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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賭

        2016-05-11 13:46:19侯文詠
        讀者 2016年11期

        侯文詠

        我當住院醫(yī)師的時候,有一次加護病房住進來一個病危的中風(fēng)病人。主治醫(yī)師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病歷資料,就大膽斷言這個病人活不過三天。我當時年輕氣盛,聽了很不服氣,就挑戰(zhàn)他說:

        “要是病人活過三天呢?”

        于是我們兩個人開始打賭。我們約定:萬一病人在三天之內(nèi)死了,我就輸給主治醫(yī)師半個月的薪水;要是病人活過了三天,主治醫(yī)師同樣輸給我半個月的薪水。主治醫(yī)師的薪水自然比我的高很多,不過一來他經(jīng)驗豐富,二來他當時自信滿滿,因此我們兩個人都覺得這個賭注是個公平的約定。

        為了證明我的判斷,我使用了最強力的降腦壓藥物、強心劑,以及大劑量的類固醇。只要一忙完其他病人,我就跑去照顧這個老先生。在我全心全意的照護下,病人的情況大有進展。我精神大振,到了第三天晚上,甚至從頭到尾守候在病床旁邊。等到第四天早晨主治醫(yī)師來回診時,我其實已經(jīng)睡眼惺忪了,可是因為病人心臟還在跳動,我微笑著看了主治醫(yī)師一眼,我知道我贏了。

        更神奇的是,我的病人不但平安度過了三天,他的情況還愈來愈好。到了第七天,除了沒有蘇醒的跡象外,病人的腦壓已經(jīng)降下來,心臟血管也漸趨穩(wěn)定。我告訴家屬,病人脫離了險境,但很可能會維持植物人的狀態(tài)。我的印象很深刻,家屬聽了我的說明之后,臉上泛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說不上那是失望或者是什么。

        我本來還保持著一種治療成功的得意,不過兩個禮拜之后,病人一直沒有蘇醒過來,必須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時,我開始不再那么得意洋洋了。有一次吃完中飯經(jīng)過等候室時,我聽見病人的一個兒子對另一個兒子抱怨說:

        “本來爸爸過世也就算了,現(xiàn)在變成這樣每天靠點滴、機器維持生命,光是醫(yī)藥費自付額一天好幾千元,一個月下來就一二十萬元。”他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不付錢,人家說你舍不得,問題是錢花得再多人也不會好。從前的人說死就死了,哪像現(xiàn)在發(fā)明這么多醫(yī)療科技,弄得人不死不活的,還要被人家罵不孝,真不曉得還要拖多久!”

        漸漸地,等候室的家屬不見了,他們甚至對醫(yī)院發(fā)出的病危通知也是愛理不理的。有一次,病人的病情在半夜突然惡化,我們立刻展開急救,并且通知家屬。好不容易把病人救回來,沒想到姍姍來遲的家屬不但不感激,反而把我叫到一旁。

        “醫(yī)生,這樣三更半夜的,”他臉上充滿不愉快的表情,“如果不是人真的要死了,下一次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叫我們來?”

        或許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有責任,可是看到這樣的家屬畢竟令人感到挫敗。那之后,每次走過病床看見病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愧疚感。有一次我在病床前坐了半個多小時,聽著呼吸機單調(diào)的聲音,我開始懷疑,會不會是我做錯了呢?

        老先生后來又撐了近兩個月。他過世那天正好是醫(yī)院發(fā)放薪水的日子,主治醫(yī)師如約拿來了半個月的薪水。我把那些錢,連同自己半個月的薪水都捐給了專門照顧植物人的基金會。

        從那一次開始,我就發(fā)誓絕不在病人身上打賭了。

        (步步清風(fēng)摘自新星出版社《明天再煩惱吧》一書,沈 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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