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源 朱 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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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受宋“嬲”字磚墨拓考鑒
□子午源朱 鴻
Research on Ink Rubbing of the Qing Dynasty Brick with the Character Niao by DA Shou
Zi WuyuanZhu Hong
The Qing Dynasty brick with the character Niao is a brick of the Jin Dynasty.Monk Dashou ever made the rubbing of it by himself.This rubbing is valuable with preface and postscript by many celebrities.This articles makes a research on people and background related to preface and postscript and office seal of this brick.
一紙珍藏于海寧市圖書館的清代六舟上人《宋“嬲”字磚墨拓》(以下簡稱“‘嬲’字磚拓”),讓人眼前頓覺一亮。磚古,是一塊六舟所藏的晉代古磚,又被主人琢磨為一方硯臺;字奇,上邊有一個兩“男”夾一“女”的“嬲”字;墨拓上題識、鈐印都出自一代名家學者之手,彌足珍貴。
“嬲”字磚拓,又可名之“宋‘嬲’字磚硯墨拓”,清代拓本,高37.2、寬28.4厘米,海寧市圖書館藏。此藏品分別拓有磚硯正面及一側面。拓本中間是磚硯正面,橢圓形硯堂上邊有一“嬲”字,是制磚者先在泥坯上刻劃,然后在磚窯中燒制而成;硯堂內左下角鈐有朱文“海昌釋達受六舟金石文字”、白文“原名宗默改曰起鳳”兩印。左側拓有古磚的一側面。右側是黃山壽題名:“宋‘嬲’字磚墨拓。蓉初仁兄道長屬,黃山壽題?!扁j白文“勖初父”之印。墨拓磚硯正面與側面之間的空白處,有吳昌碩手題:“磚亦嬲,筆亦嬲,感事詩成打草稿。辛亥初夏,吳俊卿?!扁j朱文“缶”之印。
墨拓至味,區(qū)區(qū)一紙,傳遞著許許多多的金石文化信息。
晉磚“嬲”字
“嬲”字磚拓的主人,即清代享有鼎鼎大名的“金石僧”六舟上人。
釋達受(1791—1858年),字六舟,又字秋檝,別號萬峰退叟、小綠天庵僧、南屏退叟、慧日峰主、西子湖頭擺渡僧等,齋名有玉佛庵、寶素室、墨王樓、小綠天庵、磨磚作鏡軒、萬峰山房等。俗姓姚,名際仁,生于海昌秧田村(今浙江海寧石井村)。少時出家為僧,居海寧鹽官鎮(zhèn)北門外白馬禪院(即“白馬廟”),禮松溪老宿為師,曾主湖州演教寺、杭州西湖南屏凈慈寺、蘇州滄浪亭等。擅詩書畫印,精鑒賞,喜金石,摩拓商周秦漢之彝器全形精妙逼真,堪稱絕技。著有《小綠天庵遺詩》、《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南屏行篋錄》、《白馬廟志》、《六書廣通》、《兩浙金石志補遺》、《祖庭數(shù)典錄》等。
