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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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晟彬風塵仆仆到達后——頭重腳輕還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即被一輛破車拉往一處黑黝黝的地方了。借著淡薄的星光和車大燈的照射,他辨別出周遭散落著一些房屋。房屋式樣大同小異,均為不高的三角屋頂大平房,上頭蓋著洋鐵皮,屋前屋后圍著一人來高的圍墻。
過后曹晟彬得知,此地為帕拉馬里博郊外的一個倉庫區(qū)。
當晚曹晟彬住進其中的一座倉庫里。他得自個兒動手,在倉庫的空處搭起一張床鋪,并架上一頂墨綠色的尼龍蚊帳。蚊子又大又稠密,隨便在空中一劃拉,便能撞著十幾只。小吳過來說,四只角都得點上蚊香。曹晟彬不解,問道,掛上蚊帳了,還要點蚊香?小吳一臉不屑說道,這兒可是南美洲哦,你都沒聽說過的?。?!
第二天曹晟彬醒時,日頭已經老高。那位小吳,早已不見蹤影。曹晟彬在煤氣灶上弄了點吃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倉庫圍墻的鐵門,一番探頭探腦過后,他終于鼓起勇氣跨出了門檻。附近幾條小馬路,植物瘋長,不見人跡。天空無比空曠,是那種從未見識過的空曠,廣袤無際,上頭沒有任何參照物,藍得耀眼,顯得很不真實。曹晟彬對那一株株的仙人掌產生了興趣。這地兒的仙人掌足有三層樓房那么高,開著鮮艷的黃花朵。曹晟彬心想,自己老家的仙人掌都是栽在花盆里的,而這兒的仙人掌,儼然就是一棵棵巍峨大樹嘛。
第三天是個落雨天,曹晟彬沒有出去走動。他待在鐵皮蓋的倉庫里。那雨鋪天蓋地,雷霆萬鈞,震耳欲聾。在曹晟彬的感知中,那時節(jié)的鐵皮屋猶如行駛在波濤洶涌大海上的一艘船只,搖搖欲墜,焦頭爛額。曹晟彬走到窗前,但見外頭的雨線如麻繩般粗細,速度極快地砸下來,整個兒天地一派白茫茫。
第四天為周末。曹晟彬發(fā)現這一區(qū)域的馬路上,有不少車子駛過,另外還有一些人騎摩托車或腳踏車的。曹晟彬早早跑到大門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心想,這些黑人的造型還真不賴。他們隨便那么一站,抑或就騎個破車吧,便顯范兒了,形同一座座烏木雕像。
這些黑人在周末跑到這片區(qū)域來干嗎呢?曹晟彬后來搞清楚了。原來,這一帶除了建有倉庫外,另外還有幾幢不同用途的建筑物。那數幢房子從外觀上來看,區(qū)別不是特別大,只是要小些,精致些,院落自然也小巧玲瓏,里頭的花花草草修剪得相當整潔。
這類房子,是當地某些部落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
有一幢這種類型的房屋就挨在曹晟彬所住的倉庫旁邊。曹晟彬登上那架戶外鐵樓梯,在拐彎的平臺上,便可看見對面房子的院子,還可通過房屋窗口見到里頭的情景。
這天的黑人們,穿戴得整整齊齊,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過來的。男人大多穿襯衫、西褲;女人們穿上傳統(tǒng)的連衣裙,花色較為艷麗;小孩子們天真活潑,尤其是那些小女孩,個個花枝招展。門口那間矮屋子,不知從何時起,已成了小賣部,出售飲料及糖果什么的。大家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在院子里寒暄、攀談;小孩們喝飲料、吮棒棒糖,跑來跑去。
他們進屋后沒多久,無論男女老少,便都安靜下來了。整個兒氣氛,于驟然間截然不同了。連曹晟彬這個局外人,也立馬感受到了。這或許就是宗教的肅穆氣氛吧。然而,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宗教儀式呢?這一點曹晟彬自然是沒法弄明白的。
