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奎
在這個包含不少科研所的機關里有上千科研人員,他們之間互相認識的人卻很少;就算認識,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大門口不遠處有個小茶館,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的知識分子們,常常將生命在充滿泡沫的啤酒和漆黑的咖啡中消磨掉。阿新也是個喜歡用這種方式來消磨黃金般的八小時工作時間的人。
正當阿新跟阿光坐在那兒討論命理八字時,阿運這個剛從大學出爐的年輕人給他送來了一封信?!鞍⒑闵咏o你的!”阿運起身離開后,阿新拆開信看。信中只有一張名片,背面寫著一句邀請的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講。如果你能發(fā)發(fā)善心,請在本星期一晚到我家來一趟。切勿讓人看到此信?!?/p>
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把信裝進口袋里,沒有多想。對于才三十歲出頭的人來說,有什么值得要多上心的呢?,F(xiàn)實啊將來啊都只是一團朦朧的云霧,還一點都看不清楚呢?;钜惶炀透吲d一天,活到哪兒算哪兒。
阿新就這樣喃喃自語著。但之后又想到了阿恒。他倆說過兩三次話。他還聽她做過一次學術報告。她是個副博士,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除了一雙美麗的眼睛外,沒什么可引人注目的地方。這雙美麗的眼睛,想必是繼承了家里那些美麗女子的血統(tǒng)吧,像母親啊,奶奶啊,外婆啊之類的。她為人處世不像同齡人那么張揚,而是有一種很不尋常的、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的怯態(tài)。有一次,阿新跟她打招呼,她一下子轉過身來,大驚失色,臉色發(fā)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這時,阿新才發(fā)現(xiàn)她這個奇怪的地方??偟膩碚f,她是個安靜的人,看上去安心于攻克科學中的那些對于女性來說研究起來頗為吃力的題目。對阿恒,青年們肯把她當成家中的大姐一樣敬重,其他就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
阿光看到阿新把信裝進口袋里若有所思的樣子,瞇著眼笑道:“她找你有什么事?一定又是什么鬼會議吧?”
阿新?lián)u頭。阿光說:“真奇怪,在咱們國家,還有幾個女人竟然想當居里夫人。騎破自行車上班的她們,一個月的伙食費還趕不上那些做生意的女人的一頓小食的花費呢。人長得又像老空心菜一樣干癟。女人要像那位女士才好,看起來真養(yǎng)眼!”
他指了指一個路過的女子。那女子是所里賣飲料的。她豐滿、清新,風輕輕地吹過她的耳鬢,她都會縮起脖子吃吃地笑起來。她容易臉紅,手腳像隨時準備張開懷抱那樣……她看上去長得漂亮,柔美,就像一個泡沫塑料軟墊兒一樣富有誘惑力。
阿光不慌不忙地說:“說也奇怪。阿恒工作能力強,人又漂亮,怎么從年輕到現(xiàn)在都沒有喜歡過誰呢,也從沒考慮過成家生子的事呢?”
“你怎么知道呢?”