既稱之為“嬲”字磚拓,就必然有一件相對應的原物“嬲”字磚。這里,還是先來尋溯一下這塊晉代“嬲”字磚的來歷吧。
六舟一生收藏金石書畫甚富,曾得晉代王羲之《清宴帖》、唐代懷素小草《千字文》等稀世墨寶,建樓以貯之,名曰“墨王樓”。六舟珍藏之古物中,有一大宗門類為古磚。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冬,六舟在海昌白馬禪院大殿旁邊空地上筑樓一間,下面為“磨磚作鏡軒”,庋藏古磚;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又于“磨磚作鏡軒”前隙地建起水閣一所,水閣內專辟“百八古磚研齋”。
海寧鹽官鎮(zhèn)有千年古剎安國寺,歷來被譽為“海上名山”,始建于唐代開元元年(713年),唐玄宗賜名“鎮(zhèn)國海昌院”,唐宣宗改賜名“齊豐寺”,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改名“安國寺”。唐宣宗在此出家,清乾隆皇帝兩次駕臨安國寺。離鹽官鎮(zhèn)不遠的長安鎮(zhèn)“三女堆”,相傳為三國吳大帝孫權第三女墓葬處,《海寧州志稿》載:“三女堆,在長安鎮(zhèn)覺王寺后,相傳孫權第三女也,墓高三丈,周二畝?!贝说貧v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時有漢晉以來古磚出土。六舟收藏的古磚,有不少出自本地鹽官、長安、袁花等處,也有的是友人饋贈或向農人購得;但大多數(shù)是他自己于各地頹垣破壁、荒山野地里覓得。一次,他受朋友之邀請搜訪金陵六朝古跡,“留連匝月,僅于臺城拾得殘磚一角而返?!保ā读凵揭凹o事詩·金陵訪古》)于此,可窺見六舟嗜好古磚之癡迷。
六舟將古磚珍藏于磨磚作鏡軒時,已有五百余種。他有一首《磨磚作鏡》詩并序:“余性嗜金石,集所得古磚計五百余種,擇溫潤者制為硯材,顏其軒曰‘磨磚作鏡’,聊以自警云。馬祖垂言示后人,磨磚作鏡佛能成。我磨兩鬢如霜雪,佛也難成磚不明?!?/p>
六舟搜集的古磚中,最有價值的絕品為宋“嬲”字磚、宋鴨子磚、二十八宿井磚,皆是浙江臨海古城出土。對于這三種古磚,六舟在《小綠天庵遺詩·漢泉文磚》長歌中也有記載。長歌前有小序:“安國寺復慶堂增建禪室,于后圃宋王慕京巷上敗垣中出大當五百漢泉文磚一角,得三禪友持以相贈,作長歌報之?!比娸^長,茲節(jié)錄以下數(shù)行:
我蓄古磚五百奇,半是紀年泉八九。
邇年怪怪又奇奇,兩浙三吳如岡阜。
一角埵磚出垝垣,王慕京巷湮埋久。
我之結習未能忘,安置文房感禪友。
海昌都尉當溯吳,陸地生蓮寺建后。
三橋兩寺半千僧,誰肯朝夕循墻走。
臨海二十八宿井,磚質五色皮深黝。
宋鴨子磚誰不知,嬲字異文開笑口。
程木庵小像
六舟上人小像
長歌中夾注:“二十八宿井磚,磚質分五色,皮墨如漆。有一磚曰‘番紀閘宋鴨子’,又一磚有‘嬲’字,皆以壞(“壞”,同“坯”,指沒有燒過的磚瓦、陶器,這兒指磚坯)時先劃之。”這段夾注中,對宋“嬲”字磚上的“嬲”字交代非常清楚,指出是制磚工在入窯燒制前刻劃在磚坯上的。
