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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止境(中篇小說)

        2016-05-14 14:25:41羌人六
        滇池 2016年9期
        關鍵詞:女媧斷裂帶

        羌人六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

        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

        ——《箴言書》

        斷裂帶,柳珍家房背后有棵皂莢樹,樹心空得可以住人,真是老得掉牙,老得沒信號,老得可以給所有的樹,當爺爺了。皂莢樹似一把大大的太陽傘,撐在柳珍家的房背后。要是下雨,也跟難產(chǎn)似的,繞了一大截路似的,至少要比別的地方慢上半個鐘頭,才會落下來。間或有黑鞘鞘的樹皮脫落,掉在地上,柳珍就撿回家當柴燒,炒菜,煮飯,燒水,綽綽有余。老一輩人時常說起清朝道光年間皂莢樹上盤了條大蟒蛇,后來化成龍,飛天上去了。也沒下文,整個兒故事就是這樣的,沒有懸念,簡潔易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一句話就講完了。

        皂莢樹宛如來自遠古的神兵,孤苦伶仃的幸存者,置身家園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舉目無親的游子,面對日新月異的斷裂帶,顯得格外落寞。時間把它給活生生的凍住了,它不得不留這里,就像那些不得不留在斷裂帶耗盡生命的鄉(xiāng)親父老。

        柳珍的兒子小名叫果果,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腦瓜子不簡單,已經(jīng)懂得用拼音寫紙條跟班上的女同學互動,增進友誼。果果經(jīng)常把皂莢樹扯出來跟班上同學炫耀:“我們屋后面的皂莢樹可高了,高得可以爬到天上去摘星星、月亮,還可以吃云!”

        高得可以爬到天上吃云的皂莢樹在柳珍如今的家房子背后,不是原來的家。

        現(xiàn)在的家和原來的家各是各,用搟面杖也搟不到一塊兒,做人不能忘本,自己又不是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柳珍覺得,原來的家雖然成了娘家,但自己畢竟是從那兒生的根,發(fā)的芽,長的葉子,開的花。人心都是肉長的,牽盼在所難免。剛過門那會兒,柳珍總是心欠欠的,腳底抹了油似的,三天兩頭往娘家跑。

        “你回去取草帽子?”

        有時候,柳珍跟男人說想回娘家,男人就會用“取草帽子”這樣酸溜溜的話來質疑她,揶揄她不顧家。柳珍知道男人話里有刀子,就沒了回娘家的興致。想想也是道理,畢竟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肖虎的話起了作用,柳珍的腳不愛往娘家抬了。不過,有時,她也對自己的變化感到郁悶、頹喪,自從跨入婚姻這座圍城,自己好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竟然越來越身不由己。話說回來,人的事兒一般都不怎么說得清,柳珍覺得,婚姻就是一副手銬,要么就是這種為了某種延續(xù)而誕生的枷鎖把世界縮小了,讓人寸步難移,但凡已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而且隨著時間的腳步,她們會對這種身不由己產(chǎn)生依賴,抹著強力膠似的信任,她們把婚姻帶給她們的災難:相夫教子、永遠做不完的家務活,視為理所當然,并以此為樂。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造化。

        像埃及的金字塔,法國的埃菲爾鐵塔,北京的天安門,西藏的布達拉宮,柳珍家背后這棵看似老態(tài)龍鐘卻也枝繁葉茂的皂莢樹,無疑成了整個斷裂帶的驕傲和重要標志。皂莢樹足有千歲,就算差點,也八九不離十,六個小孩手拉手才能圍上一圈。皂莢樹撐到這把年紀,也算得上老祖宗了。經(jīng)常有人虔誠無比地跪在樹下燒些香蠟紙錢,絮絮叨叨半天,好像皂莢樹真的善解人意,真能保佑他們富貴平安似的。

        “心誠則靈?!?/p>

        柳珍的媽媽,經(jīng)常這樣說。雖然這幾個字聽起來并不適合她,因為她的行為讓這句話失去了某些看似積極的善意,甚至讓人覺得貪婪。老人家晚年生活簡單但不乏味,除了正常的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基本泡在麻將桌上。每天出門必在財神爺那兒打個招呼,保佑自己手紅。她總想贏,好像其他人打麻將都是為了輸錢為了消磨時間似的。事實呢,她總是輸,而且越輸越多,存了多年的私房錢的屁股上跟長了一個洞似的,直往外流。賭博似乎也有慈悲的一面,能輸錢的人牌友往往越多,賭館里的人愿意和老人打麻將,她也樂在其中,走到哪兒都能湊上一桌,好像自己真能呼風喚雨似的。當然,輸錢也并不是壞事,至少,老人家的體重確實輕了,血壓確實降了。

        地震后,斷裂帶的鄉(xiāng)親父老們麻將都快打瘋了。青梅街大大小小的麻將館如雨后春筍,比之前翻了好幾番,以前打一塊兩塊,地震后打五塊十塊,甚至二十。輸贏上千上萬,早已不是新鮮事。柳珍的男人肖虎本打算在青梅街開個賭館,被柳珍攔了下來,賭館盈利固然客觀,善良的柳珍卻很反感,她覺得,賭博害人害己,家里就算窮得掉渣,也不能干這種缺德事兒。

        無情的災難讓斷裂帶這些習慣了苦日子窮日子的老百姓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百姓看開了,想開了,反正,錢留在手上又不會生娃娃。地震后,修樓房幾乎成了斷裂帶的一道風景。柳珍家原來的房子,也在地震中塌成了一堆瓦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地震過后,柳珍和自家男人本打算賣了屋基在青梅街買一套援建房。思來想去,又覺得不合適。最終兩人拿出積蓄,領了政府的補貼,補貼按人頭算,每人六千,又從信用社貸了筆款,在原來屋基上蓋了棟樓房。

        以前斷裂帶幾乎是清一色的青瓦房,地震后,斷裂帶卻一窩蜂似地蓋起了樓房,兩層,三層,也有五六層的。

        “青瓦房都站不穩(wěn),還敢修樓房,真想在地震的腦袋上跳舞?。俊?/p>

        個別人對斷裂帶忽然蓋了那么多樓房感到擔心。又如何呢,蓋好的樓房不能拆了吧,花出去的錢總不能再要回來吧。人,總該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就是把事情往好處想,就得像余華的小說《活著》里的主人公福貴那樣樂觀,成為存在的英雄,意志的化身。

        地震過去三年了,斷裂帶的老百姓幾乎家家住上了樓房,有的家庭還買了車。好日子剛開頭,大多數(shù)人又不踏實了,因為只免兩年利息的貸款開始收利息了,肩上的擔子一下子沉了起來,沉得像是整個世界都壓在了自個兒肩上。先是爭先恐后地蓋樓房,現(xiàn)在又是爭先恐后地掙錢還債。也許,地震,僅僅是災難的序曲,地震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災難。柳珍從她身邊的鄉(xiāng)親父老們身上感受到了這個恐怖的事實,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隱隱感到,斷裂帶的每個家庭都無一例外漩入這個不幸的戰(zhàn)壕,包括她自己的家庭。因此,她絲毫沒有因為自己這個獨到的見解而喚醒鼓舞,一種莫名的壓抑籠罩著她。

        債是賴不掉的,遲早得還,早還早輕松。這兩年,為了早些還清債務,斷裂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出門打工,打工雖然累點苦點,但能掙到錢,能掙到錢,累點苦點也是無所謂的。

        今年春節(jié)過后,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在斷裂帶刷了不少宣傳標語,“自己貸款自己還,不給子孫留負擔”,“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標語是用黑漆刷的。莊重、尖銳、醒目,含蓄而不失粗暴,還有著無法探究的惡意。

        柳珍每次看見這些標語,就像老鼠遇見貓,就像兔子碰到獵人,恨不得拔腿就跑。

        春節(jié)剛過,柳珍的男人肖虎就出門到東北修隧道去了。坐火車去的。東北遠著呢,臨走的時候,肖虎讓柳珍在青梅街買了一件方便面,一件康師傅礦泉水,說是可以省點錢給孩子買文具。去打工的不止柳珍的男人。村里總共去了差不多十個人,閨蜜沈美的男人也去了。這樣好,相互有個照應,柳珍寬了不少心。

        柳珍記得,男人們出門的那天,沈美唉聲嘆氣地跟柳珍說:“姐,這下我們這些剩斗士的日子不好過啦!”

