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顧
1
江一翠沒想過再遇到這個男人。
深夜的港口,女兒蔓蔓高高興興地撲在她腿上說:“媽媽,你看。”
白嫩的小手里握著一枝大馬士革玫瑰,被精心修掉尖刺,只留下嬌艷欲滴的花朵,江一翠眼皮跳了一下,她抱起蔓蔓,柔聲問:“從哪里拿的?”
“有個叔叔給我的?!迸畠簱P起臉四處張望,旋即眨眨眼,“不見了?!?/p>
海港里緩緩駛來渡輪,江一翠抱緊蔓蔓,人流向著渡輪擁去,她立在原地,寸步難離,視線無法從那個逆著人潮向她走來的男人身上移開。
男人穿一身定制西服,猿臂蜂腰堪比T臺模特,他有張清癯的面容,眉峰凌厲鋒利,一雙鳳眸寒光逼人。人潮熙熙攘攘,他偏有氣場隔開一切紛擾。保鏢們將江一翠圍在中間,騰出一塊空地供他們敘舊,季嶼行在三步外停住,唇邊挑起一個平靜的弧度。
“好久不見?!?/p>
是好久不見,自從她一槍打中他的胸口,他們就再也沒見過了,她被嚴密地保護起來,改名換姓,遠走高飛,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過自己的人生。視線從她身上寸寸掠過,像是要將這些年刻骨的仇恨雕琢在她肌膚之上。江一翠想要后退,他卻忽然走上前搶過蔓蔓。
“你想做什么?!”江一翠去搶,他輕而易舉制住,單手便將她同蔓蔓一道摟在了懷里,蔓蔓高興地笑,她卻笑不出,滿心都是苦澀與恐懼,“季先生……”
“你叫我什么?”季嶼行眼底閃動著戲謔的光。
江一翠咬咬牙,垂眸道:“嶼行,求你不要傷害她?!?/p>
蔓蔓好奇地把玩他的袖扣,他笑了笑,寬容道:“翠翠,你總將我想得這么不堪?!?/p>
像是為了證明,他將蔓蔓拋起來又接住,蔓蔓咯咯地笑著同他嬉戲。江一翠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簡直苦不堪言。海風吹過萬籟皆寂的港灣,吹動海浪前仆后繼地拍打著石階,江一翠頸上圍巾被風吹拂,輕飄飄蕩了起來。季嶼行將蔓蔓交給手下,紳士地上前,替她細細系好。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甲緣修得圓潤漂亮,溫熱的呼吸撲在臉上,江一翠屏息,聽到他吟詠詩歌般優(yōu)雅低沉地問:“這么多年,你有沒有想過我?”
這句話像是把記憶拉回他們之前見的最后一面,威尼斯的摩天頂樓,她站在樓邊,將槍瞄準他的胸膛。那時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眼神里閃動著難以言說的悲哀。頭頂的直升機帶起巨大的風聲,季嶼行頂著狂風向她走來,她咬緊牙厲喝道:“別過來,再動我就開槍了!”
季嶼行對她的威脅置若罔聞,要他怎么相信,他小羊羔一樣天真可愛的翠翠,會對他舉起槍口?再滑稽的夢也沒有這樣可笑,他真的笑起來,在直升機射下的雪亮光芒里,固執(zhí)地走近她:“翠翠,別鬧了?!?/p>
咱們回家吧……
這句話湮沒在破空而來的子彈里,他緩緩低下頭,胸口正淌下一道血痕。江一翠慌亂地望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每次做錯了事那樣。
可這次,她錯得太離譜,離譜到將他一顆心一槍打碎,再難挽救。
“這些年,你有沒有愛過我?”他喃喃著倒下,一雙眼仍死死望著她。
直升機上降下軟梯,她頭也不回地抓住,飛機越升越高。
季嶼行伸出手,掌心里,被她扔入風中的鉆石發(fā)卡,如一滴淚般瑩瑩有光。
回憶到此為止,像是記起不堪的東西,江一翠厭惡地回答:“一刻也沒有。”
“是嗎,真可惜?!彼灰詾殁?,寵溺道,“我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呢?!?/p>
唇邊揚起惡意的笑容,季嶼行優(yōu)雅地頷首道:“翠翠,我們還會再見的。”
2
季嶼行帶走了蔓蔓!
