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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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得到他嗎?如果他有更廣闊的天空,你肯松開握在手里的那段風箏線嗎?少女時代的林文靜終究沒能成為陳故的故事,但是待他流浪過大千世界之后,她又何嘗不能陪他止步看夕陽。
原來這一生能夠遇見你,已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即使那只風箏到最后了無影蹤,也多謝當日你曾對我笑,令我臉紅心跳。
01
我兒時看的第一本漫畫,是元秀蓮的《浪漫滿屋》,之后便喜歡上熱烈的色彩。后來我學習美術,每次握筆,都仿佛握著一個變幻莫測的世界。
可越長大,我越不敢奢望成為作者那樣的人物,畢竟有些事情,不是靠嘴說說而已,它需要天分和努力。我愿意為之努力,但我天資愚鈍,打小成績就不怎么樣,素描水平也并非培訓班最好,很勉強才考上父母滿意的中學,要考取心目中的四川美院簡直難上加難。
所以,青春少艾的年紀,夢想于我只是舞臺上虛空的表演,直到陳故出現(xiàn)。
“陳舊的陳,故事的故。”
轉學來那天,他如是介紹自己。
聽說陳故來自音樂世家,陳家祖上有人師從南宋音樂家姜白石,由此一代傳一代。他的父親是知名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幾乎每天都穿梭在世界各地。陳故的鋼琴造詣也超越許多同齡人,甚至能將貝多芬交響曲行云流水地倒著彈,別有自己的韻味,文化成績更是好到天怒人怨。
出于此,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隱隱羨慕。
他是天生逐夢的人,他有資本,加之清秀如斯的容顏,班里的女孩子們趨之若鶩,總私底下調侃。
A:“他是我的故事?!?/p>
B:“不,是我的?!?/p>
C:“總有一天,會成為我的。”
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地鬧開。
可陳故不怎么和女生來往,多數(shù)時間都與男生混在一起。唯一與他走得近的,是個叫陳雪的姑娘。她自小學古箏,長發(fā)飄飄,走過的地方香氣四溢,與她的才氣交融,令熱血男孩們荷爾蒙飆升。用班主任的話來說,她就是女版陳故,還感嘆陳這個姓氏是不是天生出才人。
陳故與陳雪的緋聞越演越烈,是在開學不久后的國慶節(jié)。
班里出節(jié)目,陳故為《揚州慢》作了曲,陳雪用古箏傾情演繹,雙劍合璧。女孩的聲音并不若黃鸝,卻恰如其分地唱出了原詞里哀時傷亂的意境——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唱到這兒,她抬臉,顧盼生輝地看了臺下的陳故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我真正與陳故有交集,是在QQ空間里。
班級有個群,所有人都在里面,唯獨陳雪說話的時候,陳故會搭上幾句。我曾經借著同班同學的名義,鬼使神差加了他好友,卻沒說過一句話。有天刷新空間消息,我發(fā)現(xiàn)整整十多條下來,都是陳故的心情,遂假裝自己是個無聊的看客般,大著膽子給他留言:親,能不能別刷屏呀?
發(fā)送鍵一摁下,我才驚覺手心出了汗。
沒幾分鐘,界面彈出有新回復,我嗓子眼發(fā)干地點開:親,能不能別這么關注我?
