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佑
清明上墳回來沒幾天,遠在昆明打工的二哥便打來電話,說大哥想在母親墳前栽幾棵樹,想到我和小弟才回老家去來,不好意思給我們說……
奇怪!母親故去十多年了,現(xiàn)在怎么平白無故地生出這些道道來?
“大哥說去年他家的運程不好,羊子死了,豬牛也不昌順,小孫孫的門牙都磕斷了,他自己也三天兩頭不舒服……昨天,他到蜂巖頂?shù)膹R子上去問佛,說母親在那邊過得很不好。下雨天她‘家里淹了幾尺深的水,要我們幾弟兄把她墳四圍的陰溝理一下?!倍缭陔娫捓飮@了一口氣。
“理陰溝和栽樹有啥聯(lián)系嘛?”我有些不快。
“大哥說老媽墳前那籠慈竹去年被老康家一把火燒了,墳的前面沒什么遮擋,一眼望到流水巖的白巖和對面的大黑洞,這很不吉利,得栽幾棵風水樹來擋一擋。”
“栽幾棵樹有什么稀奇的?山上到處都是樹,隨便挖幾棵來栽就是,何必扯旗放炮的?”我有些不以為然。
“就是不能栽普通的柏香樹呢!說柏香和松樹都長得太高了,會遮著下面家的土地,要找空話;再說這些樹的根子扎得太遠,可能會影響到老媽的墳,大哥想問問你,能不能買幾棵塔柏或駝松,他已經(jīng)找人看了,是明天的期程(吉日)……”二哥的口氣聽起來有些著急。
由于上午要開備課會,下午又是三節(jié)課連著,實在沒辦法,我只好給在鎮(zhèn)中學教書的弟弟打電話。
弟弟跑遍了全城,終于在一家賣花草樹苗的商店買到兩棵四五尺高的塔柏和幾株萬年青,說當天他后家正好有親戚來古藺辦事,可以順便帶回去。
事情得以圓滿解決,總算可以松口氣了,但我的心情卻怎么也爽朗不起來。
對于陰靈苦樂的種種說辭,我始終是頗為懷疑的。正像母親生前所說,人死如泥,哪有什么天堂玉皇地府閻羅?這些自欺欺人的善惡因果,不過是世人借以療治百孔千瘡之虛妄的臆造靈藥罷了。
然而對于母親,我卻有些異想天開,似乎更愿相信陰靈之永在,以便有機會能夠多替她做些什么!雖然覺得大哥的說辭荒誕滑稽、不可理喻,但我還是滿懷虔誠,吩咐弟弟不惜重金,說什么也不能怠慢了操勞了一輩子卻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的老母親!
其實,沒有一口回絕大哥的提議,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樹,原本就是老母親的命根根兒!
兒時第一次聽母親說起樹,大約是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爐火旁,母親照例絮絮叨叨地嘮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說大集體時她辛辛苦苦喂了兩頭大肥豬,自己舍不得殺來吃,心想調(diào)給“豬兒站”換成錢,買幾棵大柏香樹,以后好給我們幾弟兄修房子。起初有人提醒母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免得夜長夢多吃啞巴虧。但母親想到反正現(xiàn)在不忙修房子,樹站在那里,長一天是一天的事。于是就爽快地同意主人家交錢買“站樹”的提議。哪知才過了三四年,母親買的那幾根柏香樹長勢特別旺,賣樹的害了紅眼病,托人帶口信給母親,說想漲樹價,母親當然沒答應。沒幾天工夫,就傳來了那幾棵樹被盜伐的晴天霹靂。
眼看煮熟的鴨子都飛了,自己辛辛苦苦喂了兩三年的大肥豬轉(zhuǎn)眼就打了水漂,母親哪里心甘。她央東家,求西家,總算找了十幾個大勞力,忙活了兩三天,把整個“華前溝”翻了個底朝天,仍舊沒有找到她那被偷的心頭肉!……每當說起這事兒,母親總是破口大罵,罵那些沒良心的,吃人不吐骨頭!罵完之后,又眼淚婆娑地笑著說:人整人哪里整得住喲,要天整人才整得?。?/p>
記得20世紀70年代末,眼看我們幾弟兄漸漸長大了??稍奂夷情g僅僅一個進深的老木屋卻很不給力,風雨飄搖之中,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當時咱家自留地里有一二十根柏香樹,大的有一兩合抱粗,小的也有三四“中把”(成人張開雙手,大拇指與中指兩兩相扣為兩中把),無論做房梁還是椽子都不錯??僧敃r砍樹需要生產(chǎn)隊開證明,大隊蓋公章,公社批條子。手續(xù)還沒有辦下來,父親和大哥就被大隊抽到丹桂區(qū)修雙河水庫去了。家里沒有男勞力,二哥和我又太小,根本幫不上什么忙,母親心焦得不得了,吃不香,睡不著,成天唉聲嘆氣地發(fā)愁。
實在沒辦法,母親居然想出來一個任誰也想不到的妙招。
眼看上下幾個生產(chǎn)隊的大男子都抽去修水庫了,只有我們生產(chǎn)隊那個三十好幾了都還沒成家的獨眼龍留在當?shù)貣|游西逛的,而這個獨眼龍偷人又是小有名氣的。母親沒辦法,就好酒好肉地招待獨眼龍,請他幫忙照看咱家那一二十根柏香樹。獨眼龍倒也爽快,他抹了抹油光發(fā)亮的嘴巴,哈哈一笑:“大娘,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只要我不偷你的,就沒有人敢來摸!”當時我們都嫌母親多事,哪有心甘情愿請強盜吃喝的?說不定人家“桌子上吃飯,桌子底下就咬人”!
