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

4年前，她是歷經(jīng)21年尋子未果、家破夫亡的滄桑母親，他是在QQ里認母失敗的陌生年輕人；4年里，她繼續(xù)奔赴蒼茫的尋子之路，他則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兩條人生曲線看似再無交集。

可是，4年后的今天，他們卻有如神助般通過DNA檢測，確定為母子關系！是什么讓本已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再次走近，讓歷經(jīng)25年磨難的母子再度重逢？

QQ交流淺嘗認親，陰差陽錯擦肩而過

2013年元月，貴州都勻一家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49歲的張雪霞身上掛著牌子，上書幾個大字：“尋找我兒宋彥智?！辈⑴溆幸环鶅鹤?歲時的照片，濃眉大眼，一對淺淺的酒窩，非?？蓯邸Ｅ谱由系男∽謩t記錄了孩子被拐的情況。照片旁邊是一個微信二維碼：“敬請愛心人隨手拍照并轉發(fā)朋友圈，為被拐賣的孩子點一盞心燈，照亮他們回家的路！感恩！”張雪霞在尋找兒子，猶如大海撈針般，沒有任何明晰的線索，這樣的堅持已持續(xù)了21年。

而遠在廣州，有位經(jīng)營茶葉生意、名叫雷明（化名）的24歲小伙，經(jīng)常重復做一個夢，夢中是漫天飛雪和連綿的山巒，小小的他在雪地里搖搖擺擺地奔跑，還有一個溫柔纖細的聲音在吟誦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夢醒了，回味悠長。雷明隱約記得夢的場景不是他長大的廣東，而是他小時候生活的某個地方，那首他3歲時就會背誦的唐詩也應是親生母親所教。

此時，無論張雪霞還是雷明，都想不到他們之間會有什么交集……

1991年12月29日，都勻下了一場大雪。彼時的張雪霞只有26歲，是都勻市工業(yè)品貿(mào)易綜合大樓的售貨員，丈夫宋懷南在五金公司做司機，他們的寶貝兒子宋彥智已經(jīng)3歲。那天是張雪霞的生日，智智前一天被外公接走，而她下班后也和丈夫趕到外公家，打算簡單慶祝一下，順便接兒子回家。

中午一點多，張雪霞和丈夫出去買菜，智智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起。他們回來，婆婆也進了家門，環(huán)顧四周，她驚慌地問：“智智沒回來嗎？”原來智智跟著婆婆去外面上廁所（他們住工棚，沒衛(wèi)生間），待婆婆出來卻不見他，便以為他回房了，想不到家里也沒有。張雪霞夫婦立刻慌了，這天是周日，家對面是人流量較大的電影院，智智不會是被人抱走了吧？張雪霞意識到問題嚴重，報了警，發(fā)動親友找遍附近的角角落落，但智智卻像人間蒸發(fā)般，杳無消息。

后來，張雪霞從當時在附近玩雪的兩個6歲孩子那了解到，他們在玩耍時，有一個眼神嚇人的男人走過來，把他們不遠處的一個小男孩強行抱起來扛在肩頭走了。聽他們描述的孩子的模樣，3歲男孩定是智智無疑。兒子落到壞人手里，他會不會受到殘害？想到曾見過雙腿被打斷成幾截，盤繞在肩上行乞的男孩，張雪霞心如刀絞。在兒子丟失的一個星期里，她一下瘦了30斤。從此，她和丈夫踏上了漫長的尋子之路。

1992年，都勻警方抓獲了人販子羅名端，兩個在場的孩子也指證了他，但直到他1993年被處決，也始終沒能提供關于智智的準確信息，只提供了“可能在福建”的模糊位置。張雪霞和丈夫便多次趕赴福建安溪、莆田、長樂、泉州等地尋找，都沒有結果。此后，他們耗盡家財，先后去了廣東、廣西、云南等地，但均是空手而歸。尋找15年未果，思兒心切的丈夫精神崩潰了。2006年大年初三，宋懷南留下一張“我只要我兒宋彥智”的字條后，跳樓自殺。張雪霞在親人的勸說下，慢慢從悲痛中走出來，更加堅定地踏上了尋子路途。又是6年過去了，依舊沒有兒子的下落。