江一翠簡直發(fā)了瘋,最后一班渡輪已離開,她被困在孤島上,心急如焚等到清晨,方才搭船到了城鎮(zhèn)的警局。一夜的顛簸,她整個人像朵枯萎的花般憔悴,警察替她披上毛毯,耐心地詢問。她張張口,卻無話可說——
難道指望這樣漁港里的小警局替她追回蔓蔓嗎?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季嶼行的可怕,他掌控著橫跨歐亞非的槍支交易,頭顱至今仍高居黑市懸賞榜首位,人命對他來說,大概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這樣一個男人,要她如何抗衡?!
江一翠最終還是起身離開,幽魂一樣地回到家,絕望地躺在床上。熾烈的日光照入半扇窗框,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影,有人忽然敲響臨街的窗,江一翠猛地睜開眼,看見季嶼行正站在窗外沖她微笑。
“買花嗎?”他揚揚手里的提籃,姹紫嫣紅一籃玫瑰,香氣濃烈到窒息。江一翠不懂這個男人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要報復,他可以把她綁走慢慢折磨,可他偏不。她麻木地走過去,隔著繁復的窗框同他對視。
“蔓蔓呢?”
“她很安全,至少,比你安全?!奔編Z行笑意不減,他抽出朵花,隔著欄桿別在她的鬢邊,“喜歡嗎?大馬士革空運來的玫瑰,我們的花圃年年開謝,自從你走了,就無人采摘了?!?/p>
那是他們曾經一道挑選的地方,本是一片荒原,季嶼行卻放下繁重的公務,陪她住在大馬士革開荒。當然,他們只開了小小一片,就這樣,江一翠仍累得躺在床上直不起腰,他圍著浴巾走出來,拍她屁股說:“臟死了,去洗澡。”
她撒嬌,在雪白床單上滾了滾,嬌嗔道:“你竟然嫌我臟,你不愛我了?!?/p>
男人輕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扯掉浴巾,壓了上來。
“你錯了。”他咬住她的耳朵,聲音低沉而性感,“我不嫌你臟,不然,我證明給你看?!?/p>
他的證明比開荒累多了,江一翠被他的好體力折騰得死去活來。第二天,她在樹蔭下喝果汁,獨留季嶼行一個人揮著鋤頭翻地。他戴一頂草帽,英俊的臉被陽光曬出了油。江一翠樂不可支,一不小心喝多了飲料,拉肚子被他罵了好久。
最后,第一季玫瑰盛開的時候,他們兩個都開心極了,就算季嶼行那張冷冰冰的臉上,也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她在一邊看呆了,戳戳他難得出現(xiàn)的酒窩。他不以為忤,摘了朵花簪在她的鬢邊。
“往后每年開花,我都陪你來摘,你不來,這些花就只能枯萎。”
他的誓言永遠濃烈而美麗,她笑彎了眼,把臉埋在他頸邊,藏起冰冷的恨意。
“既然找到你,那就沒必要讓玫瑰再枯萎在土里?!奔編Z行打斷她的回憶,他抽回手,期許地望著她,“打開你的柜門看看?!?/p>
江一翠咬咬牙,聽話地上前拉開柜門,濃烈的花香一瞬間傾瀉而出,幾乎將她淹沒,赤色玫瑰插滿整個衣柜,如燃燒的火焰一般刺目。有花瓣嬌柔地落在她腳邊,她受驚般后退,身后,季嶼行的視線如芒刺在背。
“不喜歡?”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失去了溫度,“多美的顏色,就像你射向我的那一槍。翠翠,這些年躲得累嗎?”
累啊,累到她有時候幾乎想要放棄。她從香港一路逃到這里,隱姓埋名,蔓蔓到年齡去幼兒園,她也不敢送去,只能在家自己啟蒙。蔓蔓那么聰明懂事,她有時候在夢里哭,蔓蔓倚在她身邊,用小手替她擦淚……
“千錯萬錯,請你不要怪在蔓蔓身上……”江一翠一時凝噎,妙目望著他,眼底依稀有淚,“我愿意跟你走,只求你放過蔓蔓?!?/p>
“我想你誤會了?!奔編Z行說,“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只是來帶走我的女兒。”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江一翠只覺天旋地轉,抓住窗框,讓自己不要跌倒。她天真地以為季嶼行不會知道,可原來,一直是她自欺欺人。他要帶走她的女兒,想讓蔓蔓也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她決不能容許這樣的事!
