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啊，我的狼——”

春花的叫聲在山頭響起。

月亮掛在天上，照在她臉上。

叫聲一聲接一聲，猶如片片羽毛滑過盛滿木槿溝的灰白月華，一路漾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碰到馬兒山山尖。

天，還沒亮。千丈樹梢，鬼靈雀就著星光，翻上翻下，啄弄著繡球樣的果兒。不久，天邊起了鯉魚鱗，房屋開始冒煙。噗、噗，腳步抽動，稻谷浪浪地倒下。

“起來了？阿臣。這么早。再睡哈兒嘛。不要管你老漢兒的。他是搞慣了，清早八晨起來就大聲武氣的?！?/p>

阿臣笑笑，跨出院門。哪里是父親的過？是母親干涉父親：“大清早放鴨子出來咋子？”接著罵父親：“娃兒好容易回來一趟！你這老漢兒點(diǎn)兒都不曉得心痛！”把他吵醒了的。

竹林里，一條稀糟糟的泥巴路。路中間一個小水凼，水還渾濁，新鮮鴨毛緩緩飄著。阿臣揮舞齒鐮，猛地鏨向一根竹子。竹子太滑，鐮尖太鈍，“呲——”，竹子上只留下一條白路路。牙根卻酸了，手臂也發(fā)麻。

身體素質(zhì)確實(shí)下降了，做活路尤其不行。好多年沒做過活路了，早已放下農(nóng)民身份。這次竟然跑回來打谷子，真是，真是為什么呢？他也不太明白。這些年，他讀博，出國，破格評教授。讀書，寫書，教書，不知不覺走進(jìn)窄胡同。胡同無人，只有墻壁。他想把自己卡進(jìn)墻中。每到農(nóng)忙，父母給他電話，他總怪他們不顧年老，蠻干、瞎干、死活要干、擾亂了他。但他又無法說服他們不干。便一千兩千寄錢給他們。這一次，他決定回來。他是一瞬間下的決定。這個決定來自他的心。他相信心的正確，就跟學(xué)生相信老師的正確。好吧，回?；貋淼穆飞?，他像一灘黃油，軟軟暖暖地在玻璃板上熔化，冒著芳香的細(xì)密氣泡，沒有形狀，沒有方向，無所牽掛，無所用心。啵、啵、啵，小氣泡合成大氣泡，拉抻，變形，破掉。他凝神傾聽這種聲音，以致母親黏巴滴水的話都沒引起他絲毫不快。

母親當(dāng)然不管這些。母親只知道她的博士兒子回來了，下田了。這次下田，被母親掛在嘴邊，對外宣講了很久。五年后他回來過春節(jié)，母親還假惺惺道歉：“上次讓我們的博士回來割谷子，真是辛苦了。”他聽了只是用手朝耳后扇扇，扇掉母親甜蜜的歉疚?？梢韵胂?，過去的五年，木槿溝絕對又添了一樁他的佳話。

屈辱了半生的母親，晚年的生活需要面子。

對母親四處宣揚(yáng)他的種種言行舉止，以前他要阻止，這次回來及其以后，他卻連阻止也不了。樂觀其行。

不過，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他無視其行。眼下，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除了勞動。

他朝田里走。鮮紅太陽拉出長長黑影，一溝到頭的植物都閃著光，冒著凜冽水汽。他看見深藍(lán)山洼前，稻田、玉米地和黃荊叢里，走出了春花。

春花挑了一挑水谷子，扁擔(dān)顫顫，身體顫顫。還在堰塘塍子這頭，阿臣就已經(jīng)聽到咚咚咚的腳步響，是堰塘水一波一波蕩過來的響。阿臣趕緊讓到邊上。

“打谷子啊。”快走近時，他說了這么句。從十二歲見她第一面，喊她“表叔娘”，他就緊張，她只比他大四歲。現(xiàn)在他暫時拋掉了過去種種，但肚里空蕩蕩、底氣不足。快二十年沒有招呼過她了。二十年，叫不出口了。

“啊、是啊?！贝夯ㄌь^一笑，低下頭。扁擔(dān)壓著她，她閃悠閃悠走著：腳跟著地、落地穩(wěn)重。前腳掌剛觸地面，后腳跟立刻如風(fēng)過柳堤般輕快彈起。等、等、等、等，雙腳交替，節(jié)奏迅疾，腳下地皮如鼓皮。鼓皮重、鼓皮顫、越來越近、越來越沉。最后一腳，咚！春花在他面前踏出。一聲悶響，心口震動，隨之，一陣腥澀的水谷子氣兜頭罩下。

