張炎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張叔夏詞集》)
【品讀】
有人曾說,西湖的一泓湖水,乃是古今文人們練筆、競墨的好題目。這話真不假。張叔夏此闋詞,即是春游西湖有感。確切地說,是春游,也是重游。之前,我曾讀到過他另外一闋游西湖之詞,滿目皆是“波暖綠粼粼”“魚沒浪痕圓”類的生氣與喜氣。當(dāng)然,這生氣與喜氣之后,亦似略略含著些薄憂淡愁。但相較而言,此一闋重游西湖之作,似比先前哀婉多了。
于詞于文講,開篇大抵是最見作者文筆功夫處。此闋首二句,就甚妙。頭句“接葉巢鶯”,很精彩,是由杜少陵“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化來的。緊接二句“平波卷絮”,亦為奇巧之句,亦奇巧在耐人尋思上。你想,既為“平波”,就是無風(fēng)無浪之水面,又如何能“卷絮”?要說是“流絮”“飄絮”,尚還合理。然若細(xì)細(xì)琢磨去,蓋能“卷絮”的“平波”,多半是流速急、時(shí)有暗涌的水?接下去再看,“斷橋斜日歸船”,讀完此句,登時(shí)明白,卻原來,此一“卷絮”之水,既非流速急,亦無暗涌,而是有船只行于水上,船過之后,水波若不“卷絮”,才怪呢。
好詞曲,就是這樣,看似離奇,卻很貼實(shí)。
此闋詞,起筆八字,自成一聯(lián),工致;起筆三句,則一氣呵成,且連用了三個(gè)極好的詞:巢、卷、歸,一下子讓靜景有了動態(tài)之美,讓人“目”見,意興驟起,“賞”之忘倦。
可這個(gè)張叔夏似是個(gè)詞界高手,是不會任由你的思緒一路這般暢游下去的。當(dāng)人的思緒還在“巢鶯”“卷絮”“歸船”中徘徊沉浸時(shí),他陡然轉(zhuǎn)筆,忽的一聲嘆息:“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边@一嘆息,似問,似答;非問,非答,然答案明明就在問題中,真真嘆得好啊。好的詞曲,就像好的文章。不會一馬平川地寫下去,也不會讓人一眼望到底,其中多設(shè)曲折游廊。此一問句,就是曲折游廊,發(fā)人深思,耐人探尋。是啊,光陰如梭,春日苦短,哪里有那么多好的人、好的物、好的天氣、好的景致,無限制、無休止地等著你?遂,人該時(shí)時(shí)珍重,珍重所見,珍重所遇,珍重所有。一句老話,且行且珍
惜吧。
“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贝四藦埵逑牡耐樽哉Z,約似人們口中常說的一些話:老天睜睜眼哇,菩薩幫幫忙吧?!案嗳?,萬綠西泠,一抹荒煙。”此句很叫人納悶,怎么是一抹“荒煙”?“人煙”都哪去了?就我覺來,作詞或作文章,最最難最最見功底處,還不在開篇上,而在于上下文的銜接上。張叔夏此詞,上半闋以滿眼“荒煙”暫且煞住,下半闋則以一句“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相續(xù),真可謂銜接巧妙、天衣無縫。眼見既是滿目荒煙、了無人煙了,那么舊年里的燕子倘若來了,該往何處去呢?人讀到這里,忽而有種無“家”可歸的哀愁,暗暗襲上心頭。而且,“當(dāng)年”一詞看似是輕輕的帶筆,但分明懷想很深?!吧睢碧幒我姡恳娪谙戮洌骸绊f曲”“斜川”,乃地名,不作解?!疤ι睢薄安莅怠?,就都是心情了,懷想愈深,所見愈濃重。接下“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一句,倒很有意思。胡適之先生曾講,古文學(xué)里的鷗,是最閑、最無愁的鳥。今張叔夏說鷗也有愁了,愁的普遍可想而知。
張叔夏到底為何這般憂愁?連游個(gè)湖也心不在焉、唉聲嘆氣的。
張叔夏乃南宋貴胄出身,是其友筆下“翩翩然”“風(fēng)神散朗”的闊少,且過著笙歌夜舞、錦衣玉食的日子。一朝宋亡,家祖戰(zhàn)死,房屋被燒,他便成了沒有歸屬的遺民。至后十多年,家財(cái)用盡,遭際又不佳。遂身世之感,蓋時(shí)在心頭,怨不得所到處、所見處,皆是荒煙、深苔、暗草。如此,他有“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的心境,也就很好理解了。
不過,話又折回來講。人之一己之力,是如何也敵不過時(shí)間與時(shí)代更迭的,更敵不過一個(gè)“無?!?。人,總要學(xué)會安時(shí)順運(yùn)地活。倘若一味在自己的苦里苦著,在自己的愁中愁著,那也太為難自己了,也可惜了生命。就以張叔夏而言,至少他曾經(jīng)有過繁榮安逸的日子,比起那些一生都在不幸與艱貧中掙扎過活的人,倒該多些知足與豁然才是。(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