        “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忍忍唄。等還了債,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舒坦了?!绷浒参可蛎?。

        “忍?圣人啊,感覺你每天都在讀《圣經(jīng)》似的,哈哈,剩經(jīng),神經(jīng)!”

        沈美譏諷道,臉上透著得意,好像自己說的話很有營養(yǎng)很有文化似的。

        《圣經(jīng)》,事實上,沈美僅僅是原來在高中讀書那會兒接觸過這本書,學校圖書館吧,就瞟了一眼名字,沒讀過,只是覺得書很神秘,透著一股引人向善的力量。引用書名,純粹是出于炫耀,或者是虛榮,好像說出點新鮮事,就能把可怕的無知與自卑抹掉似的。這一點,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完全不同,城里人總是生怕讓你知道點什么似的,欲言又止、裝模裝樣;鄉(xiāng)下人則生怕不能讓你知道點什么似的,每句話,都希望能夠鬧出點動靜來,至少,不能讓人把自己看扁。沈美和柳珍之所以成為閨蜜,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再普通的交流在她們眼底也不普通了,她們格外注意聊天的質量,并享受這種方式所衍生的快樂,與眾不同的快樂。比起大多數(shù)只關心昨天和當下的斷裂帶人,她們更在乎遠方和未來。

        “那你就學學人家包法利夫人,找個情人?!?/p>

        柳珍有心開沈美玩笑,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可是世界名著呢。不過,包法利夫人是誰,其實一點也不重要,重點是后面那個字眼:情人。哦,讓人想起來就覺得臉紅心跳,像某種快樂的源頭,雖然含蓄,卻也不乏冒險,隱隱泛著性的火光。

        “你以為我不敢?”沈美沒說完,臉就紅了,弱弱地說,“最毒莫過婦人心,今天算是把你看白了,你這烏鴉嘴,還真指望我遺臭萬年?不過,我還真不敢,要是男人知道了,非把我的皮剝了不可?!?/p>

        “這就對了?!绷渑牧伺纳蛎兰绨?。

        “只能這樣了?!鄙蛎绹@了口氣。

        同為女人,柳珍自然明白沈美的苦,或許,每個女人的身體里都藏著一個包法利夫人,渴望浪漫、美好而又堅固的愛情。也難怪,沈美結婚沒幾年,性的缺席就如同莊稼地沒了陽光雨露的滋潤。男人不在家,女人身上的地就荒了。但是,女人苦,男人就不苦?柳珍想到自己男人肖虎,心里就跟下過雨了似的,濕濕的,不是個滋味。男人出門跟她下的死命令:“個人把腿夾緊點!”

        而她卻有意激他:“耗子要打洞,你能攔著,你能攔得?。俊?/p>

        除了性子有點急有點倔,除了沒錢,柳珍覺得自家男人其實挺好的,心比蠶絲還細,會疼人,平時自己要是感冒了或者做事不小心弄出點皮外傷,肖虎都會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好像自己就是他身上的一片肉似的。

        地震無情。柳珍時常在想,如果沒有地震,斷裂帶的變化不會如此驚人,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災難的額頭下面,每個人都被多多少少的孤立起來了,每個人都是一片荒原。

        肖虎出門打工有半年多了吧。半年多時間,肖虎給家里匯了兩萬塊錢,都拿到信用社還債了,柳珍身上沒留一分。她舍不得花男人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她只是想盡快還掉家里的債,然后,讓過去那種平靜、舒緩,也沒有憂愁的日子,重新展開翅膀。

        立秋后的一天夜晚,柳珍從自己比兔子尾巴還短的尖叫聲中驚醒過來。

        她緊張兮兮地抱著胸口,好像它們剛剛被別的男人摸過似的,柳珍又驚又怕,她大口喘著氣,如同一個可憐巴巴的剛被救出河面的溺水者,或者是海明威在小說《老人與海》里寫到的那條咬了魚鉤最后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大灰鯖鯊,她忽然竭力掙扎起來,手在黑暗中狼狽地揮舞著,好像在跟人進行著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自由搏擊,又好像僅僅是為了把自己從威脅的血盆大口中挖出來,跟恐懼劃清界限。

        有那么短短一瞬間,柳珍想起 2008年地震的情形,恍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狂歡,整個斷裂帶都在抽筋,在顫栗,在發(fā)抖,在跳舞,家里的房子眨眼就塌了,她也被稀里糊涂地埋在瓦礫斷墻下面?,斞湃祟A言的世界末日提前了,毫發(fā)無損的柳珍沿著這條思路很快就走到了絕望的死角,她毫不懷疑自己就要死了,眼淚便刷刷流了出來,好像要把自己哭干似的。不過柳珍不想死,她一邊呼救,一邊用手尋找出口,希望自己能逃出去?,F(xiàn)在回頭想想,那真是一場噩夢。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恐怕只有在死神的眼皮子底下走過一回才能真正理解這種滋味。好在命不薄,柳珍被匆匆趕回來的肖虎用手刨了出來?;茧y見真情,為了救柳珍,肖虎的兩只手都挖出了血,手心起了血泡,右手的大拇指指甲蓋也翻了。其余的事好像不值一提。柳珍還記得,就是那天晚上,余震不斷的斷裂帶下雨了,在臨時搭好的帳篷里,柳珍跪在男人面前真心實意地幫男人吸了一回。以前,她不喜歡這個,把男人尿尿的地方含在嘴里,想起來就覺得惡心。她之所以如此主動,純粹是為了讓肖虎高興,也算是對他在災難面前不離不棄的肯定與報答。

        幾分鐘過去了,幾分鐘足有幾個世紀那么漫長,柳珍仍然驚魂未定,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意識到自己做了噩夢,但她還是奪食的小雞那樣急急忙忙用手摸了摸個人每天晚上都要擦點寶寶霜的臉蛋,以及胸前那對飽滿而又寂寞的乳房,兩條比星星還要閃的腿,仿佛噩夢還會伸出手來把她抓回去似的。嗯,沒有缺胳膊少腿,柳珍漸漸平靜下來,放了心,松了氣。

        剛才的噩夢真是太可怕了,一條足有七八斤重好幾米長的大王蛇死死纏住她的脖子,那妖嬈、血紅,像是帶了電的蛇信子,在她面前放肆晃蕩。想到這兒,柳珍不敢往下想了,她這輩子最怕的就是蛇,就是看到盤作一團的繩索,她也會不由自主哆嗦兩三下。睡屋黑漆漆的,仿佛夜晚全躲屋里來了,擱在化妝臺的充電器憂郁地亮著,像一只孤獨的眼睛。倒是窗外亮亮堂堂,好像天并沒有黑。

        女媧河潺潺流淌的聲音如泣如訴,好像肚子里裝滿了心事。斷裂帶靜默的群山之上,繁星如織?!耙箍帐且恢挥裳劬M成的怪獸”,柳珍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詩,她覺得,斷裂帶的夜空也是一只由眼睛組成的怪獸。多么神奇的想象和比喻啊,簡直就是神來之筆,一句詩,能頂一萬句話呢!柳珍經(jīng)常在手機上百度一些詩歌來讀。有段時間,她也想過寫詩,不過,最終放棄了,寫詩比

        種地難得多,種地就是讓莊稼懷孕,種子是現(xiàn)成的,寫詩就不一樣了,完全是無中生有。以前,在縣上念高中的時候,柳珍是校文學社的成員,熱愛外國文學,尤其是詩歌,她沒事兒就愛往圖書館跑,雖說沒在??l(fā)表任何作品,但依然樂此不疲。除了肖虎,很少有人知道她那段歷史。其實,這段歷史的后面還粘著一個白馬王子,她暗戀過校文學社一個寫詩的男生,那個男生簡直把圖書館當家了,柳珍當然不會告訴肖虎這個,她不想因為這點不了了之的小秘密攪亂她的家庭。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所以,現(xiàn)在,柳珍覺得自己不過是斷裂帶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附庸風雅,會被人恥笑。

        柳珍沒有開燈,生怕把自己漸漸平息的恐懼重新照亮似的,她摸起擱在枕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枕頭下面放著一把關鍵時刻用來自衛(wèi)的剪刀。柳珍希望它最好不要有什么用處。

