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二戰(zhàn)后,當歐洲文學界的大屠殺文學開始出現(xiàn)熱潮時,美國的猶太文學界還沒有出現(xiàn)主題鮮明的大屠殺文學,直到20世紀60年代,一些猶太裔作家開始創(chuàng)作想象力豐富的大屠殺文學作品,伯納德·馬拉默德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出生在美國的馬拉默德沒有親身經(jīng)歷大屠殺,但是大屠殺對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修配工》可以理解為他對基督教主題態(tài)度轉折的起點。本論文以馬拉默德創(chuàng)作中期的代表作《修配工》為研究文本,分析了主人公雅柯夫·鮑克在監(jiān)獄中猶太身份的重構。
關鍵詞:《修配工》 伯納德·馬拉默德 雅柯夫·鮑克 猶太身份 重構
長篇小說《修配工》①是伯納德·馬拉默德創(chuàng)作中期的代表作,該作品曾獲得1967年“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表現(xiàn)出作者在創(chuàng)作技巧方面趨向沉穩(wěn)、成熟。羅伯特·奧爾特(Robert Alter)評價說,馬拉默德在《修配工》中加入了歷史因素,運用想象力量呈現(xiàn)“猶太性”的概念,該小說堪稱“馬拉默德最有影響力的作品”。②評論界基本達成一致,普遍認為《修配工》中虛構性與真實事件之間的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人們對馬拉默德的興趣,為他贏得了很多忠實的讀者。小說根據(jù)20世紀初沙皇時代的一樁冤案寫成,主要人物雅柯夫·鮑克的原型是門德爾·貝里斯(Mendel Beilis)—— 一個俄國猶太工人,他被俄國反猶組織誣告入獄受罰,飽經(jīng)折磨后被釋放。此外,小說情節(jié)中還加入了法國、美國發(fā)生的兩樁冤假錯案的原型。如果說《店員》講述了人們在苦難中實現(xiàn)“救贖”的話,那么《修配工》則描述了猶太人在反猶主義迫害之下體會猶太教的本質,回歸猶太傳統(tǒng)的道德方面的“救贖”。
《修配工》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尼古拉二世統(tǒng)治下的暴亂的俄國,日俄戰(zhàn)爭剛結束,社會矛盾尖銳,政府的統(tǒng)治危機重重。為了轉嫁矛盾,沙皇政府將矛頭指向猶太人,于是像黑色百人團雙頭鷹會等反猶團體涌現(xiàn)了出來,社會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們,甚至是監(jiān)獄的囚犯,都在政府宣揚的反猶旗幟下聯(lián)合迫害猶太人。主人公雅柯夫起初試圖否定自己的猶太身份,因為自己是一個猶太人而感到自卑,然而被捕后他經(jīng)受了非人的拷打和恐嚇,終于明白了自己被捕的真正原因:他無法改變的猶太身份。他意識到自己在為猶太民族甚至全人類受苦,因而變得勇敢、堅強。馬拉默德雖未在《修配工》的結尾告訴讀者最終審判的結果,但雅柯夫的精神感動了俄國善良的百姓,他得到了猶太人和廣大正直的俄國人的同情。
雅柯夫不信教,甚至排斥和懷疑宗教,他的人生目標就是過上普通、舒適的生活,自由地活著。他曾認為入獄的事情應該發(fā)生在一個更愿意為猶太教獻身的猶太教徒身上,因此他蒙冤受屈,備受精神折磨。但不幸讓他開始思索信仰、人生、命運、民族的生存等,他拒絕靠出賣別人和自己的良心獲取自由,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意識和“贖罪”精神。總的來說,雅柯夫的猶太身份重構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具體可以分為逃避現(xiàn)實和自我“救贖”兩個階段。從作品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馬拉默德對雅柯夫所遭受的苦難和在痛苦中的道德升華是理解和同情的,雅柯夫在冤屈中堅忍不拔地斗爭到底,馬拉默德贊揚了他的這一精神。
一、逃避現(xiàn)實——否認猶太身份
雅柯夫起初不是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他想通過否認猶太身份來擺脫窘境,過上好一些的生活。他對于現(xiàn)實不滿意,心里很苦惱,雖然出發(fā)前斯莫爾塞給他一只裝有記載猶太經(jīng)句的羊皮紙的經(jīng)匣、一條教徒的頭巾和一本《圣經(jīng)》,提醒他“可別忘了你上帝”③,但是雅柯夫迫于壓力不得不假裝基督教徒。他為了找到好工作融入俄國主流社會,選擇了非猶太人生活區(qū)基輔,將自己的名字改為雅柯夫·伊凡諾維奇·多洛古雪夫,頗具俄國特色,并努力學習俄語,改變自己的外在特征。他的心態(tài)代表了大部分散居猶太人的心態(tài),猶太人客居他鄉(xiāng)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融入當?shù)匚幕?,他們極力回避本民族語言,試圖混入異族文化圈。雅柯夫身上存在著兩個靈魂:俄國思想和猶太意識,他流利的俄語和俄國化的生活習俗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猶太身份的削弱和否定。
救起尼古拉·馬克西姆莫維奇之后,雅柯夫被尼古拉安排在一個小工廠當工人,他認真負責,指出普羅斯柯造假數(shù)據(jù),因此得罪了普羅斯柯。他極力掩飾自己的猶太身份,唯恐別人指出他是猶太人。