手臂一涼，有毛乎乎稻葉兒在皮膚里刺拉拉、拉過的感覺，臂上汗毛驀地冷颼颼立起。

阿臣不可思議地看過去?？创夯ǔ脸炼秳拥难?、沉沉抖動的屁股?？创夯^頂一顆黃了半截的谷子。看春花沾在背上的藍(lán)底白花襯衣。看她走出丈把遠(yuǎn)，一頓身子，把扁擔(dān)換到左肩，再聳著肩膀調(diào)了調(diào)扁擔(dān)位置。看她走到堰塘閘口，閘口石板松了，一步一翹，發(fā)出空噠、空噠的響動。

這響動，被閘口、堰塘、周邊的山放大，變作了空嗵、空嗵，震天震地的響。

這是阿臣啊。他戴了眼鏡片。眼鏡片反光，晃得人心慌。他的臉也光光生生，晃人的眼睛。他拿著齒鐮，要下田嗎？穿起白襯衣下田？那襯衣那么白，白得晃眼睛。他還在盯倒看我嗎？

春花的肩膀有些軟。她趕緊換了一肩。過堰塘口的時候，石板翹著，她差點(diǎn)沒穩(wěn)住。

堰塘邊，幾棵灑脫的桉樹直入云霄。樹干自帶厚厚一層駝毛氈似的粗纖維外衣，外衣崩裂，露出里面青白樹皮。樹下落滿小斗笠樣的桉果殼。阿臣一邊把玩齒鐮，一邊安放腳步。左一腳、右一腳，專揀殼多的地方。果殼畢畢畢碎掉。他想起小時候拿竹筒做槍管，拿紡錘形青桉果作子彈，啪啪打著，去恐嚇女同學(xué)的情景。笑從鼻子里沖出。

已是傍晚。桉樹樹冠的影子遮住了稻田。阿臣和父親還在田里。

這個下午，阿臣沉浸于勞動的快樂。抬頭看天，他覺得自己和天一樣澄明。低頭看田，他覺得自己和田一樣豐饒。他和這一溝金黃的稻谷一樣飽滿，和那片反射著霞光的水塘一樣活潑。他甚至感覺自己和掠過頭頂?shù)陌?、喜鵲、云朵一樣輕盈，幾欲飛翔了。坐下歇?dú)鈺r，悄悄數(shù)著身上被稻葉割出來的紅線線，被稻樁戳出來的紅路路，螞蟻咬出來的紅點(diǎn)點(diǎn)。敞開衣襟，看胸口的汗珠子，聽嘭嘭搏動的胸口，他感到陣陣幸福。

父母被他感動了。

阿臣，你看你老漢兒抱的是啥谷堆子？簡直就是胡宗南的垮垮兒隊(duì)伍！母親喊。

阿臣立起腰，看著一個個谷堆子，微笑。

你硬是會說！你來嘛！連葉帶桿，一天從手上過幾千斤！你來試下呢！一向嘴笨的父親竟然搶白母親。

阿臣瞧瞧母親，又瞧瞧父親，微笑。方正渾圓的頭顱，白胖的耳垂，略染白霜后推平了的頭發(fā)，潔白的襯衣，都使他風(fēng)度不凡、鶴立雞群。此時的他臉龐微紅，額頭上三根抬頭紋舒展不見，猶有血絲的大眼睛里含著清爽暖意。

“馬三哥，收工了！白天整累了，晚上就整不動了！來！整起！”王六爸向父親丟來一根紙煙。

父親在屁股上擦擦手，雙手接住煙，別在耳朵上。母親朝王六爸甩過去一棵稗子，帶著一坨根和泥，罵到：“老背時的，都背孫兒的人了，還東說西說的！”

“宋奶女兒，今天你給我糊起嘛，你怕是脫不倒爪爪！”

“我今天就要給你糊起！看你要咋子！母親又在田里摳了一把泥。”

