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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寄人間雪滿頭

        2016-04-29 00:00:00長島余歡
        傳奇故事(上旬) 2016年1期

        風(fēng)香露重,梨花染上一層微薄的涼意。他身披薄衾獨倚門扉,涼風(fēng)寄來裊裊歌聲,月明如霜,草舍無燈,他總能在不經(jīng)意的一個恍惚里想起與他死生挈闊三十載的元稹。

        貞元十八年,長安繁花似錦,32歲的白居易遇見了25歲的元稹,兩人同以“書判拔萃科”登第,明明隔著七年歲月,卻出人意料地意氣相投,一見如故。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似乎是為命運巧賜的棋局埋下伏筆。

        元和四年,元稹為御史,奉命外出梁州辦案時,白居易隨一眾名流共游曲江。春愁愈濃,花香醉人,他吟詩一首寄予元稹以解心緒—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jīng)鲋?。只是未曾料到,身在梁州的元稹竟在當日夢到與白居易共游曲江并寄詩一首—亭吏呼人排去馬,所驚身在古梁州。兩人可謂是千里神交。后來任歲月薄涼,這樣瑣碎的記憶也能予他暖意,令他不經(jīng)意間彎了嘴角。

        他們同為文人,卻有滿腔豪氣,自覺足以應(yīng)對世間的千變?nèi)f化。大抵是這種猶如故人歸的感覺,讓他們在短短時日內(nèi)就推心置腹地引為知己。元稹如一把寶劍,是非與否定要判得黑白分明,嬉笑怒罵皆順心而為,世人卻譏笑他不通世故,這世上能懂元稹的不多,而白居易當居首位。

        后來,元稹因在洛陽揭發(fā)河南尹的罪行惹怒了當權(quán)者,被遣回長安,途中遭宦官毆打,事后反遭貶謫。白居易滿腔憤懣,毅然挺身而出,連上三書為元稹鳴冤。

        那晚大雨滂沱,白居易幾次提筆又放下,終是在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中寫道:“心事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五聲宮漏鳴后,一點窗燈欲滅時。”落筆后他反復(fù)檢查后才塞進竹筒遣人去送,一詩難道的無盡牽掛皆是唯恐元稹獨自黯然神傷。

        許是思念太長歲月難熬,許是命運憐憫,元稹跋山涉水而來,久別重逢的欣喜幾欲讓他哽咽。他同元稹相對而坐,招呼仆人備上一壺新茶,不禁想起曾經(jīng)那些徹夜長談的日子,于是感慨著嘆了口氣。元稹笑著打趣他,裊裊茶香微微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似乎好久都不曾有這樣愜意的時光了。

        長久憋悶在心中的家國大事,被現(xiàn)實打壓的雄心壯志,在兩人相視一笑間一吐為快。那段日子,他們通宵達旦地吟詩酬和,盡情痛斥官場污濁,恥笑假義君子,好似一場指點江山肆意人生的盛世歡宴。

        元和十年,暮秋時節(jié),白居易于深夜在扁舟上醒來,江水寂靜,星子搖曳,薄衾掩不住滿身涼意,既是夜不能寐,便隨手拿書來讀,恰巧翻到元稹送別時的書信。

        秋風(fēng)凄婉,燭火明滅,等到把信細細品完,天依舊未明,滿眼酸澀,淚水幾欲奪眶而出。仕途幾度沉浮,他們?nèi)顼w蛾撲火般偏執(zhí)地守著如燭火般的信仰,不愿屈從于諂媚伎倆。因他直言勸諫觸怒宦官顯貴,幾度橫遭貶謫,內(nèi)心苦悶不知如何疏解。

        可縱然仕途不順前途未卜,還有元稹時時寄來書信,那不曾間斷的溫暖仍能寬慰他無聲寂寥的歲月。如果說世上還有人會為他的憂愁而神傷,會為他的遭遇而憤懣不平,那定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元稹了。也只有元稹能在聽聞他的消息后,在暗風(fēng)吹雨入窗時,把思緒熬成一封封書信寄給他。

        這樣的元稹讓白居易動容,他何其有幸能得此知己。縱然他們之間隔著山水茫茫,可思念的線剪不斷,元稹曾在信里說,那時他總能夢見自己,旁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他卻不知因何事而起,有時也覺得好笑,卻不曾想到這樣的歲月在以后的無盡時光里竟是可望而不可即。

        一日白居易收到元稹寄來的新茶,綠芽十片火前春,他用勺水添湯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隨著茶壺中氤氳出的縷縷香氣,不禁沉浸在過往歲月里。思及初遇時,他與元稹初生牛犢不怕虎,立志做出一番作為銘刻史冊,而如今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人情冷暖世道難測,白居易每每想起都只覺凄惻難忍,幸好到最后苦盡甘來。大和三年,白居易罷刑部侍郎,同年九月,元稹自浙東觀察使遷尚書左丞,兩人返回長安的途中于洛陽相遇,自是免不了一番暢談。

        臨別前,白居易還未開口,元稹已連連嘆氣,直說白居易莫責(zé)怪他流連過久,那聲苦笑滄桑而凄涼,白居易只覺苦澀難言。元稹說常常夢見閑人,卻不曾夢到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從相識至今,他們?nèi)入x別,如今華發(fā)已生人已老,這次他有些不安,唯恐分別后再無相聚。

        白居易笑他多心,總想些不合實際的事,他這般安慰,元稹也應(yīng)和著笑了。只是沒想到一語成讖,天人永別來得那樣急,如驟雨突至,打得人措手不及。大和五年,元稹暴死,白居易聽聞后悲慟到號啕大哭,聞?wù)邆囊娬吡鳒I,旁人都勸他節(jié)哀順變,可這樣的噩耗要他如何承受。

        八月風(fēng)涼,靈柩途經(jīng)洛陽,白幕輕搖,像是元稹同他做最后的道別,白居易在寢門廊下忍不住淚流滿面。一路哭送,從此元稹就化作塵埃,在世間再也尋不到了?!叭フ呷找允?,來者日以親”,當他看著去者已去經(jīng)年,而來者亦成去者,內(nèi)心該是何等荒涼。

        他無法忘記,曾經(jīng)的日子是何等歡愉肆意,即使坎坷無數(shù)、相隔甚遠,也不忘關(guān)懷彼此。而后他們之間隔了蒼茫人世,元稹就站在他觸摸不到的遠方,只有夜深時才肯攜手入夢,而晨起時淚已盈巾。

        擦不干的淚滴進墨里,他蘸墨將心中郁結(jié)寫給他聽,“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痹〔辉诹?,此后滿懷心事只能空寄人間雪,再無人訴說。

        經(jīng)年后,白居易整頓書房、拜訪親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平生所寫大多是贈予元稹的書信,有時皆是一些無聊的瑣事。再翻出看時,連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怕是只有元稹一人才會認真對待他的家長里短,工工整整地回信吧!

        元稹的音容笑貌,他至今記得一清二楚。他們始以詩交,終是以詩相訣。正所謂: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間,今不復(fù)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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