“我和她從中學就是同學了,那時候她可靚呢?!?/p>
阿新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阿光的話,心里尋思道:別人的命運,哪是自己操心得了的。
下午,在停車處阿新偶然遇到了阿恒。不知為何,阿新向她走去時,她卻突然轉身離開了。周一晚上,阿新沒有去她家。周二早晨,阿新敲響了她辦公室的房門。她穿著白大褂,帶著膠皮手套,看樣子是要進實驗室。她面色蒼白,漆黑的雙眸含情脈脈,與實驗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阿新問道:“你約了我,我因為太忙沒去成。我想你找我可能是有工作上的事情,你在這兒說也行。”
阿恒的眼中突然掠過一道寒光:“不,不能在這兒說。算了,我已經(jīng)找到要找的了。本打算請你幫忙,但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p>
有人在門后叫她。她快速地走開了。她那雙忿恨的眼睛纏繞阿新的心境。那天下午,阿新沒有在院子里打網(wǎng)球,比往常早回了家。他剛離婚幾個月,沒有孩子。他們的婚姻雖談不上有什么嚴重的矛盾,但夫妻倆就像兩支射向相反方向的箭頭一樣。他前妻是城市青年樂團的歌手,跟別人發(fā)生過很亂的關系。她懷抱著年輕人的夢想,認為人間大道盡坦途,可以毫無禁忌無拘無束;阿新則經(jīng)常要提醒她有關做人的一些規(guī)矩。他和她像是舞池上的一對舞伴,兩人都意識到曲終人散,離場的時候到了。
在這個使人別扭得頭痛的世界里,家庭需要用清涼的水來滋潤,而不是夫妻激戰(zhàn)的火藥。離婚后,兩人的生活都平靜了許多。在路上見到時,還能互相輕松地打招呼。偶爾沒有舞伴時,前妻還會來邀他一起去。她曾三次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新戀人,但好像跟誰都還沒有什么結果。
阿新的媽媽重新為他挑選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姑娘。那女孩長著一張香港人的臉,這是當下最受歡迎的時髦臉蛋兒。很多次他都在街上把別人認成了她。卷發(fā)、像雕塑一般的挺直鼻梁,嬌嫩的櫻桃小嘴,一副昂貴的眼鏡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怪的是,這些長著這樣臉型的婦女和女孩們,連走路的姿態(tài)、談笑的方式都是一樣的。阿新每次跟這個女孩到街上玩都不是很心動。她是進口貨,是花花世界、飯店和舞池的產(chǎn)物。她體現(xiàn)出了在長年艱苦生活之后人們渴望的所有的一切。她像小孩子一樣神清氣爽,單純,容易激動也容易忘卻。也許他也需要這樣一個女人。
看到他回來,她常常猛然地站起來,和他談些不著邊際的話。在電影院里,她嘎嘣嘎嘣地嗑著瓜子兒并很自然地把一堆瓜子殼撒在腳下,然后向他伸過手去。她想通過手掌,將自己的生命交付給這個三十二歲的男人,這個相對于二十一歲的她大很多的男人。
但是,這樣的日子讓他又想起了阿恒。好吧,還是去看看吧。兩人并不太熟識,所以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家。原來她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一幢噪音震耳欲聾得讓人頭疼的多戶雜居的老別墅的二層。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溫暖的港灣,革命席卷而來,它四分五裂,并因為承受了過多的人而變彎了。窗口下是公共的水龍頭。另一邊是露天集市。她那十五平米的一間屋子就夾雜在兩個嘈雜不堪的集市之間。她關上窗子,嘈雜聲都被關在窗外了。阿新觀察著這間屋子。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柔和而明媚,好像準備接待某個來客。可憐的香水味從窗簾、書架、桌布甚至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來。他莫名地不快起來。他覺得她好像在等待他的到來。一個學者,還是一個女學者,也需要這樣過度的柔和而媚人嗎?阿新家附近有一個軍旅畫家。他獨自生活,遠離自己在農(nóng)村的妻子和一群孩子。他有一個房間,里面的布置就像一個老奸巨猾的獵人設下的捕獲幼鹿的陷阱一樣。一尊維納斯像,一枝從房間的角落里伸出的樹枝使房子變得陰涼,床上鋪著繡花的錦布……很多完好的幼鹿都在這兒落網(wǎng)。阿新很反感他的那間房子。奇怪的是,當他來到這里的時候,那樣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她的雙眼因為驚喜而突然閃亮了一下。他在走進房間低頭和她打招呼的時候感覺到了這一點。當他坐到那張靠背和扶手都鋪著褥子的椅子上,用手觸摸到那柔軟的布料時,他感覺到一絲尷尬。一切都那么方便好用,而不像他家里的那樣用起來不順手。阿新問,她答。她說了什么,他又問什么??傊杏X到不舒服。對面墻上有一幅古典風格的畫:一座小橋在墨綠色的樹林里若隱若現(xiàn),陽光照耀著的溪水飄散起紫色的煙霧??粗@幅畫,他心中暗暗地為她擔心著: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婦女的無邊寂寞。阿新想到了那些因戰(zhàn)爭受害的婦女們。她們的戀人都死了,她們默默地肩負著逝去的青春和日漸蒼老的容顏。新的一代逐漸成長起來,在她們旁邊就像節(jié)日里的彩球一樣掠過……現(xiàn)在的文學作品經(jīng)常提到這些,常常使得那些年輕有為、但從來也沒拿過槍的青年感慨不已。
阿新問:
“你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嗎?”