“哈哈哈！”溝頭的人笑起來。

阿臣也咧嘴大笑。沒有聲音，空笑。笑就笑吧，沒什么不可以。什么都可以裝進(jìn)心里，什么也裝不進(jìn)心里。心這樣空，可以裝個天進(jìn)去，裝個天進(jìn)去也還是空。

月亮還沒亮。院壩邊的大燈拉開了。曬干的稻草點(diǎn)燃了。

濃煙起，火起，草里夾帶著的谷粒嗦嗦地跳、剝剝地爆。煙味兒、草味兒、稻米焦香，充塞天地。

阿臣陶醉了。想起少年時大火蒸饅頭的黃昏，想起羊兒下坡，父母歸來。他翕動鼻子，閉上眼睛，笑著。夜幕下，沒人看見他的做作。他頑皮地朝星星擠眼，星星只有幾顆，還都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死板板的，不動聲色。

鐵掃把草或斑竹丫捆成的掃帚大手大手扠著水泥院壩，竹撮箕、鐵皮撮箕、洋鏟磨得谷子唧唧叫喚，風(fēng)簸機(jī)哐哐風(fēng)出稻谷、稗子和草渣。誰家的家什掉在地上，一個婦女妖嬈地吼叫：“犁口兒啊，沙牛婆啊，好生點(diǎn)呢——”

“咦？溝里還有一架打谷機(jī)，在甕甕地轉(zhuǎn)動。”

“哪個還在踩打谷機(jī)？摸夜打，太危險了?！卑⒊紗柛赣H。

“只有你春花表叔娘哇?！?/p>

父親的語調(diào)充滿同情。阿臣求得答案，這答案符合邏輯。他不再多想，一勾身子，重新扎入稻草叢中。

當(dāng)星星面無表情地一顆顆露頭，父子二人起身了，踩著模糊的路面往家趕。經(jīng)過一塊田，他們看見一個叫春花的黑影，在大她十倍的黑影前，前拽一下，后推一把。

父親輕咳一聲：“表嫂，收工咯！今天打不完，明天再打?！?/p>

“打完這堆就收！”春花弓著腰，拉著裝了谷子和打谷機(jī)的拌桶。

阿臣噗地梭進(jìn)田，走到拌桶邊。他的心指示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了。他和春花一人站一邊。春花看著他，他的白襯衣成了灰色。兩人都用一只手撐住拌桶前方的木耳朵，一只手挽住拌桶上一個繩圈。沒有喊號子，兩人卻同時弓腰，同時使勁，接著蹬起腳，刷刷刷三五步，拌桶如破浪的帆船，噼噼啪啪軋過稻樁，轉(zhuǎn)瞬間拉到新堆子前了。只幾秒鐘的事情。

縱步越上坎，空氣呼一聲從身畔刮過。阿臣有點(diǎn)激動。赤著腳，一徑往前走，感受著柔軟、粗糲、舒適感、痛感，呼吸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黑影吐出的重重夜色，他想引吭高歌。走到大路上，稻草把子像一個個披著蓑衣的小老鬼蹲在路邊，他想從草把子上跨過去，讓小老鬼從他胯下鉆過去。他要破了它們。但他沒有，而是扭頭對父親說：“那年子你在北京，田頭的草把子全是我拴的呢?！?/p>

拴草把子是大男人才能干的活。阿臣那年十三歲，是馬家鎮(zhèn)中學(xué)初一二班最矮的男生。

阿臣不會忘記那一年，打谷子時，他們家來了許多幫工，馬大爺、馬二爸、宋四表叔和表叔娘春花。春花才剛生了娃娃。她抱著奶娃兒給他們送水送飯。阿臣不會忘記。他跑前跑后，手腳并用，他不僅趕上了人們打谷子的節(jié)奏，他還把草把子捆得越來越漂亮。在他腳蹬手拽下，那些稻草重新站起來了，站成一個個青春茂美、分腳而立的小伙子。他拍拍他們，提他們一把，踢他們兩腳，揉一揉，抓兩爪，讓那些小伙子們，支著花兒一樣的腦袋，打著漂亮的領(lǐng)結(jié)，站得更直更穩(wěn)更好看。

