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玉懼怕過度的雕琢/多一點是玉,少一點為王/玉。石頭中的/王。這是李皓寫《岫巖玉》中的一段??吹酱嗽?,不免有一激靈的感覺,這是因為他捅開了一個我們有所感卻無以言的事實,所以就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這也證明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就是發(fā)現。寫詩就是不斷發(fā)現新的世界,包括感覺和意蘊。在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是一個發(fā)現,也是先知;在熟視無睹的事物中發(fā)現大家沒有看見的東西,就是一種刷新,更是開悟。后者難度更大,需要詩人更刁鉆的眼光,敏銳的感覺和比常人抻出更遠的想象力。具備這幾點,說明李皓是一個詩歌智商很高的人,他的這種聯想就是對詩人心智的挖掘和拓展。而且他嗅覺異常靈敏,在別人還沒有品出味道的時候,他已經把詩歌顯形成型了。迅捷而輕松。是即遇即寫,即時性和真實感非常突出。這讓李皓的這些詩歌像剛出爐的鐵,鮮活又烤人。也讓讀者身臨其境,被現場氣氛籠罩。這就恢復了觸景生情和有感而發(fā)的詩歌常識和倫理。這就是法國美學家雅克·馬利坦說的創(chuàng)造性詩性直覺,把詩歌在這里變成一種智性運動。詩歌少了胡謅八扯和不知所云,就變得非常親近和親切,有形有義有理有用。我視這些為李皓對詩歌寫作方式撥亂反正的嘗試和實踐。這讓他的詩歌既柔軟又堅挺,即寬厚又有鋒芒,即溫暖又有力度。
那么詩人是怎樣把暗淡無味的生活敲打出詩意,又是怎樣把游移不定的思緒凝固成詩歌的呢?再看這首《秋天的鐮刀》中后面的一段:唯有一塊石頭可以讓那顆堅硬的心/復活/硬碰硬才是一種真正的打磨/沙沙的摩擦聲中蹦出看不見的火星//一定要有水/鐮刀在水的撫摸中亢奮起來/水在鐮刀睜開的眼眸里打著轉兒,楚楚動人/這時,石頭矮了下去//與石頭一起矮下去的還有水稻、玉米、大豆、高粱/還有金黃的田野/那是分娩的母親不再隆起的肚皮啊/磨石上殘留的水像極了臍血。
這是李皓技術上非常成功的一首詩。而且這種好的詩歌技術讓一個陳舊的題材和事物復活,并生發(fā)出新的意境。他從磨刀這個細節(jié)出發(fā),通過“石頭”、“鐮刀”、“水”、“莊稼”幾者的關系,寫出了鐮刀在秋收中的作用。重點不是寫鐮刀怎么收割,而是在于磨刀的過程中詩意的介入,奇峭的想象和出人意料的比喻:“唯有一塊石頭可以讓那顆堅硬的心/復活”,把鐮刀說成“堅硬的心”,把刀刃變銳稱之為“復活”,這就不是簡單的比喻和擬人化,而是掠過現象直接進入到事物的本質和核心。以虛寫實,他用的是直覺,沒有苦思冥想,沒有反反復復的刪改,而是一下子想到了喻體,一竿子觸到底,直接用人的形態(tài)來替代和說明了磨刀的意義。這就是詩,就是美。而且又符合事實和情理。下面“硬碰硬”兩句是寫實,依然是以虛代實,而且是一種隱喻,或者說是象征,是思的力量。再下一節(jié)“鐮刀在水的撫摸中亢奮起來”,以及水在鐮刀的眼眸里打轉并楚楚動人,又將詩歌撩到了一個高潮。把磨刀這個粗糙冷漠的細節(jié),變得真切、火辣、陡峭,還有柔情和楚楚動人。因此詩歌有了性情有了肌理和靈秀。不僅刷新了人的眼球,還讓人的思維有震顫,并被撞開了豁口,視野一下子就開闊了的感覺。
李皓的這首詩歌就集中體現出詩歌的無窮魅力,也表現了作為詩人先天的才能,和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
此詩后一節(jié),寫的是磨快了的鐮刀出場。但他不直接寫鐮刀的動態(tài),而是從磨薄了的石頭“矮”下去寫起,引出各種被收割的莊稼。把田野比喻成分娩后母親不再隆起的肚皮,這個不算新,但說“磨石上殘留的水像極了臍血”,就是一個發(fā)明,一個創(chuàng)造。所謂“詩貴創(chuàng)新”就是前面說過的無中生有,開天辟地,即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用過的絕無僅有的發(fā)現和比喻。詩人們最較勁最難得就是這種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因為古今中外詩歌這塊田野被無數的詩人耕耘無數遍了,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新的詩句來真的比登天還難。但是詩人們依然不屈不撓地向難度挑戰(zhàn),這給詩人帶來了不盡的快樂。因為詩歌博大的美讓詩人情不自禁地去朝拜,去苦行。偶爾窺見詩歌美麗的驚鴻一瞥,足以讓詩人幸福一生。