良久,她跌坐在地,掌心里,季嶼行還給她的鉆石發(fā)卡被握得刺入肌膚,滴滴答答落下血來。
血色赤紅,恍如散落了一地的花瓣。
3
季嶼行推開門,屋里,蔓蔓正哭得聲噎氣堵,他手足無措地哄她,她不為所動,拍打著床鋪大喊:“我要媽媽!”
他額角生疼,無奈地走過去說:“別哭了?!?/p>
蔓蔓停了下來,抬起含淚的眼望他,屋內終于安靜,誰知下一刻,她聲嘶力竭地大哭:“哇——你這個壞人!我要媽媽!”
孩子清脆高亢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季嶼行嘆口氣,把她抱起來搖了搖:“唉,真像她,體力這樣好,哭這么久也不累。”
蔓蔓瞪他,眼底蓄著淚,像一片剔透的湖泊,她的眼很像江一翠,嘴巴卻同他一樣削薄。季嶼行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心底涌起幾分薄喜,他察覺到自己的喜悅,立刻皺起眉來。蔓蔓小聲抽噎,他猶豫一下,終究放緩聲音道:“我去把媽媽帶來,你不準哭。”
江一翠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服務員替她端上一碟流沙包,配絲襪奶茶,局長親自把流沙包給她夾到碟中,笑瞇瞇道:“在外這么久,一定想念這家店?!?/p>
“是?。 彼纫豢谀滩?,看著中環(huán)熙熙攘攘的人群,無聲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回來了?!?/p>
當初她一槍射中季嶼行心臟,令他同他的勢力一道沉寂,流往亞洲的槍支通道斷了,算是大功一件,可她沒領獎金,不要徽章,連警察都辭職不做,如今,到底還是回來了。
“季嶼行又回來了,我可以再幫你們一次,條件是,你們幫我救出女兒?!?/p>
杯壁上掛著小水珠,江一翠將頭轉向窗外,有人舉著一把氣球路過,五顏六色,她不由露出笑容,蔓蔓最喜歡氣球,如果在,一定會吵著要她買一個。
局長思考良久,江一翠剛想說話,一個氣球飄到了面前。不知何時,餐廳里飄滿了各色氣球,像一只只圓滾滾的鳥,密密匝匝地連路都堵上了。有人撥開氣球走到他們面前,江一翠變了神色,失手打翻了杯子。
“怎么這么不小心?”季嶼行抽出手帕,執(zhí)起她的手擦掉沾著的奶茶。
江一翠剛想甩開,季嶼行低下頭在她耳邊細語,她緊繃的身子柔軟下去,馴服地任他動作。局長最尷尬,裝作不認識季嶼行,聽著他溫文道:“我和翠翠有事先走一步?!?/p>
季嶼行握著江一翠的手并肩而行,像是最親密的情侶,遠遠看去,倒有幾分般配。
局長嘆氣,想起當初的江一翠,將一頂被火燒過的警帽抱在懷里,紅著眼對他說:“我愿意去季嶼行身邊臥底?!?/p>
這樣九死一生的任務,到底讓她活了下來,可眼底再沒了快樂與夢想,她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活著。
“這次又要你出馬對付我?”私人飛機上,季嶼行輕松地問,“多年不見,你們局長還是這么滑稽,明明認出我,又怕有埋伏,不敢動我,看起來忍得倒辛苦?!?/p>
“你不是說帶我見蔓蔓嗎,她人呢?”江一翠打斷他的話,他拉下遮光板,將座椅放平,悠閑地躺倒,“睡一覺自然能見到了?!?/p>
又怎么睡得著,江一翠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季嶼行忽然伸出手來,同樣將她座椅調平,她身不由己地躺下,同他面對面,呼吸都近在咫尺。季嶼行閉著眼,長長眼睫垂下來,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江一翠對他動心,很大原因是他這張臉,畢竟看起來,他這樣年輕,又這樣英俊,一點兒都不像個惡貫滿盈的軍火商。
“懷念嗎?”季嶼行閉著眼問她,窗外掠過紅霞,像一團綺麗的魚尾。
江一翠知道他看不到,放任自己露出軟弱的表情:“不……”
“還是這么口是心非?!彼α诵?,伸臂摟住她,“可我很懷念,翠翠,我們怎么走到了這一步?”
