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才娟
摘 要:茅盾在《霜葉紅似二月花》中,在經(jīng)濟層面揭示了以王伯申為代表的新興民族資產(chǎn)階級與以趙守義為代表的封建舊勢力的對峙與斗爭,對家庭瑣事的描寫則從日常生活層面揭示了新舊人物的思想狀態(tài),尤其是新生代青年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作為新生代群體的代表,張婉卿照亮了整部作品,成為其中最具生命力的形象,其微妙的愛情心理值得我們細細品咂。
關(guān)鍵詞:張婉卿;愛情心理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4-0-01
《霜葉紅似二月花》在新舊勢力的斗爭故事中,著力穿插描寫了平凡瑣碎的家事,將身處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青年人的內(nèi)心世界細致地刻畫出來。張婉卿則是青年人中最閃光的存在,她的愛情心理的涌動也是最動人的。
(一)
張婉卿的第一重身份是黃府少爺黃和光的太太。婉卿是個漂亮端莊的女人,茅盾這樣描寫婉卿的出場:婉小姐一手挽著小引兒,一手搖著泥金面檀香細骨的折扇,裊裊婷婷來了。婉小姐穿一件淺桃灰色閃光提花的襯衫,圓角,袖長僅過肘,身長恰齊腰,配著一條垂到腳背上的玄色印度綢套裙,更顯得身長細腰,風姿綽約。頭上梳著左右一對的盤龍髻,大襟紐扣上掛著一個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戴首飾,單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鐲。文中描寫婉小姐美麗動人的地方還有好幾處,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婉卿端莊大方的形象已躍然紙上,深入讀者內(nèi)心。
作為黃府的少奶奶,婉卿理財持家,盡然有序。文中有這樣一處細節(jié):阿壽給婉卿報賬,婉小姐半閉了眼睛,似聽非聽,但心里卻在核算阿壽嘴里滾出來的數(shù)目字。待婉小姐吩咐完了,阿壽的眉毛驀地一跳,抬起眼來偷看婉小姐的臉色,揣測婉小姐的話是真是假。這足以看出婉卿是一個集美貌與才能于一身的使人又敬又愛又怕的少奶奶。
在別人看來,婉小姐上午姑嫜,下無妯娌叔伯,丈夫的性子又好,什么都聽她的,丈夫要錢使還得向她手里拿,家里家外一把抓,全身上下穿的用的全有講究,并且長了這樣一副嬌容,婉小姐多么享福!但是,這其中的滋味,也只有婉小姐自己才能體會??纯袋S和光,成天躺在煙榻上,伴著一盞燈,一支槍,黑白顛倒,萎靡不振,滿志躊躇化為一縷青煙。這種凄涼境遇,正如婉卿所說:白天里,那么一座空廓落落的房子,就只我一個人和丫頭老媽子鬼混,有時我想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算是干么的?又像坐關(guān)和尚,又像在玩猴子戲!可是坐關(guān)和尚還巴望成佛,玩猴子戲的巴望看客叫好,我呢,我巴望些什么?想想真叫人灰心。但凡有個能干的丈夫,能撐起一片天,誰愿意場里場外一把抓地操心!婉卿的苦楚,只有她自己清楚。
作為丈夫的黃和光,曾經(jīng)渾身是勁,躊躇滿志,接觸到了社會的卑鄙齷齪后側(cè)身而退。當他沉迷在個人的小天地中,準備享受甜蜜的家庭生活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嚴重的生理缺陷,于是染上了毒癮。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曲盡丈夫的職責,曾經(jīng)為人父的期待更是妄想,他自知對不起美貌而多才的嬌妻婉卿,滿懷志大力薄的愁緒。
就是面對這樣一個性無能的丈夫,張婉卿也表現(xiàn)出了她賢良爽朗的一面。和光因生理缺陷常悒悒,婉卿不僅不抱怨怪罪,反而找些事來逗著和光笑,縱有千般煩惱,依舊有說有笑。婉卿越是安慰鼓勵和光,和光心里便越是愧疚。洋溢青春熱力的婉卿,終究要引起和光自嘆形穢的感傷。正如一個是“花明柳媚的三月艷陽天”,一個“竟是秋光已老,肅殺凄涼,像那匹蜷伏在墻角的老蚯蚓”。明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卻畢竟又是一體,好一對同命的可憐蟲!婉小姐的內(nèi)心雖然風光慘淡,但對丈夫不離不棄,百般鼓勵,可是婉卿與和光之間的愛,在我看來,并不是日本學者竹內(nèi)實所說的“溫暖人心的愛情”[1],倒更像是母子之愛。和光頹然感傷時,婉卿總是偎在他身旁,滿臉的溫柔,滿臉的慈祥,凝眸如同一個母親在看護她病中的小寶寶。婉卿身上不僅有一般女性的漂亮溫柔賢淑,更有令須眉自愧不如的果敢精干,這樣一個卓越的女性,單從遵從內(nèi)心講,她會心甘情愿一輩子陪著性無能的丈夫嗎?但茅盾寫她對丈夫關(guān)愛有加,呵護備至,分明就在婉卿身上強化著對傳統(tǒng)人倫規(guī)范的認同和贊美。