二十八宿井磚,即“南宋二十八宿井古磚”,六舟將其拓片贈以予嘉興收藏大家張廷濟先生。此拓片現(xiàn)為浙江博物館收藏,上有六舟題識:“余于道光六年(1826年)秋,游止過臨海,邑人指示郡城西南隅凈土寺故址為二十八宿井基之一,昔時甃井得見古甄,花樣字跡,種種不同。亟訪之,果得晉永和、永寧、齊隆昌等磚,藏之游篋,歸制為硯。邇來磚興大發(fā),以杭嘉湖三郡城共蓄古磚百八品,適符牟尼之數(shù),即顏其廬曰‘百八古磚研齋’。拓出以貽同好,并原其始如此,請叔未先生金石前輩審定。海昌六舟達受識。”
宋鴨子磚的拓片已為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制磚工刻劃的文字是“番紀閘、宋鴨子,令人無不知者”,并有白文印鈐“六舟所得金石”。
磨磚作鏡
六舟上人是一位收藏家鑒賞家大玩家,我們且看看這位金石僧的古磚之趣。
以古磚制作硯臺,這是六舟的一門精湛手藝。古磚有秦磚、漢磚、晉磚等,年代久遠,上面圖案文字古樸簡約,或裝飾圖像,或吉語銘文,或紀年金文,饒有情趣。由于古磚通常采用澄泥工藝,制作精良,以之制硯,肌理光潔晶瑩。六舟選擇溫潤古磚自制成硯臺,用于筆耕,成為一種雅好。道光十八年(1838年),六舟主持蘇州滄浪講席時挖掘深井,得秦漢間殘瓦,古意斑駁,即制為硯臺。在臺州游訪時,六舟與友人一同品賞古磚硯,見他們不懂琢硯上蠟之法,即時授之。從“嬲”字磚拓,我們也可一窺六舟制作古磚硯的絕技。這“嬲”字磚硯,六舟只是略加琢磨,將硯堂安排于古磚中下部,上邊留下晉代制磚工劃出的那個“嬲”字,即成一方磚硯。如此琢磨,既不失簡樸之意,又保留晉磚本色,情趣古雅,可謂大道至簡,大巧若樸。
六舟制作的古磚硯,有的至今仍被珍藏著。天津博物館收藏的一方“吳越寶正四年(929年)磚硯”,硯堂上方有六舟刻銘:“金玉同光。武肅王遺甓,道光辛卯(1831年)秋,六舟制?!背庴w下側有六舟隸書銘“百八磚研齋珍藏”。硯蓋上有六舟篆書銘:“吳越寶正四年磚。辛卯秋八月上旬,臨安山土人持售者,六舟自制為研并記,時寓武林東清門?!绷墼鴮窃綄氄哪甏u硯的一側面與底面磚紋拓成拓片,側面有楷書“寶正四年七月錢氏作”磚銘,底面為連環(huán)萬字紋圖案,鈐有“磨磚作鏡軒主六舟”之印。此拓片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上海童衍方先生收藏的一方“晉永寧二年(302年)磚硯”,是六舟于永福寺斷垣中覓得,硯蓋上有六舟自刻篆書銘:“晉永寧二年磚。道光辛卯夏五月,游山過澤亭,得于永福寺危垣中,六舟制并記?!?/p>
凡古磚之精品者,六舟莫不手拓其磚,就像他椎拓的鐘鼎敦彝碑碣之屬的拓本一樣,贈與他人。六舟藏有一“新莽銅權(權,即秤錘),都中友人索拓本甚夥”,他在給友人的詩中欣然吟道:“我得新莽權,名已燕京噪。贈君訂交始,摩挲終日樂。”與新莽銅權一樣,六舟將宋“嬲”字磚硯也椎拓了若干份,分贈友人同享金石之趣。他所拓的鳳皇(凰)三年(274)磚拓本,贈人時幾句題識,交代謹嚴清晰,以供友人研究探討:“文曰‘鳳皇三年七月’,下斷,上端有‘大宜主’三字,未經拓入。六舟記?!鼻意j有“海昌僧六舟珍賞物”之印。
六舟 設色紙本 歲朝清供軸
六舟 拓百歲圖
