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當真不去看看表少爺?”她攥著帕子不回頭,“他算哪門子的表少爺?”小侍女捂著嘴哧哧地笑,“是奴婢錯了,那小姐要不要去看姑爺?”她氣急,轉(zhuǎn)身要去擰她。
春風吹起木亭的紗簾,杏花簌簌地落了,墜在潺湲清溪里。層層翠色山石間,青衿的士子信步而來。父親與他在談些什么,他不經(jīng)意抬頭,正撞進她好奇的探詢里。他笑了笑,目光疏淡,木亭檐角上的風鈴清脆地響著,她臉上一熱,忙不迭地躲進紗簾里。
次年春,金溪吳家嫁女,吳家是金溪大族,而吳家小女嫁的正是臨川王氏的公子王安石。這對璧人說是表兄妹也不算錯,雖然隔了幾代血親,那份亭亭卓然的氣質(zhì)卻是親近的。
吳氏初為新婦,行事處處忐忑小心,王安石卻看透她的心思,幾番寬慰她?;楹蟮娜兆影察o愜意,王安石醉心詩書,性子又格外耿直,一心求學入世以濟天下,他最看不慣士子們流連楚館。有時吳氏覺得他太不解風情,楚臺樓月連著臨川山水,他從未與她同看過;他雖有辭章華彩,也沒為她寫下贊詞;閨中畫眉這樣的閑情更是不必想了。
她是世家女子,這種事自然不能與外人言,所有小抱怨只能道與母親。
母親梳著她的發(fā),“不解風情何嘗不是好事呢?!彼唤?,母親卻不愿再答,桃木梳輕輕滑過,堂風和暖,教人恍惚覺得又是出嫁那日,有人為她梳起發(fā)髻,三千青絲束起,從此她的一切都將付于夫君。
吳氏隨他赴京趕考,王安石十幾載寒窗,終于進士及第。那年她誕下麟兒,取名王雱。而后他赴任淮南,江南的空氣纏綿濕潤,春柳如煙,一場春雨吹落一地碎花。他們又有了女兒,那樣粉雕玉琢的孩子戴著小巧的金鎖片,咿咿呀呀得教人心憐。
她在廊下繡花,看夫君抱著孩子眼睛還不忘看經(jīng)義,孩子牙牙學語踢亂了他的冠冕,手上沾了墨汁,在他的書上摁下胖乎乎的手印。他放了書卷,捉著孩子的手放聲大笑,她也禁不住莞爾。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雨后初晴,著綠羅裙的小姑娘拎了花籃叫賣,他終于知道給妻子買一枝帶露的杏花。這樣美的江南景致,倒也襯得這個不懂風情的夫君不再那么木訥。
這些年他連個侍妾也沒有,文人宴飲相和時免不了以此為玩笑。旁人送的侍妾他都婉言謝絕,吳氏派給他一個婢女,他可憐那女子的身世,竟撥了錢為她贖身。吳氏不禁哭笑不得,與相諳的女伴說及此事,那些平素莊重嫻雅的夫人們竟不由羨慕起來。
天下士子哪個不是情思脈脈柔情繾綣,美人在懷處處風流?她自幼通讀詩書,知道名士多有情,然名士亦薄情,杜牧之青樓薄幸,白居易歌姬滿府,至于府里只有一位夫人的房玄齡一生無妾,也多半是因為那位連皇帝的毒酒都敢喝的夫人。她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來,“不解風情又何嘗不是好事呢”。
后來,王安石擢為京官,任參知政事。宋朝積貧積弱,國稅匱乏,他公事繁忙,眼見著日日憔悴下去,她想勸,話到嘴邊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她不是沒有見識的閨閣婦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孺子不絕的理想。這是她的夫君,她不能為他解朝堂之憂,可家中那盞燈永遠為他亮著,稚氣的小兒女睡熟了,她始終在桌邊等他回來。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好,宦海失意小人攻訐也罷,山川更改,歲月長流,她終究是要和他相守到白頭的。
新法失利,他被貶江寧,她與他同去。兒子早慧,與父親一樣年少中舉,意氣勃發(fā);女兒柔順恭婉,已許了好人家。原來時光過得這樣快,他們竟已老了。“這么些年,為功名所縛,未曾好好待你。”他不無歉疚?!俺_風,庾樓月,宛如昨。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耽擱,可惜風流總閑卻。”還好光陰未盡,江南的春花年年還會再開,而他們相守的日子還那樣長。
她與他論詩填詞,在柳蔭里對弈,夏風輕舉,小荷清圓,他這才驚覺她竟有這樣的文采,詩風清新,小令也做得灑脫可人。至于他,“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年輕時詩詞做得峻峭,老來卻平和安順許多,許是光陰短了就愈發(fā)珍惜青山綠水,珍惜眼前人。
那日下棋,她忽然道:“惆悵武陵人不管?!彼粫r錯愕,卻見她嘴角含笑,“竟沒想到臨川先生一生辭章周正,也有如此旖旎情思、年少風流的時候?!彼唤Γ@原本是偶然作的半闋詞,無意講給友人聽過,如何入到她耳里?
她執(zhí)了棋子,一下下在棋盤上敲著,聲音不疾不徐,“聽說你30年前曾喜歡一個女子,并寫長短句贈之,我只記著后半段‘隔岸桃花紅未半。枝頭已有蜂兒亂。惆悵武陵人不管。清夢斷。亭亭佇立春宵短’?!彼p落棋子,“可惜斷章不能贈予美人,夫君30年前所喜的婦人不知是誰呢!”
他望著偏頭而望的她啞然失笑。歲月匆匆,她確實老了,然而還是美人。他記得她最好的樣子,寶髻綰就鉛華妝成,頰上紅云暈染,羞怯得不敢看他。他也記得她年少的婉靜姿態(tài),記得吳家花苑的初見,眸如秋水的少女,如云的鬢發(fā)遮在耳邊,微露出一點如玉耳垂,半倚簾櫳地朝他望著。這就是他將來的妻子了,他朝那少女一笑,她卻像一只輕蝶般倏忽不見了。
那日的春風熏熏然吹起簾櫳,吹進此后每一夜的夢里。
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燕歸來。30年前所喜一女子,如今已成舊夢了,那個他曾喜歡過的女子是否還在呢?當年的縹緲心緒促使他偶然作詞,30年前與她相遇,而后的30年花開落雪、北雁南飛,都是她與他同看的。
“辭章周正”,她這樣說是嫌棄自己太不解風情罷。的確,世上有那么多丈夫為妻子寫就旖旎深情的辭章,他確是太木訥了。他的情不多,只夠全部給一個人;他的人生不長,只夠和一個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