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

簡介：她本來是白頭山上的女土匪，想著能“泡”一下“榮城第一美男子”，還能撈筆錢才會替別人嫁入豪門。誰知道她卻跳入虎穴，成了剿滅過自己山寨的軍官的“小媽”。一邊是自己身份即將被識破，一邊是自己人的苦苦相逼，她不但跑不了，還失落了一顆芳心。而當(dāng)年的真相也漸漸浮出水面，原來她的仇人才是維護她多年的人……

一、大喜之日

六月十六是方家二姑娘的大喜日子，鳳凰扮作給二姑娘梳洗打扮的梳頭娘子，拿出薄薄地裹了一層桂花油的篦子，笑吟吟地靠近：“二姑娘，這個式樣的名頭叫作‘鳳凰于飛，保證姑娘嫁過去以后夫妻恩愛，琴瑟和諧。”然而另一只手卻抽出箱子的夾板，露出下面一把锃亮的匣子槍來。

鳳凰不是什么好人，是想要趁著方家辦喜事打秋風(fēng)的白頭山匪的探馬。但她卻不是個壞人，怕小姐驚著走火，匣子里的彈藥都沒裝。不料二姑娘卻忽然轉(zhuǎn)過身子，抓著鳳凰的手，哭喊道：“姐姐，救救我?！?/p>

方家二姑娘才十七歲，上了幾天新式學(xué)堂便和自己的同窗萌發(fā)出一段真摯純潔的可貴戀情。年初定下的親事，對方是榮城秦家。方家二姑娘看鳳凰和自己年紀(jì)相仿，打定主意，非讓她替嫁不可。

鳳凰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秦家，有錢人家？”深深思索了一下又接著問，“那家的哥兒俊不??？”

方家二姑娘愣了愣，忙點頭得如小雞啄米：“??！?。】?！榮城第一美男子！若我不是先有了意中人，定是哭著喊著要嫁他！”

鳳凰心動了，老跟一群粗魯漢子在山上做土匪也沒什么趣味，不如體會一把當(dāng)少奶奶的滋味。就算到時候裝不下去了，順走一筆錢再腳底抹油也不是件難事兒。

榮城離得不遠，花轎早上抬出陵水，黃昏時分就到了榮城秦家。待得鳳凰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被喜娘攙出了轎子。秦家是榮城的大戶，這時候賓客滿堂，觥籌交錯。

三拜成親，地下的人先起了哄：“讓我們看看新娘子吧！”

鳳凰是見過世面的，笑吟吟地自己掀了蓋頭，順便看一眼自己那號稱“榮城第一美男子”的夫君。堂上的盈盈紅燭照著鳳凰的一張芙蓉面，無比秀麗，但只望了新郎一眼，她卻瞬間有如被雷劈，渾身僵硬。

面前的分明是個七十歲的老漢，臉上帶著癡傻的笑容，嘴角還留著一抹口涎，兀自向鳳凰伸出手：“媳……媳……婦……”

鳳凰奓毛了，方家二小姐騙了她！若真有這“榮城第一美男子”，那小妞還用得著跑！

鳳凰生起氣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當(dāng)即脫口而出：“這門親事不算！”

堂上一片寂靜，喜娘抓著鳳凰胳膊的手也緊了兩分：“大奶奶，大喜日子不可胡鬧?！闭f完遞了個眼色，就有家丁擠出人群，往前湊了兩步，看架勢似乎鳳凰不愿意的話就要來硬的了。

鳳凰冷笑，伸手去摸自己纏在腰間的絞絲銀鞭，剛準(zhǔn)備抽出來，就聽見堂下一個赫然清越的聲音響起：“這門親事不算數(shù)！”

鳳凰瞬間感動不已，總算遇到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了！只見一個人從沉沉夜色中一路奔上堂來，上好的毛料大氅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靴子锃亮，腰上還佩著雪白的馬鞭。旁邊的下人唯唯諾諾，想攔又不敢攔，只是開口：“大少爺，今天是老爺?shù)拇笙踩兆印?/p>

“滾開！”來人眼睛一瞪，周圍人都不敢說話了，“大喜個屁！都七十歲的人了，還干這種齷齪勾當(dāng)！控制人家方家的水陸運道，讓人家把姑娘嫁給你，若不是此番調(diào)防回來，我還不知道我秦家家風(fēng)已經(jīng)淪落至此！”

