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我從小就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沒有一點兒女孩子的樣兒，經(jīng)常和村里同齡的孩子一起瘋玩。一次，7歲的我正在瘋玩的時候，一個小伙伴告訴我：“你爺爺正四處找你呢，讓你回家看弟弟?！币宦犨@話，我便害怕地藏在了小伙伴家木質方桌的后面，時不時地探出頭來觀察情況。

可是，我還是被爺爺從桌子后面揪了出來，他一下下地打著我的頭說：“叫你沒聽見是不，讓你回家看弟弟你竟然還藏了起來……”我就歪著頭，杵在那里，不哭也不跑，看著爺爺?shù)哪?，這時，爺爺更生氣了，說：“你歪著腦袋就是不服唄，我非得打到你認錯不可！”

那時，我很討厭爺爺，他不愛我，他更愛弟弟，于是，我也經(jīng)常不聽他的話，賭氣和他作對。

一次，爺爺把他的衣服泡在了盆里，讓我給洗干凈。說實話，當時我是不愿意給他洗的，但看到他消瘦的臉上露出期待的笑容，我還是認真地洗了。第二天，爺爺買了油條，說是獎勵我給他洗衣服，還說以后他的衣服都由我洗了。當時，他撕了半根油條給我，等我吃完想再去拿時，他就打著我的手說：“沒你的份了，給你弟弟留著。”

那年春節(jié)，爺爺給孩子們發(fā)壓歲錢，每人雖然只有幾塊錢，但弟弟們都有，卻沒有我的。我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其實內心很失落。

等我考上大學時，家里的條件并沒有好轉，這時，爺爺首先站出來反對繼續(xù)供我上學，他認為供女孩就是給別人家供的。但母親和他的意見不同，母親說兒子女兒都要供，除非是他們自己不想再上學了。這時，爺爺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我，但是，我咬著牙堅持說去上學。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故意和爺爺作對，反而覺得他年紀越來越大了，也應該多心疼他了，于是，每次放假回家，我都給他買豆奶、黑芝麻糊等。他沖完豆奶后，喝的時候都很自豪，還故意在我面前喝出“吱吱”的聲音來，我一直都看得見他的喜悅，卻故意假裝沒看到。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就是想忽視他。

一年暑假提前放假，我心想回家來個“突襲”，讓父母高興一下。就在客車沿著山路駛向家的方向時，我仍沉浸在“突襲”的喜悅之中。但是，在家附近的小橋下車后，我卻看到了爺爺?shù)纳碛埃吲d地迎了上來。而我，雖然也有意外和開心，卻覺得自己的“突襲”失敗了，臉上并沒有太多的喜悅。

沒幾天，爺爺看到我有一款米色的錢包，就試探地問我：“下次你能不能給我買一個你那樣的錢包？”我笑著說：“不用等下次了，這個你用著吧，以后再給你買個新的?！睜敔敋g喜地拿過錢包問：“這個真的給我了嗎？”我點頭說是。爺爺小心翼翼地把錢包放在貼身的口袋里，笑著說：“這個錢包真好！”

因為我上學，父母向住在樺甸市附近、生活條件很好的大爺家借了1000塊錢。在我快畢業(yè)時，大爺家最小的哥哥要結婚了，父親知道大爺家得用錢，于是東借西湊只湊上了600元錢。父親拿著錢，忐忑地來到大爺家，找到當家的大哥說：“欠你家的1000塊錢，小叔只湊上了600塊，如果實在不行，我再去湊湊……”大哥其實看出了我父親的為難，于是說：“小叔，沒事，啥時候有錢啥時候還。”聽到這話，父親很高興。但是，在辦喜事的當天，大娘卻喊住了在人群中的父親，大聲地說：“你欠的錢今天必須都還上！”父親愣住了，說跟當家的大侄說好了，但大娘說：“你和誰說都不好使，今天就得把錢拿出來！”父親根本就沒有錢了，在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中，父親哭了。

一個親戚跑來告訴我父親哭了，我和爺爺迅速趕了過去，于是，我看到了讓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場面：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靠著院墻，看到我來了，他的眼淚又掉下來了，說：“你大哥都同意了，剩下的錢以后還……”我異常冷靜地沒有哭，扶著父親。這時，爺爺聽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生氣地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400塊錢，塞到我的手里說：“去，把錢還給他們，咱不欠他們的！”那一刻，我看到爺爺?shù)哪?，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激。

爺爺過世得很突然。那年，大年初三，我和老公趕回娘家，爺爺剛剛從大爺家回來，他坐在暖氣片邊兒的椅子上含糊地說了一些話。因為奶奶過世得早，爺爺始終沒再娶，他經(jīng)常自言自語，也會拉著我們說上半天。因為他說的內容總是重復的，所以我和弟弟就敷衍地答應著。那天，我們也沒當回事，吃完飯后就開始打麻將了，爺爺一個人先回姑姑家住了。麻將打到了半夜，等我們去姑姑家時，爺爺正滿屋子找襪子。我們給他找到襪子，并安撫他睡下了。但次日凌晨兩三點時，姑姑聽到爺爺發(fā)出兩下怪聲，我們都醒了，爺爺卻沒有呼吸了……

我至今仍不相信爺爺就那么走了，那天晚上的事，我總覺得一點兒都不真實。

他活著的時候常說：“等有一天我沒了，你們誰也別哭，就把我燒成一把灰揚了吧！”他去世后，姑姑在爺爺貼身的衣兜里找到多年前我送給他的錢包。姑姑說：“你爺爺逢人就說這是你送給他的錢包！”我號啕大哭，我沒有聽爺爺?shù)脑?，無法抑制的眼淚流成了河，原來我那么愛他。

幾年后，我說起爺爺打我的事，姨娘說：“你爺爺最疼的是你，不是你弟弟。你小的時候，他天天抱著你，把飯嚼碎了喂你，還經(jīng)常抱著你去河邊玩，好吃的都留給你，只是你太小都不記得了。你奶奶去世得早，他一個人很孤獨，你長大后，也和他疏遠了，他心里受不了……”

我突然呆住了，看著姨娘的臉。姨娘說：“你爺爺反對供你上學這是事實，但是，你上學后，沒有學費，他不管多熱，都拉著小車走街串巷地賣香瓜給你湊學費。聽別人說你要放假了，因為不能確定你哪天回來，他就天天到路邊去等著，直到把你盼回來的一天……”

我的心像被針扎過般地疼，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原來，他那么愛我，可是我卻不知道?；诤?、內疚一起襲來，我多么希望一切能重來，我會給他洗所有的衣服，給他買好吃的東西、舒服的鞋子……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老人的背影，高高的，瘦瘦的，我跟著那個背影走了很遠，一直跟著背影上了公交車，我多希望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是我的爺爺……

陳蘄摘自《家庭主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