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翔 沈凌昊
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在文化教育層面與國際之間交流的不斷加深,赴境外學習攝影的學生人數也不斷增長,具備海外學習經歷的年輕人在國內職業(yè)攝影領域,特別是當代藝術攝影領域的比例也在擴大。攝影教育的話題也因此愈發(fā)被重視,中外攝影教育差別和差距一再被提及。本刊對此話題也在持續(xù)關注,本文的兩名作者,均在美國攻讀碩士學位,董宇翔目前在羅切斯特理工學院就讀,沈凌昊在舊金山藝術學院學習,這兩所學校均是美國攝影教育中的知名學府,他們將分別結合自己學校的特點,談留學生眼中的美國攝影教育。
羅切斯特理工學院的攝影教育
羅切斯特理工學院(Rochester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簡稱RIT)始建于1829年,位于美國紐約州羅切斯特市。學校的攝影教育隸屬于影像藝術與科學學院(College of Imaging Arts and Sciences)下設的攝影藝術與科學學院(School of Photographic Arts and Sciences),共有7個本科專業(yè)方向和1個碩士項目,本科專業(yè)方向分別有:廣告攝影(Advertising Photography)、藝術攝影(Fine Art Photography)、新聞攝影(Photojournalism)、視覺媒體(Visual Media)、生物醫(yī)學影像(Biomedical Photographic Communications)、攝影與影像技術(Photographic & Imaging Technologies)、以及成像與攝影技術(Imaging & Photographic Technology),分別授予理學學士(BS)和藝術學學士(BFA)學位,碩士項目授予影像藝術、攝影及相關媒介的藝術碩士學位(MFA in Imaging Arts, Photography and Related Media)。其攝影藝術與科學學院是全美規(guī)模最大、歷史最悠久的攝影學院。
在攝影教學上,RIT最獨特的理念是注重工藝與技術。而方式上,則將課程人數控制在10人以內,老師能夠與每一位學生均有較深入的溝通,在講解技術概論的同時可以手把手地照顧學生的個性化需求,借助于豐富的硬件設備,學生都能在老師的指導下動手操作。例如,在視頻課程中,老師在介紹剪輯軟件外,還會一對一地幫學生解決技術問題;在后期和打印課程中,老師會根據學生掌握軟件的程度來進行講解,幫助每一位學生找到最適合呈現自己作品的載體。在這些課程結束時,學生都已經掌握各種數字影像制作技術,具有很強的實用性,相應也拓寬了創(chuàng)作思路。
“批評課”(Critique,通俗地講就是評照片)是美國藝術教育的核心。每次Critique導師根據學生的創(chuàng)作發(fā)問,引導學生得到合乎邏輯的闡述。課堂上,教師常以創(chuàng)作動機(motivation)為出發(fā)點,進而幫助學生提煉主題(theme)、論點(thesis)和創(chuàng)作方法(methodology);隨后對單張照片的構圖、色彩等進行分析,并延伸到象征、隱喻等修辭的運用;再到組照的排序、線索、敘事并考慮融入視頻,聲音或現成品等;最后是作品展覽空間的設計和呈現。批評課有時也會更強調學生解說作品的能力,學生要說出創(chuàng)作理由、方式、受影響的來源等。
但藝術最有價值的部份往往是難以言說的。如果強行把學生的思維嵌入這種模式進行訓練,培養(yǎng)藝術的思辨和闡釋能力,或許這種能力可以促進藝術創(chuàng)作,但是高密度的批評課程確實讓有些學生疲于應對,好像深陷在一張思想、創(chuàng)作和闡述之間邏輯關系的網中,難以掙脫。
RIT的史論類課程并不如技術課程那么突出,但每個學期也有相關課程,學風嚴謹,閱讀量大,還有寫作和討論作業(yè)。這些課程注重分析批判的思維方式(analytical and critical thinking),讓人獲益良多。然而,需要深思的是,西方藝術史論基本是記錄和討論那些推動、改變藝術史的藝術家及他們的作品,即有明確闡述性的作品。在這樣的理論氛圍中,學生顯得很像職業(yè)藝術家,從容地闡述自己的作品,卻會忽視作品本身的創(chuàng)造力。