鳳凰感激地望向那位大少爺，他整個人已經(jīng)跳上了大堂，周身尚還帶著一股寒氣。鳳凰心里剛贊了一聲帥，再打量時整個人卻僵住了。

他大麾里面穿著的分明是一身筆挺的軍裝，腰板挺直。視線再往上移，入眼是相當(dāng)英俊的一張臉，高鼻、深目、薄唇，鳳凰卻覺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凍成了一團，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一只手抓住了桌角。

她認得這個男人，江北駐軍司令部守備團的團長——秦馥懷。

二、冤家路窄

鳳凰和秦馥懷的梁子結(jié)得早了，去年秦馥懷率兵剿滅白頭山山匪，大當(dāng)家黎方傲知道打不過，只能率著眾兄弟們跑路。鳳凰那日碰巧出山負責(zé)采買，不知道軍隊剿匪的消息，回山的時候正好撞上秦馥懷收網(wǎng)，被人連人帶貨地抓到了秦馥懷面前。

鳳凰當(dāng)時還做男兒打扮，像個身量矮小未長足的少年，頭發(fā)凌亂，滿臉煙灰，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見到小兵來提，立馬痛哭流涕抱緊了對方的大腿，說自己命苦，被山大王的妹妹看上捉來，這兩年來做牛做馬，沒過一天好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青天大老爺，這下總算可以回家了！

被鳳凰抱住的小兵不過是當(dāng)兵才半年的毛頭小子，鳳凰臉雖黑得看不出五官，一雙大眼睛卻是水汪汪的，盯得小兵臉都紅了，許諾一定在團座面前說幾句好話。

秦馥懷穿著擦得锃亮的軍靴，走路卻沒有一點兒聲音，鳳凰冷不丁地聽見走近的他冒出來一句：“什么好話？”

方才還信誓旦旦，許諾一定幫腔的小兵瞬間躲到了一邊，秦馥懷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讓鳳凰盯著他的長腿看了許久，愣是沒敢上手抱，她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將身子縮成了一個球。

“不是山匪？”秦馥懷俯身，淡淡的語氣聽上去有些冷，他反手捏住鳳凰的手腕，冷哼一聲。鳳凰喜歡玩槍，指腹和虎口都有繭子。她還想抵賴，說那是做農(nóng)活留下來的，秦馥懷的手已經(jīng)撩起鳳凰腰間的棉襖，修長的手指從鳳凰腰間一掠而過，那把挺漂亮的德國槍就到了秦馥懷手里。他拇指撥動槍托，手槍在幾個指頭間滴溜溜地旋轉(zhuǎn)，黃澄澄的六發(fā)子彈如同玉珠落盤一樣墜下。她看得高興起來，拽著秦馥懷袖子剛說了一句“你這是什么招，能不能教教我？”卻被秦馥懷冷冷地看了一眼，瞬間又委屈地縮回身子。

鳳凰怕秦馥懷，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的根。這人太聰明，又太冷靜，什么樣的花活兒都騙不了他。他心還硬得很，不僅一眼識破她是白頭山的匪眾，還將她綁在鬧市街頭誘賊。要不是大當(dāng)家的黎方傲仗義，率領(lǐng)兄弟們來救，她現(xiàn)在怕早就吃了行刑隊一顆槍子兒，一命嗚呼了。

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鳳凰，怎么就自己投了閻羅殿！

鳳凰在堂上柔腸百結(jié)，不敢多看秦馥懷一眼，生怕被瞧出了端倪。唯一讓鳳凰慶幸的是她當(dāng)年是少年打扮，臉臟得五官都看不清楚，聲音也故意壓粗。不像現(xiàn)在一襲龍鳳呈祥的大紅嫁衣，小臉紅彤彤的，往這兒一站，活脫脫一個俏佳人。秦馥懷眼神雖好，保不齊能瞎一回呢？

鳳凰正胡思亂想，旁邊的老頭子臉色一白就往后倒下了，堂上喚著“老爺、老爺”的聲音亂成了一團……

三、紅白兩事

秦家大少爺秦馥懷回家攪了大伯親事的消息在榮城不脛而走，然而到了次日凌晨，秦家換下紅綢子替換上白色靈燈，更讓整個榮城都炸開了鍋。下人們都說秦老爺可憐，多年膝下無子，過繼了秦馥懷這個遠方的窮小子，去省城讀完書卻不好好承歡膝下，跑去當(dāng)兵也就算了，還跑回來沖撞秦老爺古稀之年填房，氣得老爺子一命嗚呼。