“為什么這樣問?”
“啊,我以為像你這樣年齡的人都喜歡去……”
“我去干什么?”
對阿恒的反問,阿新深感意外。這里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說話。為了鎮(zhèn)住對方,她說:“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死在西原戰(zhàn)場上了,這樣總可以了吧?”阿新點點頭。阿恒繼續(xù)說:“我只是去學習罷了,在外國上大學,在大學后又學了四年。一頭扎入這鬼研究工作中,我也變成那類愚蠢、癲狂、不實際的戰(zhàn)爭受難女人了。女人不應該把一生全托付到槍桿中去,也不應該投入到科學研究上?!卑⒑銓Π⑿轮v起這些事情時,就像是在輕輕地嘆息。阿新發(fā)覺她突然沉默起來,這沉默使他警覺起來。阿新告別阿恒準備回去了。為了找話題,他問她有什么事。其實,可能他已猜到她有事需要他,她需要某個人在身邊,因為太多的情緒和孤寂讓她害怕,他不知道這樣的猜想對不對,但是這種想法令他有些生氣。阿新的生活雖然不怎么精彩,但她又如何可以回過頭來追趕上年輕的人呢?
阿新為了把她從片刻的沉默中拉回來,提醒她:“你還需要我嗎?” “不用了,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只是一個業(yè)務上的事情,但是我已經(jīng)解決好了?!?/p>
阿新想方設法躲著阿恒。但是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這種想法是多余的。她也在躲避著他。要是躲不過去了,她就冷冷地點一下頭以打招呼。她冷漠的表情偶爾也會使他很氣忿:“真是個飽經(jīng)世故的老姑娘!”罵完后他又覺得自己沒理。很明顯,已有什么東西把她拉走了,她再也不會在意他了。
阿新繼續(xù)和那個卷發(fā)小女孩交往,聆聽葵花子落地的淅淅瀝瀝的聲音,聞著她雙頰上泰國粉的味道,法國洗發(fā)水的味道,偶爾還幫她拿著用軟皮做的精美絕倫的日本錢包。當她將光滑的胳膊搭上他的脖子時,她手腕上戴的小小的瑞士表壓在他的頸窩,使他感到很癢癢。女孩的說笑聲很混雜而低沉。總之,不同于開始時的快樂時光,最近他對她很是厭煩。他又回復到與前妻離婚后喜歡消沉的狀態(tài),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消磨著時光。
最近所里有很多各種各樣的會議,每場阿新都能看見阿恒。大部分會議都是淡然無趣的,但是阿新也去參加解悶。在會議上,阿新愛觀察阿恒,他發(fā)現(xiàn)她十分憂傷,可能只需要一句輕聲細語,她就會哭起來。
一天下午,汽車要送所里一些研究人員去一個小城市檢查幾個實驗工程,車上人很多,阿新找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以便可以睡一小覺,聽說晚上十點鐘到達目的地就要馬上去工程現(xiàn)場。阿新低下頭,才瞇上幾分鐘就有人在他旁邊坐下了。阿新轉眼看,是阿恒。好像她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她急忙站起來,看看前面是否還有空座。車發(fā)動了。阿新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阿新問:“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看見你了,你到哪兒去了,躲了這么久?”
阿恒理一理座位以便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輕輕地笑著說:“我躲什么?能躲哪去呢?”