內容意味深長。
我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陳故沒有刷屏,是我不小心點進了他的主頁。更慘絕人寰的是,我給他留言的地方,是他半個月前的狀態(tài)。
好在我發(fā)現(xiàn)及時,手腳麻利地刪除了我和他的對話,于是這司馬昭的一顆心,才沒有路人皆知。但自那以后,我與陳故相遇時不再云淡風輕,開始出現(xiàn)迷之尷尬。
尷尬的是我,他只是有些迷惑。
02
高二下學期,望城教育局與各中學聯(lián)合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風箏大賽,兩人為一隊。聽說風箏飛得最高的隊有神秘禮物,所在班級也能獲得教育局頒發(fā)的榮譽獎。
為了賣關子,這個神秘禮物遲遲沒有揭開面紗,卻更吸引人躍躍欲試。
我本無意參賽,因為由兒時與伙伴放風箏的經歷看來,我毫無疑問是墊底的那個,不料卻被欽點。
“林文靜,這次大賽的要求是風箏必須自制,我們班就你有美術功底,圖案設計這件事兒就交給你了?!?/p>
辦公室里,班主任一邊搖扇子去暑,一邊對我交代。
與此同時,陳故進來送練習冊,被班主任順口叫?。骸斑€有陳故,就你們兩參賽吧,意思一下。原本我也考慮到你們課業(yè)繁忙,但這種集體事件,就我們班沒表示,不好交代?!?/p>
于是周五的自習課,我倆被赦免,去美術畫室做風箏。
留言事件后,陳故的存在對我來講,形同枷鎖。好在我是沒辦法三心二意的性格,投入做某件事情時,什么都無法影響我,這副枷鎖就沒那么讓人透不過氣。
我早早擬好了圖案,余下上色的工程,每個色塊面積很小,必須用特別細的勾線筆一點點填。而陳故,則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吹空調,看樂譜。
不知過了多久,空曠的畫室里傳來他的聲音。
“不用那么認真,反正也不是沖著冠軍去的?!?/p>
我如蒙恩寵,驚慌地抬頭,瞥見他夕陽下棱角清晰的一張臉,遂支支吾吾地“嗯”一聲,緊接著繼續(xù)手里的工作,佯裝并未受到絲毫影響。
興許被我的固執(zhí)感染,片刻后,我聽見椅子被移動的刺耳聲,有腳步由遠及近,一道陰影籠罩在頭上。旋即,那個影子的主人蹲下身,投入到制作風箏的程序里。
他好像無論什么事情都很擅長,連拼風箏骨架也是。我隱約偷窺到男孩單薄白皙的眼皮,以及弧度剛好的睫毛,在眼瞼處敲啊敲。
到了比賽那天,各式各樣的風箏爭奇斗艷,我倆卻遭遇史上最大難題:我放風箏的水平奇差,而他不會放風箏!
“一個不會放風箏的人為什么會做風箏呢?!”
陳故聳肩:“一個耳朵失聰?shù)娜诉€能彈鋼琴呢?!?/p>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無法反駁,只好被趕鴨子上架。
當天,在望城寬闊無邊的廣場上,比賽的哨聲剛吹響,我身邊許多人已信手拈來地將風箏緩緩放上了天際。唯獨我試了又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它才有了展翅的跡象。
據說我跑路的樣子像個遲暮的老太太,陳故沒控制住笑了場。我朝著他的方向齜牙咧嘴??此竭^障礙遠遠走來,手腳細長,我一時失了神,沒注意到手里的線不知什么時候打了結。
“怎么辦怎么辦?”
他行至我身前,有先見之明地掏出美工刀:“早就告誡過你不要貪輕松買自動收線盤,根本不好控制?!北活A言砸中的我苦著一張臉,聽他發(fā)號施令,“我先把它剪斷,你捏緊這端,然后交給我接上?!?/p>
事實證明,陳故高看了我的智商。他叫我抓緊的是風箏那頭的線,可我趁他手起刀落時,用盡所有力氣,攥緊了線盤這邊的接頭。然后,風箏就像一只被啟動的滑翔機,以迫不及待的姿勢向遠處飛去。
“咦???!”
男孩發(fā)出兩個語氣詞后,長腿一邁,朝著風箏的方向追出。我這才驚覺失誤,丟了手里所有的東西,也跟著跑起來。
他夏日校服的衣角,跟著風飄了又墜了。我長長的頭發(fā),在艷陽下飄舞。
可惜,我刻意將場景唯美化,也掩蓋不了我倆當日的狼狽姿態(tài)。中途,我還差些撞到人群摔倒,是眼明手快的陳故回身拉住了我,而那飛出去的風箏,再也沒回來過。
我倆怔怔地望著它飄遠,最終消失。半晌之后,身邊人念出一段獨白。
“我們是否知道我們心中的風箏到底在什么地方,人生錯過就不會再得到,也許我們會懺悔,會救贖,但這些似乎都已經晚了。每當天空放飛起風箏的那一刻,我們是不是應該問問自己,我們是否真的珍惜我們所擁有的一切?”