鳳凰心里明白，就秦老爺那副模樣，也就剩一兩天的陽壽。不管秦馥懷沖不沖撞，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但此刻鳳凰的名頭一樣不好聽，人人都說方家二姑娘是個克夫的命，剛嫁過來就克死了丈夫，和秦馥懷在榮城的名頭一時間風(fēng)頭無二。

鳳凰不以為意，反正壞的是方家二姑娘的名頭，又不是自己的，她此刻滿心惦記的就是怎么逃出去。她將自己新房里看上去值錢的細軟打了個包裹，差個綁縛的麻繩，只能輕描淡寫地問身邊的丫鬟要。誰知道丫鬟臉色蒼白，支支吾吾，過了一個中午都沒把她想要的麻繩拿來，她只能自力更生，鎖上臥房門撕起床單來。

臥房門是被秦馥懷一腳踢開的，他的眼神和口氣都是冷冷的：“你干嗎？”

鳳凰一看見秦馥懷就緊張，明知對方認不出來此時此刻的自己，仍然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剛想說自己撕著玩，旁邊的丫鬟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奶奶中午問我要繩子，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我一個下人哪里敢拿這樣大的主意，只有第一時間稟報少爺?！?/p>

鳳凰嘴角微微抽搐，但在秦馥懷的眼風(fēng)掃過來的瞬間，一頭撲向床上堆著的錦被，梨花帶雨地嗚咽起來：“大少爺不要管我了，我是天煞災(zāi)星的命格，不但被家人所棄，嫁過來還克死了夫君。天下之大，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p>

天下的男人，大部分還是吃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一套的，但秦馥懷顯然是個例外：“坐起來，好好說話！”

鳳凰哪里敢站起來，她身下被子壓著的正是她剛剛打好包的寶貝，秦馥懷眼睛那么毒，看出來就糟糕了。鳳凰只能鼓足了勇氣耍賴到底，抱緊了被子，哭得越發(fā)認真投入。只聽到秦馥懷淡淡的聲音響起：“我站著說話的時候，一般不大習(xí)慣別人坐著聽，更何況你還是趴著的。我數(shù)三個數(shù)，一……”

“一”的聲音還沒落，鳳凰已經(jīng)坐直了身子，被窩被順勢推向床里。她想了想，又站了起來，連身上裙子的褶兒都抻平了。秦馥懷揮手讓丫鬟下去，自己搬了條凳子，坐在鳳凰面前：“你若想離開秦家，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你想要回方家也可，自己謀個生路再嫁也可。”

還能有這樣好的事情？鳳凰驚喜地都要跳起來了，想了想又有些訥訥地說：“你們秦家愿意？”

“我讓你走，誰敢攔你？”秦馥懷卻站起來，往床前走了兩步。鳳凰臉一白，正怕自己打的包裹露餡，秦馥懷已經(jīng)抓住了床上打好結(jié)的床單，攥在手里，大步走到門口，“世事多艱難，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千種百種，不用總選最容易的這一條?！?/p>

鳳凰一愣，看著秦馥懷大步走出門外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個人真是有點兒怪。

四、去而復(fù)歸

鳳凰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夠在秦家撈了一筆，再順利走出秦家家門。她更沒有想到，自己還沒出榮城，就碰到了聞訊趕來的黎方傲。

鳳凰十一歲的時候就跟著黎方傲在山寨上混，但近些年黎方傲做了白頭山的大當(dāng)家，鳳凰總有些怕他，何況此行犯了不聽帥令的忌諱。

鳳凰掛著一臉巴結(jié)的笑，將秦馥懷給的錢遞給黎方傲：“大當(dāng)家，一言難盡，好在收獲頗豐?！?/p>

黎方傲沒接：“這就算是收獲頗豐？鳳凰啊鳳凰，榮城秦家多大的家底兒，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黎方傲這些日子在榮城，早已經(jīng)將秦家的變故打聽得清楚明白，依著黎方傲的意思，要鳳凰再回秦家，以秦家當(dāng)家奶奶的身份，將秦家的家產(chǎn)全部弄到手。鳳凰聽得瞠目結(jié)舌：“當(dāng)家的！那家的少爺是秦馥懷！我差點兒死在他手里！這次都已經(jīng)是僥幸了，再回去非露餡不可！”