他在蠱惑她……
江一翠知道,卻拒絕不了,愛是最沒道理的東西,哪怕他們隔著血海深仇,可愛來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最后的光也熄滅了,江一翠閉上眼,任由自己沉入無邊的寂靜里。
4
季嶼行將江一翠帶到了一座島上。
這里四面環(huán)海,溫暖的風一刻不停地吹拂過潔白的沙灘,蔓蔓站在那里,光著白胖的腳丫向她跑來:“媽媽!”
她的聲音讓江一翠的心融化成又甜又暖的奶油,江一翠抱起她,視若珍寶地親吻著。
季嶼行皺著眉走過來,他看了看蔓蔓,無奈道:“你不在,她一直哭?!?/p>
因為她們從沒有分開過這么久,蔓蔓氣鼓鼓地看著季嶼行,兩人抿著的唇簡直如出一轍,血緣的力量這樣奇妙,江一翠忍住嘆息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分明隔著一槍的仇恨,可他對她仍像往昔般溫柔體貼,這不是他的性格,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背叛他的人沒有一個逃過悲慘的命運。
江一翠咬住牙,她不覺得自己會是例外的那個。
可偏偏,季嶼行執(zhí)意讓她成為那個例外。
他帶她去了島嶼的中心,遠離人境的地方,連時間都柔軟緩慢起來,數不清的石柱穩(wěn)穩(wěn)立在潔白的大理石方磚上,回旋的樓梯將她引向更高的地方。季嶼行紳士地落后兩步替她挽起裙擺,她警覺地向上,卻到底被驚了一下——他做出了一座空中花園。
世界各地的花卉被移植在此,無數顏色錯落有致地交錯,可無論它們再美,也比不過被精心簇擁在花園中心的那小小一片玫瑰花圃。
江一翠說不出話來,季嶼行貼心地解釋:“大馬士革爆發(fā)戰(zhàn)爭,我把我們的玫瑰園移到這里,培育了幾年,終于讓它們適應了這里的氣候。”
正是花季,每一朵玫瑰都像一簇耀眼的火焰,江一翠在玫瑰圃停住,季嶼行拉住她,親手摘下一朵玫瑰,細致地修去尖刺,方才遞給她。鈴聲“丁零零”響起,灑水器開始運行,無數水珠在陽光照耀下,發(fā)出七彩的光芒,而季嶼行唇邊笑容溫柔,比一切都來得更為美好。
要怎么抵抗這一切?太難,太難了。
風吹過來,她的裙擺柔柔拂過他的手背,他望著她,像望著一道經年的影。
靠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他勾起嘴角,溫柔地吻過她的眉心——
你總會愛上我的,當初沒有愛上,如今也一定會的。因為我是如此深愛,又如此憎恨著你,我的翠翠。
那段日子過得像夢一樣。
季嶼行像個好爸爸那樣,每天帶著蔓蔓去玩,蔓蔓離不開江一翠,她只得一道跟上。季嶼行開游艇,帶她們去海豚出沒的海域,蔓蔓看得開心,拍著小巴掌笑,她也笑起來,和蔓蔓一起給每一尾海豚起名字。
她們身后,季嶼行亦望著江一翠的笑容,無聲微笑。
季嶼行還帶她們世界各地地飛,私人飛機每天不停,去南極看企鵝,去冰島看極光,最后到了威尼斯,這里是他們決裂的地方,江一翠有些不安,季嶼行卻單手攬住她的肩,安撫般把她帶入自己懷中。
這些日子的相處,蔓蔓已經習慣了他,此時正騎在他脖子上,不高興地拽他頭發(fā):“爸爸壞!”
“我又怎么了?”季嶼行無奈。
蔓蔓不松手,童言無忌道:“爸爸欺負媽媽!”
他們父女說得熱鬧,江一翠臉已經紅了起來,季嶼行瞥過去,便露出笑容:“傻丫頭,讓你看看什么才是欺負?!?/p>
那個吻又輕又快,像掠過唇邊的蝶翼,江一翠睜大眼看著季嶼行,他卻已若無其事地去給蔓蔓買冰激凌。江一翠一時有些生氣,卻又無從說起。她正悶悶不樂,季嶼行便將冰激凌遞了過來:“你喜歡的桑葚味?!?/p>
江一翠沒接,她抱著臂抗拒地搖搖頭。季嶼行笑了起來,他咬一口雪糕,忽然將臉湊過來——
桑葚的酸甜混著奶油的甜香,加上一點兒冰涼的刺激,季嶼行將雪糕哺到她口中還不算結束,他的舌緊緊纏著她的,和剛剛的吻比起來,這個吻簡直讓人窒息。威尼斯熙熙攘攘的街頭,沒有人認識他們,江一翠陷入迷離的境地,她下意識伸出雙臂攬住他的脖頸,他反將她摟住,吻得越發(fā)火熱。
“雪糕已經吃完了,爸爸,你怎么還在欺負媽媽?”