農(nóng)歷八月，夜不黑。有個人影朝春花溜過來。春花停下，讓它上了打谷機(jī)。

打完谷子，卸下機(jī)器，拿谷草蓋好。把剛打下的谷子連草須一起刨進(jìn)籮筐。那人影一矮，鉆到扁擔(dān)下。春花也把幾件零碎家什裝進(jìn)背篼。

春花家在溝尾，一座新修的平瓦房。

人影停下，放好挑子。春花走攏，開門。人影把春花按在門檻上。春花仰叉叉躺著，反手撐地。不久，春花坐起，背脊骨硌得生疼。

吃過飯，阿臣沒跟父母打招呼就出了門。

木槿溝人，吃過夜飯總要到公路邊走走，到別家院子里站站。抽兩根煙，擺兩句龍門陣。

阿臣出門，沒碰到一個人，真是太好了。他不知該用什么方式跟人家交流。精明，還是任性？要精明，他提不起氣。要隨性，他根本不想與人委蛇。他甚至連想“應(yīng)該”這個問題都覺得費(fèi)腦筋。讓他的學(xué)生、他的妻子兒子、他的學(xué)術(shù)論文、他的課題項(xiàng)目經(jīng)費(fèi)，通通滾一邊兒去。讓所有人都滾一邊兒去。

“我離生活太久了。”他脫了拖板鞋，順著大路，往溝尾走去。

橋下，流水汩汩。他想脫衣服洗澡。但他猶豫了。南來北往的夜行車，開著大燈，鳴著喇叭，飛掠而過。碎石子兒亂竄。他穿上鞋，回。路過春花家，竹林里有啪啪蘸水的聲音，嘩啦啦擠水聲，一陣暢快的倒水聲，木桶噠噠噠噠落地聲。

他站的地方，一蓬苦蒿散發(fā)出濃烈藥香，一只地拱子悉悉索索地跑。

第二天，春花又是一個人在踩打谷機(jī)。木槿溝都換汽油機(jī)了，她沒換。

阿臣問父親：“大貓兒、小貓兒呢？”

“沒回來?！?/p>

“已經(jīng)成人了吧？”

“成人了。都在成都打工。”

“四表叔沒回來過？”

“回來過?；貋碚f要帶兩弟兄去新疆。兩弟兄不去?！?/p>

阿臣搖搖頭，疑惑不解：這一家人咋想的？男的在新疆安了新家，屋里這個卻不丟手。

哎，不想了。想那么多咋子？

吃午飯了，端起碗，一只腳踩打谷機(jī)在響。甕甕甕甕、甕甕甕甕……

晌午過，大家躲在屋里午休，一只腳踩打谷機(jī)還在響。甕甕甕甕、甕甕甕甕……

陽光、汗水、谷粒，在打谷機(jī)雪亮的齒上歡快地旋轉(zhuǎn)、飛濺。

木槿溝人閉了眼。不看、不聽。

王五奶奶戴著錦綸寬檐帽，翻曬完一小片稻草，走過來：“春花，吃飯沒有？歇一下！太陽這么大。”

春花舞一舞汗水，雄赳赳地笑：“還早呢哇！”

木槿溝里，就王五奶奶和春花走得近。王五奶奶沒有子女，王五爺快八十了。

看看，公蚊子都不放過的騷貨！呸！

木槿溝中，白天敢跟春花說話的男人，身邊都沒女人。

女人們是鼻通一氣、心照不宣。她們一致指認(rèn)春花跟溝外這個、跟鎮(zhèn)上那個、跟溝里宋七爺，統(tǒng)統(tǒng)不妥。宋七爺是獨(dú)眼龍，老寡夫。她們說宋七爺打個謊眼兒就不見了，是在春花屋頭呢。她們看到他好幾次大天白日鉆進(jìn)春花屋里，又好幾次大天白日鉆出來。

都是宋家人啊，還是老輩子，哎呀呀，輩分亂完了！

對這些沒有指著眼睛鼻子的話，春花一概不接招，一律不還嘴。只是腰桿、脖子越來越硬，走路越來越直，步子越來越響。

看看！穿巾巾掛綹綹的，還好意思戴項(xiàng)圈！頸子上的痂痂都沒洗干凈！

婦女們干脆點(diǎn)著春花的名字教育起了家中女兒。她們哪里想得起春花剛來木槿溝時的樣子：臉盤鼓鼓的，顴骨高高的，笑紅紅的。她們忘了，那時的她們是多么喜歡春花。

