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過年接大姑來家住幾天,媽媽說今晚爸爸只能跟你一起擠一下了。我的床小,兩個人睡夠擠,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給吃了去,留給我的只有床沿的一小條地方。不一會兒,爸爸的腿露了出來,我趕緊把小棉被墊在他腳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jǐn)D得快掉地上了。
一剎那間,覺得爸爸真像個孩子,真是長不大。打開櫥柜拿衣服,櫥柜門肯定是不關(guān)的;脫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東一只西一只的;就像現(xiàn)在睡在床上,也是怎么舒坦怎么睡,不會考慮我的問題。
是孩子,也是個任性的孩子。跟爸爸去親戚家拜年,表姐專門沖了奶茶給我們喝。奶茶是甜的,而爸爸有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時候,爸爸早已呼呼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
糖尿病,是要禁嘴的。可是漸漸媽媽會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可樂一夜之間喝光了,買給小侄子的蘋果、橘子也莫名吃完,滿罐子的白糖也逐日減少,追查過去,都是爸爸吃的。一次,我走進(jìn)房間,見爸爸正在削梨子吃,我沖上去奪下來:“這是甜的,不能吃!”爸爸一連說沒事沒事,我莫名的眼淚涌上來——他破罐子破摔了。開始,像打游擊似的,只是背著我們偷偷吃,后來直接不管不顧我們的阻攔勸告,當(dāng)著面吃。媽媽總是說:“你想多活幾年,就好好的,好不好?”此時,爸爸已經(jīng)吃完一個橘子,開始剝下一個了。
媽媽常說:“人家過年都胖了,只有你爸反倒是瘦了?!闭麄€過年在家,爸爸就像是個客人一樣,一天到黑,只到吃飯的時候才能見到他?;貋聿还茱埐死錈幔耦^就吃,吃完就走。也不知到哪個地方去打牌,甚至一晚上都不回來,零攝氏度以下的天氣也通宵玩。第二天,他就咳嗽,嗓子嘶啞,媽媽冷冷地看著他,說:“你這樣是干嗎?人家正常人像你這樣玩都受不了,更何況你是個病人?”爸爸不說話,如果說,那也是,反正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不要管我。
他現(xiàn)在睡在我的身邊,連呼嚕也沒有了,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他把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頭頂,頭發(fā)染了又染,終究還是花白,觸目地浮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出外種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見了我,粗魯而溫暖地?fù)е?,吻我,粗硬的胡須扎我的臉。有一天賭氣,一個人晚上跑出門,躲在巷子里,只聽見爸爸一聲聲地喊著我名字,在荒漠的黑暗中,這聲音讓我好踏實(shí)。而今,我在外多年,每次打電話回去,少有爸爸來接,即便碰巧接了,也只是寒暄幾句——身體怎樣?還好。莊稼怎樣?還行。然而,我卻時常想起,在病床上,他屢次問我:“我會死嗎?”是的,會死,而且會很快死去,所以要抓緊最后的時間,去玩,哪怕是一天勞累,也可以在玩中暫時忘卻死亡的惘惘威脅。可是,可是爸爸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在我二十多年來的讓我愛讓我怨讓我想讓我煩的生活中消失呢?他怎么能撇下我在深夜的小巷子里獨(dú)自面對漠漠的黑暗呢?他睡熟了,偶爾還是忍不住咳嗽幾聲。他知道兒子在看他嗎?他知道兒子在回憶自己四歲的時候被他從床上抱起時燦爛的微笑嗎——爸爸?
(摘自“百度閱讀” 圖/張文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