蔓蔓的聲音響了起來,江一翠觸電一樣推開季嶼行,她慌不擇路,反身躲入人群。季嶼行沒有去追,他抱著蔓蔓,眼底的柔情蜜意褪去,只剩下一片冷漠。
“媽媽很笨,對不對?”他問完,旋即笑了,“可她不笨,又怎么會上當呢?”
5
江一翠回來時,蔓蔓已經睡覺了。
寬敞的套間里,只開了一盞地燈,昏黃的光映得一切曖昧而柔軟,江一翠疲憊地往浴室走去,浴室沒有開燈,未散的水汽蒸騰著,而窗外的睡蓮香氣一陣陣飄進來。江一翠褪下衣服,剛走近浴缸,便被人一把拉了進去。
水猛烈地涌入鼻端,江一翠下意識掙扎,指甲深深嵌入一個冰涼而火熱的軀體中,隔著透明的水波,她望到季嶼行的面上,帶著冰冷的神情,像是審視一般地望著她。
“翠翠?!彼p聲問,“你去哪了?”
他的手臂結實有力,將她牢牢固定在水底,她漸漸缺氧,眼前浮現(xiàn)幻覺。她最后望了季嶼行一眼,絕望地闔上眼眸。
“你連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
季嶼行冷笑一聲將她拉出水來,她大口喘息,季嶼行無動于衷地將她扯出浴室摁在床上。蔓蔓在一邊睡得正香,雪白的窗幔落下來,隔出一方寂然的天地。季嶼行雙手撐在江一翠耳側,居高臨下同她對視。
“上一次走之前就是這樣,毅然決然,毫不留戀。我真好奇,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什么?你同床共枕的愛人,還是,一個任務目標?”
衣服被撕扯開,季嶼行的目光瘋狂而冷漠,他扼住江一翠的脖頸,將她狠狠摁入床鋪之中。蔓蔓翻了個身,呢喃了一聲。江一翠捂住嘴,生怕蔓蔓醒來看到一切。一切都漫長而痛苦,她身上的季嶼行面容扭曲,還是那樣英俊,卻臉上帶著刻骨的恨意。
第一次在一起時,季嶼行小心到了極點,每做一個動作都要細致觀察她的表情,她皺一下眉,他便立刻停下,沙啞著嗓子問她要不算了吧。江一翠被他搞得啼笑皆非,她像個女色鬼一樣翻身把他壓倒,蠻橫說:“你不來我自己來?!?/p>
他一定要求點上的象征大喜的紅燭映著他隱忍的面容,江一翠心底涌起柔情,這樣一個男人,哪怕被情欲控制,仍能為她毫不猶豫地停下,她吻了吻他的鼻尖,將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底。
我愛你,嶼行,她想,至少這一刻,我們要快樂。
可現(xiàn)在,季嶼行再也不會溫柔地珍視她了,眼淚滾落進天鵝絨的枕頭里,她哽咽著開口問道:“你再也不會愛我了,對嗎?”
聞言,季嶼行沒有回答,他像是僵在那里,時光靜止,許久,他暴躁地起身走到窗邊。
半開的窗映著一池瀲滟的波光,一艘小船靜靜停在那里,威尼斯到處都水路縱橫,可愛情迷了路,又要從哪里脫身?
他抽出一支煙,但顧忌蔓蔓而沒有點燃,只是夾在指間:“你走吧?!?/p>
江一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將視線投向了他。他半垂著眸,頭發(fā)散下來,沒有了白日的銳利,此時的他,疲憊,倉皇,像一只困獸,猶做斗爭。
“我知道,你借機離開是去聯(lián)絡了警局的人,他們是不是要你把我引到香港徹底殲滅?”他笑了笑,旋即嘆口氣,“還是這樣傻,你去通風報信,不是我默許又怎么會成功?”