她們忘了，宋四兒走后一年春花的笑聲就收起來了。收起來的還有她和宋四兒生的兩個兒子。他們像老鼠一樣在溝里隱秘地活動。人們叫他們“大貓兒”、“小貓兒”。木槿溝人把貓兒和老鼠看作一類，都屬黑暗型。

春花的健美卻收不住。走起路來，胸脯像移動的小山，屁股像轉(zhuǎn)動的磨盤，上山下山、屋里屋外。

有春花在，木槿溝男人全都金貴了，也可能是下賤了。因?yàn)榘⒊汲Ｂ犇赣H貶斥父親：你去找春花嘛！看你那狗屎樣子，春花都不得要你！

就是從那時起，阿臣不再喊春花“表叔娘”。準(zhǔn)確地說，是她嫁來第四年，四表叔丟下她三母子去大西北以后。他不再喊她，過路撞見也最多朝她點(diǎn)個頭，后來連頭也不點(diǎn)了。后來阿臣便到馬家鎮(zhèn)讀高中了。她與他還有什么相干？

一晃二十多年，春花的姿態(tài)竟沒有太大改變。

這女人！

這天晌午，木槿溝人看見，阿臣幫春花打起了谷子！

嘖，嘖，嘖，馬宗臣，就是不一樣！有人說道。

母親假裝吆鴨子，吆麻雀，在大路上探視了好幾回。

當(dāng)阿臣打著光頭、兩頰汗紅、氣吁吁回來后，咕嘟嘟喝干一瓢涼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母親只心疼地叫：“哎呀，有涼開水，咋個喝冷水？不要坐地上！”

他抬臉向母親笑笑。

母親驚住了，啞口了。她猛然記起他在褓裙中的樣子，想起他多年未回。想生氣、想勸，沒有氣了，還怎么勸！

父親醒來，在馬架椅上燒煙。農(nóng)忙時節(jié)，他的午覺都在馬架椅上。父親輕聲問他：“這么熱，不睡午覺，去干啥子了？……哦，去幫你表叔娘打谷子了……”

聲音散到煙霧中，散到竹林里蟬子的嘶鳴中。

母親拖把“推推兒”，走進(jìn)太陽壩。阿臣知道她是要將密密厚厚的谷子分開，讓水泥地亮出來，讓太陽扯干地面的水汽。他看著母親。母親戴著草帽，像畫師一樣，推、勾、抹、勻，院壩里就一會兒展露出經(jīng)線，一會兒擺弄出緯線，一會兒堆成山峰，一會兒疏通成河谷。最后，母親擱下“推推兒”，整個院壩回復(fù)初時模樣，平原模樣。

一大片谷子白花花的，刺得阿臣渾身無力。阿臣不舒服起來。鋪滿院壩的谷子讓他惡心。他似乎聽到面上的谷子在嘶嘶沸騰，底下的谷子在張著嘴巴喘氣。他只是爛起臉，說不出話來。

遠(yuǎn)處，也有推推兒在響。響聲碰到陽光，反射到四面八方。

母親坐下，撿起芭蕉扇（其實(shí)是蒲扇），左手拿毛巾擦汗，右手扇扇。她沒有看阿臣，只溫柔地說了句：“哪個喊你去的？”

“我自己去的?！卑⒊及櫭即鸬?，沒看母親。他不看她，他能想到她的復(fù)雜表情。她應(yīng)該既欣慰又很不高興。欣慰的是，她一貫引以自豪的善的教育再次得到張揚(yáng)，不高興的是……

果然，母親即刻嘆口氣：“唉，你呀?！?/p>

被嘆息一激，阿臣瞬間擺脫不適感，輕松起來，身體萎下去。在滿眼強(qiáng)光的熏陶下，他瞌睡了。

父母親下田，沒有叫他。

去幫春花打谷子！

接收到這個意念以后，阿臣兩肋一緊，右腳心突地奇癢無比。小時候遇到這種現(xiàn)象，他會把腳板放在磨刀石上刮，刮到第八下一般就能緩解。但他現(xiàn)在不想這樣干。多少年沒遇到這個現(xiàn)象了，他要用全新的方法破解它！