——來自《追風箏的人》。
我側首,看年輕男孩的側臉被太陽光照得發(fā)亮。
他在金色的光亮里回過頭來,對上我的眼,微微一笑。從此以后,我的心,再沒劇烈跳過。
03
誰也沒想到,本校風箏大賽的冠軍,居然花落我和陳故。
原來策劃風箏大賽的還有韓國一高校,目的為引進創(chuàng)意型人才。比賽規(guī)則是誰的風箏放得高,卻沒說線必須在手上。對風箏來說,剪斷桎梏它的線,它才能抵達最遠的遠方。簡而言之,他們想通過這次比賽,找到思維拓展力極佳的學生,我和陳故歪打正著。
那個遲遲未公布的神秘大獎,則是作為交換生,公費去韓國學習一個月,生活老師隨行。
前面提過,我從小崇拜元秀蓮,能去到她的國家學習,的確比現(xiàn)金獎勵誘人,陳故卻不以為然。
“不去,懶得辦簽證?!?/p>
我企圖動之以情:“多好的機會啊,你也可以接觸下那邊的音樂文化?!?/p>
他嗤之以鼻:“韓國音樂有什么好的?利用撕心裂肺的歌詞騙小姑娘的眼淚,國內音樂人一樣可以?!?/p>
這國愛得,我給滿分。但我還是無法說動他,只好滿心失望,自己獨行。
臨行前一個月,我照例在周末去福利院做義工助理,幫他們完成征信的工作。我這次去,聽說福利院收到一筆不小的捐款,小朋友們做了禮物,想送給那位好心人,我被指派給捐款人打電話。
鈴聲響了很久,對方才接起電話,是個青年男孩的聲音,隱隱熟悉。我告知了打電話的目的,他說有空就過來。我向來習慣打破砂鍋問到底:“孩子們迫切想和您進行交流,請問什么時候有時間呢?下午可以嗎?”
他不知在忙什么,含糊地“嗯”了一聲,我卻當了真:“太好了,我叫林文靜,今天下午會一直在福利院等您,您到了就可以問詢著找我?!?/p>
聽我自報家門,那頭的人莫名沉默一陣,接著掛斷了電話。
福利院快閉門的時間,那人才姍姍來遲。我隱隱覺得對方身姿熟悉,待他走近,竟發(fā)現(xiàn)是陳故。
見我,他并不驚訝,只在事后送我回家的路上問起:“你怎么在這里?”我說,有一年夏天,我中暑暈倒在馬路上,差點兒被疾馳的車輛碾壓,是個好心人守在我身邊指揮車輛,直到救護車到來。
“從那以后,我就相信世間自有真情在啊,所以也想為需要幫助的人出一份力?!?/p>
陳故不知在想什么,平常略顯鋒利的目光稍稍收斂,輪廓頃刻柔和。
我倆抄近路回家,經過曲徑幽香的小公園,抵達我家門前。路燈下,我向他揮手道別。陳故點點頭,卻沒轉身,反而開口問我:“不然,還是一起去韓國看看唄。”
他擲地有聲,我依舊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不是說那邊沒什么意思嗎?”
陳故習慣性地彎了下嘴角,聳肩道:“今天我沒打算來福利院的,做好事不留名知道吧?要不是聽見你的名字,你恐怕得空等一天???,林文靜,你這樣好騙,在韓國走丟的可能性很大??!畢竟同窗一場,我不忍心你出現(xiàn)在異國失蹤少女那一欄。”
夏天的花朵已經開了個遍,他年輕的、充滿朝氣的眉目,被五顏六色的花朵一襯,頓時有股君子如玉的錯覺。
驚喜來得突然,我的雙眼有片刻失焦,陳故卻話鋒一轉:“不愿意?那再見?!?/p>
他說完就要走。
我一個激靈,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意識到不同的體溫后,又驚慌失措地跳開,徹底結巴:“不,不,我本來想假裝矜持一下的,我是不是矜持過頭了……”
多年過去,我依舊記得對面人表情轉換的順序,從驚訝,到不以為然,然后是見了外星人般的錯愕,最后他似笑非笑地罵我:“神經?!?/p>
我卻將它當作贊美,記在心里。
04
