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詩人愛喝酒,作為彝族的吉木狼格亦不例外。彝族人愛酒,作為詩人的吉木狼格亦不例外。如果按流派劃分,吉木狼格屬于“非非”詩派。但他喝起酒來,像“莽漢”派,寫起詩來,卻又像“他們”派(曾有種說法,于小韋是“他們”中的“非非”,而吉木狼格是“非非”中的“他們”。這其實是在說,這兩個天才詩人,其詩歌風格是不能限定的)。我很喜歡吉木狼格的詩,就像我喜歡小安的詩一樣,他們都是詩如其人,天生的詩人,其詩歌超越了時代的限定。
同時,我也對吉木狼格的酒量充滿了敬佩與羨慕。雖然我不認為詩人一定要喝酒,喝酒的詩人才是好詩人。但我認為,喝酒的人一定要寫詩,而且要像吉木狼格那樣寫詩。
吉木狼格從早期的《懷疑駱駝》《紅狐貍的樹》《榜樣》等詩作開始,就呈現(xiàn)出一種不帶雜質(zhì)和雜音的語言風格,這既源于一種天生的語言潔癖,同時也是一種自覺的極簡主義美學追求。在他筆下,即使是數(shù)十行的詩歌(如《榜樣》),即使是帶有濃重敘事色彩的大型組詩、長詩(如《靜悄悄的左輪》《月光里的豹子》),讀起來都不覺得繁復、堆砌和拖沓。準確的詞語,自然的語氣和語調(diào)的轉(zhuǎn)換,以及與呼吸同步的節(jié)奏,如同說話一般。有人認為,這種極簡主義的詩歌語言恰如馬蒂斯的繪畫和巴赫的音樂。但在我看來,吉木狼格的詩歌語感除了受外來藝術形式的影響和啟發(fā)之外,更多的仍然源自他生長的自然環(huán)境及其彝語(他的第二母語)的熏陶。
彝族作為一個山地民族,常常單家獨戶地生活在山坡之上,因為孤獨而善于沉默--盡管更善于表達。是的,沉默與表達,簡單與豐富。在語言上,他們說話的音調(diào)外人聽來清脆悅耳,如同歌謠;在音樂上,他們喜愛的月琴和口弦,都是極簡單、獨立的樂器,音域的高低起伏不超過八度,一般在五度之間循環(huán)往復;而在生活中,他們的著裝和器皿的顏色,不講究絢爛多彩,只強調(diào)紅、黃、黑三色。所以,當吉木狼格決定用漢語寫詩的時候,他自然不會選擇喧嘩和華麗的語言形式。恰恰相反,他以一個彝族人對語言的理解和感悟,去除了漢語中的浮華、夸張、玄奧、虛無和矯飾的部分,還原了漢語純凈、簡潔的特質(zhì),形成自己極簡主義的語言風格。而這,恰恰又暗合了“非非主義”的理論主張。
前面說了,彝族人愛酒,而吉木狼格的酒量之大,詩人朋友中,能與之匹敵的不多。但狼格卻說,在成都,他的身體變嬌氣了,酒量不如在涼山。
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吉木狼格的老家。有月亮城之稱的西昌,是其州府所在地。1986年夏天,《非非》創(chuàng)刊號出刊,我應《非非》主編周倫佑之邀前往西昌,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吉木狼格。一同見到的還有吉木狼格的妻子、詩人楊萍,以及相互正在熱戀中的兩位詩人--藍馬和劉濤。
那時的吉木狼格,身材瘦削、高挑,是典型的瘦高個。加上一頭自然卷的頭發(fā),彝族人特有的深邃的眼眸,顯得十分帥氣、瀟灑。若干年后,還有一位女友以“英氣逼人”形容和夸贊他的容貌。但那一次我們卻很少交談。那時的我還十分羞澀、寡言。而那時的吉木狼格,剛好也處于靦腆和沉默的階段。好在那幾天總是一群人在一起玩,也好在這一群人中,周倫佑總是能夠滔滔不絕,不僅僅是我和吉木狼格,包括藍馬、劉濤和楊萍,我們都不說話,場面也不會尷尬,有周倫佑在,就沒有冷場的時候。但這一次,我還并沒見識吉木狼格的酒量,真正見識他的酒量,是十年之后了。