這樣傻的姑娘,不是他默許,又怎么會在他身邊扎下根來?
第一次相遇他就知道,她有備而來,可他沒有放在心上,待到警惕,卻已太遲。
她深深扎根在他心底,像一顆不起眼卻堅韌的種子,生根發(fā)芽,哪怕朝他胸口開了一槍,也無法拔出。那一槍深入肌膚,蝕骨之痛,他被推入手術室時,手下問他要不要攔下江一翠的直升機,他半昏迷,卻還是搖了搖頭。
“放她走?!?/p>
一次又一次,他放過她,她以為是他沒有注意那些異常,卻不知道他早已心中有數。
他只是不相信,她會真的開槍,他竟然相信了,她愛他。
他一輩子只錯了一次,想改正,卻用了一輩子。
6
江一翠帶著蔓蔓走的那天,威尼斯下起小雨。
季嶼行親自搖船,帶著她們穿過那曲折的水道,碧波拖著長長的尾。蔓蔓開心極了,對著水里的影子做鬼臉。這艘船上,也只有她是真心快樂了。
江一翠心底泛著苦澀,她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也知道離開季嶼行對她和蔓蔓都好,可心里滿滿的痛楚涌起,將她整個人徹底淹沒,像是滅頂之災,她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不想離開。
可她到底還是離開了。
季嶼行將她們送到港口,他紳士地替她拎著行李,將她們送上渡輪。蔓蔓懵懵懂懂,卻在看到他下船后大喊:“爸爸——”
季嶼行向她揮揮手,她伸出手,著急道:“爸爸,你去哪?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江一翠心底一緊,她抱緊蔓蔓,聽到季嶼行笑道:“爸爸有點兒事要處理,過幾天去找你們好不好?”
蔓蔓不高興,江一翠連忙哄她,她這才露出笑臉。
渡輪起航,長長的笛聲震開雪白的波濤,江一翠轉過臉去。岸上,季嶼行一直站在那里望著她們,視線很遠很長,像是將一生的愛戀都灌注其中。
他不會有事的,江一翠強迫自己想,哪怕瞄準心臟的一槍也沒有殺死他,別人又怎么會殺得了他呢?
“媽媽……”懷中的蔓蔓忽然發(fā)問,“我們?yōu)槭裁床坏劝职郑俊?/p>
“因為……因為爸爸做錯了事,我們要懲罰他。”
江一翠努力微笑,她親了親蔓蔓,記憶里也有人這樣親她——
她的爸爸,最正直的警察,哪怕面對盡人皆知的軍火商人,也敢打斷他們的交易,可撤離時,為了掩護同事,他被活生生燒死在那間廢棄的倉庫里。
知道消息時,江一翠哭暈過去,再醒來,她聽到爸爸同事的話,警局有個計劃,從內部攻破季嶼行的勢力,她自告奮勇前去臥底,卻沒想到,最終會失落一顆心在他身上。
她不是警察,沒有多余的正義感,同季嶼行,除了愛,便是喪父之恨——
愛太單薄,除了一點兒心動再無其他;恨太富足,一生一世都難忘卻。
海鳥輕盈地掠過船尾,爭食游魚,江一翠聽到蔓蔓的聲音,脆生生的,稚嫩卻認真:“那我們只懲罰爸爸一下好不好?明天就原諒他?!?/p>
她的傻女兒啊……怎么能同這男人有了親情?他是注定隕落的流星,帶來的只有傷害與痛苦,這輩子,他最好同蔓蔓沒有一分一毫關系。
軟下去的心重新硬起來,江一翠沒有回答,她只是緊緊抱著蔓蔓,那樣緊,像是防備任何危險的到來。
7
“上次,你說懷了孕,執(zhí)意提早離開季嶼行,害得臥底計劃功虧一簣,季嶼行卷土重來,這次,你又有什么理由?!”
空曠的會議室里,江一翠獨自坐在窗邊,她穿開司米大衣,戴一頂軟尼小帽,看上去溫柔無害,無論誰也不會猜到,她曾是軍火商身邊一名臥底。
局長皺著眉看向她,見她無動于衷,還是放緩聲音說:“蔓蔓現(xiàn)在還小,等她長大知道自己有這樣惡貫滿盈的爸爸,你覺得她會怎么想?我不是要你親自上陣,只要你把他騙來香港,從今往后,這件事和你再沒有關系了?!?/p>
這句話,局長說得溫和,卻意味深長到江一翠無法忽視,她打個寒戰(zhàn),勉強微笑道:“我還以為,在威尼斯我給你們通風報信后,你們有足夠的把握制服他?!?/p>
“狡兔三窟啊!”局長痛心疾首,嘆息道,“到底還是讓他跑了!”
