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的地方,都淡忘了,故鄉(xiāng)的一些地方,卻始終記得。這些地方土氣、素樸、拙野,想起來,就像看見了故鄉(xiāng)的那些莊稼那些人,心里有一股隱秘的東西在流淌。
斜石板就是這樣的地方。它其實只是一塊大石頭,雄踞于村子中央,其大如屋,頂端平坦,稍稍傾斜上翹,因此村人稱之為斜石板。
因為上面平,可坐,可臥,可容十來個孩子游戲,所以去的人就多,把頂端磨得光溜溜的。青苔也識趣,將大石頭的其余部分繡了厚厚的一層花紋,頂端,它拱手相讓,留給了人。
村子的地形分為幾級。從大河到黑松林,一坡盤虬臥龍的松樹,很陡;自黑松林到斜石板,坡度小了些,路兩旁的石頭堆里點綴著零零星星的旱地;爬上斜石板,地勢更加平緩,長長的緩坡上鋪排開幾十戶人的雞鳴犬吠和喜怒哀樂。
夏天坐在這塊巨石上,感覺實在不錯。這里地勢高曠,腳下松林獻翠,河水涌波,河對岸公路如灰白色長帶,帶子上動著盒子一樣的車和火柴棍一樣的人。斜上方,有兩座大山隔河對峙。兩座山差不多高,都是頂端平,側(cè)面陡。紅軍入川時,一部紅軍駐在東邊山頭上,國民黨軍隊則在西邊山頭上扎寨,兩邊白天不動聲色,夜里,互相“摸夜螺螄”(趁黑夜端掉崗哨),搞偷襲,真是暗潮洶涌。在這里遠望,妙的是松風(fēng)浩蕩,帶來了汽車的聲音、河水的聲音、河邊打石頭的聲音、放牧的牛鈴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并不吵鬧,反有一種閑適悠遠的感覺。它們和著松風(fēng)鉆入耳內(nèi)、撲入懷里、灌進心中,去暑析煩,讓人腋下生風(fēng),有了飄飄忽忽的快感。我們一幫孩子,在放牛時候享受了這樣的好風(fēng),總要回報些什么。我們站在大石頭上迎風(fēng)忘乎所以地高呼大叫,或者圍坐在石頭上打撲克,拋子,下趕場棋(一種自制的棋,地上拾取十幾粒小石頭即可進行),將歡樂的聲音加入松風(fēng)中,讓它送到更遠更深的地方。
我家在斜石板下有幾塊旱地。父母去勞作,太遠,中午就帶點干糧吃,直到天黑才回家。黃昏,我和弟弟放?;貋?,將雞關(guān)進了圈,就沒有什么事做了。暮色漸濃,屋后竹林里鳥雀歸窩的喧呼聲寂然了,我們小小的心中,塞滿了不安和驚恐。我們就去站在竹林邊,長聲呼喊父母。我喊:“爸——爸——”弟弟接:“媽——”有時合喊:“媽——”喊著喊著,天就黑了,星子就亮了,而終是沒有回應(yīng)。直到我們喊得乏了,遠遠地,才響起一聲回應(yīng),如同一點火,在暮色深處閃爍了一下,雖然只是那么微弱的一閃,卻讓我倆的心一下子亮堂了,輕快了。不用說,他們到了斜石板。在下面,他們壓根兒聽不見呼喊。到了斜石板,我們就不怕了。我們睜大了眼看,看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兩個小黑點慢慢變大,直到成為我們面前實實在在的父母。或者,我們?nèi)ズ谒闪址排?,黃昏了,母親做好了晚飯,就站在竹林邊張望。不見我們的身影,她就喚我們的乳名。我們當(dāng)然也聽不見,直要上了斜石板,我們才會答應(yīng)。于是,母親倚在竹子上,用目光將我們的笑語和叮叮咚咚的牛鈴聲穩(wěn)穩(wěn)地拉拽回家。