2012年7月的一天，張雪霞登錄自己實名實姓的QQ，一條消息跳跳閃閃映入其眼簾：“阿姨你好，我叫雷明。根據(jù)你的描述，我想我有可能是你的兒子?！睆堁┫伎吹搅粞院螅ǖ卦儐枺骸爸侵堑淖笫直惩鈧扔蓄w小黑痣，右屁股上有一條飛燕狀的淺咖色胎記，你有嗎？”這邊的雷明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的左手沒黑痣，倒是右手有一顆，至于屁股上的胎記，還真沒有，他如實說了情況。張雪霞深深地嘆息：“孩子，我不是你媽媽。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他們。”網(wǎng)絡的另一頭，雷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發(fā)了句“謝謝阿姨，也祝你早日找到兒子”后，便下了線……

原來，雷明從小就覺得自己很可能是被父母抱養(yǎng)的孩子，也總是回憶起3歲以前的一些生活畫面。但因住在廣東鄉(xiāng)下的父母及3個哥哥姐姐對他太好了，雷明擔心說出自己心中的疑問后，令家人傷心，便把找尋親生父母的念想暗藏于心。后來雷明只身到廣州經(jīng)營茶葉生意，隨著生意步入正軌，他年齡的增大，解開疑惑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便偷偷在“寶貝回家網(wǎng)”注了冊，并利用閑暇時間關注著與尋親有關的信息。

2012年4月，雷明接到哥哥的電話，爺爺病危，讓他速速回家。可步履匆匆的雷明還是沒能見上爺爺最后一面。姐姐哭著告訴他，爺爺臨終前交代雷明的養(yǎng)父母，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幫孩子找到親生父母。

爺爺?shù)倪z言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雷明并未埋怨養(yǎng)父母，但此后在尋親這件事上，他變得迫切。不久，他便看到了媒體對張雪霞的尋子報道。雷明細細看她的講述，雪天兒子的丟失，被拐時的年齡，還有那張小男孩的照片，雷明隱隱有種感覺，自己可能就是智智。2012年7月，雷明加了張雪霞在媒體上公布的QQ，并給她留了言?？蓮堁┫继岬降膬蓚€生理特征和自己的實際情況有別。這次試探性的認親，就這樣擱淺了。

默默守望傾心關注，血脈親緣隔空流淌

和雷明認親失敗，在張雪霞心里并沒產(chǎn)生多少漣漪。尋子20多年來，她經(jīng)歷了太多刻骨銘心的失望，已有著波瀾不驚的心態(tài)。

曾有好心的漫畫愛好者“笑臉兔”，根據(jù)智智的照片畫出了他長大的樣子，帥氣的臉龐，燦爛的笑容，張雪霞就把這當作了兒子的樣子。有一次，張雪霞在公交車上，赫然發(fā)現(xiàn)一張臉與兒子非常相似。她心中點燃了希望，她請警察幫助，終于找到那位年輕人?？山Y果是，年輕人有自己的親生父母，張雪霞再次陷入極度的失望。

之后，張雪霞又經(jīng)歷過多次失望而歸的認親。希望與失望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她的心終于漸漸淡定下來。

所以，當張雪霞遇到雷明來認親時，他的身體沒有一處印跡與智智吻合，這樣的雷明并沒引起她的注意。但是，雷明仍給她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很坦誠，也善解人意。嘆息后，張雪霞又開始自己的尋子之路。

而在雷明看來，他的認親有沖動之嫌，怎么那么巧，張雪霞就是自己的母親？何況他的身體沒有一處印記與她的兒子相同，兩人肯定沒任何關系。于是這個年輕人也繼續(xù)著自己的生活。2012年10月，他娶了一個善良的女孩為妻，他們經(jīng)營的茶葉店也有聲有色……就這樣，張雪霞與雷明交集之后又分開，像兩條平行線，按照各自的軌道繼續(xù)前行。

