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秋節(jié)

這件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沒有開始，也注定沒有結(jié)局。

在落后的鄉(xiāng)村，沒有什么物質(zhì)基礎(chǔ)，結(jié)婚連最基本的結(jié)婚證都沒有，更不用說美麗的婚紗、盛大的筵席了。我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一起的。即使我父親家里有上頓無下頓，爺爺又不喜歡我母親，但母親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姨母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情況，也勸過母親：終身大事一定要考慮好，母親卻并沒有因為她們的話而改變心意。

母親年輕時非常漂亮，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動人的大眼睛。當(dāng)然追求者很多，其中有個大學(xué)生到母親的家里說，讓母親等他完成學(xué)業(yè)就把她娶回去。可當(dāng)他學(xué)成回來，母親卻早已嫁給了我父親。

當(dāng)時父親英俊瀟灑，有點文化，他們相識沒到一個月就宣布結(jié)婚。母親深深地被父親吸引。所謂結(jié)婚，不過是在雙方父母同意的情況下女方住到男方家。母親這就算是嫁出去了。一開始父親很勤奮，每天幫著母親干農(nóng)活。別人看著都羨慕，母親也感到很幸福，即使日子苦點累點也心甘情愿?？珊镁安婚L，母親懷了哥哥以后父親似乎變了一個人，再也沒有以前的溫柔，相反的是對母親的嫌棄與辱罵。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母親不知所措、束手無策。母親被父親趕出了家門，爺爺沒有阻止，大伯視而不見。身懷六甲的母親只好徒步走到幾十公里外的外婆家。母親沒有對外婆坦白，外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卻也無能為力。

母親家里姊妹眾多，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全都成了家，也有了各自的兒女，誰也沒有多余的糧食給母親。天快黑了，母親得回去了。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母親也懂得這些道理，所以她沒有為難外婆?；氐郊颐鎸Φ膮s是父親的毆打。

母親多次想離開那個令她傷心欲絕的家，但每每看著襁褓里的哥哥又于心不忍，再加上父親又拿外婆、姨母們的性命作威脅，于是母親只好忍氣吞聲。姨母們知道后也只能勸母親忍忍，等到哥哥長大成人再離開。

父親嗜酒賭博，喝醉、輸錢后就回家拿母親和哥哥出氣。母親每天都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直到我出生都沒有改變。母親不是沒有想過逃，只是我和哥哥讓她放心不下。

哥哥和我還能讓母親有點安慰。母親常和我回憶說，哥哥和我小時候都聰明懂事，不哭不鬧，長大到四五歲就會幫母親干農(nóng)活了。在包谷地里，哥哥把包谷一包一包地掰下，我跟在他后面撿，母親只用坐在地上剝就行。太陽火辣得讓我們受不了時，母親就讓哥哥帶我回去。

母親說大伯沒結(jié)婚時對我和哥哥很好，他到外面打工，回來時都要讓我和哥哥吃上一點肉?？珊髞硭⒘讼眿D人也像變了一個模樣，對我和哥哥不理不睬。伯媽對我們更是厭惡，經(jīng)常慫恿大伯讓爺爺逼迫我們離開這個家。父親沒有吭聲，母親也沒有反抗，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爺爺不喜歡母親，所以房子給了大伯，讓父親母親帶著我們搬出去。父親像一個“外人”，什么都跟他沒關(guān)系，整天無所事事。

母親向姨母們東借西借了點錢買了一棟房子的空架子，再回娘家請求借點木板。就這樣母親干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干的活，整天和刨子、刨花在一起。不久，一個房子的五分之三就圍好了，看上去像一個房子了。不過只有兩個房間，一個“客廳”一個“廚房”，還有一個只圍了兩面的空間。雖有三層，但第一層是“鏤空”的，第二層才是房間，第三層沒有太大空間因此也沒有用。