        肖虎有幾天沒給家里打過電話了。出門頭兩個月,肖虎的電話來得比什么都勤,平均下來,沒有七八個,也有四五個。柳珍經(jīng)常跟肖虎開玩笑,說:“你的電話腎虛啊,可惜我這兒不是廁所!”本來就思念柳珍的肖虎內心那僅有的含蓄便蕩然無存了:“我腎不腎虛,你能不知道?我不給你打電話,給誰打,一個蘿卜一個坑,你就是我那根蘿卜的坑啊!”柳珍的臉就紅了,渾身軟綿綿的,像一張亟待鋼筆寫下答案的試卷??偟膩碚f,夫妻兩人之間,這樣的玩笑往往被控制在“偶爾”的范圍之內,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也能在關鍵時刻剎車,絕不能讓欲望失去控制。在柳珍看來,性更像是飛機著陸,像他們現(xiàn)在這種情況,很有必要減少談話中和性息息相關的敏感詞,因為那種遙不可及的滿足感并不會真正的如愿以償。所以,每次肖虎打來電話,柳珍都會有意識地把話題轉移、滲透到生活的旁枝末節(jié)中去,以此避開對性的渴盼。

        現(xiàn)在倒好,肖虎打給家里的電話越來越少。柳珍對自己突然意識到的這種變化有點吃驚,有點生氣,有點失落。雖然,她相信肖虎不會背叛她,自己也不會給他戴綠帽子。

        斷裂帶出門打工的人被貼上了一個頗為稀奇古怪的標簽:遠征軍。柳珍覺得,自從肖虎出門打工,成了遠征軍,自己就實實在在地成了“看門狗”,累活臟活重活從來不用自己伸手的日子就結束了,里里外外,柳珍都得像吃飯喝水那樣親力親為,忙得要死。想到這些,柳珍心頭不由得一陣委屈,忍不住拿起手機給自家男人發(fā)了條短信:“睡了?”

        短信剛顯示“發(fā)送成功”,柳珍才發(fā)現(xiàn)收信人并非肖虎,或許是注意力不夠集中,或許是被內心的那點委屈沖昏了頭,本該發(fā)給肖虎的短信發(fā)到閨蜜沈美那兒去了,真是牛頭對了馬嘴。好在短信內容并不敏感,甚至有點乏味,有點無話可說的意思。

        沈美很快回了條短信過來,“姐,半夜三更的,吃錯藥了,還不睡?”

        “我剛剛下凡,不睡覺的?!绷湟庾R到自己走了岔路,機智地回復。

        “原來你是仙女?臉先著的地吧,哈哈!”沈美存心跟柳珍過不去。

        柳珍立馬回了條短信:“我這兒還有幾袋膚癢顆粒,你要不要,我現(xiàn)在給你拿過來?”

        前段時間,柳珍患了一次急性蕁麻疹。癢塊像風一樣在身上刮來刮去,根本停不下來。醫(yī)生告訴柳珍,蕁麻疹又叫“風團”,是由于皮膚、黏膜小血管擴張及滲透性增加而出現(xiàn)的一種局限性水腫反應,通常在二至二十四小時內消退。但是,發(fā)作的時候千萬不能用手去撓癢癢,手上的細菌可能造成感染。

        過了很長時間,沈美才回了條短信,“我又沒得蕁麻疹!我困了,神仙姐姐,睡吧!”

        “金嗓子,晚安!”柳珍匆匆回過短信,擱下手機,縮回了被窩。

        沈美歌唱得好,是斷裂帶出了名的金嗓子。不過,她不太喜歡流行歌曲,倒是對老歌情有獨鐘。臺灣柔情派歌手韓寶儀的歌幾乎是她的拿手菜,《粉紅色的回憶》,《無言的溫柔》,《錯誤的愛》,《春風吻上我的臉》,《我有一段情》……沈美不但會唱,她還能唱出自己的風格,自己的味道。物以群分,人以類聚,柳珍,也喜歡老歌,但是,她不像沈美口味那樣專一、

        死纏爛打,孟庭葦?shù)摹讹L中有朵雨做的云》,童安格的《一世情緣》,鄧麗君的《恰似你的溫柔》,她都喜歡,唱得一般,碩果僅存的優(yōu)點就是歌詞絕對不會錯一個字。

        柳珍有些天沒見到沈美了。立秋以后,大家都忙,圍著莊稼地忙,圍著莊稼地轉,就如同鬧鐘上的那些時針、分針、秒針,不停繞著圈,卻對終點一無所知。

        不過,對大多數(shù)斷裂帶的人而言,這種狀況也許并不會持續(xù)多久,如同房事過度的人對性失去了興趣,他們更愿意選擇出門打工掙錢把地荒著,而不是呆在家里老老實實種地放棄出門打工掙錢的機會。斷裂帶原有的生活也在“斷裂”,在迅速地朝著現(xiàn)代的也更為功利的生活積極靠攏。柳珍和沈美家的莊稼地沒有荒。因此,秋收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們壓根就沒時間聚在一起說長道短,分享各自的喜怒哀樂。

        柳珍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她夢見了生機勃勃的玉米地,夢見了把玉米須用漿糊沾在下巴上裝老爺爺?shù)耐辍?/p>

        沈美家出事了。準確點說,是遭了賊。

        沈美的公公汪德遠大清早起床后遠遠望見自家雞舍的門出人意料地敞開著,心頭不由“咯噔”一跳。以前,天才麻麻亮,關在雞舍里的雞早就吵翻天了,給人一種朝氣,一種蓬勃。雞,就是斷裂帶上的活鬧鐘?。∪魶]有它們折騰點動靜出來,這一天就沒法開始,好像它們的喉嚨就是通往黎明的一道縫,一條坎,一個坡。汪德遠扭了扭脖子,想把殘留在體內的那點困意完全擺脫似的,他清清楚楚記得昨天晚上自己親自鎖的雞舍,鑰匙在褲兜里,完事兒以后還坐在雞舍旁邊的一根水撈柴上面吸了支煙。而眼前的情形,有些蹊蹺,汪德遠憋了一晚上的尿也來不及屙,便匆匆走上前欲看個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外觀頗像個城堡的雞舍空空如也,家里的三十九只雞,公雞、母雞、大雞、小雞,全沒了影兒。用細鐵鏈拴在雞圈旁邊那棵石榴樹下用來看家護院的狗,也離奇死亡了,躺在地上,如同熟睡的嬰兒。

        汪德遠瞬間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兩眼一黑,幾乎要暈過去。眼下,秋收已經(jīng)忙得人頭暈腦脹,賊又來了,存心要趁火打劫似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汪德遠稍稍緩了口氣,然后急切地揉了揉他那早已熟悉人間冷暖的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也希望自己看錯了,但他沒有看錯,家里確實遭賊了,雞確實就像一陣風那樣沒了蹤影,狗確實死了。僥幸已經(jīng)破滅,鐵打的事實已經(jīng)擺在面前,一切不可能再縮回去。汪德遠感覺腦袋嗡嗡作響,好像自己的腦袋被人用鐵錘敲了個洞。身子骨沉甸甸的,仿佛墜著沙袋。

        莊稼人就是地里少了一包玉米也會心疼半天。汪德遠心急火燎地點了支煙,希望借此緩解內心的不安,并思考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應對這場考驗,他從不缺乏勇氣和冷靜,尤其是大場面、大事情。汪德遠從來都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個其貌不揚的莊稼漢,只是,投錯了胎,生在了斷裂帶,英雄沒有了用武之地,鳥兒沒了翅膀。他喜歡麥家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暗算》《風聲》《風語》《刀尖》《地下的天空》。也喜歡槍,自己動手做的木頭槍,要是再上點漆,精致的程度以假亂真。

        煙快抽完了,汪德遠內心的不安絲毫沒有彌散。

        望著炊煙正裊裊升起的斷裂帶,他突然覺得這一切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人想哭。委屈好像已經(jīng)把他整個兒膨脹起來了,好在,他忍住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大半生,也是踩著這句話走過來的。人生苦短,坡坡坎坎。不過,話說回來,地震那么大的災難面前汪德遠也沒有如此難受過,作為幸存者,他心頭有個秘密,并且是永遠不會跟任何人說起的秘密。地震那天,他被埋在一堆從山頂垮下來的土方下面,反正不知道為什么,在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之后,他甚至還有些慶幸和激動,長年臥病在床的妻子,不懂事的兒子,讓他活得太累了,不如給自己一個解脫,而且,他覺得,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的幾率幾乎為零。汪德遠不知道自己在土方下面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究竟困得有多深,反正呆得有些無聊了,人無聊的時候總喜歡給自己找事兒做,汪德遠就跟自己打賭,一個賭自己肯定能活,一個則賭自己必死無疑。既然是賭,就不能無動于衷,于是,他試著挖開身邊的泥土,給自己尋找退路。當汪德遠從土方下面爬出來望見滿目瘡痍的斷裂帶,他流淚了,他覺得,自己完完全全就不該跟自己打賭,不該從土方下面爬出來。然而,世上沒有后悔藥。