曹晟彬那天所見到的宗教儀式場面,是他從未見識過的,也歸不了類。此地的這些黑人,祖先是被荷蘭殖民者從非洲販賣到這兒來的黑奴——漂洋過海的黑奴們說不定就把非洲原始部落的某種原始宗教儀式給帶到這兒來了。故而,這種宗教儀式在曹晟彬看來,顯得很是詭異和不可理喻。
儀式開始后,臺上出現了幾位身穿長袍的老男人(長者),他們一個個輪流說話,拖腔帶調。底下的人一律站著(沒有座椅),抬臉看著臺上的人,很專心致志。臺上的動靜越來越大,輪流說話的老男人們,現在開始輪流手舞足蹈了。那舞蹈的幅度頗大,大有張牙舞爪的陣勢。曹晟彬注意到,他們跺腳的時候特別用力,咚咚響。臺下的人唱起柔軟的歌曲,這柔軟的歌曲與臺上的夸張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判若兩重世界。
臺上其他老男人一個個退下,留下一位顫巍巍的老男人。面對底下苦難的蕓蕓眾生,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麥克風前,開始小聲說話。曹晟彬待的地方有一定的距離,故而完全聽不到那位超級老男人所發(fā)出的聲音。曹晟彬是通過老男人嘴巴的嚅動,判斷出他在說話的。更為絕妙的是這位老男人的“舞蹈”,他在眾人的合唱聲中翩翩起舞,且不說那“舞姿”的怪異,就是他那身段,這么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其身段卻如剔了骨般酥軟,如風中搖擺的楊柳枝,如書法里頭的狂草體。
這樣子一來,原子彈般強力的效應呈現出來了。但見底下有人像根面條似的滑倒在了地上,隔一陣子又是一個……可始終沒見有人搭理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整個程序有條不紊地往前推進——倒下的人越來越多,一茬一茬割麥子似的。那些黑妹倒下去的時候,曹晟彬好生心疼,免不了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嘆息。
儀式結束時,剩下的人已非常有限。除了一兩位中年婦女外,其余的均為身壯如牛的男人。這些人開始賣力干活,搬動那些倒地者。他們一人抬頭一人搬腳,吃力地將他們移到長條椅上。這其中有些倒地者,剛一觸碰到他們,他(她)立馬撐起身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有些則不然,完全像是一頭死豬,任由他人搬來搬去。
大概過了個把時辰吧,那些原先“沉睡”過去的人,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長條椅上爬起了。他們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恢復了原貌。過后,這群人有說有笑地從屋子里出來,拖家?guī)Э?,相互道別打招呼,好像剛才的那一幕壓根兒就不曾發(fā)生過似的。
第五天,有人在大門外敲門。曹晟彬過去把門打開。門口站著一位黑人男子,他將曹晟彬拉到一旁,從褲兜里掏出一管鋼藍色的手槍。曹晟彬嚇得臉色煞白,慌亂中倒是沒忘舉起雙手的規(guī)矩,用意大利語向他求饒。黑人男子倒是聽懂了(或許是從他的神態(tài)上看出來的),臉上露出笑意,拍拍曹晟彬的肩膀,一邊說話一邊打手勢。曹晟彬總算腦子開竅了——原來人家并非要他這條小命,而是想把槍兜售給他呢。
第六天又有一位黑人男子在大門口敲門。這次是小吳頭天交待過的,說明天有黑人送鱷魚過來,叫他給錢收下便是。曹晟彬把門打開,一手交錢一手接貨。鱷魚的尖嘴巴已被膠帶紙給封住,身上綁著鉛絲。在倉庫樓梯下的鉛絲上,懸掛有二十幾張鱷魚皮。這二十幾條鱷魚的肉,都被小吳“蔥爆”吃進肚子里去了。小吳頭天晚上對曹晟彬說,鱷魚肉壯陽補陰,去妓院前得吃頓鱷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