對于磨磚作鏡軒所藏古磚,六舟選取一些上品拓成拓本后請人補繪花卉,最具雅趣。據(jù)《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載,六舟曾以所藏磚頭瓦角有字跡年號者,拓成一長卷,縱25、橫141厘米,請友人陳鑾、黃均、潄石、姚鼎、僧予樵等隨意補繪花卉竹石,名曰《古磚花供圖卷》,武進書畫家湯貽芬于卷首書曰“磨磚非作鏡,著手盡成春”。此圖卷淳樸清雅,古氣流溢,現(xiàn)藏于浙江博物館。另據(jù)清代海寧學者管庭芬《渟溪老屋遺稿》記載,六舟上人以所拓周秦彝器,凡二十四種,屬諸名流補畫雜花于器,名曰二十四氣百花卷。管氏于百花卷后題詩一絕:“吉金寶石幾摩挲,千載英光總不摩。博得諸天齊一笑,散花端仗老頭陀?!?/p>
六舟曾手繪一鐘馗進士圖,并印拓“晉泰元九年(384年)五月五日造”磚文作為朝笏,妙趣橫生。管庭芬題鐘馗圖古風一首:“埏埴紀泰元,九年五月五。淡拓值天中,用作鐘馗補。先生本唐名進士,若于此中非莽鹵。摩挲竟作寶劍拭,目光如炬何須努。此磚考定孝武歲,東吳前梁究非伍。(以泰元紀年者三:三國吳大帝僅一年,前涼張駿僅四年。)過江王謝尚清談,云擾五胡各分主。先生似有嘆息聲,深慨漁陽喧鼙鼓。土花細剔不忍釋,一任魑魅笑且舞?;蛘吣ゴu作鏡看,欲照豪襟澈肝臟?!?/p>
還有一些古磚被鑿制成花插,六舟將一塊泰和磚(年號為“泰和”)制成花插后,得意非凡,吟唱曰:“得此一晉墼,切磋成花甄?!?/p>
六舟喜好古磚,曾留下不少磚銘,如《元康元年磚銘》、《康五殘磚印章銘》、《寧康磚硯銘》、《咸康六年兩紀元磚硯銘》、《貞明磚硯銘》等。六舟的磚硯銘文風趣幽默,字里行間溢出一片沉迷之情:“元康辛亥,是我同庚。長我千五百歲,跨六朝唐宋元明。顯晦待時,愛之品評。手墾硯田,無稅而耕。笑我百歲有期,羨爾千秋不更。”(《元康元年磚銘》)“得于寧海崇教寺的墻垣內。浙東寧海,浙西海寧。寧海磚,海寧僧。古剎曰崇教,古磚曰貞明。后梁古磚世有二,四明出土曰開平。他時倘許結為友,寸田供我年年耕?!保ā敦懨鞔u硯銘》)
道光十八年(1838年)九月,一代文宗阮元相國時年七十又五,托人以詩幅、書匾、書聯(lián)貽贈六舟。詩幅云:“舊向西湖訪秀能,南屏庵內有詩燈。那知行腳天臺者,又號南屏金石僧?!睍沂恰澳ゴu作竟(鏡)軒”,書聯(lián)是“鑿玉拓金皆法相,剔燈磨鏡亦清修”。管庭芬亦作詩《阮文達相公以六公多才藝,目曰“九能僧”,作詩以贈。然意有未盡,余衍為十絕句,即題其費子苕所畫五十九歲小像后》以酬唱,其中一絕曰:“埏埴著陶人,千載湮塵土。拂拭作硯材,精心亦良苦?!绷圩约菏詹毓糯u,自己雕琢磚硯,自己椎拓磚硯,一塊塊古磚化出無窮的趣味,正如他在《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中所言:閑坐磨磚作鏡軒內,“閑暇無事,小憩其中,皓月中流,清風四至,心境俱澈”。
“磨磚作鏡”一典,出自宋代《景德傳燈錄》。懷讓禪師見弟子馬祖道一整日坐禪苦修,未能覺悟,便取一磚頭天天磨于石上。馬祖道一問詢:“磨磚作什么?”懷讓答道:“作鏡子?!庇謫枴澳ゴu豈得成鏡邪?”答道“坐禪豈得作佛邪?”馬祖頓悟。六舟以“磨磚作鏡”為齋名,玄虛中蘊涵著一種深意,雅趣盎然。
達受鈐印“磨磚作鏡”
六舟上人 《小綠天庵吟草》稿本
一紙墨拓二百年
依據(jù)“嬲”字磚拓上的印鈐、手題等,可以得知,“嬲”字磚拓的流傳線索是:六舟—馬起鳳—徐蓉初—海寧圖書館。
硯堂左下角的朱文印“海昌釋達受六舟金石文字”,為六舟所鈐。此為“嬲”字磚拓之源頭。
“海昌釋達受六舟金石文字”印章上方,又有白文印“原名宗默改曰起鳳”?!霸谀脑黄瘌P”者,此為何許人也?