怎么破解？光腳板往公路不平處踩，踩上了還使勁轉(zhuǎn)一轉(zhuǎn)。這一來，腳心的癢傳到大腿根，那里變得又癢又脹。下田，往谷樁尖上踩，柔嫩的腳心雖然陣陣刺痛，那癢卻似乎鉆到了更深處。他氣急了，一屁股坐到谷草堆上，舉起齒鐮向右腳心鑿去。幾顆血珠立刻從蒼白的腳心冒出來，擦掉，又冒出來。再擦掉，還冒。不管它了。阿臣踩著爛泥，走上打谷機(jī)。

當(dāng)阿臣聽到一個女人，頂著一溝的毒日頭，在空曠的溝里踩打谷機(jī)的時候，他不得不想了。

他覺得她每一腳都踩在木槿溝人心上。她不僅可憐，而且悲壯，而且有種凜然不可靠近的至真至純的神圣！他想走近這個神圣，靠近這個神圣。他去了。他做了。

他為自己什么都不用顧忌，什么都不用怕而歡欣鼓舞！

他為自己可以隨心而為，不管過去未來，不管他人眼光而歡欣鼓舞！

他高興，為許多人的驚懼而高興。

他也為春花與他的默契高興。多么配合，多么溫順，落落大方，略帶羞澀。一句客套話沒說，她似乎早就預(yù)謀好這一刻。他們原來心意相通。

啊，從頭到尾，直到送她回家，他都內(nèi)心澎湃，他都微微眩暈。他真怕自己暈乎乎把手卷進(jìn)打谷機(jī)里去，或是暈乎乎一頭扎進(jìn)拌桶里去，但是沒有，都沒有。春花遞的把子小小的，使多年沒踩過打谷機(jī)的他能輕松完成脫粒。她真是體貼。他任她小小遞著把子。他站在高高打谷機(jī)上，上身緊繃，下身緊動。機(jī)器飛旋，不給他一絲一毫松懈的機(jī)會和軟弱的可能！

多少年了，二十年了。今天硬是闖進(jìn)了一個禁界，闖進(jìn)去后，衣衫熔卷、皮膚剝落，熱血在身體表面順著血管奔涌，歷歷在目。陽光讓血液加速、卻并不枯竭，而是越涌越多。

從瞌睡中蘇醒，阿臣渾身癱軟。望著亙古不變的藍(lán)天白云、千丈樹梢，喉嚨口的火泡一陣痛燒，他騰地坐起：我怎么還在這里？我怎么還在這里！我在這里干什么？幾串鈴子般的鳥叫，一聲悠長汽笛，兩句吆喝，遠(yuǎn)遠(yuǎn)近近射入耳朵，他還是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我怎么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處？難道我從來沒有離開？難道生活最終要回到原處？這竹梢，這竹梢外小小的山，難道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不行，明天一定得走了。那里，才是能養(yǎng)活我的生活。

眼睛射出精光。他抹抹臉，急急忙忙找來眼鏡戴上。不管如何，再幫父母打半天谷子。不管如何，明天一早就走。

同一時刻，一只大黑蝶翻過房頂，在院壩上旋半圈，尋到一株指甲花。指甲花有一米多高，葉子已經(jīng)落了很多，枝節(jié)顯得很長。枝椏頂端還有花在開。大黑蝶緩緩降落，收攏翅膀，將長長的吸管刺進(jìn)花心。

春花望得出了神。真是一只大蝴蝶，巴掌那么大，通身發(fā)著藍(lán)幽幽的光。

她已經(jīng)在階沿上坐了很久。自從阿臣把她送回來，她就這樣坐著，一動沒動。

大黑蝶采完指甲花，又在樹影斑駁的菜園地里飛了一圈。翅膀閃著藍(lán)光，扇出綠茵茵的涼意。它飛回院壩，翻過屋頂。

院壩中的谷子已被竹林蔭住。晌午打回來的谷子還沒撈草。春花仍然坐著，沒有動。她想對誰撒個嬌，她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撒嬌。在娘家是整天干活，到宋家也是整天干活。當(dāng)阿臣像個天神一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帶著陽光、潔凈、芳香來到她面前，散發(fā)出令人心驚的光芒，散發(fā)出令人痛哭的力量，她只覺得呼吸困難，每吸一口氣都格格打抖。她覺得自己變小，變輕，輕得不值一提，小得不值一握。當(dāng)她佝下頭去拿谷把子時，稻草成了剛出生的大貓兒小貓兒的小手小腳，她輕輕理著，輕輕抱起來。谷穗彎彎，谷葉青黃，她一把把悄悄放到鼻子底下聞著。她希望可以長長地享受，于是谷把子越拿越小。每當(dāng)阿臣伸手過來，她就緊張得不得了，緊趨上前，雙手奉上。

