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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圍堤的隱喻性

        2016-05-14 09:01:59孫本召
        安徽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圍堤蚌埠淮河

        孫本召

        圍堤是瞅著父親一步步挪移到淮河邊的。圍堤是靜默的,像一只擱淺的長須鯨。父親長舒一口氣,穩(wěn)穩(wěn)地站定,雙手背在身后,眺望著遠處。遠一點是寬闊的河面,河面上有一艘運沙船也突突地喘著氣。再遠點,是彼岸矗立的未竣工的商戶小區(qū)住宅樓。昨天,和父親同病室淮上區(qū)的一個病友說,那里的房價已經(jīng)開到4800每平米。

        這段淮河從蚌埠的城北一路向東。流向哪里,父親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還好,有一塊石碑,向陽的一面是毛澤東的題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背陰的一面是一篇關于治理淮河的興修記,從碑記中,我和父親知道了淮河向東最近到了哪里——蚌埠圍堤,始建于1931年,1946年初具雛形。新中國后,蚌埠是全國首批重點防洪城市。蚌埠圍堤1987年立項,1997年動工,西起黑虎山下之許莊,冬至曹山北麓之仇崗。全長二十四公里,2005年竣工。圍堤距離河床不過百米,堤高三四米左右,堤面鋪著水泥路,水泥路看上去還算平整。北側(cè)是凹式的磚砌護欄,也用水泥外粉,坡底種植成片的柳樹。南側(cè)是綠化帶,高矮不一的樹種,讓堤岸充滿了生機。北護坡用大小不等的石塊坐底,外層用水泥涂抹平整;南護坡沒有任何處理,漫坡的雜草。坡底是一條水泥路,不知道通到哪里,只是知道,這條腸道一樣屬于這個城市的一部分。

        圍堤上總有很多人走來走去,從早到晚。來這里的人有兩種,一種人從附近的小區(qū)里出來,腳步很輕,從不東張西望,臉色也好看,紅潤,有光澤;還有一種人,從蚌埠附屬第一腫瘤醫(yī)院出來,他們大多衣服穿得厚實,膚色蠟黃,神情板結(jié),走路的時候,慢騰騰的,眼神恍惚。他們來的路上,圍堤就知道了,因為這里距離市中心很遠,圍堤成了一些堅持活著的人可以放松行走的地方。

        這是父親第五次來這個腫瘤醫(yī)院,每來一次父親都消瘦一圈,他不再是一棵增加年輪的樹,在我的眼睛里,他就是一個洋蔥,包裹他身體的外衣正被一層層剝?nèi)?,每剝一層,都會淚流滿面。他開始抗拒那種厚厚的深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的液體殺死了許多該殺的,也殺死了許多不該殺的。父親打吊水的時候,我寸步不離,床頭的呼叫器是一種擺設,護士站距離父親的病房很近,我的大腳一次次跨進跨出。中途,父親會上一兩回衛(wèi)生間,因為每天要吊水許多,父親骨節(jié)似的胳膊上植入滯留針。父親不喜歡這個身外之物,每次出門,他都穿長袖衫。第一次化療和父親同在衛(wèi)生間的時候,他很久沒有尿出來,他的那桿老槍有點不聽使喚。我把吊水掛墻上,出門等候。一會兒,他才完工。父親出來后說,小時候夜里把我撒尿,即使是睡夢中,我只要聽到父親輕緩的噓噓聲,我的水槍就可以射得很遠。

        206病房里有三張床鋪,另外兩個病友和父親一樣都占了那個字。一個66歲的淮北老太太,家里開個麻將館,許多人上午打,下午打,晚上打。那些人總是抽煙,她每天打掃房間透風,但是煙味已經(jīng)鉆進了她家墻壁的每個縫隙。她和老伴一起來的,一看就是一個主事的主。老爺爺唯唯諾諾,老太太說啥啥好。老爺子不抽煙,老太太也不抽煙,居然也撞了槍口。另一個是蚌埠市郊區(qū)的38歲的婦女,她的丈夫喊她翠紅,胖墩墩的,特愛笑,我喜歡看她的牙齒,齊整,瓷白,說話爽朗。他的丈夫是個煙鬼,一天一包煙,農(nóng)忙的時候,一天可以兩三包。她說她的病是丈夫給的,但是,她不怪他,家里原來窮,丈夫累死累活地干,現(xiàn)在剛把房子蓋好,自己卻攤上了這個病。她的丈夫瘦削,寡言,一看就是只會做事,不問油鹽的那種居家男人。她丈夫來過,第二天就回去了,他要回去借點錢辦理住院。