至今，我們一家仍擠在那個房子里。“廚房”還是近幾年得了“改造”換成了水泥，只不過雨天那里依然會積成水塘，舀也舀不完。如今樓板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凸了出來，有些窗子也關(guān)不上了，玻璃還是幾塊拼在一起組成的。母親說咱們的房子變形了。偶爾有小孩到我家蹦蹦跳跳，房頂上的瓦就會滑下掉落。一到下雨天就到處漏雨，即使補了幾次也沒有什么用。房間里一到天快亮?xí)r，沒開燈就會看到角落木板與木板之間有亮光。白天一關(guān)上門就會有橫七豎八的光線插進來，光線中還有跳舞的灰塵。

我從來不敢請小朋友到我家玩，他們也都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和哥哥一起上小學(xué)，哥哥很疼我、愛護我。母親說每天哥哥都是拉著我的手帶我去上學(xué)，放學(xué)也一樣，母親從來不用擔(dān)心。母親擔(dān)心的是我們的學(xué)費。

對我們來說，父親只是個名詞，童年里沒有關(guān)于父親太多的回憶，滿滿的都只是母親。母親一直靠在工地上賣力氣掙錢供我和哥哥上學(xué)。那時候，母親常常勞累得起不了身，洗臉、舀飯基本上都由我和哥哥幫著。

有次哥哥對母親說：“媽，可不可以送我們兩角錢?！眿寢屨f：“可我一分錢也沒有啊。”從那以后我們再沒向母親開口要過錢，也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買早餐。早上去上學(xué)，我們捧一團剩飯在路上邊走邊吃；冬天晚上滅火時有熱灰，就扔幾個紅薯、洋芋埋著，第二天就是我們的早餐。我們上初中時，母親也一直在外面打工。其實小學(xué)沒畢業(yè)時母親就已經(jīng)外出打工了。我們成了別人口中的留守兒童。家里沒有人照看我和哥哥，母親就拜托外婆來家照看我們。不久外婆身體不行了，才又讓我們到姨母家那邊上學(xué)，托姨母看管。父親很少與我們聯(lián)系，母親有空就會打電話回家。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母親是到電話亭打到人家小賣部，小賣部再通知我們?nèi)ソ印Ｃ看谓与娫掃€說不上幾句話母親就哭了，一直到泣不成聲就掛了電話。每天放學(xué)我都好期待有人來通知我，說我媽打電話來了。

我經(jīng)常問母親什么時候回家？母親總是說明后天。我又說是不是明天和后天過了你就回來了？母親說不是。再后來干脆說過年才回來，我知道那時離過年還很遠(yuǎn)很遠(yuǎn)。

爺爺后來漸漸疼愛我們兄妹了，但依然不喜歡我母親，甚至經(jīng)常罵她。以至于我問母親什么時候回家，母親就說你爺爺死了我就回來。我當(dāng)時愣了一下馬上說：“我爺爺死了，你回來吧?！?/p>

我們上初中了，母親也只是每年回一次家。還好我們兄妹都長大了，不至于像小時候母親回來了，鄰居叫我們回家，看到母親竟有點不認(rèn)識，對望了很久才敢撲到母親懷里。但現(xiàn)在讓我閉著眼，我也能在人群中找到母親。

后來，換成了父親看管我們兄妹倆。那個時候突然和父親親近了很多，父親也越發(fā)和藹了，我也漸漸地淡忘了以前父親那些劣跡。

父親也說他對不起母親，并且向我保證，以前犯下的錯他不會再犯了，他要用行動來彌補他的過失。那時候的父親真的很好，他每天像母親一樣，做好了飯菜等待我和哥哥放學(xué)回家。我們每天都很開心。父親不只是很愛我，連我的“姐妹”同學(xué)他也當(dāng)作子女一樣，每到什么節(jié)日，父親總會要我邀請同學(xué)到家過節(jié)。

父親還經(jīng)常到學(xué)?？赐?，雖然我是走讀生。每個星期他都會到學(xué)校向我的科任老師詢問我的成績狀況，學(xué)校幾乎每個老師都認(rèn)識他。

父親母親吵架的次數(shù)也減少了。我原本以為，我終于可以像別人一樣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了。但去年過年，他們突發(fā)的狀況打破了我的美好希望。

這一次回家母親很高興，給家里帶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當(dāng)時父親正在廚房里煮飯，聽到我們的歡呼聲趕緊走出來，但他見了母親，卻冷冷地說了句：“你還知道回來？”