黎方傲看著鳳凰的眼光意味深長：“你還記得？我以為你都忘了?！?/p>

鳳凰臉白了白，當(dāng)年她落到秦馥懷手里，據(jù)說被折騰得極慘。黎方傲救她回來的時候，她渾身上下沒幾塊好地方，是山寨的大夫用土方子灌了她幾天才救回來。她高燒幾日，對于那幾日的回憶也是支離破碎。

黎方傲淡淡地道：“你若是怕，我也不會勉強?！?/p>

鳳凰打了個寒戰(zhàn)，她的確是怕秦馥懷，不過對他有點兒莫名的熟稔感。最起碼他對女人還算不錯，給她一筆錢，還送她出了秦家。

但黎方傲當(dāng)年為了救她，手下兄弟也有死傷。他此時提及此事，鳳凰便不能不應(yīng)諾：“大當(dāng)家的，我回去就是了?！?/p>

“你當(dāng)那人是好心？秦家多大的家產(chǎn)，他用一點兒好處就將你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你身為秦家當(dāng)家奶奶，卻將秦家的錢財盡數(shù)拱手相讓一個遠方外侄？”

鳳凰愣住了，她竟然從未想過在那人冷淡的一舉一動當(dāng)中也會藏有心機。黎方傲的手輕輕地按在鳳凰的肩頭：“小姑娘長大了，此事若做得漂亮，你再想要行走江湖，做大哥的絕不阻攔?！?/p>

鳳凰驚詫地抬起頭，看了黎方傲一眼，原來自己那點兒心思，在他人面前從來都不是秘密。

鳳凰回秦家的時候是秦老爺?shù)念^七，秦家遠方親戚都從鄉(xiāng)下趕來悼念。秦馥懷穿著一件喪服操持打點，鳳凰推門進來的時候，秦馥懷剛剛上完香起身，回頭瞇著眼睛看鳳凰帶進來的一隅天光。下人們喊道：“大奶奶……大奶奶回來了。”

秦馥懷上前一步，那一向冷漠的臉竟帶了一絲驚訝之情：“你怎么回來了？”

若是平日，鳳凰看見秦馥懷為了她打破這張冰塊臉，說不定還會有幾分得意。但想到黎方傲的話，忽然覺得喉嚨里像堵了什么東西，她強迫自己沖他微笑：“大少爺以為我要去哪里？”

鳳凰往堂前一掃，有眼色的下人連忙搬了一個蒲團過來?！皳渫ā币宦?，鳳凰跪在靈前，一個頭磕下去，直接痛得她飆出了眼淚，她趁著這淚意直接大哭出來：“老爺??！你死得好慘??！你被這不孝的侄兒坑死了啊！”

鳳凰一邊用袖子遮住臉，一邊偷偷地看秦馥懷的表情。她本來以為秦馥懷一定會一臉憤懣，誰知道那人只是愣愣的，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心事兒。

五、午夜驚夢

鳳凰這么一鬧，徹底將秦老爺?shù)乃蕾囋诹饲仞训纳砩稀Ｋ谇丶乙幌铝⑵鹆水?dāng)家奶奶的風(fēng)范，大小事情即便是場面性的也要來問一句。但只要她想要碰賬本和房契，依然會被眾人擋回去，說要問過大少爺。

鳳凰一咬牙，直接找到秦馥懷，他正在院子里立著靶子練槍，還沒等鳳凰開口，他就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會打槍嗎？”

鳳凰早已經(jīng)手癢了多日，為了隱藏身份卻不得不說了句“不會”。誰知道秦馥懷將鳳凰拉在身前，將槍遞在她手里，手把手幫她把住槍支，呼吸拂在她的后頸上。鳳凰心一動，就聽見秦馥懷的聲音響在耳邊：“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若給的錢不夠，我可以加?！?/p>

鳳凰咬了咬嘴唇：“我本來是想走的，后來忽然反應(yīng)過來我才是這宅子貨真價實的女主人，老頭子又死了，憑什么要我走！秦家大少爺原來是用我的東西打發(fā)我？”

秦馥懷忽然微笑：“當(dāng)真是你的嗎？”