詩人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生活中的,也許粗糲毛糙;一個是詩里的,規(guī)矩細膩,還有高傲唯美。所以詩歌更見人的性情,也更凸顯性情和平時難以窺見的真實。李皓顯然是把美和詩意作為最高理想,骨子里又結晶著誠樸、善良和感恩的詩人。這讓他的詩歌不論飛得多高,最終都要落到大地上,回到他的善美和對萬物的拳拳之心里。
這就不能不提李皓的另一首詩《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這首詩展現了李皓詩歌的另一面,自然率性之中的凌厲和不羈,戲謔中有劍鋒也有堅守和虔愛。有關這些也許預示著李皓詩歌將出現新的轉機和可能。由于篇幅所限,這里僅提供兩段,希望大家能窺一斑而見全身:就像雷平陽只愛云南省昭通市/我只愛普蘭店市,狹隘,偏執(zhí)/只有這樣我似乎才像個真正的詩人/盡管在大連生活這十來年/我已很少寫詩,我看不慣圈子里/一些所謂詩人的狹隘與偏執(zhí)/想寫詩就回普蘭店去寫!那個/詩人扎堆的小城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我,放縱或者胡言亂語//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就像我從未去過一樣//我身體里牢牢的普蘭店的印跡/不時被我的口音泄漏,被我/城里的女友詬病,她總是對我的/方言進行秋風掃落葉般的打擊/總是希望我變成地道的大連人/才好跟她般配。我說的話/不是海蠣子味大連話,也不是/普通話,但朋友們都說我說人話/性情,不裝,骨子里有小城人的/耿直,自卑,不合時宜的豪爽。
這首長詩讓我想到斯蒂文斯在《徐緩篇》里說的一句話:“詩歌試圖捕捉的是生活,生活不是任何的事件、人及場景,而是精神與感情?!边@首詩確實凸現出李皓全部的精神和感情,而且只屬于他自己,而不是共同的符號。
我們的詩歌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這樣的表情:裝,自以為是,高高在上。讀起來卻味同嚼蠟,不禁讓人敬而遠之。所以李皓這首《我要坐車去一趟普蘭店》真實又真誠,讀起來親切,有人味。這就是不裝的詩歌,也是說人話的詩歌,更是見性情的詩歌。這就對應上了袁枚所言的“詩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無詩。”能做到這點,當然就進入唐代皎然說的境界:“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詣道之極也。”就是說詩歌顯見了人的性情,就忘記了文字詞語的存在,這才是詩歌的最高。讀李皓此詩確實忽略了他的文字,或者說這樸素的文字,口語化等更顯見了詩人情感的真摯,且推動著情性在流淌,讓人的本性一覽無余。即真誠質樸,熱愛不忘本。有了性情,詩歌才如雨后的青韭,郁郁蔥蔥;用性情寫詩,才可見到感到詩歌和情感的真。另一方面,情感一旦真了,動了,說話寫詩就不再云山霧罩,花拳繡腿,表達就更自然直接,像泉水汩汩冒出,也像微風吹來枝葉自動的搖曳。這就是鐘嶸在《詩品》中強調的“直尋”,就是不拐彎,直奔目的,即直接和直覺。而越直接就越見真心。所謂的赤子之心就是如此。
所以這首詩就是李皓捧給故鄉(xiāng)的赤子之心,熾熱滾燙,滿懷虔敬。盡管信息量不夠大,缺乏立體化和縱深感,但情感之熱忱激烈,足以撼動更多的心靈。具體到美學品格上,就是“真,趣,淡”,這是明朝后期公安派提倡的文學主張。真,前面已說過。淡,我理解就是寫詩行文不咬牙切齒,不過分雕琢,不濃妝艷抹。趣,就是風趣幽默。在這首長詩中,就是調侃和自嘲,正話反說,這是此詩的主要特征。詩歌中有風趣,就有性情,就有鮮活,就有生命,就有滋味,當然也就有了感染力和穿透力。很多時候,詩歌中的趣味性勝過哲理和思想,也蘊含了哲理和思想,而且能起到“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效果。
所以,此詩所有的這些品格,都是在呼喚或者是恢復詩歌的倫理。映射在思想和情感上就是回家,回歸本源。這是一個古老的話題,但是在當下浮躁虛腫還有欲望膨脹,情感寡淡盛行之際,詩人去一趟家鄉(xiāng),就像安泰回一次大地,不但吸吮了力量,創(chuàng)傷也得以治愈,干枯的心靈也吸了一次氧。詩人在家鄉(xiāng)獲得的真實自由,充實和“心無芥蒂”,也啟示一切藝術的根源和方向不在未來,而在我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