2006年,我跟吉木狼格合作,接了一部彝族題材的電視劇本,為了增加我對彝族人生活的了解,狼格帶我去涼山走了一圈。先坐火車到州府西昌,然后依次是美姑、布拖、昭覺、雷波等縣份。這次旅行很開眼界,看到的,聽到的,都增加了我對彝族這個古老民族的了解。唯一讓我犯愁的,就是酒。雖然狼格先就說了,他會保護我,不讓我為難。但一路上,接待我們的,不是狼格的同學,就是狼格的親戚,一杯杯酒輪番遞到面前,人家都干了,你難道好意思不干?尤其恐怖的是,涼山的風俗是見面就開始喝酒,哪怕這時候才是上午,剛起床不久,本應是喝茶的時候。然后到了午飯時間,要喝;晚飯,再喝;晚飯后,轉(zhuǎn)臺去歌廳,還要喝。以至于后來,我一聽說要吃飯了,就開始頭暈,想吐,對酒恐懼到了極點。但是狼格,卻這樣毫無懼色地一路喝了下來,我都沒見他醉過。
都說狼格是個溫和的人,但老朋友都知道,他也有“兇狠”的一面,主要表現(xiàn)在喝酒之后。大約是1992年,有一次我和狼格被孫建軍叫去喝酒,同喝的還有建軍的一幫朋友。喝著喝著,我就發(fā)現(xiàn)狼格在桌子對面死死地盯住孫建軍,那眼神之兇狠,完全與我認識的狼格判若兩人。而建軍完全無視狼格異樣的眼神,繼續(xù)高談闊論,并不時為自己的高談闊論發(fā)出“嘎嘎”的笑聲。于是,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狼格突然跳過桌子,將建軍推到墻上,并用手卡住他的脖子。自來話少的狼格,這時仍然沒什么多話,只是那眼神,讓人看見了他內(nèi)心的憤怒??蓱z的建軍,他完全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只能以兇狠對兇狠。當然,我們很快將他們拉開了。后來我問狼格那天怎么回事?狼格笑笑說,鬼知道怎么回事,喝多了。
還有一次,也是1992年,我們在黌門街辦公司的時候,一天晚上,藍馬、楊黎、吉木狼格和我,我們四個人下班之后一起吃飯喝酒,也是喝著喝著,狼格就將手中的筷子朝楊黎甩了過去,而當時,楊黎正在自顧自地說個不停。狼格的突然之舉,似乎就是為了打斷楊黎的話語。那么,當時楊黎究竟說了什么,讓酒后的吉木狼格如此憤怒呢?時過境遷,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
記憶中,狼格酒后的“兇狠”,大概就是這兩次吧。后來,這十多年中,他也偶爾在酒后表露過那種“兇狠”的眼神,但一般都能克制,少有發(fā)作?;蛘?,知道自己可能發(fā)作,干脆就“尿遁”(借口上洗手間而悄悄溜走)了,依然保持了他“溫和”的一貫形象。
有一次狼格很認真地對我說,他其實是一個沒有酒癮的人,只是因為和朋友在一起,才免不了要喝一點酒。他還舉出一個例子,來證明自己“沒酒癮”,他說:“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是從不喝酒的,根本想不起來要喝,這一點我跟你不一樣?!蔽译m然酒量不大,但確實是一個在家里也要自己喝兩杯的那種人,算是他說的有酒癮吧。不過我又一想,吉木狼格哪天沒跟朋友在一起呢?也就是說,他總是在外面跟朋友一起喝酒,回到家,正是他醒酒的時候。那么,在家里不喝酒,能說明你沒有酒癮嗎?我的反駁讓他哈哈一笑,默認了自己終歸還是一個離不開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