汽車駛出城市,天色已晚。現(xiàn)在已是深秋,些許寒冷。突然一陣無名的悲傷涌入阿新的心頭,莫名其妙的,不是必須的但是無法抵擋。原來偶爾也會出現(xiàn)幾分鐘這樣的情況,從事科學的人稱之為“過分的奢侈”。阿恒坐在旁邊,雙手放在懷中,眼睛望著窗外。阿恒在他的眼中突然不再有年齡差距、不再有那些束縛人的障礙,她只像是一個小女孩。他伸出手臂環(huán)抱住她的肩膀。阿恒沒有驚恐,也沒有紅著臉把他的手甩開,只是沉默了一會后,輕輕地把他的手臂拿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好像他們之間很久以來就有了一種共鳴,阿新問道:“你說說看,為什么你活得這么苦?” “我哪里苦了?好吧,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比缓笏殡S著隆隆的汽車聲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聲音只有兩個人能聽見。
原來她也有自己的青春,有過愛情。那時她剛讀完高中,穿著黑綢長褲,編著兩個麻花辮,腳上踏著高跟的橡膠木屐,這是戰(zhàn)爭年代北方女孩的普遍打扮。在一個行人稀少的秋日中午,在兩片湖水中間的古漁路上,她向母親借來的統(tǒng)一牌自行車突然脫鏈了,她急得滿頭大汗,怎么也安不上車鏈。突然一個人問道:“我能幫你嗎?”
聲音很陌生,不是那種她聽慣了的稚嫩聲音,那是一種渾厚有力富有磁性的聲音,一聽就不是出身在窮苦地方的人。她抬頭看,是一個歐洲人,一副年輕俊朗的面孔,頭發(fā)和眼睛都是棕色的,帥呆了,這帥深深打動了她那顆十六歲少女的心。
“讓我來幫你吧。”他邊說邊彎下了腰。他的手很有勁兒,動作也很老練。只用了三分鐘就把車子修好了?!爸x謝!” “有什么可謝的!”他們邊說邊注視著對方。所有的煩惱此時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
“你是哪國人啊,怎么越南語說得這么好?”
“我叫路易,是法國人,在這兒學越南語?!?/p>
“我叫梅梅?!彼研r候媽媽對她的昵稱告訴了他,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梅梅,梅梅?!彼贿吥钸吨贿呥肿煨α似饋?。他的笑容是那么地燦爛。她從來沒看到過哪一個男孩子的笑容如此陽光,讓人覺得生活都充滿了陽光……仿佛是打破了平靜的兩汪湖水,他們用特別的目光打量著對方,仿佛找到了自己追尋已久的那個人。
“你真漂亮,真想再見到你。還在這兒,就在這周的某一天?”
“不。” 她不小心大聲喊了出來,“這可不行?!?/p>
“為什么?”
一個穿著白襯衣、藍褲子、軍用鞋的人騎車經(jīng)過,又轉了回來。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盯著她的臉,讓她感到脊梁一陣冷風,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聽說在我們國家里,隨隨便便和外國人搭訕,甭管說的是什么,都有可能被跟蹤,被抓起來……
“不行,絕對不行?!彼疵負u著頭,讓那個小伙子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冒失讓這名東亞少女感到害羞。他想騎車子和她一起走。她使勁兒地擺手,蹬上車子飛快地騎走了。小伙子茫然地看著她離開。她騎車穿過繁華的街道,感覺被人跟蹤了。她騎得快,跟隨她的那人也騎得快。她慢下來,那人也慢下來。她拐到?jīng)]人的路上,好像還是有人騎車跟著。她停下車在流動售貨臺上買面包。那個男子也把車停在樹旁,點了一支煙抽。她上了車,那人又繼續(xù)跟著。她的心臟狂跳不止。她心慌意亂地坐到飯桌前,母親問她這是怎么了?她小聲答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讓我很害怕。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夢見一雙黑炭一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太陽穴,讓她感到無比地焦躁,不禁大聲地喊起來。無論是去趕集,排隊買米,到圖書館看書……什么時候都有人跟著……有許多張不同的面孔,但相同的是那黝黑的皮膚,那恐怖的目光,讓人滿身是雞皮疙瘩。而那個小伙子好像在滿城找她。他騎著車子,連城里最偏僻的街巷都轉遍了,不時會回過頭打量和她長得很像的女孩。出門的時候她只好帶上斗笠把頭發(fā)和臉遮住。然而,一個傍晚在書店里,她還是和他相遇了。她跑不掉了。他站在她面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非常高興:“我終于找到你了,”他伸手擋住她的去路,“求你了,能給我一分鐘的時間嗎?就一分鐘……”
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樣子很激動。但她卻臉色蒼白,仿佛要暈倒一般。他想伸手扶住她。她再也聽不進他說了些什么了,因為她看到一個穿襯衫的人已經(jīng)來到書架旁,做出一副挑書的樣子。小伙子遞給她一張名片。
“請收下,方便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啊。我很想見到你?!?/p>
“嗯,嗯?!?/p>
“你怕什么呢?”