鳳凰覺得一陣心虛：“那又是你的嗎？難道你秦長官就敢拍著胸膛說，對這偌大的家業(yè)沒有貪圖？”

他的笑容消失了，握著她的手掌猛然加力，將她整個人都拽進他懷里。鳳凰莫名覺得這個懷抱似乎有點兒熟悉，她努力讓自己忘掉這個荒唐的想法，卻覺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秦馥懷的臉挨得她極近，她可以看見他眼睛上的長長的睫毛，此時因為他生氣，似乎凝了一層霜寒。鳳凰在那一瞬間有些后悔，似乎不敢惹他這么生氣，但這后悔又不是因為害怕。

秦馥懷壓在鳳凰手指上的拇指微動，扳機扣動，一槍命中，副官連忙奔過去換靶子。他放下槍管，心平氣和地轉(zhuǎn)過來看著鳳凰：“我有貪圖，秦家的幾路生意我要，金錢細軟我要，就連這宅子我也要?！?/p>

鳳凰想了半天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忽然覺得胸里燃起一股莫名火，重重地將手槍拍在桌子上。秦馥懷嘴角微勾：“不錯，只是摔了槍，我還以為大奶奶要開槍斃了我呢！”他微一招手，副官就帶著幾個列兵跑了過來，他眉眼不動，“將大奶奶送進房間里，明天天亮?xí)r送出府。”

列兵抓住鳳凰的胳膊，準(zhǔn)備簡單粗暴地執(zhí)行秦馥懷的命令，鳳凰吃痛，回頭看到抓住自己的正是當(dāng)年被自己抱過大腿的小兵，一時間有些愣住了。她竟然忘了秦馥懷本來的身份，那人本來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

鳳凰晚上做了噩夢，陰暗的斗室里，她被抽打得遍體鱗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骨頭倒挺硬，就先留你一口氣?！?/p>

她睜開紅腫的眼睛，正看見明亮的月光通過窗戶照亮了面前人的臉，秦馥懷的側(cè)臉線條十分好看。他走近她，才看見她棉衣領(lǐng)口微敞的地方露出細膩精致、斷不屬于男人的鎖骨。秦馥懷心微微一動，帶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撥開她的領(lǐng)口，不過探了一眼，就迅速合上她的衣領(lǐng)，伴隨著微微的抽氣聲往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得意地想要沖面前的人囂張地笑一下，誰知道剛動了動嘴角，就暈死過去。

四肢百骸都是難以忍受的痛，意識在無邊的黑暗里不斷迷失，鳳凰尖叫著醒來，所處之地還是秦宅的新房，原來她是在夢中記起了被秦馥懷嚴(yán)刑拷打的時候。

門猛地被人推開，來人帶著一身寒意撲過來，沒頭沒腦地抓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鳳凰抓著對方的衣服發(fā)著抖，這懷抱的溫暖來得突然又熟悉，仿佛她攥住了唯一愿意讓她攀附的浮木。但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抓住的地方正是軍裝袖口。鳳凰發(fā)著抖一把推開秦馥懷，順手抓起枕邊的絞絲銀鞭就是一鞭。下人們點著燈籠沖進來的時候，正看見秦馥懷站在榻前，白色手套探上臉頰，已經(jīng)沾了血色。而大奶奶寢衣凌亂，抓著鞭子縮在床榻，淚眼婆娑。

“跪下！”

鳳凰一聲出口，下人都被震得一驚。她咬著牙：“我雖然是新嫁未亡，更沒有福分伺候你大伯一日，但輩分終歸是你的伯母！你深夜闖入，欲行不軌，你大伯泉下有知，定然不能饒你！我今日便要請動家法！”

一陣靜默，所有人都驚呆了。鳳凰抓緊了鞭子：“跪下！”

秦馥懷忽然笑了，那笑容看上去竟然有些讓人難過：“請家法要開祠堂，伯母還請明日吧?！?/p>

秦馥懷將“伯母”二字咬得極重，鳳凰的心都不由得跟著跳了一下，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下人們也一個個擠眉弄眼，退出房間。

房間里重新歸于平靜，鳳凰只覺得喉頭發(fā)緊，踉蹌著跳下床榻，想要給自己倒杯水，卻將杯子一下子打翻在地。她隱隱聽見有人在說話，仿佛她還處在那未完的殘缺夢境：“還是灌不下去水嗎？再等三日，若是還保不住她的命，就送她回去吧。”