2012年底，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開始關注張雪霞，都勻警方又重新成立專案組調查此案。但經(jīng)過多方偵查，與被處決的羅名端有聯(lián)系的幾名嫌疑人全部查了一遍，仍沒有智智的任何消息。

2014年下半年，張雪霞得到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她在福建安溪尋子時，發(fā)現(xiàn)在臺灣產(chǎn)的香煙盒上印著一個男孩的照片，像極了自己的智智。安溪離臺灣很近，難不成人販子把兒子拐賣到了臺灣？如果在內地，無論天涯海角她都會趕過去，可在臺灣，她怎么辦呢？

就在張雪霞一籌莫展之際，2014年12月，打拐志愿者幫張雪霞聯(lián)系，來到央視大型尋親欄目《等著我》做客，節(jié)目組在現(xiàn)場發(fā)布了來自臺灣的視頻，香煙的廣告商回答了張雪霞的疑問……

遠在廣州的雷明看到了這期節(jié)目。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張雪霞的音容笑貌，雷明感慨時間真快，兩年多過去了，張阿姨還在奔波尋子。

節(jié)目最后，來自臺灣的視頻證實，香煙盒上的孩子不是智智，張雪霞再一次失落之極。主持人倪萍開導她：“已經(jīng)找了20多年，你也該考慮下自己的生活了?！睆堁┫紙远ㄆ届o地說：“我不會放棄的。我丈夫活著的時候，我就和他相約不再生育；他自殺后，我也沒有再婚。我此生的唯一目標就是找到兒子！”

張雪霞的話讓雷明為之動容。已為人父的雷明，理解了她的執(zhí)著。他試著假設自己的孩子被拐走，僅僅試想了一下，就痛徹心扉。他想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們也像張阿姨這樣尋找自己嗎？他們還安好嗎？從此，雷明與張雪霞雖然并無多少聯(lián)系，但一種隱秘的緣分使然，讓他開始對張雪霞默默祝福、守望。

執(zhí)著帶來神奇轉機，25年尋子溫馨結局

2016年，張雪霞仍沒停止尋子的腳步。此時距兒子被拐已25年，距丈夫自殺已10年。在一家媒體的采訪中，張雪霞首次披露了丈夫當年自殺的細節(jié)……

原來，在丈夫自殺前兩年，張雪霞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曾在一個深夜，宋懷南突然從床上坐起來，驚恐地說有兩個黑衣人拿著斧頭要殺他，他把衣服、凳子抵在臥室門后想堵住門。張雪霞嚇壞了，次日就帶宋懷南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其為抑郁癥，有自殺傾向。

又一次，丈夫突然失蹤，幾天后從云南打電話回來，說他去找兒子了，可是錢包丟了，手機也被偷，張雪霞只好趕過去把他領回來。之后的丈夫愈發(fā)沉默寡言，狀況頻出，直到2006年自殺……

在廣州的雷明看到了這篇文章后，一連幾天，他沉浸在張雪霞的悲慘命運中，不可自拔。

2016年2月22日，元宵節(jié)。雷明來看望養(yǎng)父母，細心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不對，就關切地問他怎么回事。雷明終于把心事一吐為快，講了張雪霞25年的尋子經(jīng)歷，以及她和家人凄涼悲慘的命運。老人聽得難過：“孩子，她讓我們想到你的親生父母。希望你能在我們有生之年找到他們，讓我們說聲對不起……”

雷明心中一動，便對養(yǎng)父母講了4年前他和張雪霞認親的經(jīng)歷：“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就是她的兒子，雖然被她否定了，但在那么多尋子的母親中，我還是最關注她，最心疼她……”父親便說：“這位母親讓人敬佩。新聞上有照片嗎？我想看看她。”

雷明用手機調出了照片。養(yǎng)父母看著看著，臉上的表情甚為驚訝，他們對視一眼，又仔細看著照片，最后又讓雷明從電腦上調照片，他們要看放大的。雷明立刻感到了什么，連忙照做。

兩位老人又看了半天照片，激動地說：“這個孩子……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雷明大吃一驚：“可是，我和張阿姨核實過，她說的兩項重要特征我都對不上?！崩酌髟敿氄f了那兩個胎記的問題。