我確定陳故與陳雪之間的關系頗近,是在去首爾的飛機上。
彼時的諾基亞已有即顯功能,陳雪發(fā)來一條叮囑他照顧自己的短信。陳故在弄安全帶,我?guī)退弥謾C,恰巧瞥見,心口某個東西就莫名沉了下去。
航程近四小時,我戴著眼罩入睡,夢見那只飄遠的風箏。它說自己向往寬廣無垠的天空,最終卻掉進了泥潭,要我拯救它。我很悲傷地站在泥潭邊,看著它泫然欲泣的模樣,說:“對不起,有些事,我也無能為力?!?/p>
接著,我被一陣細微的咔嚓聲驚醒,醒來發(fā)現(xiàn)陳故的數(shù)碼相機鏡頭正對著我。
他惡作劇的戲謔表情有些控制不住,我下意識摸摸嘴角邊緣,發(fā)現(xiàn)了狼狽的痕跡。若不是在機艙里,我已經和他扭打起來,要他刪掉照片。
可等到下了飛機,他仗著腿長跑得飛快,而我望塵莫及。
許多女孩子偏科,語文成績卻大多不錯,但我的語言能力就很不怎么樣。聽我媽說,我到了兩歲才學會完整地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更別提英文。
在首爾的那段日子,為避免走丟,我成天跟在生活老師背后,否則就是陳故身邊。
他的父親是著名小提琴手,母親是外交官,他從小在多語環(huán)境下長大,是名副其實的學霸。那一口純正的美式英文,和我壓根搞不懂語境的諺語,使得他與一票韓國小姑娘們交流起來也對答如流。
某天,在學校廣場上吃飯,與我們同桌的姑娘和他搭話,問起中國的一些小玩意。我的手機一震,QQ顯示收到消息,是陳雪發(fā)來的,叫我看著陳故,別讓他亂來。
霎時,我就像得到正宮娘娘旨意的丫鬟,趾高氣揚地打斷兩人的談話,大爺似的支使陳故說:“好口渴,去幫我買杯飲料唄?!?/p>
陳故偏首,伸出手來探我的額頭,將他真實的心聲吐露出來:“林文靜,你果然病得不輕?!?/p>
我喉嚨一哽:“我有病,你是藥嗎?”
他抖著肩膀笑起來,半認真的模樣:“那種通過新陳代謝就沒有了的東西,我怎么會是呢?太沒存在感?!?/p>
對,他不是我的藥,他不想救我。
為了掩飾失落,我只能將那出戲接著演下去:“好,你不是藥,是結石。結石,排不了的,行了吧?快去買水。”
瞬間,空氣凝固了。陳故頂著一副要吊死在我家門口的表情,恨恨地起身,之后真為我端來一杯檸檬水,可我并不開心。
有的人就是這樣,隨時隨地都在告誡你別想入非非,又隨時隨地做著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
我討厭他。
臨離開韓國的前一晚,他偷偷將我從學生公寓拉出去,打車去了盤浦大橋。
首爾的盤浦大橋上有世界最長的噴水彩虹橋。水珠灑下,粉的、綠的、藍的、紫的顏色交織在一起,為經過的車輛編織出一個美麗的夢境。
我驚訝于這國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迫不及待搶來陳故的相機拍下照片,說回去后一定要將這幕臨摹下來。我歡欣鼓舞的樣子似乎令陳故很受用,他站在彩虹橋河邊,一邊哼小曲兒一邊對我說:“既然喜歡這里,那就努力,先考美院,打牢基礎,再申請首爾大學研究生,你有交換生經歷,應該不會太難?!?/p>
他的愿望很豐滿,我的生活卻很骨感。
“對你來說,當然輕而易舉??烧Z言這東西就是我的死門,別說自己來韓國了,就是讓我獨自去重慶,恐怕一時半會兒都搞不懂當?shù)厝说姆窖?。?/p>
一個聰慧到極致的他,面對一個笨拙到極致的我,也顯得毫無辦法。
末了,他伸了個懶腰:“大不了先陪你去重慶,再來韓國當翻譯?!?/p>
我眼睛一亮,沒來得及思考他話里的含義,倏地伸出小拇指:“拉鉤!”