鳳凰的手一軟，捏著的鞭子掉落在地上。

六、心之所向

黎方傲以為這件事是鳳凰的手筆，大贊鳳凰的聰明。這種事情在整個榮城都是前所未有的丑聞，氣死伯父，染指伯母，再加上秦家族長從鄉(xiāng)下千里迢迢趕來伸張正義，這家產(chǎn)秦馥懷是一分錢都拿不走了。秦家的家法頗重，鳳凰沒有去看，只聽說三指粗的鞭子抽得秦馥懷皮開肉綻，又頂著鞭傷在祠堂里跪了一夜，次日清晨，他搖搖晃晃出了祠堂就栽倒了。

鳳凰聽聞消息的時候莫名覺得心揪成了一團，她明明應(yīng)該是恨秦馥懷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出現(xiàn)的總是他那日夜晚闖進她房間里的慌張無措，和被她厲聲呵斥后低眉淺笑的無奈模樣。

依黎方傲的意思，要鳳凰趁著秦馥懷昏迷在床的時候，將秦家房契票據(jù)悉數(shù)變現(xiàn)。卻沒想到秦馥懷回鄉(xiāng)省親不過請了數(shù)日的假，卻誤了歸期，頂頭上司鐘大帥正巧路過榮城，將要直接上秦府抓人。算算日子正是次日清晨，秦馥懷是鐘帥的愛將，若他到時候有心為秦馥懷正名，鳳凰的身份怕是要露餡，更別提房契變現(xiàn)了。

黎方傲只能作罷，要求鳳凰在鐘帥到達榮城的前夜，呼哨為號，打開秦府的后門。

“夜深人靜，那時候怕是連子時都過了，誰都不會驚醒。兄弟們在榮城折騰了數(shù)日，總應(yīng)該有點兒補償。鳳凰，你的心還是向著咱們兄弟的吧？”

鳳凰沉默不語，半晌抬起頭，語氣是少有的認真：“大當(dāng)家的，你當(dāng)真只取財，不傷人？”

黎方傲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當(dāng)夜，鳳凰調(diào)走后院的護院，放進了白頭山匪眾。眾人都是黑衣短打，一個個潛入房前，放了迷香，約莫里面的人都睡熟了，便推門而入，看見什么值錢的都打包帶走。做了幾天當(dāng)家奶奶的鳳凰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苦著一張臉坐在院子里。

宅子?xùn)|南角忽然亮起火光，正是秦馥懷養(yǎng)傷的臥房。鳳凰一激靈站起身來，拽住路過的小嘍啰：“怎么回事兒？！誰放的火？！”

小嘍啰支支吾吾，面色為難：“是當(dāng)家的，這秦馥懷的手段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咱們兄弟手上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放他活著，還有我們好日子過嗎？他又有軍銜在身，殺了他難免惹上麻煩，不如就借著這么一出神不知鬼不覺的火災(zāi)，幫咱們清理得一干二凈?！?/p>

鳳凰一把推開小嘍啰，跌跌撞撞地向東南方向奔去?；饎輨倓?cè)计饋?，大火燃燒著木頭，發(fā)出噼啪的聲音，在偌大的安靜的秦府，顯得分外詭異。秦府的所有人都在沉睡，包括大火席卷中的秦馥懷。鳳凰黑白分明的瞳仁映著漫天火光，她覺得自己的身心魂魄都被這場大火燒得散了。

他曾經(jīng)在白頭山一眼看到她手上的槍繭，此番重逢，他環(huán)著她打過槍，字字句句皆是試探。聰明如秦馥懷，怎么會認不出她？又怎么會如此輕松放過她？她想不通，想不明白，那不茍言笑的秦馥懷，吝于言辭的秦馥懷，盡數(shù)幻成一個縮影，在無邊的黑暗里抱著她，聲音沉穩(wěn)：“我還是想你活著?！?/p>

她愣了兩秒，還是向火場里沖去。

臂膀被人抓住了，鳳凰回身正對上黎方傲意味深長的臉：“鳳凰，你的心當(dāng)真還向著白頭山嗎？”

身后的大火已經(jīng)能讓人感覺到身后灼烤著的溫度，明亮的火光照得黎方傲的臉透出幾分詭譎。鳳凰忽然覺得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對，她拼命掙開黎方傲攥得死緊的手，再撲向火場時卻忽然覺得脖頸一陣寒涼。她詫異地低頭，發(fā)現(xiàn)黎方傲那枚打磨得極薄的秋水鏢正橫在自己的脖頸上。