托馬斯·索威爾(Thomas Swowell)指出,民族身份對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意義,對一些人來說,民族身份是他們夸耀的標志,對另一部分人來說,民族身份是值得珍惜的生活方式,但對第三部分人來說,民族身份是他們恥于提起,想努力忘掉的污點。猶太人就是托馬斯描述中的第三部分人,他們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身處異鄉(xiāng)的他們努力獲得居住地主體文化的認同,通過改變語言、服飾、言行等外在特征否定自己的身份。事實上,雅柯夫根本無法切斷自己與猶太民族傳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無法真正融入俄國主流社會,他迷失在雙重文化主體的困境中?!蔼q太性”已經(jīng)內化于他本身,他永遠無法擺脫猶太人的身份,苦難在一步步喚醒他的救贖意識。
在基輔監(jiān)獄受審期間,雅柯夫反復否認自己的猶太身份,然而,身為一個接受了割禮的猶太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自己的民族身份和民族屬性。他曾覺得自己的苦難與別人關系不大,甚至想到自殺,但是他漸漸懂得:自己的命運與猶太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他的自殺會連累整個猶太民族,因此雅柯夫決定堅持等待判決的到來。雅柯夫從這一刻開始正視自己的猶太身份,意識到重構猶太身份的重要意義。
二、自我“救贖”——重構猶太身份
在評價《修配工》時,馬拉默德曾說:“如果這本書不是關于自由的,我不知道它是關于什么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參與政治,你的自由在哪里?”他認為,宗教儀式和習俗僅是表面的裝飾,人類的心靈才是最本質的,人需要在殘酷的世界里保持對同胞的責任感和基本的尊嚴。馬拉默德在小說中強調自由和個人尊嚴的重要象征意義,雅柯夫的身份從代表個體的文化身份向代表民族的文化身份過渡,最終完成了猶太身份的重構。在第二階段中,雅柯夫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俄國猶太人“替罪羊”的身份,他擺脫了個人受難的恐懼與擔憂,知道自己的命運代表全體猶太人的命運,這是他文化身份轉變的標志。
雅柯夫漸漸地意識到,身為猶太人本身就意味著他在生活中是容易遭殃的,偶然性和歷史的必然性在他身上交織在一起,他成了“替罪羊”,他的遭遇是個人的、痛苦的、遙遙無期的,但是他代表整個猶太民族。比比柯夫的犧牲成為他獄中生活的轉折點,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堅持等待判決的到來,為猶太民族堅持斗爭到底。在監(jiān)獄中呆了很長時間后,他開始一章一章片段地閱讀《舊約全書》。他細心地讀著每個字母,他的內心在改變,他怕得少,恨得多了。
當神父勸他皈依東正教時,他用祈禱披巾蓋著頭,把經(jīng)匣放到眉梢,以此表示抗議。他在牢里用意第緒語對話,背誦《詩篇》,以此表示對俄語主流話語的挑戰(zhàn)。審判即將開始的時候,政府企圖通過赦免一些罪犯來顯示自己的仁慈與權力,但是雅柯夫堅決拒絕這一赦免,要求接受審判,他的拒絕是對沙皇權威的蔑視和對抗。
具體地說,雅柯夫實現(xiàn)自我“救贖”,重構猶太身份可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中,他懂得了自己受苦的根源,他意識到在一個腐敗的國家里猶太人都是有罪的,他悲慘的處境根源在于他的猶太身份和腐朽的政府。在第二階段中,他不僅做到了像馬克思·韋伯所說的接受先知的預言和戒律,而且決定為他人受苦,他變得成熟、勇敢,對政治的態(tài)度隨著精神層面的升華而改變。
重構猶太身份標志著雅柯夫猶太民族意識的覺醒,這位貧苦、普通的猶太修配工轉變成了一位肩負整個猶太民族責任的政治性人物。馬拉默德在小說《修配工》的結尾運用象征手法虛構了雅柯夫與沙皇的論戰(zhàn)。雅柯夫實現(xiàn)了猶太精神的強化和道德的升華,在小說結尾,馬拉默德還虛構地刻畫了雅柯夫向沙皇開槍的景象?!缎夼涔ぁ返慕Y尾處沒有直接描寫法庭審判的內容,而僅以“雅柯夫坐在開往法庭的馬車上”這一場景結尾,作者為什么留下這樣的一個懸念呢?馬拉默德說:“雅柯夫需要從中吸取很多教訓,或許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他在監(jiān)獄的經(jīng)歷讓他有所改變,這是小說的戲劇性所在。”
馬拉默德在小說中對于雅柯夫的精神給予了同情和肯定態(tài)度,他在這部小說中讓反猶主義者與猶太受害者的斗爭超越了文本界限,具有普遍的意義。雅柯夫懂得在苦難中繼續(xù)生活下去,并懷有猶太民族積極的歸屬感、責任感,他成為全體猶太人的救世主,開始關注猶太群體利益而非舊我的得失,實現(xiàn)了精神的勝利。
總之,《修配工》中馬拉默德對雅柯夫的苦難描寫得十分詳實,讀者通過雅柯夫猶太身份的重構看到了猶太同胞和正直、善良的俄國人精神的可貴,看到了猶太民族的歷史責任和道德準則,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體會到了馬拉默德對以雅柯夫為代表的猶太受害者的同情與支持。
① 本論文把2011年9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楊仁敬譯的《修配工》作為文本進行分析。
② Robert.Alter“Malamud as a Jewish Writer”.Commentary,Vol.42,3(1966),p71—76.
③ 伯納德·馬拉默德:《修配工》,楊仁敬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