        在狼藉的雞舍前,汪德遠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他雙手叉腰,猶如一頭怒氣沖天的雄獅。

        咒罵解決不了問題,改變不了事實。汪德遠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這么做,自然有他的目的,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盡快讓兒媳沈美知道這件事。僅僅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把這個壞消息傳到兒媳的耳朵里罷了。雖然,他打心眼里拿沈美當女兒對待,但是,畢竟不是親生的,畢竟是兒媳,距離該保持的還是要保持,人心隔肚皮呢,自從兒子出門打工,家里就他、常年臥病在床的老伴,還有兒媳沈美三人相依相伴。斷裂帶的人嘴尖,一只螞蟻能說成大象,一件小事也能被添油加醋地搞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汪德遠知道流言的力量,流言就如同早年的女媧河,能淹死人呢。汪德遠跟兒媳沈美中間隔著幾塊石頭。

        當然,這幾塊石頭并不是什么象征,而是事實。前段時間,他把兒媳沈美從女媧河撿回來的幾塊銹石送人了。銹石在女媧河并不少見,但也不是特別多,既可以擺在自家小院當觀賞石,也可以在上面種些小花小草,算作怡情。石頭夾在人和人中間,就不一樣了,怎么個不一樣,汪德遠也說不清。具體是哪天也說不清,村委書記劉大福前來調查家庭經(jīng)濟情況,說是為貧苦群眾解決低保問題。完全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嘛,村上哪家人過得寬裕,哪家過得緊巴,劉大福能不清楚?汪德遠明白,見了女人眼睛就亮得像是電燈泡的村委書記如此費盡周折不過是為了飽飽眼福,跟村里那些留守婦女套套近乎,說幾句隔靴搔癢的風流話。腳剛進院子,劉大福就被擺在院里的幾塊銹石頭吸引了,又想起自家院里空蕩蕩的花壇,心頭便有了討要的念頭。劉大福跟汪德遠說:“老汪,我那個花壇啊,就缺點賞心悅目的東西,我看,這幾塊銹石不錯!”汪德遠自然明白劉大福的意思,心想:不就是幾塊石

        頭嗎,又不能當飯吃,你劉大福既然想要,我就送給你,只要能吃上低保,投其所好,送幾塊石頭,也是理所當然啊。東西送了,低保自然吃上了。汪德遠卻沒有料到自己擅作主張惹得兒媳沈美很不高興,這種不高興,當然不是說出來的,是他看出來的,沈美雖然沒有就此事發(fā)表任何意見。但是,從她平日里的態(tài)度和行為,汪德遠知道,兒媳生氣了。

        汪德遠想到這些曲折和委屈,就罵得越發(fā)起勁。他罵得難聽,好像那些咒罵真能把賊娃子撕成碎片似的。沒有起床的沈美,永遠起不了床的老伴,還有周圍的鄰居,都聽到了汪德遠的罵聲。

        消息很快隨著汪德遠的罵聲,在斷裂帶流傳開了。人們排山倒海地沖著沈美家涌來。斷裂帶好多年沒有這么熱鬧過了,老老少少,趕集似的聚在汪德遠家那個巴掌點大的院里。

        有眼尖的人在雞舍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串并不十分明顯,但形跡可疑的腳印。那腳印不是汪德遠的,也不是沈美的,是賊娃子留下來的罪證。不過,很快,那一串腳印就不見了,前來的人中大多都莫名其妙地把腳烙在上面,身正不怕影子歪,好像都有心證明自己清白似的。汪德遠想到保留罪證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一串腳印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被他們踩成了一串淺坑。

        被賊娃子偷走的雞現(xiàn)在不過是個空洞的數(shù)字而已。人是眼睛動物,群眾雪亮的眼睛只好集中在沈美家那只死去多時的狗身上,并且,不時發(fā)出哀嘆,好像狗早已枯萎的生命能夠沿著同情的腳步重新活過來似的。前來幫忙的人都說死亡是會有聲音的,但這只狗完全沒有,這就奇怪了,沈美家的狗平日里兇得很,要是有人來,老遠就咬起來了。

        于是院里有人痛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狗這樣忠誠的人類伙伴都不放過,簡直是鐵石心腸,豬狗不如;有人甚至回憶起某年某月某日差點被狗咬傷的情形,表情中透出幾分遺憾,幾分失落,好像真希望被狗咬上一口似的。

        “各位親朋好友,你們這兩天遇到什么行跡可疑的人沒有?”

        汪德遠一邊給那些認識的人發(fā)煙,一邊大聲詢問,希望有人向他提供線索。顯然,問話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順利,聽到的人,有的搖頭,有的無動于衷,有的則埋頭若有所思,仿佛心就像斷裂帶的夜晚一般黑咕隆咚的賊娃子剛剛從他們胯下逃過去似的。汪德遠將空了的煙盒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吐了口濃痰,一只大螞蟻急急忙忙跑過去,結果被膠水的濃痰生生黏住了。活該,算你倒霉,汪德遠心想。

        沈美走到院里的時候公公汪德遠已經(jīng)忙活好一陣子了。沈美沒有跟他說話,就是天塌下來,她也不想跟他說話。院里突然來這么多人,沈美有種無法言說的壓抑,她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想到家里的損失,既心疼又無可奈何,渾身上下像是被魚鉤鉤住了一般,生生的疼,像是被什么狠狠推了一把的眼淚便不由自主落下來。沈美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哭,轉身躲進屋里,她哭光了半袋心心相印牌面巾紙,這種牌子的面巾紙五塊錢一袋,沈美一邊哭,一邊想,自己哭了兩塊五了……

        沈美家遭賊這天,恰巧是星期五,學生放假的日子。

        幾天不見果果,柳珍覺得自己真有點想兒子呢。兒子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媽的心里兒子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好像自己是兒子身上掉下來的一片肉似的。不得不說,每周一送果果到學校讀書,對柳珍來說是非常殘酷的考驗,她覺得自己就像出賣耶穌的猶大,罪大惡極,親手把兒子送到監(jiān)獄里去了似的。

        星期五是柳珍的“好望角”,因為她終于可以跟兒子碰頭了。

        現(xiàn)在斷裂帶的孩子讀書跟柳珍讀書那會兒,不一樣。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國家政策確實越來越好,學費什么的都免了,交些生活費就可以了,唯一不太人性化的地方,就是無論遠近,學生必須住校。也就是說,星期一到星期五,果果必須呆在學校,不能出校門半步,家長一般情況下也不能到學??春⒆?。

        兒子是媽媽的心頭肉啊,心疼果果的柳珍嘴上倒是不說什么,心里卻堵得很,她老是擔心果果在學校里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有沒有被人欺負,快不快樂。至于具體的學習情況,倒無關緊要。這是真的,以前成績既是娃兒的命,也是爸媽的面子,高分就是天堂,低分就是地獄。地震過后,父母對兒女的寵愛變本加厲,成績的意義卻一落千丈,大打折扣,在經(jīng)歷了災難的洗禮,經(jīng)歷了失去和生離死別之后,大多父母對兒女的成績變得理性、寬容了,都覺得孩子健康快樂平安是最重要的?,F(xiàn)在,學生犯了錯誤老師話說重了不行,甚至,象征性地懲罰一下也成了罪過。上周,柳珍在小學教語文的堂姐就因為用教鞭拍了幾下一個上課開小差的學生的屁股,結果捅了馬蜂窩。那個感到自己受了委屈的學生哭哭啼啼跑回家告了狀,人家爸爸竟氣勢洶洶跑到學校,二話不說,當著堂姐全班學生的面,將正在上課的堂姐打得頭破血流,進了醫(yī)院。柳珍提著水果去探望的時候,堂姐還躺在床上,鼻青臉腫,眼淚花花,看上去怪可憐的?!吧陷呑託⑷?,這輩子教語文?!碧媒愕脑挭q在柳珍耳畔回蕩。