黎方傲冷笑：“你已經(jīng)想起來了吧？”

七、昔我往矣

去年臘月二十八，秦馥懷清剿白頭山時抓到一名山匪，希望借機拷問出白頭山的密道和軍糧儲庫。誰知道這看上去身量還沒長足的小山匪骨頭異常硬，咬緊了牙關(guān)，一字不說。秦馥懷靠近時，更震驚地發(fā)現(xiàn)對方是一名女子——正是彼時女扮男裝的鳳凰。

清剿白頭山是上峰下的死命令，秦馥懷嘗試?yán)螟P凰誘出白頭山余孽。他命人將她綁縛在廣場示眾，樣子看著凄慘，卻派人幫她在傷口處上過了藥。鳳凰因為高燒昏迷，只覺得冷得要命，臉燒得通紅，嘴里還說著胡話。秦馥懷聽不清楚，卻覺得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酸澀難言。他伸出手指，解開風(fēng)紀(jì)扣，正要將大氅披在鳳凰身上，準(zhǔn)備放棄誘捕時，遠處卻來了幾道黑影。秦馥懷停下動作，清晰下令：“抓活的?！?/p>

小兵們埋伏下來，看著那打頭的黑衣人飛到鳳凰身前，伸出手卻不是為了幫她解繩子，而是拂到她的頸前，指縫里亮出了森然的刀鋒。秦馥懷只覺得心一緊，順手就去拿腰間的手槍。

鳳凰在此時悠悠醒轉(zhuǎn)，她沒有發(fā)覺橫在自己頸前的秋水鏢，只是認出了眼前遮著半張臉的黎方傲。她露出了一個小孩兒樣的信任笑容，又閉上了眼睛。鳳凰的這一個微笑換來黎方傲一秒鐘的遲疑，也因此救了她的命。秦馥懷的子彈打中了黎方傲的肩胛骨，其余黑衣人對鳳凰的殺招也被一波波擊退，只能搶了黎方傲逃走了。

秦馥懷沒有想到，棄車保帥才是白頭山的規(guī)矩。鳳凰知道的秘密太多，秦馥懷又這樣有手段，她一個扛不住，對白頭山來說是滅頂之災(zāi)。縱然鳳凰是跟著黎方傲多年的小妹，他仍然做了這樣的決定。殺了她比救出她要容易得多。

白頭山的刺殺來得如此密集，秦馥懷終究不能派親兵一天到晚地守著鳳凰。她說不出秘密，上頭也失去了耐性，槍決的批文眼看要下來，秦馥懷只能裹著鳳凰，親手將她送到了白頭山下。

那是秦馥懷第一次有違軍令，他脫去軍裝，換上尋常人家的皮裘，像大哥帶著一個發(fā)著燒的妹子一路對她照顧有加。他不知道怎么會想起自己小時候不顧家里人阻撓，喜歡去鳥窩里掏鳥的事情，小小的鳥兒長著一身絨毛，黃黃的嘴，小小的爪子，撓人心肝般的可愛。但倔強的鳥兒一旦落到人的手里，就認準(zhǔn)了般的不吃不喝。眼看著要奄奄一息了，他只能揣著幼鳥爬到樹上，將它放回了鳥窩。次日清晨，他想要再瞅瞅自己親手送回的小鳥，卻只在樹下看見幼鳥的尸體。因為沾了陌生人的氣味，它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擠出了鳥巢。

秦馥懷忽然覺得鳳凰就像是那只幼鳥。他無法安置鳳凰，也無法避免白頭山對鳳凰無盡的追殺，只能將她送回白頭山，祈禱人終究不像鳥獸一樣無情。

八、峰回路轉(zhuǎn)

“鳳凰，秦馥懷送你回來，我其實很高興。我犯不著要殺你，但這一年多來，我終究不放心。你神志不清時看我的那一眼，究竟是認出了我，還是沒認出我？”

鳳凰眼睛干澀：“我自然認出了你，只是我以為當(dāng)時你要救我。即便夢中屢屢想起這一幕，我終究以為當(dāng)時的你是要救我?！?/p>

黎方傲嘆了一口氣，像是很傷心似的：“原來是我多心了，但人的疑心就是如此，一旦生了，就消弭不了。你我有了如此心結(jié)，怕是不能再像以往一樣把酒言歡了。”