他沒上當,拍掉我的手:“考上川美再說。”
回國以后,我與陳故的關系有了細微的變化。
他依舊吐槽我容量有限的腦袋,卻會在吐槽過后扔給我自己的課堂筆記,要我照著他標出的重點復習。
要消化那些復雜的算數(shù)公式和歷史年代事件,我必須付出雙倍的努力。精力用盡時,我總忍不住在課上打瞌睡。然后他的橡皮擦,就比老師的粉筆更先抵達我的額頭,逼我不得不強撐眼皮。
高三下學期,學校舉行誓師大會。他作為代表,被邀請到最前方演講??犊ぐ旱年愒~最后,他的目光聚焦到我身上,用唇語說了兩個字:“加油。”
我不知道別人年輕時喜歡的男孩怎么樣,但無論他們怎么樣,在我心里,都抵不上一個陳故。
他激發(fā)了我的勇氣,讓我在當孩子的年紀,像風箏一樣,學會了飛的本領。可是也因此,后來的我,飛得再高,卻總對那樣一個人無法遺忘。
05
在填完志愿表后沒多久,我與陳故決裂了。
晚自習放學的路上,他推著自行車,興沖沖地估算我現(xiàn)在的成績:“達文化分基礎線的概率應該很高?!蔽覅s打斷他:“其實……我沒有填寫志愿表?!?/p>
黑暗中,男孩淡青色的眉毛一擰:“為什么?”
我遲疑地咬了咬唇。
“有些壓力對你來說沒什么,但對我而言,形如大山。我特別害怕高考那種孤注一擲的感覺,所以和家里商量了,直接去留學,隨便哪所學校都行,只要有動畫專業(yè)??赡軙饶銈兩蠈W遲一些,因為要學習語言?!?/p>
陳故那時那刻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他難得有些不自信,旁敲側擊地追問我細節(jié),想證明我的話只是開玩笑而已,最后卻失敗了。因為我是真的決定去韓國讀書,并且家里也的確在籌備此事。
他眼底最初的期待,最終轉化為無奈,接著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算我看走了眼,林文靜,我真沒想到,你是這么經不住打擊的人?!?/p>
說完,他決絕地離開,背影漸漸化作一點淡墨,被黑暗侵蝕,我的眼睛卻仿佛被烈日灼傷。
我想起志愿表填寫完畢的當晚,陳雪來找我談話。
“聽說陳故報考了重慶的學校,是因為答應了你什么事情?”
當時的我隱隱有種偷了別人東西被抓包的詭異感,不敢作答。可陳雪沒有以此說事,反而無比成熟地告誡我:“無論他答應過你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不要為了一己私心,打亂別人應走的道路?!?/p>
語畢,她從書包里掏出幾張嶄新的白紙,遞到我眼前,上面是滿滿幾大篇英文。
我的水平再差,卻也認得出頂頭的那一行字,柯蒂斯音樂學院,被錄取者——Gu Chen。
我知道這所院校,還是因為陳故。他轉學來那天,老師問他以后的志向,他說想去這里,美國最著名的音樂學院,更是世界級音樂學院中的大神,全球錄取率僅百分之三,學校常年只保持在一百六十五個學生左右,對所有錄取的學生都提供全額獎學金,甚至提供超過一百五十次的全球公開表演機會。
你能想象在大學時期被送到悉尼歌劇院演奏的盛況嗎?我不能想象,我連想都不敢想,而這一切,對陳故來說,近在咫尺。
但我了解陳故,他是不輕易許諾的個性,信奉說到既做到。如果不是對我極其失望,他說什么也不會失信于我。而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推開他。
高考成績出來,我果然如他所言,順利上了川美的文化分數(shù)線,甚至超出幾十分,就算不是以藝術生的身份,也能申請到國內一所較好的大學。這一切都歸功于陳故對我的監(jiān)督,但我沒打算告訴他。
那時的他已經在著手準備去美國的事情,陳雪也是。她與柯蒂斯擦肩,卻也申請到費城聲名在外的藝術學院,與陳故在同一個城市。
那個假期,我像突然開竅的孩子,學什么都融會貫通,在最短時間內如愿去了韓國,學動畫專業(yè),卻再沒與陳故有任何聯(lián)系。
我依舊在QQ空間關注他的動向,直到一年后,看見他的相冊動態(tài),里面有他與陳雪的親密合照。
合照背景是教堂與噴水池。陳雪一襲白衣勝雪,站在噴水池邊,巧笑倩兮地跳上陳故愈見寬厚的背。男孩的腰微微下彎,雙肘卻將身后的姑娘牢牢托好,笑得眼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