        果果終于放學了。柳珍牽著果果,急急忙忙朝沈美家趕去。上午就知道沈美家里遭賊了,柳珍沒去,主要是因為家里還有半畝多玉米沒掰完,家里就自己這么一雙手,玉米沒掰完,她心里不踏實,好像再不掰,玉米就要被風吹跑了似的。再說,下午還得到學校接果果放學回家。忙死忙活,也得把明后天空出來,陪兒子。上午掰了玉米,下午接了兒子,柳珍心底就空曠了,平靜了,她覺得自己該去沈美家看看,出了那樣的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不開??墒牵氩婚_能如何,生活就是這樣,匆匆忙忙,雞毛蒜皮,愁泉淚谷,萬花筒似的。

        天氣不錯,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瓦藍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裂縫。幾朵白云,緩緩移動。女媧河,閃閃發(fā)光。巍峨的群山,總是讓人想起聶努達那首《馬楚·比楚高峰》的巍巍群山,在午后的陽光和風里,格外迷人,引人注目。有一刻,柳珍覺得,斷裂帶就像作家胡安·魯爾福為墨西哥農村拍攝的照片那樣,淳樸而悲傷。她記得,那些照片就夾在胡安·魯爾福的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原野》里面,在高中的校圖書館。

        柳珍邊走邊和果果聊天,問他這幾天在學校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被人欺負。沒有,沒有。果果回答的方式簡單快捷,柳珍沒有意識到自己那一堆固執(zhí)、公式化的問題,果果壓根兒沒什么興趣。

        遠遠的,娘倆看見幾只烏鴉在柏油路上鬼鬼祟祟地盤旋著,仿佛正在尋找獵物。

        斷裂帶上的這條柏油路是去九寨溝的必經(jīng)之路,平時旅游車較多,開得也快,你追我趕,超車不斷,好像慢下來會死似的。烏鴉一般不會在柏油路上盤旋。一輛白色的豪華大巴車忽然沖了過來,那些烏鴉便飛遠了。距離漸漸縮小,柳珍總算看清了,兩只小狗正在柏油路上打得不可開交。怪不得呢。不怕死的畜生!柳珍心里罵了一句。不過,很快,她意識到,自己搞錯了。兩只長得奶乖奶乖的小狗并不是在打架,而是一只小狗的腿被車碾斷了,根本走不了,趴在那里,可憐巴巴的。另一只,正努力把它從路中間往路邊挪??赡苁莻谔?,那只小狗不時慘叫,而另一只,也不時汪汪叫著,好像在說話似的。柳珍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打動了,她仿佛聽見兩只小狗正在那兒說話,一個在說,兄弟不要碰我,我疼死了。而另一個則在安慰受了傷的伙伴,再疼也要忍著,公路上多危險啊,我必須把你轉移到安全地帶。

        果果問柳珍:“媽媽,它們?yōu)樯洞蚣埽俊?/p>

        柳珍說:“它們沒有打架。那只狗正在救它的伙伴,它的小伙伴受傷了?!?/p>

        見有人來,那只正在竭力營救伙伴的小狗像是被嚇到了,驚慌地朝路邊的草叢跑去,它跑得很慢,邊跑邊回頭,好像逼不得已似的。留下的小狗趴在地上,嗚咽著,撕心裂肺。它們都太小了。

        果果說:“我們幫幫它們吧!”

        柳珍點點頭。她打算把這只小狗帶回家。然而,她猶豫了一下,憐憫就消失了,褪成了枯草。小狗被放在草叢里。

        娘倆繼續(xù)往前走。

        “它們好可憐哦。”果果說。

        柳珍走得更快了,生怕后面有什么麻煩跟上

        來似的。她不愛多管閑事。沈美家快到了?!暗缴蛎腊⒁碳?,不許亂碰東西。嘴巴甜點?!绷鋵iT囑托果果。果果說:“媽媽,那你給我顆棒棒糖吧!我都好久沒吃糖了?!?/p>

        沈美六神無主地坐在堂屋里,見柳珍領著果果進了屋,又忍不住傷心難過起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除了去廁所,她都坐在堂屋里,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被膠布纏了一圈又一圈,透不過氣,動不了,也不想動。

        “果果,快喊人?!绷渑牧伺墓募绨颉?/p>

        “沈美阿姨好!”果果沖著沈美甜甜地招呼了一聲。

        沈美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臉色轉眼又暗了下去。

        “事情出都出了,你這樣哭,還能把損失哭回來?”柳珍指了指地上快堆成了小山似的面巾紙,問沈美。

        “姐,我能不哭嗎?那么多雞被偷了不說,狗也叫毒死了。可惡的賊娃子,要是讓我逮住了,我非把他碎尸萬段!”沈美氣吼吼地說。

        “你瞧你,眼睛都哭腫了,也不撒個尿照照,比東施還東施,好丑!”柳珍希望用這種荒誕不經(jīng)地說話方式抹平沈美的傷痛。

        “我是東施,你就是西施,西施,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哇!”沈美說,“苦瓜也沒我這么苦?!?/p>

        “你呀,真是個大苦瓜?!绷洳⒉患敝参可蛎?。她了解沈美,此時此刻,沒有比調侃更好的方式來沖淡沈美心頭的陰霾了。安慰有時更容易讓人傷懷。

        “你這個心眼兒比砒霜還毒的西施,誠心來看我笑話,是不?”柳珍的話激起了沈美的斗志。

        “兒子,你出去跟你汪爺爺耍,媽媽在這兒跟你沈美阿姨聊會兒天。”

        柳珍理理頭發(fā),命令果果。她看見汪德遠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院里走來走去。果果懂事地點點頭,一蹦一跳,小青蛙似的,出去了。果果一走開,柳珍就有些后悔了,不知為什么,她突然覺得讓兒子跟汪德遠耍,就像讓喜羊羊和灰太狼做朋友,就像把一小塊冰扔進火堆,令她不安、惶恐。鄉(xiāng)下人不會逗孩子。當然,孩子超強的模仿和學習能力,也是不可輕視的重要因素。說是逗孩子,還不如說是陰謀,沒安好心,讓孩子學壞。前段時間,汪德遠就讓果果學了個不好的習慣,說話總要莫名其妙帶上“雞巴”二字,好雞巴大,好雞巴遠,好雞巴煩,好雞巴臭,好雞巴肥,好雞巴苦。因為這個,柳珍沒少教訓果果??赡埽矝]什么,但柳珍心里總覺得怪怪的,尤其是果果告訴她是汪爺爺教他的時候。她覺得汪德遠好雞巴扯淡,平時,人也挺對的,一個長輩怎么能這么教孩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對汪德遠,柳珍不由得有些討厭了。這種事,又不能明說,說了也等于放屁,倒好像自己斤斤計較、小腸雞肚似的。

        自沈美家遭賊了之后,斷裂帶又發(fā)生了幾起類似的盜竊案。

        不得了了,賊上癮了。

        不得了了,斷裂帶成了賊出沒的地方,成了老鼠窩了。

        一時間,斷裂帶人心惶惶,又束手無策。大多青壯年出門打工去了,捉賊,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都說,要是挖個坑,賊自己掉進去,就好了。說得賊跟傻瓜似的。遭過賊的人家經(jīng)過短暫的怨憤之后,就徹底釋然了,放心了,該偷的已經(jīng)被偷走,賊來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遭過賊的人家反而有了思想包袱,整日提心吊膽,愁眉苦臉,好像災難馬上就輪到他們。

        斷裂帶民風淳樸,雖然存在順手牽羊,但不過是女媧河里神出鬼沒的娃娃魚,并不常見。說到賊,就像看見鳥兒身上長了魚兒的尾巴,而魚兒的身上長了鳥兒的翅膀一樣,會讓斷裂帶的人覺得奇怪,感覺不真實、突兀。

        說起來,賊頻頻現(xiàn)身斷裂帶,是地震后這幾年的事,地震把斷裂帶搖窮了,人心也變了,不如以往那樣淳樸。每年,尤其在接近年終這段時間,可以說是遭賊的高峰期。

        “賊也是人,有家有室,要過年了,總要弄點錢買年貨。太雞巴討厭了!”