黎方傲手腕微動，想要下殺招，鳳凰微瞇了眼睛：“大當(dāng)家的，何必如此麻煩，你放我走進火場，結(jié)果也是一樣的?！?/p>

鳳凰推開黎方傲，一步步走向火場。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頭到尾都不了解秦馥懷，那樣聰明的男人，怎么可能認不出她？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獵人會對槍口下的稚雀生情。想明白以后，一切便順理成章了。她是有槍決的批文在身的山匪，在秦家偌大的宅院里只是一時的順風(fēng)順?biāo)?，一旦身份暴露，就有性命之憂，沒有任何謊言可以長久。他想要保她性命，只能將她趕走，卻沒有想到她再度返回秦家，潑了他一身污水，動用家法。他只用揭露她的身份就能避免這場無妄之災(zāi)，但他偏偏沒有。

那夜她在夢魘中尖叫醒來，竟沒有意識到?jīng)_進來的秦馥懷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守著她，像是守著一只不知什么時候會飛走的鳥兒。

他原本是敬她一介女流，憐她重情重義卻被同伴所棄，卻在這看護中一點兒一點兒地失了心。

鳳凰的眼淚映著熊熊火焰跌下來，原來，救她的是秦馥懷，護她的是秦馥懷，盡管她有些事情還是想不明白，不過沒關(guān)系，她很快就可以親自去問問秦馥懷了。

她抬腿正要走進，卻被人攬臂抓住，一抬頭正看見那人的深沉眉眼。秦馥懷一身戎裝，穿戴齊整，士兵們列隊進門，本應(yīng)該明日清晨抵達榮城的鐘帥施施然出現(xiàn)在院落里。四散在院落里的白頭山匪也一個個被押解進來，黎方傲被人奪去手中的秋水鏢，忿恨得仿佛連牙齒都要咬碎。

秦馥懷抓住她的胳膊，聲音第一次放得輕柔：“伯母要打我，我難道就不會跑嗎？真當(dāng)我如此傻？”

他清俊臉上的一道鞭痕怕是要留道淺疤了，鳳凰心頭一酸，輕輕撫了上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秦馥懷早已發(fā)現(xiàn)鳳凰重歸秦家和白頭山脫不了關(guān)系，黎方傲心機深沉，下手毒辣，不得不除。秦馥懷受家法昏迷都是故意放出去的風(fēng)聲，他派副官連夜前往駐地，請鐘帥搬兵，布下這請君入甕的疑陣，將本就該清剿的匪患一次剿除，秦馥懷終究是秦馥懷。

黎方傲被壓到鐘帥面前，聲嘶力竭：“大帥！大帥！不要被那個女人騙了！她不是秦家的當(dāng)家主母，她是我們白頭山的人，你們早就該槍斃她！”

鐘帥輕描淡寫地摘掉手套：“嗯，我原本還有些懷疑，但你這么一說就打消了我的疑慮。哪有自己人供出自己人的，十有八九是故意攀咬，往人家身上潑臟水?！北磺仞驯ё〉镍P凰有些愣，就看見那一把年紀(jì)的鐘帥踱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兩眼，微微眨眼，悄聲道：“不癡不聾，不做家翁……”

秦馥懷也笑，抱緊了鳳凰，聲音壓得低沉：“多謝大帥?！?/p>

九、終曲

榮城秦家的是非終究沒有平息，據(jù)傳，前腳鐘帥剛在秦家清剿了匪患，后腳秦家剛?cè)腴T的當(dāng)家奶奶就因為飽受驚嚇，一命嗚呼了。出喪事那天，秦家少爺秦馥懷穿著喪服，準(zhǔn)備得很是盡職盡責(zé)。又過了三個月，秦馥懷在熱孝里娶妻，新娘子是鐘帥的義女。鐘帥做了自己愛將和愛女婚禮的司儀，揚言要把新郎官喝趴下，讓他進不了洞房。

夜深人靜，鐘帥眼瞅著秦馥懷在酒桌上呼呼大睡，這才心滿意足地被副官扶去睡了。他前腳剛出門，秦馥懷后腳就爬了起來，脫掉沾滿酒味的喜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新房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鳳凰，你已經(jīng)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