“我怕極了,不要再找我了。我不能這么做?!?/p>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感到很痛苦……”她幾乎脫口而出,然后迅速地轉過身去。但她卻放不下他那注視著她的目光。她不顧心里的害怕,回頭看著他的眼睛,送給他一個微笑,讓他安心。
她抄小路回家。路上沒有人。一輛警用吉普車斜拐過來,在她旁邊剎住了車。幾雙野蠻的大手把她拖進了車。她大叫起來。一個人捂住了她的嘴?!熬褪撬?!”是一個粗魯?shù)哪新?,“搜搜看她從那個家伙那兒拿到了什么。那人把法國青年給她的,還來不及看的名片猛地搶了過去。車子緩緩地在大街小巷上開著,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她感到恐慌,仿佛一剎那間,她就與平常人的生活永遠地說再見了。她大聲喊著:“我做什么了?你們是誰?”她一次又一次地問著,掙扎著,甚至抓住了司機的胳膊。司機在車里的一群人中是最有耐心的,他帶有義安口音:“我們是紅旗青年,有事情要問你?!?“但為什么要把我拖到車里來?”沒有人回答她。她絕望地開始抓狂。正好有根繩子。她被反剪雙手綁了起來。車子開過中心廣場,還為一個領著孩子過馬路的老奶奶讓了道。那群人不知互相談論了些什么,又小聲說起了那張名片。他們還搜了她的書包,仔細地檢查了她剛買的那本書中的每一頁。還打開了她用手絹系成的包,里面有她下午放到包里的,忘了吃的幾顆棗。一連串的問題接踵而來。
“你見那家伙幾次了?”
“就兩次?!?/p>
“你為什么要假裝車子壞了?”
“沒有,我的車子確實壞了?!彼駛€小孩兒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你們怎么這樣啊,我的車子的確是壞了。”
“別狡辯?!?/p>
眼淚嘩嘩地流下來,由于手被綁了,她只好在膝蓋處擦了擦淚水。
“會面的具體內(nèi)容?!?/p>
“沒什么,就說了幾句平常的話?!?/p>
“說出來!”
阿梅又重復了一遍她和那位法國青年說的話,因為她記得很清楚。那些話語雖然普通,卻飽含了他們相互給對方的一切。她重復了那些話,卻無法向他們描寫無法讓他們知道法國男孩的目光和自己心跳的聲音。問題一個接一個,關于家庭的和她父母的。當阿梅說到父親和兩個哥哥如今正在戰(zhàn)場上的時候,那些人都面面相覷。
一周以后,她被叫到郡里的拘留所。那里也拘留了一些妓女,一些手提肩挑小販,一些車站的人沒有隨身攜帶證件的人。到了晚上情景更加恐怖,他們傳訊了阿梅三次。阿梅三次重復了姓名,重復了那些她在車里、在那些兇惡的男人中間已經(jīng)說過的話。那些人記下了寫著以下內(nèi)容的備忘錄:與外國人有不正當關系。阿梅必須簽名。必須保證不再繼續(xù),與“那個家伙”有任何瓜葛,有什么信息,都要向公安局報告。阿梅跨出了郡里公安局的大門,而從那一分鐘起,她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信心,失去了純真和輕松的心情。她變得很容易驚慌,當有人突然叫她時她就會感到四肢癱軟。整整一個月她都不敢出門,因為只要看到軍用吉普車,她就害怕。她害怕看到任何外國人的面孔。夜晚她不敢一個人睡覺。每當母親去上夜班,她就一直醒著,直到她母親回來。但是奇怪得很,當她遇到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青年,在那陣陣害怕中也間或摻雜著一絲忐忑,那疼痛是前所未有的,她知道他還在尋找著自己,騎著單車,穿過條條街道。有一次,阿梅差一點碰到了他。他在一家為外國人開的商店門前的車上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他沒有看到阿梅。阿梅哭了,那是留給戀人的天真無邪的眼淚。
“愛情,只需一次邂逅和幾句話語就足夠了,無需多求,不是嗎?”