        汪德遠就是這么跟村委書記劉大福說的,他翹著二郎腿坐在院里,手上的煙燃了半截,煙灰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耐T跓熒?,舍不得搬家似的。他分析,賊就是本地人,只有本地人能如此輕車熟路,如魚得水。話剛說完,一個響屁便興沖沖地在空氣里挖了個洞。所有聲音,都是在空氣中挖洞。

        汪德遠難為情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書記劉大福,見他泰然自若,心頭便安定了。

        要知道,坐在身邊的,是村里的官,縣官不如現(xiàn)管,劉大福雖然連個芝麻官也算不上,但是,在這個村上,他就是一把手,是近百戶人家精神上的路標,生活上的幫手。雖說是村委書記,劉大福從來不擺架子,好煙孬煙,只要是人家遞過來的,他都接。他從不給人發(fā)煙,包括鎮(zhèn)上的領導,也從不買煙。煙品看人品,汪德遠很是欣賞書記的為人處世,平易近人的官不多。劉大福正抽著汪德遠遞來的煙,時不時哼幾句刀郎的《西海情歌》,還有童安格的《一世情緣》。他對汪德遠的婆婆媽媽不以為然。

        秋天一來,花草樹木就開始害羞了,斷裂帶變得五彩斑斕。水泥院里落了不少銀杏樹葉。立秋有段時間了,天氣卻不見得冷,劉大福穿得少,一件灰棕色夾克,里面套了件黑色 T恤,淺藍色的牛仔褲已經(jīng)洗得泛白。大頭皮鞋剛剛下過地似的,裹了不少泥巴。平時,他都這副打扮。怕麻煩,不太講究穿著。反正,人和衣服一樣,早晚變舊。

        水泥院子右手邊的角落里有株比人高的仙人掌,那是汪德遠年輕時栽下的,仙人掌生命力強,長得快,每年梅雨時節(jié),不太忙的時候,汪德遠都會專門花半天時間為仙人掌瘦瘦身,美美容。

        劉大福的目光雪一樣款款落在院子外緣的晾衣繩上。正滴著水的晾衣繩,一頭是電線桿,一頭是棵枇杷樹。因為天氣不錯,沈美把她這段時間沒來得及洗的衣物統(tǒng)統(tǒng)洗了。晾衣繩上晾著的,全是沈美的衣物,內衣、內褲、襪子、裙子,還有幾件看上去十分洋氣的外套,花花綠綠,給人一種曖昧、鮮活、燦爛的感覺。劉大福有點魂不守舍。人是眼睛動物。那個瘋婆子,即便當著外人,劉大福也這樣稱呼他的老婆,冷漠,不屑一顧,能讓人瞬間洞悉其中的滄桑,幾十年下來,濃情蜜意漸漸枯萎,該潮濕的自然是潮濕了,該發(fā)霉的自然發(fā)霉了,該腐爛的也早就腐爛了,欲望蛇一樣縮回洞里,再也沒有最初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樂此不疲。那個瘋婆子人老珠黃,自然沒法跟年輕、渾身上下都淌著朝氣的沈美相比。于是劉大福狠狠吸了口煙。

        沈美找柳珍去了,她昨天下午染了個頭發(fā)。發(fā)型師是她小學同學梅燕,打了不少折。梅燕還給沈美送了幾張傳單,她男人最近在青梅街開了家 KTV,唱歌每小時三十塊錢,啤酒一百塊錢一打。貴得咬人。

        沈美不在家,劉大福心里有點空。

        “賊是那碗里的湯圓,早晚要露餡兒。真相沒有浮出水面,就不要捕風捉影?!眲⒋蟾B唤?jīng)心瞟了汪德遠一眼,又說:“現(xiàn)在不比以往,現(xiàn)在斷裂帶交通方便,萬一賊是開車來作案的呢?所以,只有抓到了賊,才算掌握了證據(jù)。當然,你說的有道理,偷了那么多家,足以說明賊對我們村情況很熟悉。”

        汪德遠看得出來,村委書記有點心不在焉。不過,他還是禮貌、客氣地點了點頭。

        劉大福到汪德遠家來,其實并不是為了調查他們家遭賊的事,而是為了收新農合的錢。新農合是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的簡稱,是由政府組織、引導、支持,農民自愿參加,個人、集體和政府多方籌資,以大病統(tǒng)籌為主的農民醫(yī)療互助共濟制度。按人頭算,一人一百,買了這個,吃藥住院都能報銷,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能得到一筆補償款。去年,村上的泥巴匠王興權打核桃從樹上摔下來,死了,死之前在醫(yī)院搶救花了大筆錢,就因為沒買新農合,落個人財兩空,教訓是深刻的,多說無益,木已成舟,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以前買新農合不太積極的老百姓,一下子變得主動起來,熱情高漲。沒人吃虧,怎曉得上當了呢。王興權的死很自然的成了一道傷疤,成了老百姓再窮也要買新農合的警鐘。買新農合當然是好事。很多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王興權家的情況,村委書記劉大福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不想交,那幾天,信用社利息催得緊,家里沒錢。一百塊錢不多,王興權家里老老少少八口人,八百塊,不是小數(shù)目。鄉(xiāng)下人愛面子,地震后貸款建房這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就不說了,王興權舍不得張嘴跟人借錢,貸款和利息已經(jīng)吃不消了,再借錢,不是把自己的臉往地上扔嗎?王興權就沒買。

        汪德遠把四百塊錢整整齊齊捋好,遞給劉大福。汪德遠交了錢,有些心疼,有點悵然若失,錢是他平日幫人做零工攢出來的,每一張都是汗水泡出來的,不容易啊。家里開支沈美說了算,錢在她手上,她是管家。兒子每月往家里匯錢,汪德遠從未過問,抽煙得自己買,家里有四萬塊錢貸款沒還,他希望兒媳把那些錢拿去還債。新農合的錢本該讓沈美交。交這個錢,汪德遠有他的個人目的,希望能夠得到兒媳原諒,家和萬事興嘛,他清楚沈美一直在為自己貿然把她撿回來的幾塊銹石送人耿耿于懷。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背后,屁大個事,往往也有可能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汪德遠暗暗發(fā)誓,以后把自己的手管緊點,劃清界線,不該碰的東西堅決不碰。這四百塊錢一交,汪德遠手上就沒什么錢了,這年頭,錢不好掙,用錢倒比坐飛機還快。錢不會說話,沒長眼睛,人總該是活的是溫熱的吧,汪德遠心想兒媳這下該不會那么生氣了,甚至,應該對他的慷慨無私表示感激。

        劉大福接過錢,看也沒看,塞進荷包里,“我走了,”他說,“后頭,有好多家正等著交呢?!鄙峦舻逻h留他似的。說完,他朝汪德遠比了個抽煙的姿勢,汪德遠自然明白書記的意思,他利索地從煙盒里取了支煙,恭敬地遞過去。

        果果趴在院里,盯著那塊用棒棒糖跟同學換來的放大鏡,眼睛眨也不眨,下面,一只被他從皂莢樹旁邊的草叢捉來的綠色毛毛蟲被一群饑餓的小螞蟻圍著。畢竟,弱小的生命更值得憐憫,為給小螞蟻們加油助威,果果在旁邊吐了泡口水,解決它們的水源問題。毛毛蟲當然不愿成為小螞蟻們的食物,它頑強反抗,每當快要突出重圍,果果就借著放大鏡的神力讓它慢下來,讓它痛得只求一死。

        柳珍和沈美在亮堂堂的灶屋里一邊燒水,一邊聊天。灶臺上,兩個白色玻璃杯里的可比可速溶咖啡香氣彌漫。咖啡是從青梅街的超市里買回來的。灶孔里的火苗不時把舌頭伸出來,又仿佛在探頭傾聽外面的世界。

        靠在碗柜旁邊的背簍吸引了沈美的目光。她最近一直想買個好點的背簍。平時若沒事,可以到地里扯點豬草。今年家里喂了三條豬。兩條賣,一條留著吃。游戲規(guī)則,要賣的飼料豬和不賣的糧食豬在豬圈里是隔開的。游戲規(guī)則,要賣的豬喂的飼料和專門的催肥劑,不賣的喂的則是純糧食。這種做法在斷裂帶幾乎司空見慣,并且合乎情理,總不能用飼料去填自己的胃吧。以前的人怕瘦,現(xiàn)在的人則擔心自己胖。家里的飼料豬已經(jīng)長得圓圓滾滾,糧食豬好像還看不出什么動靜,眼看再幾個月就過年了,沈美琢磨著把家里的糧食豬再喂肥點。扯豬草,家里的背簍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沈美想買個合適的。