2010年6月上海鴻?!皶嬑墨I碑版專場拍賣”,曾現(xiàn)馬起鳳等考釋金石文字集冊,其中《伯恭父鬲銘文拓片》二頁,馬起鳳考釋,鈐有“馬宗默印”;《漢大吉海棠鏡》拓片一頁、《停空鑒》拓片一頁,馬起鳳釋《停空鑒》文字,鈐有“宗默”之印。于此可斷定,“嬲”字磚拓上“原名宗默改曰起鳳”者,即“馬起鳳”。
馬起鳳,名宗默,字起鳳、傅巖,齋號課耕齋,清道光初年浙江海鹽人,金石學家。此人目前所存資料甚罕?!肚灏揞愨n》載:“馬傅巖,道光初年之嘉興人。吳門椎拓金石之人,向不解全角,傅巖能之,釋六舟得其傳。曾在玉佛龕為阮文達公作《百歲圖》,先以六尺匹巨幅,外廓草書一大壽字,再取金石百種椎拓,或一角,或上,或下,皆能不見全體。著紙須時干時濕,易至五六次,始得蕆事。裝池既成,攜至邗江,文達極賞之,酬以百金?!?/p>
六舟既得馬起鳳全形拓之真?zhèn)鳎茏拥摹版铡弊执u拓曾經師傅馬起鳳過眼鈐印,也屬情理中事。
“嬲”字磚拓右側是黃山壽題名:“宋嬲字磚墨拓。蓉初仁兄道長屬,黃山壽題?!?/p>
黃山壽(1855-1919年),原名曜,字旭初、勖初,晚號旭遲老人?!逗砷w談藝瑣錄》卷四載:“黃勖初山壽,武進人,年十余,即能畫,依其戚,客華亭縣廨。居停張明府愛收藏,所得改七薌真跡尤夥。出令勖初臨摹,摹成裝池之,呈巡撫張文達公,公莫能辨也,由是聲譽日起。后隨瑞茀侯方伯璋來江西臬署,因得定交。君六法之外,又工篆隸。嘗為予題《國朝駢體正宗續(xù)編》、《懷人感舊詩簡》首;又為予作《擁髻圖》,畫幅古雅妍秀,玉壺(改琦)、渭長(任熊)之后,所僅見也?!?/p>
六舟上人 拓贈張叔未古磚墨本
古磚花供圖卷(六舟拓古磚全形)
于黃山壽落款中“蓉初仁兄道長屬”一語又知,彼時的“嬲”字磚拓已為一位叫“蓉初”的人所收藏,此題名乃是受“蓉初”之屬托。黃山壽是名畫家,那“蓉初”又是誰呢?在海寧,文化人對蓉初并不陌生,他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新月派”詩人徐志摩的伯父。
徐蓉初(1866-1935年),名光濟,字蓉初,號寅庵,海寧硤石鎮(zhèn)人。清末民初藏書家,他藏書逾萬卷,藏書處曰紫來閣(筆者曾見過民國時期浙江仁和書法家高保康所題“紫來閣”一匾的墨跡)、用拙齋、汲修齋等。據(jù)《海寧藏書家印鑒》所載,徐氏的藏書印就收有六十八枚之多,且多書卷氣金石味,如“得此書,貴能讀;若徒藏,不如”、“積此書,良匪易;愿子孫,勿輕棄”等。
徐氏不僅雅好古籍書畫,且性嗜金石,素慕鄉(xiāng)前賢六舟之名,高山仰之。清代海寧學者蔣學堅《小綠庵天遺詩·序》云:“今年徐君蓉初從武林丁君輔之假得小綠庵天詩三冊,俱系六舟手稿。蓉初屬我校錄,余不敢妄加去取?!笨梢?,六舟《小綠天庵遺詩》的付梓傳世,一定與徐蓉初有關。近見資料,庚申(1920年)夏五月姚氏古樸山房校印的《小綠庵天遺詩》出版后,姚氏文敷曾于上海靜安寺路寄徐志摩父親徐申如十冊?;蛟S,此詩集的校印出版,徐蓉初、徐申如兄弟倆都參與其中。
因為與鄉(xiāng)前賢相關,徐蓉初珍藏了“嬲”字磚拓。此拓徐蓉初如何得之,已不可考。但是,徐蓉初得到這紙墨拓,自是一種驚喜,他既請畫家黃山壽題名,又請吳昌碩手題。如此,一紙拓本,演繹出名人的故事,歷史文化積淀愈加深厚。