她問阿新,但并沒有看他。阿新沉思了片刻說:“那個路易肯定是間諜吧,或者類似的什么人吧。”
“根本不是。我媽媽曾問過一個熟人,一個安全部門的高官。路易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一個無害的人。”
“你為什么有機會到國外讀書呢?”
“一年之后,爸爸跟兩個哥哥都犧牲了。我大哥被授予戰(zhàn)斗英雄稱號。全憑這我才有機會讀書。可是在國外讀書的日子里,似乎我依然被人跟蹤,只是感覺,不知是不是這樣。”
“真是怪事!”
“一點也不奇怪。年輕時候我的想法不同。現(xiàn)在我想在自己貧窮的國家,對外國人總是會有過高的評價。他們是上帝嘛?!彼酀匦α诵?,接著說:“從那一天開始,他們把我變成了一個老姑娘,二十年來,我只是一個老姑娘而已。完全失去活力,又常常生活在恐懼之中?!?/p>
“你也有問題,太敏感了,這樣不好。”
“也許有我自身的原因?!?/p>
“你現(xiàn)在還感到害怕嗎?”
“不怕了,到了這把年紀,一個女人已經(jīng)什么都經(jīng)歷了,睡得安穩(wěn)了。我還怕什么呢,沒什么好怕的了……”
夜幕降臨。阿新覺得她更加嬌小似的,他感受到了她的傷痛與苦難。她這樣說正是因為她愛得熱烈,深深愛著那個遠方的人。她歪頭靠在阿新的肩上,說:“我厭倦了!”阿新挽著她的手,那顫抖、年輕、充滿渴望的手,并不像她所說的那樣絕望。當他想趁車子被淹沒在夜幕中時把她擁入懷中的時候,她輕輕地推開了他:“不,不用了。那天我需要你,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一個使我不感到陌生的人。我曾叫你,可你沒有來,現(xiàn)在就算了吧。”
阿新一如既往地去找樂趣,也仍舊對未婚妻感到厭煩。娶了她,就等于他要把街市上、舞池里、豪華的奢侈品商店里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抱回家。有了她,阿新就一切都有了,而唯一缺少的只是他跟那個痛苦的女人,那個科學家,那個剛步入生活就被剝奪了熱愛生活的情懷和愛情的人在一起時的那份感動。有時候那些人只是在執(zhí)行一件平常的公務:制止不正常的關系。然而他們哪里知道,他們已經(jīng)扼殺了一顆年輕的心靈。
最近,阿恒更像是把自己包裹了起來似的。她很少出現(xiàn)在院里的會議上。她正在主持一個工業(yè)用防潮機的課題。阿新跑遍了阿恒的辦公室和住所都找不到她。阿新焦急而擔心,也覺得有點詫異:對于前妻和未婚妻,他都從來沒有對她們有過這種擔心。
一個寒冷的深夜,阿新騎著車穿過整個城市來到阿恒的住處。阿新的擔心不是多余的。阿恒已經(jīng)收好了行李,準備與母親和嫂嫂——那位已經(jīng)犧牲的英雄的妻子到南方去生活。屋子里很敞亮。那幅古典風格的畫也已打好包,放在躺椅上。阿恒穿著一件到膝蓋的高領毛裙衫。她完全就像是一個少女。阿新抱住她,感到她全身在顫抖。
“你為何要走?”
“我不想再看到你?!?/p>
“犯得著這樣做嗎?”
“當然,很需要。我要走了。在這里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冬夜漫長而寒冷。兩個人整夜沒有合眼。阿恒非常熱情,但動作笨拙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她那童真的體態(tài)使他非常激動,又對她充滿憐惜,心疼不已。
屋外是漫漫的冬夜。站里的火車鳴著汽笛。再過幾天,她就要永遠地遠離他了。他知道,此刻之后,兩人就再也不能見面了。
1990年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