        “這個背簍真漂亮。誰那兒買的?”沈美問。

        “我叔叔柳鴻儒賣給我的,都好幾年了?!绷浠卮?。

        “還有嗎?我想買?!鄙蛎勒f。

        “他現(xiàn)在哪還有心思編背簍!都富得流油了?!绷湔f。

        富得流油。柳珍說她叔叔柳鴻儒富得流油。沈美知道這個人,窮得叮當響,四十多歲的人了吧,老婆也沒找到,胡子拉碴,頭發(fā)長得沒錢理發(fā)似的,地震時腿又落了殘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柳鴻儒現(xiàn)在富得流油,柳珍說,人只要有錢,就什么都有了,最近,有人給她叔叔介紹了一個二十多歲年輕女娃子,可能,過年要辦酒席。柳鴻儒家在山上,早年一窮二白。地震后,山上打了水泥公路,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條公路竟然讓他富了起來。因為山上有很多梅樹,一二月份,梅花盛開的時候,很多城里人喜歡開車到山上看風景。柳鴻儒逮著這個機會開起了農家樂,生意爆好。人怕出名豬怕壯,柳鴻儒有了錢,就有人背后編小故事攻擊他,說他壞話,這個故事,沈美以前沒聽說。故事大概說的是有次一個城里的倒霉游客把柳鴻儒的一只雞碾死了,柳鴻儒就讓人家賠錢,一只雞五百塊,因為這只雞是雞媽媽,強龍都壓不過地頭蛇,城里人只好自認倒霉賠了錢。不過,事情沒完,城里人剛要走,柳鴻儒又提了只雞讓人家賠,哭著說這只雞是剛才被碾死那只雞的老公,還得賠五百。故事就是這樣的,荒誕,帶著無法原諒和清空的野蠻。

        柳珍說完,沈美笑出了眼淚。柳珍給沈美遞了張衛(wèi)生紙。無論是看《還珠格格》,還是面對生活的悲喜劇,沈美總有驚人的表現(xiàn),她的眼淚伴隨著她的喜怒哀樂,如同翅膀伴隨著鳥兒的飛行,腿伴隨著行走。

        “不過,我敢說,這純粹是造謠誹謗,純粹是出于嫉妒?!绷湓鴮iT把這個故事轉述給柳鴻儒,問他是不是真的。柳鴻儒聽后,氣得整個人都快爆了。當然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他也不會承認。

        地震確實把很多人震窮了,個別的,確實富了,富得流油。斷裂帶每個人都渴望富得流油。沈美其實不怎么關心這件事的真假,她跟柳珍說:“這年頭,錢就是爹,是娘,只要能掙錢,誰還在乎過去那些老掉牙的清白、淳樸、道德?”

        柳珍不說話了。她覺得,沈美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殺豬刀,淋漓盡致地捅到了當下斷裂帶普通人真實的心境,庸俗,并且執(zhí)迷不悟。

        鍋里的水還沒燒開,柳珍忽然聽到果果在院里喊她。兒子的聲音就是圣旨,柳珍立馬從板凳上彈起來,沖了出去。沈美跟在后面,仿佛柳珍的影子。

        “怎么了,兒子?”

        柳珍迅速將果果渾身上下看一番,見兒子并無異樣,松了口氣。很多時候,果果的召喚都會讓她手忙腳亂。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她不想有

        任何閃失。

        “媽,你看河里,有好多人哦!”

        臉臟得如同小花貓的果果,跟柳珍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女媧河,聲音像余震微微顫抖。只見挖沙挖得千瘡百孔的女媧河如同一張粘蠅紙,到處都是人。男女老少。

        這么冷的天,斷裂帶的人跑到女媧河,如同乞丐突然從荷包掏出百元大鈔,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女媧河的水,冰涼刺骨,沒人傻到這種鬼天氣到河里洗衣服。柳珍和沈美望著女媧河那些手里不是拿著臉盆就是提著水桶的鄉(xiāng)親父老,瞬間恍然大悟:有人鬧魚了!鬧魚這種事斷裂帶以前發(fā)生過,那些喪盡天良的人,生孩子沒屁眼的人,才會干出這種缺德事。雖然這樣毫無道德和環(huán)保意識的人是少數(shù),卻也算得上:一顆老鼠屎,壞掉一鍋湯。

        往日鬧魚的情形同時在兩人的腦海浮現(xiàn):被人投毒的女媧河一路破碎。那些魚兒就是她的碎片。眨眼之間,滿河的魚兒統(tǒng)統(tǒng)遭了殃,死的死,或茍延殘喘。命稍微大點的,身上還有些力氣的魚兒往往會瘋了一般朝河邊游,有的,孤注一擲直接跳到岸上,反正都是個死,呆在水里不如死于岸上。

        地震前的每年夏天,女媧河總是熱鬧的,游泳,捉魚,釣魚。地震后,被重建毀掉了的女媧河里的魚兒,也沒有早年那么多,那么大。魚兒小得還不夠塞牙縫,那些偶爾去河里釣魚的人回來說。

        柳珍囑咐果果好好呆在家里,然后,轉身回屋提了兩個空桶,給了沈美一個。兩人一前一后朝女媧河飛去。不管撿不撿得到魚,湊個鬧熱總可以吧。跑到半路,柳珍心想自己應該換雙拖鞋。她穿的是休閑鞋。

        下了三道坎,拐了四個彎,兩人來到女媧河,準確點說,是古老、寬闊而又滄桑的河床。河床,生命的搖籃,讓人驚訝于歲月和大自然的饋贈與變化。奇形怪狀的鵝卵石讓她們走起路來頗為艱難,好像稍不注意,就會把前面的虛空撞壞似的。河床巨大,河流瘦小,女媧河卑微地蜷縮在河床的中央,已經(jīng)看不出河的樣貌,夸張點說,更像一條伸腿就能踩斷的小溪,隨便扔塊石頭都會把水炸干。

        女媧河沒有破碎,也沒有碎片。她早已經(jīng)死了。

        通過打探,柳珍和沈美知道今天確實有人鬧魚了。不過,女媧河現(xiàn)在確實沒什么魚可鬧的,除了極個別運氣好的老鄉(xiāng)撿了幾條大得還不夠塞牙縫的飛馬魚和白片子,大多數(shù)人一無所獲。

        柳珍和沈美失望地望著潺潺流淌的女媧河,仿佛所有的話都跟水流走了似的。呼吸。沉默。

        有成群的烏鴉在女媧河上空盤旋,仿佛在告訴所有的人這是它們的地盤。確實是它們的地盤。地震過后,這些烏鴉就在女媧河定居了,開始是一小群,后來是一大群,現(xiàn)在估計有上千只了。白天,這些烏鴉就在女媧河邊扎堆,發(fā)出難聽的叫聲,好像死亡的種子就是從它們的叫聲里面扇出來似的。

        秋天的女媧河真是太薄了,夏天,水要厚一些。水已經(jīng)記不清她從前的樣子了。

        冰冷的河風,敲擊著每個人的心臟。烏鴉的叫聲,勾勒著模糊的過往。

        “嗚哇嗚哇,叫得難聽死了?!鄙蛎姥鲋?,望了望那些黑鳥。

        “確實不好聽。但是,我們的聲音在它們耳朵里可能也未必動聽。我想,我們的所作所為也是一種聲音,一種糟糕、荒唐而且墮落的聲音,但是,沈美,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烏鴉的聲音是那樣獨特,充滿了教誨?!?/p>

        柳珍對沈美這句充滿譴責意味的牢騷并不感冒,她突發(fā)感慨,像個敏銳的詩人。

        “烏鴉的聲音是那樣獨特,充滿了教誨?!?/p>

        沈美重復著柳珍的話,仿佛要把這段話在嘴巴里嚼細,吞到肚里去似的。

        “人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柳珍指著眼皮子底下仿佛伸腿就能踩斷的女媧河說道。

        “別做夢了?!?/p>

        沈美竭力讓自己的思維跟上柳珍的頻道,卻力不從心,插不上話。沈美插不上話也沒有關系,柳珍沉浸在自己晨霧般模糊的感傷之中,她說:“斷裂帶生在我們腳下,地震活在我們心上。如果沒有地震,這一切恐怕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恐怖、野蠻,垃圾,糞便,臭熏熏的動物尸體,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子,讓女媧河活得生不如死,也讓我們活得生不如死?!?/p>

        死,這個的字眼從柳珍嘴里冒出來如同石頭開花,她忌諱這個字眼,仿佛那個神秘的按鈕就隱藏在身體的某個位置。雖然,地震死了那么多人,讓它本身的意味變得有些麻木。

        人生苦短,透明的死就像空氣和呼吸,始終都在生命周圍盤旋,在每個人的生命周圍盤旋,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焦慮和恐懼從它的裂縫里長出來,并悄然改變著生活的形狀,改變著所有人的命運。