“嬲”字磚拓上,還有一枚收藏印“海寧縣圖書館”。海寧金石文化淵源深長,海寧圖書館創(chuàng)辦于光緒三十年(1904年),1923年時已搜集藏有金石拓本二百五十二種七百二十六張。
“嬲”字磚拓作為一紙文化遺存,流傳有緒,近二百年的歷史,文獻價值不言而喻。
“嬲”字考
“嬲”字磚,“嬲”字硯,“嬲”字拓,無論騷人墨客,還是草根百姓,注目一讀往往離不開一個“嬲”字。所謂雅俗共賞,說的就是這類事情。
這紙“嬲”字磚拓,被傳承,被珍藏,還與中國古老的傳統(tǒng)性文化有著聯(lián)系。有意也好,無意也好,一位晉代的制磚工在泥坯上劃出一個“嬲”字,我們可以想見此人當時的心境。
這個“嬲”,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中尚未收有此字。北宋《廣韻》才有此字:“嬲,奴鳥切,音嬈。擾也。《嵆康·與山濤書》足下若嬲之不置。”釋義為“打擾、糾纏”的意思。漢字被譽為中國的第五大發(fā)明,從漢字構造來說,“嬲”的造字之法似乎充滿了玄機?!版铡笔且粋€會意字,字典上解釋為“打擾、糾纏”之意,顯然是引申義?,F(xiàn)在的上海話里,還有“嬲小姑娘”一語,它使用的應該是本義。
“嬲”的本義指男女間的事,這是毋庸諱避的。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男子圍著一個女子,纏七纏八,動手動腳,可形象了。唐代有一幅“五女一男嬲戲不休”的春宮秘戲圖,就是這個字的注釋??梢哉f,“嬲”是一個與古代性文化相關的漢字,是傳統(tǒng)性文化的產物?!笆成砸病保ā睹献印じ孀印罚?,人生離不開“飲食、男女”兩件大事。這紙“嬲”字磚拓,就是因為一個“嬲”字,理所當然地引起了讀拓者的注意。
晚清,金石考據(jù)之風盛行,嗜愛古磚硯者甚眾,如權勢顯赫者阮元、嘉興金石學家張叔未,因各自藏有漢晉八磚,故將書齋命名為“八磚吟館”、“八磚精舍”。古磚吸引了考據(jù)學家金石學家書畫家的眼球,凡見有銘文的斷磚殘角,尤其是那些刻有奇字異文者,便不惜重金搜購。
吳昌碩面對藏書家徐蓉初遞來的“嬲”字磚硯拓片,金石學家遇上了“金石僧”的遺拓,一種驚喜之意油然升起,揮筆題曰:“磚亦嬲,筆亦嬲,感事詩成打草稿?!?/p>
吳昌碩(1844-1927年),西泠印社首任社長。詩書畫印,自成一家,卓然絕世,流風遺韻迄今猶存。他在藝術上獨辟蹊徑,貴于創(chuàng)新,把書法、篆刻的行筆、運刀、章法融入繪畫,形成一種獨特風格的金石書卷氣。吳昌碩酷嗜古磚硯,書齋里藏品不少,其中一方名硯就是由“吳黃武元年(222年)磚”手制而成,硯側自刻銘文,置于案頭,并吟詩自賞:“清光日日照臨池,汲干古井磨黃武?!?/p>
六舟上人 剔鐙圖小像
這“嬲”字磚拓上的三句小詩,吳昌碩以“嬲”入筆,詼諧幽默,妙趣即生。六舟《小綠天庵遺詩》末附有“六舟山野紀事詩”一卷,他的詩或紀事,或抒懷,或詠古之彝器,皆清新博雅,別樹一幟,且多感時之吟。如《泰和磚花插》結尾:“千六百余載,呵護有鬼神。古香伴墨香,與硯結芳鄰。奇葩作清供,永為席上珍?!绷垡虼u而動情,因時而生感,因感而得詩,這里面當然有著一種“嬲”趣。磚“嬲”筆“嬲”,吳昌碩觸境生情,也不禁一“嬲”,而他的三句題詩又怎是一個“嬲”字了得!