兩位老人又沉吟半晌，母親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屁股蛋上是有處胎記呢，難道長大了會消失嗎？”

聽養(yǎng)母這么說，雷明趕緊來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仔細查看。果然，他在臀部左側有一處淺淺的飛燕形胎記，大概因為太淺，所以自己一直沒注意到。這立刻讓他產(chǎn)生一個疑問，他的手上和臀部有印跡，與張阿姨說的相同，但為什么部位和她說的相反呢？

養(yǎng)父母得知雷明的發(fā)現(xiàn)后，更加堅信他就是張雪霞的兒子。為此，父母又叫來幾位族親，讓他們幫忙確認。最后大家一致認為：沒錯，雷明就是照片上的孩子。他們甚至打保票說：“都不用驗證，你肯定是！”

雷明激動不已，當晚就給張雪霞的手機發(fā)了短信：張阿姨，祝您元宵節(jié)快樂，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第二天，雷明迫不及待地給張雪霞打了電話，講了自己這方面的情況，再次提出認親請求，并把自己身上的印跡拍了照片發(fā)過來。

雷明的信息給了張雪霞震動：在她認親的對象中，手部和臀部都有胎記的，25年來他是獨一個?？蔀槭裁?，他的印記部位和自己記的相反呢？事關重大，張雪霞叫來親友商量。大家看著看著，一個親戚驚叫起來：“我知道了，當年拍照的相機是老式相機，根據(jù)成像原理，照片的左右和實際情況是相反的！”張雪霞徹底驚呆了，這說明雷明身上的痕跡和智智一模一樣！她幾乎不敢相信，難道25年的艱難尋找，真的有了結果？她立刻向雷明發(fā)出邀請，請他來都勻做親子鑒定。

2016年3月4日，雷明從廣州乘高鐵來到都勻，當天下午在黔南州公安局進行了抽血比對。張雪霞的手顫抖著，25年所有的付出和煎熬將要塵埃落定，她激動又緊張，雷明伸出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張雪霞閉上雙眼，拼命平復自己的情緒，一任淚水肆意流淌。

當晚傳來好消息，根據(jù)檢驗結果，雷明與張雪霞、宋懷南的DNA入庫信息完全吻合！他就是張雪霞多年尋找的兒子宋彥智，頓時母子倆抱頭痛哭……

張雪霞感謝智智的養(yǎng)父母把他培養(yǎng)得這么好，更感謝他們的開明，主動把他送回到自己的身邊，智智則自豪地告訴母親：“歸根結底，是你的執(zhí)著和堅守感動了他們，讓我們的命運有了神奇的轉機！”

當晚，智智的外公也趕來了。今年79歲的外公，因為25年前智智的丟失，背負了沉重的心理壓力，如今看到外孫平安歸來，老人激動萬分，老淚縱橫。

3月5日，張雪霞把兒子帶到丈夫的墳前，“老宋啊，我把咱們的兒子找回來了?！痹挍]說完已是泣不成聲。智智也是滿臉淚水，對著墓碑深深地跪拜下去……

經(jīng)過短暫的相聚，雷明現(xiàn)在已返回廣州照顧生意，張雪霞婉拒了兒子兒媳邀請，繼續(xù)留在都勻。她如今已心滿意足，并希望加入尋子的公益組織，成為一名志愿者，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幫那些還在尋子路上的人。這場長達25年的悲情尋子，終于落下溫馨的帷幕……

記者采訪后記 在采訪中，張雪霞說她這些年來一直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老，不能沒有當年媽媽的樣子，那會讓兒子更加認不出自己。此外，張雪霞說得最多的就是感謝，她說首先要感謝兒子的養(yǎng)父母，如果不是他們站出來說照片相像的事情，她可能一輩子找不到兒子。同時她也感謝25年尋子過程中幫助過她的媒體、打拐志愿者、好心人……張雪霞喃喃說著長長一串名字，細數(shù)他們對自己的幫助，心中充滿了感恩，說到激動處又哽咽流淚。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