        斷裂帶生在我們腳下,地震活在我們心上。沈美有時無法理解柳珍那些玄奧又不乏深刻的思想來自何處,但她從來不把自己的這個閨蜜看做怪人,柳珍不是那種戴著面具生活的人。也許,每個人的身體里都藏著另外一個世界,有的人能夠訴說,有的人只能當啞巴。

        不用閉眼,柳珍就能憶起那些遙遠的夏日,太陽似超級燈泡,掛在蔚藍之中,對著大地猛舔。清澈見底的女媧河如同一把剪刀,把炎熱剪碎。繽紛的斷裂帶是那么安寧祥和,仿佛每一片樹葉,每一棵草,每一塊鵝卵石,都能吸掉塵世的喧囂,愈合生活在人內心深處留下的擦傷與疼痛。如今,一切遠去,變成了感傷,疲倦,懷念,變成了淡淡的、淺淺的回憶。

        來女媧河撿魚的人漸漸散去,被驚散的烏鴉開始慢慢飛回河床,在水邊嬉戲。

        河風涼颼颼的,仿佛能把人吹干似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臭味,味道每個人都熟悉,像死魚的味道。整個斷裂帶都是這種死魚的味道??蔹S的草叢深處,蛐蛐寂寞地叫著。那叫聲也是枯黃的,透著幾分悲涼。

        柳珍和沈美走在回去的路上,提著的桶不時碰疼膝蓋。像柳珍家房背后那棵老皂莢樹的樹心,兩人都覺得心頭空蕩蕩的。

        轉眼,春節(jié)將至,斷裂帶角角落落洋溢著濃濃的年味兒。

        果果已經(jīng)放了寒假,期末考試考得不錯,語文九十六,數(shù)學滿分。

        肖虎來電話跟柳珍說回家的火車票已經(jīng)買好,能趕上年夜飯。

        平時周末果果在家,家里必然會亂成一鍋粥,現(xiàn)在一放寒假,家里更是一片狼藉。琳瑯滿目的消遣被隨意地扔在它們失去魅力的地方,玻璃珠,不倒翁,鐵環(huán),小人書,游戲機,汽車模型,智力拼圖,電視機遙控板,水彩筆,從堂屋一直延伸到院里。野人闖進來了似的。柳珍從不批評果果在玩這一方面的任性和麻煩,她那打麻將的打得天昏地暗的媽媽以前總是對她管這管那,讓她不勝其煩,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就給自己虛擬了一個充滿包容、舒適、不乏理想色彩的意識框架:以后,我決不像我的父母那樣對待我的孩子,甚至整個家庭。當然,如果父母經(jīng)常吵架,那么,可能還要加上一條,以后絕不讓成人間的糾葛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拋給兒女。在歲月里,在血液中,在精神上,好像永遠有著一種模糊而善意,引導人走向美好的神秘力量?,F(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已為人母的柳珍堅定地捍衛(wèi)著自己小時候那個模糊的意識框架。好像古往今來的親情和關愛都濃縮到了她身上,她必須通過精神傳輸把它們安裝到果果身上,否則,就會蒸發(fā)掉,就會失傳,就會被人遺忘。后果不堪設想。

        星期六下午,果果鬧著想吃火鍋。他可憐巴巴地跟柳珍說,媽媽,今天我特別想吃火鍋,想得心都空了。柳珍明知果果故意跟自己撒嬌,心頭卻還是忍不住飄起了酸雨。自肖虎出門打工,家里就剩下娘倆相依為命。柳珍雖然從未在生活方面委屈過兒子,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對果果愛得不夠。父愛的缺席讓果果變得沉默寡言,不如以前活潑。果果懂事,在家里從來不跟柳珍說自己想爸爸,他知道爸爸要掙錢養(yǎng)家。每個周末,果果都會捧著肖虎的照片看上半天。這一切,自然逃不過柳珍的眼睛。

        “沒問題。”

        柳珍答應滿足果果的愿望,也許只有這樣,沉重的生活和愧疚才會朝著輕松的方向發(fā)展。雖然累了一天,柳珍還是毅然打起精神。她上街買了火鍋料,雞腳,魚豆腐,蝦餃,蟹肉。當然,還有果果喜歡的土豆和脆皮腸。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柳珍本想打個電話給沈美,要她過來一起吃的。想了想,又決定算了。

        最近,沈美心情不好,還是因為那件事。

        有些苦,有些難,外人插手,是貓哭耗子假慈悲,不如讓當事人自己去熬,去消化。柳珍不知道如何安慰沈美,也不知跟她呆一塊兒時如何翻開這個話題。前段時間,沈美的男人在工地附近按摩房尋花問柳,沒想因為一點小事跟服務的小妹發(fā)生口角,還跟店里的保安打起來了,人家報了警,沈美男人就被抓進派出所了。不過,事情也沒鬧大,交了點罰款,放出來了。電話里肖虎跟沈美說過這事兒,他們在一個工地,肖虎只輕描淡寫地說沈美男人可能是因為酒喝多了才跟人打架的,酒是罪魁禍首,把人膽子脹大了。喝酒之前,都說自己是四川的,喝酒之后,都說四川是自己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肖虎沒怎么提尋花問柳的事,畢竟,柳珍和沈美感情好,弄不好,容易火上澆油。

        只是,沒想到工地上某個嘴長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就把這個事從外面捅了回來。

        一塊石頭扔在水里也會蕩起層層漣漪,何況是人的事,何況是這種事,所以,事情很快就在斷裂帶傳開了。最后,沈美也知道了,這個爆炸性的消息釋放出來的寒意如同冬風,凍得她瑟瑟發(fā)抖。其實,柳珍看來,這件事,真是情有可原,并非無路可退。怪啥呢?什么都可以怪。最該怪的,恐怕還是地震,地震把斷裂帶震窮了,為了還債,為了養(yǎng)家糊口,為了滿足五彩繽紛又無止境的生活需求,人不得不出門打工掙錢。

        吃完火鍋,柳珍就和果果早早躺下睡覺了。

        天太冷,果果說他凍得耳朵和鼻子快掉地上去了。躲在被子里舒服些。

        下午那會兒,成群的烏鴉在斷裂帶上空嗚哇嗚哇叫著,柳珍覺得有些晦氣,心神不寧的。按老人們的說法,斷裂帶要死人了。沒睡著那會兒,她決定明日早飯過后,到沈美家看看,勸她消消氣,想開點。

        黎明的眉梢上,快要翻過夜晚的天空,仍然很像一只由眼睛組成的怪獸。

        斷裂帶,一片死寂。死寂中,窗外忽然響起刺耳的警笛聲。

        柳珍被驚醒了,她想,警察大概是抓到什么人了呢。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正準備合眼繼續(xù)睡會兒,汪德遠的電話打了過來,柳珍也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怎么跑到他那兒去的。汪德遠喘著粗氣,好像剛從廢墟里逃出來似的,驚魂未定,過了幾秒鐘,他才用一種透著驚恐和無奈地語氣告訴柳珍:“沈美,喝‘百草枯,死了?!?/p>

        汪德遠說完,掛了電話。他好像忘了給柳珍打電話的目的。

        死了。淡得像杯白開水泡了兩根茶葉。

        柳珍立馬想到沈美,想到剛才的警笛聲可能是救護車傳來的。瞬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從腦袋冰到腳尖。不會的,不會的,不可能,沈美怎么可以這樣傻呢?柳珍從床上跳起來,急急忙忙穿著衣服,口中念念有詞。之前,她想最壞的結果就是離婚,沒想到,沈美竟然喝“百草枯”自殺。

        開了門,柳珍才知道,昨晚斷裂帶下雪了。冬天的第一場雪,2008年地震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很厚,把斷裂帶縫了個嚴嚴實實,銀裝素裹,一片蒼蒼。

        柳珍已沒有叫果果起來堆雪人、打雪仗的興致了。她鎖好門,頭也不回,朝沈美家跑去。跑著跑著,她就不跑了,木已成舟,再快也追不上沈美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她并不恐懼,更像在履行某種神圣的義務,平靜而從容。慢下來的柳珍發(fā)現(xiàn),空氣中死魚的味道沒有了,只有雪的耀眼的銀光。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短短一夜,斷裂帶的梅花前赴后繼地開了。縷縷清香環(huán)繞著柳珍的呼吸。嘴里哈出的霧氣,輕輕撞在臉上,讓她看不清前面的路長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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