運甓乃太勞何妨成破灶
對于磨磚作鏡軒中古磚的歸宿,六舟上人早已鑒古而有所慧悟。六舟的友人程洪溥,字麗仲,號木庵,齋名銅鼓齋,徽州(今安徽歙縣)富商,客居浙江。程氏博物好古,通金石學,收藏頗富,家藏三代彝器不下千種,有銘可考者五百余器。大收藏家趙之謙將程氏銅鼓齋、劉喜海嘉蔭簃、吳榮光筠清館、葉志詵平安館,稱譽為清代乾嘉以來海內金石收藏四大家。六舟曾為程氏拓印家藏鐘鼎彝器,浙江博物館所藏六舟所拓西漢竟寧元年雁足燈全形拓《剔燈圖》,就是當年在徽州銅鼓齋所拓。程洪溥曾感嘆道:“敝藏磚甚多,倘不遇知音者,難免砌灶矣?!绷蹖Υ说某甏鹂芍^絕妙好辭,以詩吟道:“運甓乃太勞,何妨成破灶?!保ā洞雾嵈鸪棠锯挚啄俊罚?/p>
“運甓”一典,出自《晉書·陶侃傳》,甓即磚。陶侃在州無事可干,則朝運百磚于齋外,暮又運于齋內,以此磨練個人的意志毅力。古磚無人賞識而被砌入燒飯破灶里面,不能不說是莫大的悲哀。六舟引用程洪溥之言,又借用“運甓”一典,詩句中表現(xiàn)出對于古磚歸宿的一種淡然,一位高僧不同尋常的淡然。
一位高僧,自然深知“緣起性空”的真諦,世事無常,萬物有聚必有散。六舟《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自序中云:“余所藏書畫、所拓金石,知交中設有見賞,隨即散去。今存于磨磚作鏡者,已十不剩一矣。”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初春,六舟自京師南歸,因乏盤纏,將所藏沈周山水長卷及宋拓孫過庭《書譜》售出,以作舟車之資??梢?,六舟那時對于收藏已有著一顆平常之心,超然于俗世,深知收藏不是“貪欲”也不是“占有”。
果然,六舟上人圓寂才兩年,清咸豐十年(1860年),“洪楊之亂”起。咸豐十一年二月,海寧城陷。洪楊所到之處,無論佛寺道觀,全被焚毀一空。六舟磨磚作鏡軒的古磚及其它所藏金石書畫,慘遭焚掠。另外,六舟圓寂后,其徒又不能守之,大多散失。從此,“嬲”字磚硯便杳無蹤跡。
管庭芬曾有一段文字對此慨嘆:“句曲外史(元代海寧藏書家、收藏家張雨)居湖上(杭州西湖),筑黃篾樓以貯鼎彝書畫,富甲浙西,兼多亡宋南廊庫故物,沒后散佚無存,僅遺一簪。六舟罄衣缽之資四十余年,筑磨磚作鏡室及墨王樓以貯所藏,幾與相埒。亂后半遭劫火半為豪奪,身后僅存玉佛一尊?!保ā缎【G天庵遺詩·南屏退叟傳》)
不幸,“運甓乃太勞,何妨成破灶”竟爾成了詩讖,六舟磨磚作鏡軒內的古磚聚而復散,“嬲”字磚也如黃鶴一去無影跡,比六舟在世時預料的更慘;有幸的是,六舟上人的“嬲”字磚拓雖經歷輾轉流傳,卻迄今猶存,并編入《海寧圖書館藏金石拓本》、《六舟—一位金石僧的藝術世界》等書。后人憑藉“嬲”字磚拓,也可略知這塊晉磚的大概,得以觀瞻品賞。
(責任編輯:勞棠)
六舟上人嬲字磚拓
六舟制吳越寶正四年磚硯銘文與底紋拓片
宋鴨子磚拓
六舟拓后周蕭山祇園寺舍利東塔磚銘拓片
六舟制吳越寶正四年磚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