斜石板下的旱地,只產(chǎn)洋芋和紅苕。那么遠,栽種時非請人幫忙不可。我喜歡種洋芋,就為了看挑接力糞。種洋芋要灌稀糞,必須要好幾個人挑糞,每人負責(zé)一定的路段,將一挑挑稀糞從豬圈下的糞坑里,接力送到旱地上。挑糞,光有力氣不成,還得要技術(shù)。挑得好的,在平路上,那真是寫意。扁擔(dān)在人的肩上吱吱呀呀吟唱,人一手扶住扁擔(dān),一手不停地擺動,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快步小跑,節(jié)奏鮮明,韻律十足,一前一后兩只桶里的稀糞,一點也沒濺出來。若是身段好的年輕媳婦和大姑娘,走起來腰肢扭動,劉海飄忽,臀部搖晃,那就更好看了,是一綹風(fēng)中的柳枝。住家人戶的旱地,大都在斜石板下。到斜石板,要過一塊大田,田埂又寬又白又長。一過斜石板,坡度陡然變大,山路曲里拐彎、吊兒郎當(dāng)?shù)匦氯?,挑糞的腳步立即變慢,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一步跨出去,都必須選準位置,站穩(wěn)腳跟,一步不慎,就有滑倒的危險,即或不然,身子偏一下,桶里的糞水也會浪出來,弄得人狼狽不堪。因此,這段路一般都是精壯勞力負責(zé),女人則負責(zé)田埂及以上那一段路。這樣,一到天冷時分,就有挑著糞桶的身影在斜石板的寒氣中律動。
我在斜石板邊放牛,大半心思都在看挑糞上。看男人沉著下坡步步堅實,看女人田埂小跑風(fēng)神搖曳,看雙方在交換糞桶時說笑話打哈哈。我很愿意看見田埂上走著英姐。英姐那時十七八歲,臉蛋俏麗,說話柔聲曼語。冬天,她穿一件方格子粉紅上衣,襯托得她的臉蛋更白,眉毛更黑。她家條件不好,小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見了我們,她喜歡問我們學(xué)校的情形,學(xué)習(xí)的情況,成績好的,有獎勵,一把瓜子或是幾顆花生。我那時得了她不少獎勵,有一次,她甚至給了我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在那時的山村,真是難得的禮物。英姐個子不高,但身材勻稱,挑著糞一走起來,田埂上飄動著一團艷麗青春的彩霞。英姐喜歡鄰村的一個篾匠,但父母不同意,硬逼著她嫁給了一個吃商品糧的教師。出嫁的時候,英姐痛哭流涕,精神恍惚,當(dāng)陪姑娘的姐妹都流下了淚水。英姐走后,斜石板顯得空落落的,童年的我,第一次認識了生活的殘酷和無奈。
斜石板上邊的山灣里住著閆大嫂。閆大嫂性子火爆,聲音高,罵起賊娃子來全村都曉得。挑糞,她不怕斜石板下的陡路。滿滿一挑糞,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挑著,身子晃都不晃一下就下去了。她雙眼得病,沒錢去城里醫(yī)治,落下了殘疾,看東西如在朦朧星光下。雖然看不清,她并不閑,拿一根棍子探路,摸索著喂豬、種菜、做飯。挑糞的從她家旁邊經(jīng)過,她一手扶著門框,聽腳步聲響,卻看不清是誰,就著急地問:“是哪個?憲表叔嗎?二嬸子嗎?小娃子嗎……”人停下來和她說話,她雙眼定定地看著這邊,一臉的幸福和滿足。閆大嫂不生,領(lǐng)養(yǎng)了個孩子,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她和多病的男人相依為命。后來,男人撇下閆大嫂和幾間歪歪倒倒的老房子走了。閆大嫂再也不喂豬種菜了,一個人,能摸著煮好自己的飯就不錯了。她靠低保和鄰居的接濟生活。一條狗來陪著她?,F(xiàn)在,人經(jīng)過她屋旁,除了她大聲問,還多了狗的汪汪。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拄著棍子,沿著田埂走到斜石板,爬上頂,站在那里四處“望”。那狗也陪著她張望。她能“望”見什么呢?
我告別童年,外出求學(xué),年齡越大,離家越遠,即使放假回家,和斜石板親近的時候也不多。參工以來,回家更少,天長日久,斜石板在記憶中漸漸朦朧成一首詩,縹緲成一支歌了。一首詩,溫馨里有沉郁,一支歌,堅強中有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