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偉民
喀什北郊,一個昏暗的房間內(nèi),17歲的伊力亞10年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
他已離家流浪10年了,本該長成一個強壯俊美的小伙子。但是,蚯蚓般的傷痕爬滿了他的脊梁,一條傷腿正在萎縮。他的母親阿爾孜古麗因驚恐而捂住嘴巴,在黑暗中“嗚嗚”地低泣。伊力亞離開后,她流干了眼淚,一天禱告五遍,祈求用生命換回兩個兒子。
伊力亞的變化讓阿爾孜古麗既欣喜又擔心。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總體上他還是一個善良勤勞的孩子。然而每當談及離家的日子時,他總是說謊?!拔沂遣幌胱屗y過?!币亮喺f。還有一個不好直言的原因是,他害怕別人的目光。
每年,數(shù)量龐大的維族兒童被騙去他鄉(xiāng)偷竊,他們大多來自農(nóng)村,缺乏最基本的語言、生存和辨別善惡的能力。既要承受人販子和被盜者的雙重暴力,又要遭遇同胞和鄉(xiāng)人的唾棄,伊利亞就是其中之一。
偷錢,或被打死
1998年,伊力亞4歲,父母離婚,他被判給了母親。很快,父親艾力帶著哥哥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聽說去了“口里”。自古以來,新疆人以哈密星星峽為界,東進中原為“口里”,西出西域為“口外”。
1999年夏末,艾力回來了。他在“口里”認識了幾個人,并在慫恿下動了壞腦筋——找孩子到內(nèi)地“辦事”。家人不知道的是,艾力80年代曾在“口里”當小偷,每月能獲利兩三百元,比教授還多。他非常了解這個行當?shù)谋├?,這一次他把目光投向兩個兒子。
艾力在學校門外攔住了伊力亞,說帶他去玩,隨即把他抱上一輛面包車。伊力亞跟著爸爸經(jīng)上海進入浙江某市。最初兩天,父親帶他和哥哥去步行街、美食城和兒童樂園。新鮮感驅(qū)散了鄉(xiāng)愁,甚至有那么一剎那,他充滿幸福。
但第三天,那個熟悉的父親回來了。艾力攤著手對兩個孩子說:“錢都被你們花光了,你們必須弄點回來?!币亮喌纱罅搜劬?,仿佛沒有聽懂。爸爸張合著兩個手指伸入上衣口袋,說:“偷?!币亮喞_門就跑,說:“我要告訴媽媽?!?/p>
艾力像拎小雞一樣提起兒子的衣領,用一條浸濕的視頻線狠狠抽向伊利亞的后背。哥哥為他妥協(xié)了,說愿意去做。那天晚上,兩個孩子蜷縮在黑暗中,捧著媽媽的照片在嗚咽中睡去。
伊力亞所住的旅館一帶是外來維族人的聚居地,有很多新疆餐館和干果車。其中不乏做正規(guī)生意的,但更多的是罪惡的幌子。人販子們在店前做買賣,店后開設為藏匿場所。這些團伙少則幾個人,多則上百人,組織嚴密,分工明確。除小孩外,還有頭目、管家、監(jiān)工和廚師。每個小孩都有一定數(shù)額的偷盜任務,完不成就打,如果逃跑,還會被挑斷腳筋。
暴力陰影幾乎貫穿于這些兒童的流浪生涯,他們皮肉的安全完全取決于盜竊財物的多寡和人販子的心情。伊力亞曾見過一個監(jiān)工掄著木棒打一個小孩?!八呀?jīng)不動了,身上的血也開始發(fā)黑,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這里每天都有孩子消失,又有新的孩子補充進來,儼然一個私刑泛濫的獨立王國。
天亮后,艾力開始對伊力亞進行訓練,他需要掌握這些技能:從開水里夾起硬幣而不燙傷,熟悉上百種手袋提包的開關(guān)方法,刀片的使用和識別各種真假鈔票和手機。當然,還有和警察賽跑的本領。
兩個月后,伊力亞出師了,他的任務是獨自偷回一部手機。一天清晨,父親在后面揮舞著拳頭,伊力亞別無選擇,跟上了一個穿紅色棉衣的年輕女人,她剛往兜里放進一個新式電話。
伊力亞和獵物保持著距離,心跳和腳步一樣凌亂。猶豫了兩個小時后,他終于伸手摸到電話的裝飾繩,伴著對方的一次顛簸順勢取出。后來,他又作了幾次案,技術(shù)漸漸嫻熟起來。一個月后,他偷一個錢包已經(jīng)只需20秒。爸爸開始給他和哥哥下任務:每天1000元。
伊力亞進步神速,很快就成為一流的高手。他很聰明地用彈力帶將鉗子綁在袖子里,夾了東西后松手就自動回縮;他把手術(shù)刀片藏在指甲和嘴巴里,除了割包,還能在警察面前自殘要挾。
和其他流浪孩子一樣,伊力亞是公安局的???。他們有著各種對付警察的辦法:裝聾、不懂漢語、吞鐵片、撞墻甚至由人販子圍攻派出所,而辦案人員往往因為顧慮民族團結(jié)問題而放人了事,無形中縱容了情況的惡化。
逃亡
