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二歲出來,在外頭生活了將近四十五年,才覺得我們那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不過,在天涯海角,我都為它驕傲,它就應該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嚴密,那么結實。它也實在是太美了,以至以后的幾十年我到哪里也覺得還是我自己的故鄉(xiāng)好;原來,有時候,還以為可能是自己的偏見。最近兩次聽到新西蘭的老人艾黎說:“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鳳凰,第二是福建的長汀……”他是以一個在中國生活了將近六十年的老朋友說這番話的,我真是感激而高興。
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坳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頭城墻上上下下地修起一個圈來圈住。圈外頭仍然那么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二十四間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橋下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問的設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宮外左側還點綴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
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參天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路底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橘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墻里探出枝條來。關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叮叮叮地從門口走過。還能聽到廟檐四角的“鐵馬”風鈴叮叮當當?shù)穆曇?。下雪的時候,尤其動人,因為經(jīng)常一落即有二尺來厚。
最近我在家鄉(xiāng)聽到一位苗族老人這么說,打從縣城對面的“累燒坡”半山下來,就能聽到城里“哄哄哄”的市聲,聞到油炸粑粑的香味。實際上那距離還在六七里之遙。
我爸爸在縣里的男小學做校長,媽媽在女小學做校長。媽媽和爸爸都是在師范學校學音樂美術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爸爸用他在當?shù)仡H有名氣的拿手杰作通草刻花作品去參加了一次“巴拿馬賽會”(天曉得是一次什么博覽會),得了個銅牌獎,很使他生了一次大氣(他原冀得到一塊大金牌的)。雖然口味太高,這個銅牌獎畢竟使他增長了懷才不遇的驕傲快感。這個人一直是自得其樂的。他按得一手極復雜的大和弦風琴,常常閉著眼睛品嘗音樂給他的其他東西換不來的快感。以后的許多潦倒失業(yè)的時光,他都是靠風琴里的和弦與閉著的眼睛度過的。我的祖母不愛聽那些聲音,尤其不愛看我爸爸那副“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神氣,所以一經(jīng)過聒噪的風琴旁邊時就嘟嘟囔囔,說這個家就是讓這部風琴弄敗的??墒沁@風琴卻是當時本縣唯一的新事物。
媽媽一心一意還在做她的女小學校長,也兼美術和音樂課。從專業(yè)上說,她比爸爸差多了,但人很能干,精力尤其旺盛。每個月都能從上海北京收到許多美術音樂教材。她教的舞蹈是很出色而大膽的,記得因為舞蹈是否有傷風化的問題和當?shù)氐男姓L官狠狠地干過幾仗,而都是以她的勝利告終。她第一個剪短發(fā),第一個穿短裙,也鼓勵她的學生這么做。在當時的確是頗有膽識的。
看過幾次電影,《早春二月》里那些歌,那間學校,那幾位老師,那幾株桃花李花,多么像我們過去的生活!
再過一段時候,爸爸媽媽的生活就寥落了,從外頭回來的年輕人代替了他們。他們消沉、難過,以為是某些個人對不起他們。他們不明白這就是歷史的規(guī)律,后浪推前浪??!不久,爸爸到外地謀生去了,留下祖母和媽媽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自古相傳的“古椿書屋”。每到月底,企盼著從外頭寄回來的一點點打發(fā)日子的生活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