那個笑容我無比熟悉,在我曾經顫抖著嗓子問他“我是不是矜持過頭了”的時刻,他也曾有過這樣神采飛揚的模樣。
然而,時機一過,丑小鴨始終是丑小鴨,就算將來能變?yōu)樘禊Z,也絕非一朝一夕。有些人呢,生來就是天鵝,他們終生都該活在美麗的天鵝湖,即使曾有殊途,最終也會同歸。
那天,隔著十三小時的時差,看著鮮明刺眼的照片,我心如死灰,將他從好友列表刪除。
從此,我們經年不見。
06
我再有陳故的消息,是在大學畢業(yè)以后。
我因常年給國內和當?shù)仉s志社投稿插畫,小有名氣,順利申請到居住簽證,一邊在首大讀研究生,一邊工作。
以前的同學似乎有過許多次聚會,但我沒在國內,所以沒去過也沒關注,直到有天被同桌姑娘拉進高中的微信群。
我剛進去,就碰見群里在討論那個熟悉的名字。
“我早就說,陳故不是池中物??上О】上?,當年我們多少姑娘嚷嚷著要成為他的故事,卻也沒一個成功。”
陳故在費城的個人鋼琴演奏視頻被發(fā)到了YouTube,引起一陣轟動,后來被中國社交網站轉載,一時間引起熱議。網友們將他評為貝多芬第二,說他閉著眼睛都能將黑白琴鍵辨認分明。如今他全球巡演到望城,算榮歸故里。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上網翻找了他的視頻。曾經與白襯衣融為一體的男孩,此時西裝筆挺,面若冠玉地坐在鋼琴前,骨節(jié)分明的十指像十只精靈在琴鍵上舞蹈。
這里的網絡不太好,常常有人搶,視頻播放得不順暢,卡了一會兒。與此同時,群里的熱鬧還沒偃旗息鼓,另一個暗戀過陳故的女孩冒出來說:“當時沒機會,不代表現(xiàn)在沒有機會嘛。他單身,又正好回望城,我們組織個同學聚會,到時看鹿死誰手。”
我組織語言好久,才佯裝不經意間地問出那個名字。
“單身?陳雪呢?”
片刻后,同桌姑娘發(fā)出一連串欲哭無淚的表情與長長的“哈哈哈哈哈哈”。
“還以為我是最后一個知道陳雪與陳故是兩姐弟的人!原來我不是!”
頃刻,我的人生觀坍塌了。
正當我大腦處于停止運轉的狀態(tài),視頻緩沖完畢,他激揚的琴聲忽然化為涓涓細流,聽起來像是某首歌曲的前奏。沒多久,青年男子薄冰一樣的唇啟開,趨近成熟的嗓音泄漏——
曾經是追風箏的一對傻瓜
你的風箏飛過籬笆
撲向短促絕美落霞
如今你我各自書寫童話
你成為插畫家,我成為作曲家,各有各路線分叉
……
然后,我曾目送他離開的一雙眼,突然變得模糊。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曾在大街上守候我的好心人,就是自視甚高卻又心地善良的他。我更不知道,費城當?shù)卦鲞^關于有為青年的訪談,當主持人問道:“許多人給你取外號,什么白馬王子、夢中情人,你本人喜歡哪一個呀?”
他想了想,說:“結石?!?/p>
現(xiàn)場觀眾一片錯愕。
而今,隔著屏幕與四年的時光,我再用這雙眼將他凝望,忽地想起某個黃昏,有誰曾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韓國音樂有什么好的?利用撕心裂肺的歌詞騙小姑娘的眼淚,國內音樂人一樣可以?!?/p>
不知那個少年的歌詞最終有沒有讓別人掉眼淚,但至少我,淚流成河。
幾乎同一時間,我抖著手點開網站,訂了最早一班回望城的機票,神色匆匆。我迫不及待地想警告一個人,要他將我在飛機上睡覺的糗照刪掉,順便問問他,那張彩虹橋的照片他留著嗎,我還沒來得及畫下來。最后,我要告訴他,在首爾這四年,我一直都住在同間公寓,哪怕房東坐地起價。
因為,這里每天推開窗,都可以看見盤浦大橋上閃爍的彩虹橋。一道道光亮氤氳,仿佛能重現(xiàn)少年的影子,他曾鼓勵我無所畏懼地走自己選擇的道路,表情自信又倨傲……
當機票敲定,我一分也不耽擱地起身離開,隱隱聽見背后的音樂還在響,似乎到了末尾,男子的嗓音悠揚——
回憶一同走過的舊時光,亦覺得那時風景美好
原來這一生能夠遇見你,已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