(二)
張婉卿的第二重身份是張府的小姐,也就是張恂如的姊姊。茅盾把婉卿塑造得儼然是一尊東方女神,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賢良。但文中有這樣一處細節(jié)不能不引起我們注意:張恂如和表妹許靜英暗中傾心多年,卻不能進一步發(fā)展,陷入了深深的婚戀困局之中。張恂如想向婉卿借一百塊錢,借口說給靜英送錢幫扶一下,去見即將去省里念書的靜英一面,但又苦于不便向婉姊說明真實情況,但是婉卿在知道了實情后,卻出乎意料地將錢交給了恂如。婉小姐明明知道弟弟恂如有家室,還借錢給恂如去找靜英。作為一個有傳統(tǒng)賢德的女人,怎么會縱容弟弟出軌?這實在是一個悖論。仔細想來,婉卿這么做其實是她自己不幸婚姻的映射。
面對黃和光常常自覺對不起她而又無可如何的隱曲,婉卿總是處處安慰,強打精神有說有笑,鼓勵和光積極治病。其實那毛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就算能治好,又要多少光景,婉卿也不知道。婉卿的內(nèi)心是凄涼苦楚的,但種種的苦處,她既不能對別人說,更不能向丈夫傾訴衷腸。基于這種內(nèi)心的凄苦,婉卿深刻地理解夫妻之間沒有閨房之樂和魚水之歡的慘痛,這也就使我們明白了她縱容恂如去找靜英的緣由。
(三)
張婉卿的第三重身份是錢良材的表妹。這二人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恐怕也不僅僅停留于表兄妹的單純。
從錢良材來說,他死了夫人,發(fā)誓不續(xù)弦。他的夫人在他家短短五年的生活,到死才流露了心靈深處萬般委屈的一句話:“唉,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么?”錢良材待夫人不壞,他和她“相敬如賓”,但各自心中有一個世界。他的夫人,擔著憂慮,挨著寂寞,她為錢良材生了一個孩子,但卻感覺不曾真正有過一個丈夫。良材看夫人的遺像,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眉目間含有無限的幽怨。錢良材不愿續(xù)弦,但他的外婆和嗣母要為他張羅親事,定下許靜英為填房。良材說他認為只有婉小姐才能比得上許靜英,但他還是“不愿”。錢良材對夫人的感情顯然沒有到“發(fā)誓不再娶”的地步,那又為什么不續(xù)弦?說到許靜英的人品,為什么說只有婉卿比得上?如果我們仔細體會,不難看出錢良材對婉卿有意。從婉卿來說,她想象自己帶著孩子,與黃和光去游山玩水,首先想到的是“良材表哥去過的青島”。
文章還有一處有意思的地方:在黃府的酒席過后,婉卿和良材含沙射影、欲蓋彌彰的對話,可以看出錢良材和張婉卿彼此傾心。良材說:“婉弟,怎么同我客氣起來了。”出口便覺不妥,臉上一熱,欲稍加遮掩,不巧又說:“婉弟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樣的?!边@才覺得更不合適。良材看到婉卿樓上樓下招呼客人好生辛苦,便催著恂如一起走,但婉小姐哪里肯放,良材只好留下。他的眼光跟隨婉卿出門去,甚至要跟著婉卿轉(zhuǎn)彎下樓。良材和婉卿的心跡至此表露無遺,這也就可以解釋良材為什么不續(xù)弦了。
至此,對婉卿的愛情心理分析就告一段落了,但并不意味著探索的結(jié)束,因為《霜葉紅似二月花》實在是一部具有“紅樓神韻”的精美殘簡,尤其作品中的婉卿,是最具鮮活魅力與生命張力的。集美貌與才干于一身的賬婉卿,她的愛情心理的涌動最為微妙動人。如果說她守著性無能的丈夫,不愿打破傳統(tǒng)道德的羅網(wǎng)是出于意識中的道德,那么,她對錢良材的傾心則是完全出于無意識的生命最真實的存在。
注釋:
[1]李岫編《茅盾研究在國外》,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