        父親是老病號了。這里周邊環(huán)境他摸熟了,早上,我陪他鍛煉;傍晚,我陪他溜達。圍堤上賣什么的都有,父親總是走走停停,看看這個,摸摸那個。第一次,在舊書攤上,父親花十元錢買了兩本舊書,一本《健康百事通》,一本《民間單方大全》。最后一次,父親在一個賣老年婦女衣服的攤前站定,他瞅了有兩分鐘,我確定父親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挑選過衣服。他扭過頭問我:“那件花色的上身短褂你媽穿一定管?!蔽覇柫艘幌聝r格,85元。我說:“你看行,就行!”兩個大老爺們開始還價,最后,60元成交。父親拿著那件短褂,滿臉的笑意,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穿上那件短褂后喜悅的樣子。那個下午,岸上的人特別多,賣東西的人似乎也多了。整個圍堤成了一個小街。父親興致很高,后來又花十八元錢買了九個平安豆,平安豆上刻有不同的屬相。他妻子的是一頭牛,他大兒子的是一只鼠,他大兒媳的是一頭牛,他小兒子的是一只兔子,他小兒媳的是一條蛇,他大女兒的是一只羊,他小女兒的是一只雞,他孫子的是一尾蛇,他孫女的是一只狗。我問他,他自己的怎么不買,他說用不著了。他向前走的時候,我落在后面,偷偷地給他買了一個,上面是一匹馬,那匹馬看上去是那樣的歡騰。晚上,我把父親的平安豆掛在他的鑰匙扣上,他擺弄了很久,最后,才慎重地把鑰匙扣放在褲子上。那一夜,父親睡得很香,夜里居然沒有咳血,也沒有起床……

        圍堤上下晨練的人甚多,有跑著的,有走著的,有廣場舞,有健身操,有旋轉(zhuǎn)的空竹,有輕盈的甩鞭,有緩柔的太極,有瀟灑的拳擊……那些從城市的不同區(qū)域里走出來的身體,在陽光出來前夕,紛紛登場,岸上的樹木、花草;地下的螻蟻、根莖;遠處的河水、船舶;圍堤上的男女、各種寵物狗……哪一樣物體都在存在中醒來。我注意地看著和我相遇的每一個人的臉,陌生,且不能熟悉。在所有的背影中,大多是中老年人。他們腳步匆匆,神情淡然。這個城市這個時候,許多的年輕生命還在沉睡。我和父親每次出現(xiàn)在圍堤上很是另類,走得慢,許多時候會停下來,看一些人鍛煉,他們也看著我們。有一次,有一群老年人,圍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圈,原地不動,只做上肢運動。父親不遠不近地站定,跟著學。這種鍛煉模式很是有趣,每個人的腿都像木樁一樣插在地上,頭可以搖動,手可以搖動,胳膊可以搖動,腰可以搖動,唯獨腿不能動。許多老太太明顯還不會,有一個白發(fā)蒼郁的老爺子站在中間教學,隱約聽見他授課的聲音,他說,這種操最適合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鍛煉。父親學了一會兒,感覺不錯,對我說:“你坐一會兒,我學學這個,這個操好學?!蔽易诓莸厣?,陽光趴在樹葉上,明晃晃的,看著72歲的父親被邀請到他們中間,一絲不茍地學著。我想:父親在那個瞬間,他是屬于這個圍堤的,盡管,和他一起鍛煉的老爺子和老太太他一個也不認識。