他的聲音充滿遺憾,江一翠怔怔地望著他,幾乎想不起當初他同爸爸并肩作戰(zhàn)的樣子,爸爸活到現(xiàn)在,也和他一樣年紀了,可眼中絕不會有這樣重的貪婪——
是的,貪婪,江一翠不明白,局長對季嶼行的貪婪來源于何處,因為那分明不是為了維持正義,而是為了某種巨大的利益。
“翠翠,你爸爸總說你有主意,叔叔不逼你,可你總要替蔓蔓考慮?!?/p>
最后一句話,他終于按捺不住用蔓蔓威脅,江一翠靜靜坐在那里,暖氣開得太足,她鬢角泛起細小的汗珠。
她沉默許久,久到局長又要開口,方才輕輕點了點頭:“您說得對,蔓蔓才是最重要的。”
從警局離開,江一翠去幼兒園接蔓蔓放學。人群里,蔓蔓背著小書包向她跑來,她笑著抱住,便聽到蔓蔓脆生生地問:“媽媽,爸爸怎么還不來?”
江一翠一怔,這才想起昨晚睡前,她對蔓蔓許諾今天季嶼行會來,孩子清澈的雙眼容不下欺騙,她搪塞道:“吃不吃菠蘿包?”
蔓蔓太過聰明,聞言傷心起來:“你騙我!”
左支右絀,焦頭爛額,江一翠抱著蔓蔓站在街角,幾乎灰心喪氣。懷中的孩子不懂她的痛苦,只是疊聲喊著要爸爸,她皺起眉,厲聲道:“蔓蔓,怎么這么不聽話!”
蔓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旺角街心,密密匝匝的人像是爭相渡河,可她看不到渡船,只能低聲說:“你要媽媽怎么辦……”
要她怎么辦?殺父之仇如果能一槍了斷,刻苦深愛如果能徹底遺忘,是不是人生就能輕松很多?
江一翠頭暈目眩,有人從身后扶住她,低沉聲音說:“蔓蔓,為什么惹媽媽不高興?”
“爸爸!”蔓蔓止住哭聲,驚喜道。
江一翠倚在他懷里,茫然無措到了極點,第一反應卻是扯著他的衣襟厲聲道:“誰讓你回香港的?!快走……”
“翠翠。”季嶼行只是微笑,牽著她的手走道路旁,“站在斑馬線上聊天,不危險嗎?”
論危險,誰比得過他?江一翠回過神來,想從他懷中掙開,不料她只輕輕一推,他就虛弱地倒了下去。天空飄起雨絲,浸濕他的衣襟,江一翠沾了滿手的血,一時愣在了那里。
季嶼行無奈苦笑,向她伸出手:“拉我一把,實在沒力氣了?!?/p>
他這樣虛弱,江一翠還是第一次見,有路人好奇回眸,她咬咬牙,到底扶起他帶回家中。鴿籠一樣的一室一廳,添了一個男人簡直滿得快要溢出,季嶼行委屈地縮著長腿倒在沙發(fā)上,一邊的蔓蔓以為在做游戲,一本正經地在他額上放了塊手帕。
“真聰明?!奔編Z行還夸她,“知道生病了要蓋毛巾?!?/p>
蔓蔓咯咯笑起來,江一翠被氣得不行,拎過急救箱沉聲道:“脫衣服?!?/p>
季嶼行哄著蔓蔓去屋里看電視,方才脫下衣服。他背上纏著的紗布被血浸透了,顯出暗紫色,密密麻麻將整個背脊包裹著。江一翠深吸口氣,顫抖著手替他解開紗布,不小心碰到,就察覺指下肌膚猛地一震。
他是這樣硬氣一個人,尋常小傷從不當回事,江一翠曾笑他是沒有感覺的木頭人——
要一個木頭人也覺得疼,這傷想想也知道有多重!