學校的攝影史論教學似乎還徘徊于蘇珊·桑塔格和羅蘭·巴特的譯本,執(zhí)拗于紀實和觀念的辯論,對攝影融入當代社會和文化有些怯場。所謂學術層面上又基本按照西方藝術和攝影史論的書寫方式來進行研究和批評。這大概也是整個當代藝術史論系統(tǒng)所面臨的困境。
RIT開設“新種類藝術”(New Form)的本科和研究生課程,來自藝術和非藝術專業(yè)的學生都可以選修,打破學科之間的壁壘并一起完成創(chuàng)作。值得我們深思的是,課程最終的作品絕不只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品”,可能是一個社區(qū)計劃等非傳統(tǒng)藝術項目。RIT的跨媒介課程建立在人文學院、工程學院及影像藝術與科學學院的基礎上,擁有充分的硬件設施、教師和教輔資源。這種跨學科教育值得國內借鑒和思考,目前也有部分國內學??紤]開設跨學科藝術課程,但是從我的學習經歷看,國內藝術學科的基礎教學體系尚未完整,如攝影技術、攝影藝術修養(yǎng)等“菜單式”課程設計仍需改進,人均器材量占有也不足,跨學科教育體系形成尚需時日。
在RIT,學生可以從7個專業(yè)方向中自由地選擇和更換,頒發(fā)理學學士的3個專業(yè)致力于探索影像技術,學生在掌握基礎攝影技術后拓展到如生物醫(yī)學等專業(yè)性極強的領域。其它4個頒發(fā)藝術學學士的專業(yè)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文化鑒賞力和對當今社會的敏感度,配合輔修和選修課,如視覺文化研究等,學生獲得一種批判性和分析性思維方式。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渠道也比較寬泛,其官方網頁上寫到:獲得理學學士和藝術學學士的畢業(yè)生就業(yè)率分別達到94.1%和93.4%。
舊金山藝術學院的攝影教育
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簡稱SFAI)是美國最重要的老牌藝術學院之一,也是美國西海岸的當代藝術教育重要陣地。美國現代藝術史上的眾多著名藝術家、導演、攝影師都曾就讀或任教于這所學校,學院的宗旨在于創(chuàng)新與多元,以發(fā)展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和思辨能力為主要目標,并為美國乃至世界藝術界培養(yǎng)優(yōu)秀的藝術人才。
該校的攝影系由安塞爾·亞當斯于1945年創(chuàng)立,伊莫金·坎寧安、多蘿西·蘭格、邁納·懷特等著名的攝影師都曾是SFAI攝影系的教師。學校開設有攝影系本科BFA和碩士MFA兩個階段的學位課程,都致力于純藝術(Fine Art)攝影的教學和實踐。
SFAI是一所非常強調跨學科教學的藝術學院,并開設有許多各具特色的跨學科實踐課程。就攝影教學而言,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一門叫做“作為雕塑的攝影”(The Photograph As Sculpture)的課程,由攝影師Lindsey White與雕塑家Renee Gertler共同授課。這門課程主要從文本、圖像以及媒介三方面來討論攝影和雕塑之間的關系。通過研究布朗庫西的雕塑、杜尚的現成品還有大地藝術(Earth Art,又稱“地景藝術”,1960年代末發(fā)端于歐美,大地藝術家普遍厭倦現代都市生活和高度標準化的工業(yè)文明,主張返回自然,慣以大地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對象,如在沙漠上挖坑造型,或移山湮海、壘筑堤岸,或潑濺顏料遍染荒山,故又有“土方工程”之稱。早期大地藝術多現場施工、現場完成,其作品無意給觀者欣賞,后期的大地藝術家很少大規(guī)模挖掘工程,更多借助攝影完成—編者注)和表演藝術,使學生打破攝影“平面化”的認識,從而在攝影的實踐中挖掘圖像在空間中的可能性。與此同時,學生還需要在雕塑工作室中進行大量訓練和學習,以了解圖像在三維空間中的構成和關系。每兩周還需要進行一次“批評課”(critique),每個學生都會有15分鐘,介紹近期的創(chuàng)作,陳述作品的觀念、材料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老師和同學們也會非常嚴肅地對作品進行提問和建議。學生不僅需要通過閱讀來研究相關藝術理論,并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呈現自己的思考,最后還需要“論戰(zhàn)群雄”,使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背后的觀念得以成立。
