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之年,梁令嫻帶著《藝蘅館詞選》走進世人注視的目光中。那時她正讀中學(xué),年歲尚小,眉目青澀。許多人慕名而來請她簽名,或想一睹芳容。那些好奇、贊賞抑或懷疑的目光她都安然受之,面對時未曾亂了分寸,臨行亦會向眾人告別,回眸淺笑像三月風(fēng),暖了春寒料峭的天空。
《藝蘅館詞選》一出,令許多文人墨客刮目相看。選詞一事,看似簡單,卻極費功夫,若無一定古典文學(xué)功底,沉心靜氣且耐得住寂寞,做來必是吃力不討好。梁令嫻卻做得像模像樣,縱梁氏家學(xué)意蘊深厚,且身為梁啟超長女,她15歲便能做到如此地步也著實令人驚嘆。
父親給她的書房命名為藝蘅館,她在此度過了未識人間況味的年華,每冊泛黃的古書都寫滿回憶。她偏愛詞家專輯選本,字字珠玉,裊裊情思,一茶一飯皆可入詞,古人的浪漫令她心生向往,便學(xué)著選詞解析,寫下小女兒的玲瓏心思,這才有了后來的《藝蘅館詞選》。
家中藏書浩如煙海,每日浸潤其中,養(yǎng)成她落落大方的閨秀氣質(zhì)。最美好的年華里,梁令嫻著一襲剪裁得體的精致旗袍,巧笑生姿,等待著命定的良人駐足。
那人叫周希哲,是名外交官,家境貧寒卻年少有為。人由父親擇定,卻也真正入了她的眼里。他眉眼舒朗,凝視她的眼神里寫滿了情意,雖不是門當(dāng)戶對,然郎有才,女亦有才,這樣的相遇剛剛好。梁啟超不舍愛女出嫁,周希哲便入贅到梁家?;楹蠖嗄?,梁令嫻還會笑著向孩子們說起:“你父親是坐著花轎來我們家的?!彼谝慌月犝f,也會笑著答道:“是這樣,是這樣?!?/p>
婚后梁令嫻隨夫旅居國外,那時年近半百的父親病痛纏身,年歲漸長的弟妹諸事繁雜。她苦于無法近身侍候父親,便主動要求成為弟妹留學(xué)期間的代理家長,每月必有一封長信寄回國內(nèi),細(xì)細(xì)向父親講述近況。梁啟超常寫信贊她:“這樣女孩兒,真是比別人家男孩兒還要得力十倍?!?/p>
遠在異國的梁令嫻只有見到父親剛健有力的字跡時,一直為老人健康擔(dān)憂的心才會平靜片刻。而當(dāng)她終于結(jié)束長年旅居,攜家人輾轉(zhuǎn)回國時,滿心歡喜卻被冰冷的墓碑壓滅。父親去世時,他們正于大洋之上顛簸。孩子為外祖父買的鮮花芳香彌漫,于梁令嫻,卻是浸透骨髓的苦痛與遺憾。
家有老母需要扶養(yǎng),弟妹年幼,此時作為家中長女的她,還有誰可以倚靠?加之她與丈夫剛回國,諸事未定,子女的學(xué)業(yè)也需另作打算。她沒有時間悲傷,況且父親已留給她最珍重的禮物—“希哲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言猶在耳,可直到斯人已逝,她才真正明白這句囑托的分量。
后來周希哲在北京為她買了一處寬闊的宅院,院中的葡萄架于盛夏時節(jié)撐起一片明媚的光陰,梁令嫻像是回到了十五歲的單純時光,只不過彼時是為詩書,此時是為家人。弟妹們陸續(xù)立業(yè)成家,卻總愛拖家?guī)Э诘卦诖蠼慵伊鬟B。小侄女趕著叫她“媽姨”,因為“大姨對她像媽媽一樣好”,眾人聽了直笑,她卻覺得欣慰。
生活冗長而瑣碎,梁令嫻卻拾起了少女時代的詩意生活,閑暇時總會捧一本詩詞細(xì)細(xì)品讀。諸多瑣事勞心傷神,但得與家人常伴,又可偷得浮生半日閑,算不上盡善盡美,也足夠充實愜意。
幾年后戰(zhàn)火倏然而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夫婦二人苦心經(jīng)營的幸福一點點土崩瓦解,家人流散各地。不久周希哲與日兵發(fā)生沖突,摔倒后中風(fēng)離世。曾說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然而誓言經(jīng)不起戰(zhàn)火的摧磨。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最終只余下溫暖的灰燼。
八年抗戰(zhàn),梁令嫻一直帶著四個孩子滯留在北平,始終對日偽政府的合作邀請視而不見。她精通日文,十五歲時便作為日語翻譯隨父親輾轉(zhuǎn)各地,自然不會忘記父親至死未已的赤子心。生活捉襟見肘時,她依然四處奔走,為北平的公益組織防癆協(xié)會籌款。
這份公益事業(yè),梁令嫻一直做到新中國成立。國內(nèi)政局逐漸清明,弟妹們早已有了自己的事業(yè),長大成人的兒女們已各奔前程。肩頭多年的重?fù)?dān),她終于可以安心放下。那時她已年近花甲,身體每況愈下,只好賦閑在家。
她憶起恍如隔世的及笄年華,父親教她讀書識字的書房已被厚重的歲月煙塵淹沒,《藝蘅館詞選》也早已沉寂在世間浩瀚的書海中,她不再是只知花月靜好的少女。縱然她兩鬢被流年染白,求知欲卻仍如當(dāng)年一般熾熱,她對俄國文學(xué)情有獨鐘,為能享受最原始的文學(xué)盛宴,她捧起陌生的俄文書,滿心歡喜地沉浸其中,不知流年暗換。
歲月如霜,梁令嫻卻是一個令歲月無可奈何的女子。歲月的風(fēng)霜爬上她的額頭,卻無法浸入她的靈魂。這樣一個女子,本該與歲月把酒言歡,以清絕的姿態(tài)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卻未能躲過“文革”浩劫。那時她年過七旬,已無余力應(yīng)付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未能等到云開見月明便抱憾而終。
離開時,梁令嫻孑然一身,摯愛的弟妹和孩子們正各自在泥沼中掙扎,曾經(jīng)滿溢歡聲笑語的家如今只余寂寞清冷。她不愿見這凄涼景象,便閉上雙眸,靜靜沉入永恒的暗夜。
梁令嫻逝世十五年后,《藝蘅館詞選》重刊行世?!傲毫顙剐Un之暇,每嗜音樂,喜吟詠,間伊優(yōu)學(xué)為倚聲?!痹僮x她的自序,仿佛依然可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嫻如嬌花照水,心思明凈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