母親臉上的笑容馬上就凝固了，也冷冷地說了句：“我自己起的房子隨便我哪個時候回來，別人管不著！”

“你還有理了！”父親轉(zhuǎn)身丟下鍋鏟，黑著臉出門去了。

母親無力地坐在凳子上，任眼淚嘩嘩流淌。

我和哥哥都不知道怎么辦。過了一會，哥哥進廚房接著把飯菜做好。母親默默地與我們吃完了她回家過年的第一餐飯。

夜里，母親打開包包，拿出買給我們過年的禮物。有我喜歡的新衣服，哥哥除了新衣服還有他喜歡的運動鞋。母親拿出一件棉背心，說是買給爺爺?shù)?。下面還有一件新棉衣，母親沒有拿出來?！巴?，好漂亮！是爸爸的吧？”我叫喊著想要拿出來?！暗任易吡四阍倌媒o他吧，他那脾氣……”母親嘆了口氣。

爸爸自從那一次黑著臉離開家回來，他和母親就總是冷著臉，不再說一句話，就是年夜飯，父親也是匆匆刨上幾口就出去了。他又迷上了賭博。我知道，他們再也走不到一起了。初三剛過，母親又出門去打工。臨走時對我和哥哥說，你們安心讀書，別的都不要去想，我會一直支持你們！

現(xiàn)在，我快高中畢業(yè)了，哥哥已經(jīng)在上大學(xué)，家里的負(fù)擔(dān)終于減輕了一點，一直想要起幢新房的愿望也快實現(xiàn)了?？墒菂s因為一個電話，讓這些都成為了泡影。

那是一個平常的晚自習(xí)后。我能夠克制自己不玩游戲，所以習(xí)慣性地帶著手機，擔(dān)心父母親有什么事要找我。果然，放學(xué)后母親打電話過來了。我親昵的叫了聲“媽”，但是感覺到她那邊的氣氛有點不對。停了一會母親才說：“有件事我想對你說，但我又怕耽誤你學(xué)習(xí)，不知該不該說。”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應(yīng)該是件大事，因為母親從沒這么對我說過。我笑著說：“媽，沒事的。你說吧，什么能耽誤我學(xué)習(xí)的啊?！蹦赣H有些猶豫，但還是說出了口。母親說：“記得你們還小的時候嗎？你爸整天對我們又打又罵、拳腳相加，連還在襁褓里的你也不放過。有一次，他一把抓起你扔了幾米遠(yuǎn)，你能活到現(xiàn)在也是菩薩保佑。那時我要同他離婚，但你小小的哥拉著我說：‘媽，你別和他離婚，你和他離婚了不要我，我和妹妹肯定活不成了。能不能等到我長大，等到我19歲后你再離好不好？是你哥哥的這些話讓我堅持到了現(xiàn)在?，F(xiàn)在你哥上了大學(xué)，正好19歲了，你也長大了，我想應(yīng)該可以跟他離婚了。”

聽到這，我的心猛地一揪，眼淚嘩嘩地滾落下來。我再也顧不得周圍擁擠的人群，再也不顧別人看我的眼光，從教室一路哭到寢室。母親安慰我，但我抽咽著怎么也說不出一句話。熄燈了，室友都睡了，我還躲在被子里哭，一邊想著母親對我說的話：“離婚了你和你哥一樣還是我的子女，以前我不靠他養(yǎng)活你們兩個，以后我照樣也不靠他。和他離婚以后，我想就這樣守著你和你哥到老。即使離婚后過得也不一定會比現(xiàn)在幸福，但至少可以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我感覺我的心太沉重太累了。我不會再去追求什么幸福，這一輩子，我有你們倆就夠了?！?/p>

眼淚哭干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以前母親不是沒有和父親提過離婚，只是每次我都用輟學(xué)來威脅她，母親只好作罷。現(xiàn)在想想母親幾十年來為我們的默默付出，想到母親和哥哥的約定，我擦干眼淚拿起手機。我對電話那頭的母親說：“媽，我支持你！”

我聽到，母親在電話那頭已泣不成聲。

指導(dǎo)老師：楊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