        在醫(yī)院,中午吃飯都是我和父親一起下樓去一家固定的老鄉(xiāng)飯店吃飯,從父親確診后,我查過百度,百度說,病人宜補充高蛋白質(zhì)食品,如奶類、瘦肉、紅棗、赤豆等。河蟹、黃鱔、黑魚、牛肉等也有助于升高白細胞。于是,父親的飲食我開始關注,在醫(yī)院,他聽我的,回家后,我聽母親的。有段時間,父親的白細胞下降慘烈,拿著連續(xù)十一天化療后的體檢報告單,我不敢瞅那個數(shù)據(jù),父親總是謹慎地問,多少單位?過萬了嗎?過萬和不過萬是不一樣的,過萬,可以回家,不過萬,要留院觀察。父親的胃口一直不好,每次吃飯都是一場硬仗,問父親想吃什么,有時候,化療藥物反應太大,父親面對飯菜就像面對著毒藥,眉頭緊鎖,老是習慣性地用手抹一把臉,齜牙咧嘴放松一下臉部肌肉,硬生生地一句:“吃飯!”多少次,父親一邊吃,一邊吐,一邊哭。與其說是父親在吃飯,不如說是飯在欺凌父親。我看著父親,不停地遞給他紙巾,嘴里的飯沒有一點兒味道。

        父親化療沒有掉什么頭發(fā),這讓父親很有自豪感。那個三十八歲的翠紅第二次開始,頭發(fā)就整把整把地掉。她丈夫來的很少,正值午收,她家里種了二十多畝地的小麥。周六周日,她的兒子來陪過她,她兒子長得一點不像她,和她丈夫像極了,一樣瘦弱。她笑著說,她家好東西都叫她吃掉了。她兒子讀四年級,很懂事。她吊水的時候,他會趴在板凳上做作業(yè)。說起她的兒子,翠紅臉上堆滿了幸福。她說,兒子成績在班里總是第一名,忙碌的時候,回到家,兒子會把米飯做好,等她炒菜。現(xiàn)在晚上,還會給她打洗腳水的。她每次出院,都會給兒子買些好吃的,鼓鼓囊囊的一大包。最后一次見她,她的頭上已經(jīng)戴了一頂灰白色的帽子,還是那么胖,只是說話的聲音怯懦了許多,她說,轉(zhuǎn)移了。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安慰說,堅持就是勝利。

        那個淮北來的老太太第三次就不來了,臨走的時候和父親說,她的癌細胞殺死完了,她的病好了。我們都為她高興。她一再叮囑她的兒子去給主治醫(yī)生送紅包。出院的時候,她的紅包又被打進了出院退款單里。父親的主治醫(yī)生和她的都是同一個人,她好了,父親也看到了希望。一連幾日,父親的飯量都很大,我也偷偷地給主治醫(yī)生打了電話費用,后來父親出院的時候,一樣也被退了回來。臨走,父親要了主治醫(yī)生的電話,知道他姓黃。

        父親的治療終止于第六次化療。他死活不愿意去了。我只好按療程去醫(yī)院給他拿藥,我后來又看到了那個淮北的老太太兩次。而那個翠紅,再也沒有遇到過……

        最后一次陪著父親走完靠近醫(yī)院的這段圍堤是2012年7月,時隔四年,2016年5月,我再一次穿過和父親一起走過的街道,登上圍堤。父親已經(jīng)入土三年,圍堤依舊堅硬地佇立在淮河的身邊?;春邮沁@座城市的血液,圍堤是這座城市的脊柱。在這個城市的治愈系里,來來往往著病痛,無論我用什么方式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總有一些人和我和父親一樣,走進疾病的埋伏圈,但慶幸的是,我們都在死亡面前勇敢地掙扎過,并用自我的腳步堅實地丈量著圍堤的長度。我再一次閱讀那塊碑記,結(jié)尾這樣寫道:圍堤而今桃紅柳綠,群雕聳立,人來人往,山水輝映。淮河有幸,智者治之;蚌埠有幸,仁者居之;吾輩有幸,躬逢盛世。

        臨走,我從圍堤新開辟的“綠道”出發(fā),路邊“全民健康主題公園”的牌子那么醒目。遠處,一列火車猶如一尾巨大的魚潛入這個城市,兩艘貨輪正從微波粼粼的河面上向東順流直下。

        我想,圍堤是知道一些秘密的。這個城市一直都在生機勃勃地活著……

        責任編輯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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