回家，捧出茶水，阿臣不見了。她一下歪在階沿，一歪就是兩個鐘頭。溝里，“呼—噼噼啪啪——嗡——”、“呼—噼噼啪啪——嗡——”，電動打谷子的聲音一直未停。轟隆隆，一架飛機(jī)穿云而過。轟轟轟，又一架飛機(jī)飛過。

要是有個男人在身邊多好啊，哪怕是和別人攪起的宋四兒呢？哎，就算是宋四兒，只要他回來，她一定好好服侍他……

她拿手蒙住臉，眼淚流出來。放開臉，她扁嘴，嗬、嗬、嗬、嗬，哭起來。嘴里小聲喊著媽。

“阿臣、阿臣！”

“表叔娘哦？有啥子事？”阿臣停下，在木槿籬笆外。他沒注意到自己改口了。

“沒啥子，進(jìn)來坐哈兒嘛?！?/p>

“不了不了，我去看下我老漢兒他們整完刀把兒田沒有。”

“進(jìn)來坐一哈兒嘛，喝口水嘛。刀把兒田好大點(diǎn)嘛。進(jìn)來喝口水再去?！?/p>

拗不過了。也罷，喝口水就喝口水。

哪里是喝口水呢。

事后阿臣覺得荒謬可笑。這春花是太大膽了。媽的，也太……刺激了。

也太可怕了。

那天下午以及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對于阿臣和春花來說，是一場迷了心性的賭博，一場命抵命的交托。

在一百多人的階梯教室講大學(xué)語文，阿臣有時會突然想起他和春花的那個下午。想起來，他就得走到多媒體播放臺前，讓臺子擋著他。

面對長相清純秀美的女學(xué)生，面對身如白瓷的夫人，他敬畏欣賞，卻不由得嘆息：“唉，春花……”

這個女人，她怎么處置她那勃興的情欲？

這個女人，為了情欲，還會做出啥事來？還有啥事做不出來？

她會不會來纏他？

不能再干了。

有些事，一輩子只能有一次?？康氖且惠呑臃e攢起來的那一次運(yùn)氣。

再說了，過了那鬼迷鬼眼的一刻，阿臣還是阿臣。阿臣怎么能跟村婦？

算是做了一場夢。

只是這夢在兩人身體中都留下深刻印痕。

阿臣明白自己不同以往了。當(dāng)他放任春花靠近他的時候，他很清醒地看見春花為情欲而燒灼?？刹赖呐耍刹赖那橛?！他厭惡極了，卻又感動得無以復(fù)加。他那一向繃得很緊、立得很高，靠知識撐起來的精神寶塔，在這個女人面前完全失效。她根本沒給他時間，她直接出手，牽起了他的命脈。進(jìn)了房間，房間的潮濕挑戰(zhàn)著他，春花的體臭挑戰(zhàn)著他。他想挑戰(zhàn)一下，挑戰(zhàn)一下自己的底線，挑戰(zhàn)一下結(jié)果的可能。當(dāng)他撫上春花健康有力的胴體，他知道他等待已久的一個時刻到來了。

從此，阿臣想不上課就不上課，想寫詩就寫詩，想講原則道德就講講原則道德，想破壞一下就破壞一下。今天痛罵中國人沒有公德，明天他就騎山地車闖紅燈，在大街上吐口痰、甩鼻涕，后天他還可以在嚴(yán)肅的研討會上放個又長又響的臭屁。他觸犯的戒律越來越多，人們的訝異、贊嘆、仰慕、鄙夷，統(tǒng)統(tǒng)不放在他心上。

春花不同。那個下午喚醒了她的身體。每月有那么一兩天，她會白天黑夜地想阿臣，想到無法，想到爬上山頂，模擬阿臣逼著她說的語言，狼的語言。模擬阿臣的動作，狼的動作。

沒多少個年頭，春花就這樣衰老了，老得比別人都厲害。

作者：余紅艷

2015年2月25日寫于三官堂錦江嘉苑

7月10日凌晨3：18定稿于康定民干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