盡管在“批評”的過程中,學生的觀點都比較犀利,氣氛有時候也會劍拔弩張,但這種看似“決斗”的方式也是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的試金石。每個學生都清楚“批評”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幫助和重要性,以及如何在“批評”的情景下進行對話和思辨。而這種自由思辨的精神從西方早期啟蒙主義到20世紀的法蘭克福學派一直延續(xù)至今,已然成為西方藝術批評里的核心思想。這種高強度的“批評”在國內本科的學習中幾乎只會出現在畢業(yè)答辯環(huán)節(jié),但在SFAI,這種激烈的對話與思辯幾乎每天都上演著,緊張的課程模式也對所有的學生提出非常高的要求。這些“真槍實彈”的思維訓練與論戰(zhàn)也使“學術”這個詞變得真實起來,而非“走過場”般的不痛不癢。
這里允許犯錯,也可以無知,但每個人都必須堅強。學生在每次“批評”的成功與失敗之中也變得自信起來,而這種自信會成為未來支撐他們的藝術以及艱難的藝術之路的“星星之火”。
在藝術理論方面,SFAI也有著大量跨學科藝術理論課程,我在學習過程中基本從未聽到過類似“西方攝影簡史”或者“20世紀攝影研究”這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理論課程。取而代之的是諸如“神圣性”(攝影中的宗教性)以及“哥特文化研究”(藝術史中哥特美學)這樣的前沿理論。我之前曾上過一門叫做“生物科技與藝術史”的理論課,是由一位生物學博士和一位藝術家共同授課。這門課從藝術史的發(fā)展脈絡出發(fā),為學生梳理了在藝術史發(fā)展過程中藝術家們所使用的生物學理論、科技和知識,從早期中世紀繪畫的解剖學到日本傳統(tǒng)藝術中對于死亡的迷戀,慢慢延展到當代藝術中曾用活體作為創(chuàng)作媒介的的藝術家,像Joseph Beuys,Damien Hirst,Marina Abramovic等。除此之外,這門課上學生還需要對一些生物學領域的前瞻性思想進行學習和研究,如“塞伯格”理論(對于人造人即將出現于未來世界而產生的恐慌和猜想)。像我這樣沒有任何生物學背景的學生,這門課確實非常有難度。但跨學科學習的新視野卻如同一劑“強心針”在藝術思維上給學生很大的啟發(fā),也使學生慢慢開始關注攝影之外的學科和領域,并從中吸取養(yǎng)分來拓展對于攝影創(chuàng)作的理解。
SFAI另一門比較有特色的課程叫做“Tutoroal”(導師),在這門課程中學生可以在選課時看到一個20人的教授名單,這些教授有自己專攻的藝術領域。有時候這個名單里會出現不同類型的藝術家、策展人以及藝術評論家。如果學生對他們感興趣,并希望向這些專業(yè)人士進行學習,學校會邀請他們每學期進行三次一對一的單獨授課。學生可以根據自己創(chuàng)作類型與方法選擇自己專屬的老師來指導自己,各取所需、因材施教。
除了以上三類課程之外,SFAI同樣有種類繁多的工作室課程。而所有的工作室課程對于研究生(MFA)而言都是完全開放的,你可以根據自己創(chuàng)作的類型在多領域進行學習和實踐。這樣的選課系統(tǒng)也打破了科系之間的界限,使SFAI成為一個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藝術試驗場。
西方攝影教學與社會學、圖像學、符號學、類型學都有互相銜接的部分。這種學習模式讓學生在一個更寬廣的界域中去思考和理解攝影,而不僅僅是技術的訓練,以及單一的經驗式教學。誠然,“實踐出真知”,但我覺得一個優(yōu)秀的教育系統(tǒng)在注重學習結果的同時,也應該有啟發(fā)和前瞻的作用,而這種多元教學帶來的意義是無法通過單純數據來量化的。我認為,教育的意義并非只是教授學習方法與技能,同樣也需要引導學生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