伊力亞孤獨地成長著,身體悄悄發(fā)生著變化。他冒出了胡茬,肌肉像吸飽了水的海綿一樣膨脹起來。他將對父親的不滿和對現(xiàn)實的困惑統(tǒng)統(tǒng)變成憤怒,開始去酒吧找人打架。
父親艾力因為長期吸食海洛因,揮鞭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弱。伊力亞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了,他已經(jīng)13歲了,可以公開頂撞父親,或者偷他的錢去網(wǎng)吧和肯德基。一次,父親叫他去醫(yī)院里偷,伊力亞拒絕了,說在那里偷錢等于偷命,還推了父親一把。
然而威脅不僅僅來自父親。作為無依無靠的偷盜“個體戶”,當?shù)氐膱F伙勢力常常掠走了他們相當部分的收入,一些腐敗的警察也加入這個行列,如果遇上特別正直的,就要穿街過巷地玩貓抓老鼠的游戲。
當?shù)厝撕尥噶诉@些不速之客。一次伊力亞到菜市場購物,兩三個當?shù)厝撕爸靶⊥怠本蜕蟻泶蛩?。他的右額被狠狠地踏在地上,鮮血糊住了眼睛。當他推開附近所有診所的門時,醫(yī)生都說:“走開,小偷?!?/p>
那次之后,伊力亞跟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維族大哥,“我需要一個靠山”。在資源有限的城市里,團伙間的群毆和火并時有發(fā)生,伊力亞去過幾次,將其形容為一場“殘肢飛舞的血腥大片”。
伊力亞成了一名小混混,言行變得更加粗鄙和放蕩。艾力覺得再也管不住這個兒子了,他想要錢而不是驚險的生活。為滿足越來越大的毒癮,艾力聯(lián)系了一個團伙,以9萬元的價格賣了伊力亞。
這個少年徹底憤怒了,他以罷工和絕食表示抗議。一個中年男人以一輪棍擊宣示了權(quán)威,并且把伊力亞發(fā)育不良的右腿打斷了。在床上度過了絕望無助的兩個月后,伊力亞又被催促著上街作案。他想到了逃。
在一個陰沉的夜晚,伊力亞成功地逃了出來。他步行離開團伙的勢力范圍,白天躲在網(wǎng)吧,晚上換過路車,逃到了數(shù)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回鄉(xiāng)
30歲的陳峰是一名警察。2007年盛夏的一天,他在派出所拘留室里看到一個滿身污穢、衣服破成了碎布條的維族男孩。
那是伊力亞。陳峰問他在這里干什么,伊力亞說跟爸爸來這里做生意。陳峰交代同事,如果沒證據(jù)就放了吧。離開前,伊力亞拿到了陳峰留下的一件衣服和吃面的錢。
沒有錢和身份證,伊力亞沒法回家。他在附近一家新疆燒烤店找了一份工作,偶爾也到街頭當扒手改善收入。出于感激,他和陳峰很快成了朋友。伊力亞請他吃燒烤,他教伊力亞講漢語。
伊力亞在這個城市迎來了他人生第14個生日。陳峰請他吃大盤雞,玩鬼屋和到海邊游泳。換泳褲時,陳峰看到伊力亞身上的傷痕,然后微笑地保持沉默。在余暉閃耀的海浪里,陳峰說起小時候的農(nóng)村生活和外婆樸素的人生哲學。
伊力亞羞愧極了,“他一定在暗示我要做個好人?!焙髞?,在陳峰的幫助下,伊力亞和喀什的媽媽通上電話。當他喊出第一聲“阿娜”時,話筒那頭已經(jīng)泣不成聲。由于多年的悲傷,阿爾孜古麗過早消耗了健康,暈厥癥和皮膚病讓她失去了勞動能力。
在一個清晨,伊力亞獨自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2008年2月,伊力亞在一家賓館里被警察發(fā)現(xiàn),被送回烏魯木齊。在這里,他聯(lián)系上哥哥熱依木。1年零7個月后,他們被送回喀什老家。
然而,新疆的流浪兒童不僅激起內(nèi)地人的憤怒,也引起新疆人的不滿:他們到內(nèi)地做正當生意卻被拒絕住店、乘車,在路上會遭到警察的盤查?!拔覀円彩鞘芎φ摺!币晃恍陆苏f。
伊力亞回家后很少外出,但是,再堅固的門也擋不住流言蜚語。鄰居見了他總是下意識地捂著包,更避免邀請他們?nèi)プ隹汀R亮喸?jīng)做過保安、網(wǎng)管和熱水器安裝工等工作,但總是不長久。長年漂泊讓他缺乏專業(yè)技能和人際交往能力。
新疆流浪兒童的善后救助引起各方力量的關(guān)注和參與。2011年,深圳市對口支援新疆工作社會工作站對包括伊力亞在內(nèi)的24個流浪兒童個案進行了跟蹤,結(jié)果只找到14個,而且只有7個明確表示了進修學習的意愿。
“社會需要以更寬容的心態(tài)來接納這些流浪兒童?!鄙绻げ裱┱f,“他們隨時可能會因失去希望而反復流浪。”
(文中未成年人為化名)
(摘自《明周刊》2015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