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

我和兒子來到加州

要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六歲的筷子挑了一挑

對著窗外說，干嘛不再來一碗呢

在充滿尊嚴(yán)的消費(fèi)場合

兒子很多次鄭重地提出

再來一份

然后，裝成紳士

有模有樣的享受一種優(yōu)雅

二十多年前

一個鎮(zhèn)子的小飯館

父親往一碗面里扔了一勺辣椒說，吃吧

面條殺氣騰騰

我和父親額頭碰額頭，筷子打筷子

排山倒海，滿頭大汗

那年我已經(jīng)十幾歲了

可我不敢說，再來一碗吧

我怕父親碗一樣的眼珠子

還有那雙沒輕沒重的大手

父親和我不一樣

那個人年輕時力大無窮

那個人是村長，在雪水溫村有著無上的權(quán)威

那個人脾氣很大，連我母親也一耳光打倒在地

那個人從不打我，也從未抱過我

更別說讓我騎在他的脖梗上耀武揚(yáng)威一把

那個人已經(jīng)沒了

吃一碗很高級的面

我突然感覺哪兒不對勁兒

蔥、香菜、醋

還缺什么呢，缺辣椒吧

服務(wù)員過來說，不用放辣了，你

已經(jīng)吃得滿臉是汗了

我才知道，大庭廣眾之下

我好像，吃哭了

母親來到城里

她每天站在我經(jīng)過的路口

蒼老的目光過濾穿梭的人群

她在等

等這個城市里唯一的親人

從廠子里回家

她站在窗前

隔高樓廣廈 隔山水重重

望一個叫雪水溫的小村

園子里的柿子秧開花了

黃瓜作紐兒了

豆角該摘了

她坐在書桌旁

看一個孩子寫字

年輕的時候就這么看

那么厚的一層人間歲月

被她看薄了

孩子依然這么大

她依然一個字也不認(rèn)得

用一生的勞苦和期盼

用越來越瘦小的慈悲

和一個木勺

把一鍋小米粥

熬得稠香而溫和

孫子捧著碗央求，還是不甜

再加點(diǎn)兒糖吧

她站在那兒

一臉茫然

從前，那個孩子也是這樣

一樣的貪婪

一樣的神情

一樣的稚氣

四十年一晃過去了

原來，什么都沒有消逝

只是換了個地方

現(xiàn)在，到了這兒

母親回鄉(xiāng)下了

就算是在天涯海角

只要有你在我身邊

我便不會覺得

是在漂泊

異鄉(xiāng)的站臺

我送別回鄉(xiāng)的母親

抬起的手臂 ?輕輕一晃

母親年輕的表情

四顧茫然中

一下子走入了暮年

什么時候 ?我們還能見面

什么時候 ?我能再喝一碗你煮的小米粥

什么時候 ?我才能變成像你一樣的老人

攙著你在黃昏里散步

午后的夏日 ?和你坐在房山頭

聽你絮絮叨叨地講 ?昨夜的夢

那些總是相同的夢

望著你遠(yuǎn)去的身影

五月的夜 ?空空蕩蕩

送別的是你

離家遠(yuǎn)行的 ?卻還是我

從此以后 ?千里之外

所有沒有夢境的夜晚

他鄉(xiāng)明月 ?山水茫茫

我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