可最終還是母親笑到了最后,那一二十根柏樹在母親翻修新房時大都成棟成梁派上了用場。有了新房子,大哥才有機會三輪九轉(zhuǎn),把大嫂迎進門……
20世紀80年代末,在好事者的慫恿下,幺娘趁我們家里沒人在,就請了一幫大勞力,半天工夫就把我們老地方上的十多根柏香樹砍光了,眼看父親和我們幾弟兄們氣得臉青墨黑,一個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母親趕緊請當?shù)赜忻拈L者出面調(diào)解,可調(diào)解的跑了幾趟,卻只有搖頭嘆氣的份兒: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兩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老地方大家都有份兒,怎么分上輩人又沒有咬個牙齒印印,現(xiàn)在怎么說得清楚嘛?
見調(diào)解無門,母親不停地寬慰我們:就賞給她又咋個嘛?就當祖例上沒長這些樹有咋個咹?我看她強占了這些柏香能發(fā)好大個財喲!
沒過多久,幺娘便攤上了麻煩,我們嘴上不說,心里還真有些幸災樂禍,巴不得她被別人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沒想到,母親卻力排眾議,費盡周折才替幺娘撇清了干系。
我們都怪母親沒性水,傷疤沒好就忘了痛。母親卻不以為然,她佯裝嗔怒道:“俗話說得好,弟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如果眼睜睜地看著你幺娘被人欺負我們都不吭聲,還算什么一家人?!”
樹之于母親,很多時候確乎遠離了辛酸與悲苦,蘊含著生活的底氣和無盡的希冀。
老家的房前屋后和自留地四周的坡坡坎坎,母親都種了不少果樹。紅嘟嘟的櫻桃,黃橙橙的杏兒,寶塔似的枇杷,脆生生的李子,香噴噴的核桃,笑口常開的紅石榴……一年四季,母親的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每次摘果子,要是有人碰巧路過,母親總會不由分說揣一些給路人解解渴或帶回家給老人孩子嘗嘗鮮。要是摘了鄰居們沒有的鮮果,母親總要挑些最好的給他們送過去。父親常打趣,揶揄她窮大方搞慣了。母親卻依舊我行我素,而且無怨無悔,盡管有人只想進不想出,從沒想過投桃報李……
……
母親一生命途多舛。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和長兄,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十三四歲便嫁給了我那尚在讀私塾的父親。由于我那異常乖巧的大姐和聰明無比的大哥五六歲就相繼夭折了,當時就有不少迷信的人嚼舌根,說母親命太硬,恐怕是個與幸福無緣的女人。
誰知母親就是不信這個邪,在她的生命寶典里,沒有坐吃等死,沒有聽天由命!她只知道,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層皮!只要有一口氣,她就要舍命拼一拼!憑著這口氣,度荒時饑病交加,雙腳腫得像茶罐一樣,五六天湯水不打牙,母親硬是咬著牙挺了過來;憑著這口氣,大集體時盼死忘生掙工分,母親巾幗不讓須眉,干重活賽過好多大男子;憑著這口氣,母親用一根扁擔,挑來了三間半蓋瓦的土巴房,挑來了四個兒子令人羨慕的繽紛人生……
就像一棵樹,縱使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也火燒不怕,刀劈不死,歷經(jīng)霜雪洗禮,哪怕屢遭霹靂;面對命運的踐踏,傲然挺立,始終如一,站立成撼人心魄的奇跡……
……
在朦朧的淚光中,我仿佛看到母親墳前的那兩株蒼翠的柏,瞬間矗立成一座直插云霄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