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子的短暫一生,似被劃為鮮明的兩段。前一半暖意融融,后一半?yún)s只剩望不到盡頭的陰霾。
那是個飛絮漫天的融融春日,蘇杭朱家添小女,取名淑真。那時雖邊關不寧,時有戰(zhàn)火,但總歸觸及不到這富饒的南方。何況朱父曾為官,家境優(yōu)渥,足以讓她長于錦衣玉食之中,加之她越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將來尋一位溫雅謙和門當戶對的公子作配,可以想見安穩(wěn)喜樂的一生。
朱淑真與生俱來才氣玲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小小年紀寫出的詞句便令人驚嘆。伴著文采不斷抽枝展葉的,是她隱匿于墨跡后一顆欲說還休的少女心。
終有一日,一個少年的身影撞進她的眼底。
那天她隨家人出游,舉目四望間掠過不遠處的一襲青衫。卻不想緣分那般微妙,命運拋下看不見的絲線,瞬間將他與她牽系在兩端。少女呆呆地望著少年回頭,四目相對時,他嘴角泛起的微笑瞬間讓她心底開滿了花。良久,她從那片刻的對視中驚醒,慌忙移開目光,卻又默默紅了臉。
接連數(shù)日,她心不在焉,一遍遍回想那少年的容顏,驚訝于自己竟能將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記得如此清晰。
年少的感情來得如洪水般洶涌,實在難以壓抑思念時,淑真悄悄去他們相逢的湖畔,竟再次遇見了他。少年含笑望來,擦肩瞬間,各自心照不宣地微笑。她拼命裝作平靜,頰上薄紅卻出賣了心中的沸反盈天。愛戀之花順理成章地在他們之間蓬勃開放。少年的居所離朱家不遠,他們時常相伴出游,相見恨晚,難分難舍。
比起那些作為信物的香囊簪環(huán),朱淑真卻對少年寫的字條更為偏愛,雖說此物燒毀才是上策,但她無論如何想要留下幾張,不時拿出來看。她愛少年的書法,透過濃淡不一的墨色,似乎能看出他寫下這些字時,期待或憂愁的模樣。憂愁自然會有,他們相攜出游時除了談詩論文,偶爾也會談及彼此的未來。
那個夏日,驟雨如注,聲聲打在菡萏初綻的花瓣上,他們匆匆跑去避雨。少年望著雨簾,眉峰緊蹙,淑真靜立在他身邊。他長嘆一聲,無奈地說著他們家世差距之大,娶她為妻是多么艱難。淑真靜靜聽著,良久開口打斷他的話音。家世又怎樣,父母又如何?只要你不動搖,我又有何懼怕?她倚在少年懷中,微微闔眼,唇角泛著笑意,似乎看到他們美滿的未來就在眼前。
歸來后,朱淑真憶起白天之事,心潮澎湃,不知不覺紙上已落下一行字:“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蹦嵌虝憾鹈赖钠?,讓人愿用一生去交換。
然而那日的回憶還未從心頭散盡,命運已畫下沉重的轉折線—父母命她成婚。
新郎自然不是她心上的少年,朱家父母根本不知女兒心有所屬,他們?yōu)樗x擇的夫婿是當?shù)匾幻±?,官職不大,但能讓朱淑真安穩(wěn)度過后半生。她哭鬧,請求,絕食……用盡一切辦法想讓父母收回成命。那么可怕的命運怎么一瞬間就來到了眼前?絕望中只有戀人的影子在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予她希望,也讓她愈發(fā)陷入思念的泥沼中。
他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因擔心自己而夜不成眠?他們已數(shù)月未曾見面,淑真只覺心中一時如火灼燒,一時冰冷如雪。
她只能翻看詩集試圖平復心底焦灼,落入眼中的卻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字句,往昔記憶被喚起,那時她跑向暮色中赴約而來的戀人,歪頭的模樣憨態(tài)可掬,大膽地說“不如我們私奔”。若紙張能封印過去的美好,讓未來的她能透過墨跡再一品記憶中的快樂,該有多好……
不是沒動過私奔的念頭,然而父母提前發(fā)現(xiàn)了她的計劃,將她禁足家中。她無法送出消息,亦無法得知戀人的一分一毫。
而那男子聽聞淑真定親,未做絲毫努力便離開故里。年少時的愛,雖然讓人奮不顧身,卻終究脆薄如紙。更何況,奮不顧身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終是披上了嫁衣,卻不是為所愛之人。丈夫是個文法小吏,雖有幾分文才,終究不能免俗,懶得理會朱淑真的風雅情懷。
而她唯一的樂趣便是整理詩稿,把那些零散篇章編輯成集。舊日里寫下那些字句時的喜悅,此刻全化成烈火,將她的心灼為灰燼。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哪怕初戀已成往事,可每每想到他,心底仍有喜悅與期待,即便將他帶給自己的苦痛反復咀嚼,也難以對他產(chǎn)生恨意。
一陣猝不及防的冷風撞入懷中,令她咳嗽不已。她的生命如同窗外漸漸泛黃的葉子,在愈發(fā)寒冷的西風中戰(zhàn)栗,最終飄零。是心疾,無藥可醫(yī)。大概死后的世界對于半生蹉跎的她而言,是比生前美好數(shù)十倍的凈土。
她離世后,父母遷怒于她的文字,燒了她所有詩稿。幸有后世魏仲恭懂她,將她的詩稿拼湊成集,取了再貼切不過的名字—《斷腸詞》。
斷腸斷腸,那段清朗明快的年少愛戀,終逃不過在后來碎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