江一翠麻木地替他上好藥,頭也不回地就要進臥室,他拉住她的手,強行將她轉過來,這才看到,她已流了一臉的淚。
“翠翠?!彼鹕韺⑺龘г趹牙?,“我不疼,真的?!?/p>
江一翠將臉埋在他懷中,又看到胸口那一處彈痕,這男人遍體鱗傷皆是拜她所賜,到底誰欠誰,早已說不清了。
小小的客廳里,窗簾緊緊拉著,日光燈“刺啦”一聲滅掉,昏暗的房間里,江一翠終于伸出手,緊緊回抱住他。
“疼嗎?”她撫摸著他胸口的彈痕低聲問。
季嶼行苦笑道:“再疼也不過如此了,翠翠,你差點兒讓我疼死。”
胸口一槍讓他在病床上休養(yǎng)了近兩年,手下分崩離析、互相奪權,他卻不放在心上,只是惦記著,再遇到江一翠要怎么折磨她,他要讓她痛苦,讓她后悔,讓她哭著祈求他的原諒。他想得那么多,可遇見她時,只一眼,就全盤推倒。
他只想讓她回到自己身邊,他們一起養(yǎng)育蔓蔓,他要她幸福,要她不再哭泣。
可這些,她只要在他身邊,就統(tǒng)統(tǒng)無法實現(xiàn)。
“我的傻姑娘啊……”他嘆息著輕吻她的發(fā)絲,“我愛你。”
8
入夜,季嶼行輕輕推開臥室門。
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香,蔓蔓不老實,伸著小胖腿蹬在墻上。江一翠半摟著她,唇邊一抹輕笑溫柔美好。
這是他一生都在期盼的畫面,有心愛的人,有可愛的女兒,月光澄澈如海,恬靜溫柔到了極點,他俯下身,在江一翠唇邊輕輕烙下一吻。
時鐘一分一秒指向離別的時刻,他癡癡望著她們,許久,終究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怕只要一回頭,自己就會舍不得。
今夜,一切都該終結。
他點燃一支煙,靜靜望著前方的不速之客,月光下,熟悉的身影慢慢現(xiàn)出原形,局長舉著槍,謹慎地向他走來。
“又見面了?!奔編Z行微笑,“當初你為了活命,背叛同伴,又和我的手下勾結,趁我臥病在床分割軍火線,大概也賺了不少錢。”
局長面色一變,猝不及防被說中心底最黑暗的秘密,他嘴角抽搐,冷笑道:“是,我背叛江云,害他活活燒死,可那又如何,成王敗寇。季嶼行,到如今,你還不束手就擒!”
江云,江一翠的父親,江一翠要報殺父之仇,卻不知道,最大的仇家一直就在身邊!
季嶼行嘆息,自己沒想過殺江云,那時還不是局長的男人因恐懼放了一把火后趁亂逃走,卻留下為掩護他而受傷的、動彈不得的江云,以致江云被活活燒死。
“你害死同伴還不算完,又把同伴的女兒送到我身邊,想要斬草除根。人人說我心狠,可和你比起來,我倒甘拜下風?!?/p>
季嶼行說話絲毫不留情面,局長氣到發(fā)抖,猙獰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我當機立斷,死的就會是我和江云兩個人!現(xiàn)在,只要我殺了你,你的手下就能掌握你所有的權利,我也能分到大筆財產,從此雞犬升天!”
他說到興起,發(fā)出刺耳的笑聲,在倉庫里不住回蕩。季嶼行眼神一黯,果然,局長的笑聲引起了某些人的關注。深邃的夜,不遠處亮起些微的亮光,不經意便也錯過了,季嶼行唇邊露出一個笑意,他知道,他的手下同他一樣謹慎,一定會來親眼見證他的死亡。
而他要的,就是這個機會。
這里表面上平平無奇,實際卻是季嶼行在亞洲最大的軍火倉庫。
他想,翠翠的殺父之仇他替她報了,這條軍火線,也由他來親手了斷吧!
他修長的指間爆起一簇火花,有生命般迅速蔓延,火光濺起來,局長還未驚呼,便被引燃的軍火吞噬。連環(huán)爆炸下,不遠處,本該是下一任軍火大商的手下,同樣被炸死當場。
在場的所有人都尸骨無存。
大火燒了一夜,將整片倉庫燒成白地。
而在城市的另一邊,江一翠睜開眼,她親了親蔓蔓,倚在床上開始計劃,要給季嶼行和蔓蔓做什么好吃的當早餐。
這里,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