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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堂琴聲(節(jié)選)

        2016-05-09 05:15:56陳丹青
        作文周刊(綜合版)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維茨棺木彈琴

        終日作畫,音響常開著。八九年冬初,是在遲午,紐約第104頻道古典音樂臺(tái)正播放肖邦。曲畢,照例的報(bào)告曲目之后,是一條新聞:“演奏者,弗拉基米爾·霍羅維茨,今晨在紐約寓所逝世,享年八十六歲?!?/p>

        霍羅維茨!國中的愛樂者想必知道他。此間說起這名字,可謂“如雷貫耳”。唱片行每年推出他的新磁碟,我也藏有好幾枚。琴藝不論,單看封面上的照片,老頭真是儀表非凡,便是在本世紀(jì)初,這樣的人物也不多見:他兼有士紳、貴族和演奏大家的風(fēng)度,當(dāng)代各國演奏明星的賣相,比他可嫩得多了。

        一位大師,得活到這份歲數(shù),上帝才會(huì)給他如此生動(dòng)的老臉??此鐨q的照片,頭發(fā)緊緊向后梳攏,斯拉夫人的修長(zhǎng)鼻梁,頂光照下來,風(fēng)流倜儻。如今老了,嘴唇像老太太那樣抿著,似笑非笑。莫扎特協(xié)奏曲的慢樂章被他彈錯(cuò)一句,指揮叫停,重來,老頭嘟噥著,一臉委屈。在下一章樂隊(duì)行進(jìn)時(shí),他閑出雙手,側(cè)耳傾聽,忽而笑起來,舉起左臂在空中打一響指。制片人去他家拍片,老頭就像個(gè)孩子,聽任攝影師擺布,然后開始彈奏,漸漸忘記正在拍攝:“下一支么?”他自言自語,“我還會(huì)彈舒伯特!”

        他訪問莫斯科的那部影片,諸位真該看看。開頭是他坐在家里,朗讀俄國表妹的來信,接著是工人托運(yùn)他的鋼琴。鏡頭一轉(zhuǎn),紅場(chǎng)、涅瓦河、音樂廳,掌聲雷動(dòng),老人出臺(tái)。彈到舒曼,座中俄國佬流下淚來……

        老霍彈琴的姿勢(shì)如何?去看一位行將打盹的老人便是。腦袋低垂,穩(wěn)坐后,他周身極少擺動(dòng)。手掌巨大肥厚,每個(gè)指端微微上翹。他并不由上而下地“彈”,十指只是輪番向鍵盤伸縮撩撥,狀如飛快地?fù)崦F婀?,他的著名的左手的力度,那排雷轟鳴般的低音,即處于如此這般。鏡頭移近了,移向他皮肉垂掛的老臉——一滴鼻涕,正凝在他巨大的、西方人才有的鼻孔邊緣。全場(chǎng)肅靜。那一曲是彈奏李斯特,曲罷,他欠身取過琴面上的白手絹,笑吟吟拂拭了,這才起身蹣跚走到瘋狂叫喊的觀眾面前。

        訃告過后,電臺(tái)又播出他彈奏的斯卡拉蒂,正是我最心儀的一首,由老霍彈來,是散漫游蕩、停停走走的語氣。

        收音機(jī)就在我右側(cè),連他的喘息換氣都聽得清清楚楚:今晨老先生不是去世了么?隨即我想起這是他生前錄制的訪談。接著,播音員換成女性:“曼哈頓,上東城麥迪遜大道,八十一街街口,某號(hào),小教堂,周五周六,下午四至八時(shí),霍羅維茨告別儀式向公眾開放?!?/p>

        那么,我去看他去。路是熟的,就在大都會(huì)美術(shù)館附近。

        入口處人不多,內(nèi)廳亮堂。我移步進(jìn)入,猛聽得老霍在彈琴。他不是死了么?我詫異,隨即一眼望見廳堂盡頭圍滿玫瑰花的他的棺木,棺的兩側(cè),是一對(duì)揚(yáng)聲器,叮咚琴聲就從那兒送出來。

        人們排成一線,依次緩緩移向棺木。當(dāng)我貼近棺木俯看這位鋼琴家時(shí),他平躺著。一具尸體。化裝過的尸體都是相似的,此外還能怎樣?他的大鼻孔干涸了,那雙大手照例被人安放在禮服上,交疊著。

        三年來,第104頻道又分別報(bào)告了幾位音樂名流的死訊,他們先后是喬治·布萊,倫納德·伯恩斯坦,還有今春辭世的克勞迪亞·阿勞。

        (選自《陳丹青音樂筆記》,有改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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