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手扎

也許多年后，每個星辰黯淡的夜晚，他都會一遍遍想起她來，那時相思已成灰，融進他的骨血中。最難挨的時光里，寸寸相思化作蝴蝶，在筆端生花，勾勒出華美的篇章，一字一句帶他回到最初的時光。

—公子小白

猶記初遇時，她是天真爛漫的藏族少女西原，他是年少有為的漢族援藏軍官陳渠珍。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別有一番風(fēng)采。

那日，她正和同伴比試拔竿之術(shù)。草原上綠草如氈，她躍身馬上，鞭策馳騁，在駿馬經(jīng)過立竿時俯身，一連拔起五竿。她敏捷的身姿贏得一片喝彩聲，也讓他贊嘆不已。他從未想過寥寥幾句贊揚會讓他們結(jié)下不解之緣。那個如格?；ò愕呐釉谟鲆娝哪强叹腿粸樗`放了。

那日晚宴后，她對他暗生情愫，他也被她活潑單純的性格吸引，兩心相許之下很快迎來了締結(jié)良緣之日。大婚那天，她靚衣明眸，新嫁衣更襯得她艷麗無雙，他們在軍營里熱熱鬧鬧地舉辦了婚禮。她本以為可以和他平平淡淡過一生，但藏族地區(qū)動蕩不安，他日日忙于軍務(wù)，無暇顧及她太多。

陳渠珍率軍進攻邊關(guān)時，想將西原留在相對安全的營地，可她誓死要跟隨。他無奈，終是同意了。防守邊關(guān)時，陳渠珍率領(lǐng)部眾經(jīng)歷了二十多次戰(zhàn)役，連他都覺得殘酷。可不管多艱難，她依舊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身邊。

那日清晨，陳渠珍外出巡視，西原見他遲遲不歸便外出尋找。誰知還未找到他就遇到了槍林彈雨，她穿梭在飛行的子彈中，終于在城墻邊找到了他。遠遠看見敵軍已拿槍瞄準(zhǔn)了他，那一刻她也不知哪來的速度和力氣朝他跑去，將他從危險中拉離，幾番仔細(xì)檢查確定他沒受傷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此后，她更是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生怕他有什么閃失。

時光流逝，戰(zhàn)事總算告一段落。誰知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了藏區(qū)，援藏軍隨即嘩變，陳渠珍只好率領(lǐng)親隨逃返內(nèi)地。他想帶她離開，她雖萬般不舍故土和親人，可為了他還是揮別了慈母，隨他遠赴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她走時只帶了母親留給她的紀(jì)念物八尺珊瑚山一座和臉上還未擦干的眼淚。

就這樣背身而去，他們在冰天雪地里策馬狂奔，凌亂的發(fā)隨風(fēng)飛揚沒有方向，一如不可預(yù)知的命運。一路上，人馬一天天減少，更令人恐懼的是，他們迷失在了漫漫黃沙中，食糧殆盡。陳渠珍外出覓食卻不幸與大家走散，此時唯有西原陪在他身邊。到了晚間四顧蒼茫無法前進，他們只好露宿山溝。然而，狂風(fēng)怒號，野狼嗥鳴，悲風(fēng)嘶鳴中，他手執(zhí)長槍守在她身邊，就這樣度過了漫漫長夜。

有時，陳渠珍深感前途無望，頹廢至極，默念著若再有一日不得進食也不能與眾人會合的話，唯有在荒漠中等待死神降臨了。西原聽到此話后百般相勸，使他重燃希望。所幸上蒼垂憐，他們最終還是和失散的隊伍會合了。

往后的時光，他們在漫漫黃沙中摸索前行，每遇斷糧時，西原便默默扛起手中的槍去打獵。天寒地凍的時日里野獸蹤跡全無，可她不放棄，將好不容易打到的獵物高舉在他面前時，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如荒漠中的陽光，溫暖而倔強。

都道天亦有情，絕地輾轉(zhuǎn)七個月后，他們終于到達青海，此后從西寧到長安，一路還算順暢。在長安，他們寄居在友人的空宅中，偏僻而幽靜。他們終于得以相守度日，雖清苦卻安定平和。

轉(zhuǎn)眼到了冬季，他們身上的錢財早已用盡。無奈之下，她將母親留給她的那座高達八尺的珊瑚山交給了他，要他變賣換些錢財。他萬般不忍也無可奈何，只好依她之言。之后，他又將自己隨身作戰(zhàn)用的望遠鏡變賣以度寒冬。這樣艱苦的歲月，她不覺辛苦，內(nèi)心一片安寧。每日他出門，她倚在門口送他離開;他回家，她笑意盈盈接他回來。這便是她想要的靜好歲月，她以為此生他們都會這樣歲歲長安，日日相守，直至終老。

可上蒼終究還是薄待了他們。一日，他歸來后發(fā)現(xiàn)她面泛紅暈，自這夜起她竟臥床不起，湯水不進。他心急如焚，為她請郎中看病，為她尋牛奶解思鄉(xiāng)之苦，可他怎么也沒想到，費盡辛苦請來的竟是個庸醫(yī)，誤將天花診斷成寒毒，最終害得她香消玉殞。

命運是只無形的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們來不及躲避。那晚她心知命不久矣，含淚對他說，“萬里從君，相期終始，不圖病入膏肓，中道永訣。然君幸獲濟，我死亦瞑目矣?！毖粤T溘然長逝。

陳渠珍為她殮葬時，低眉望著這個曾天真爛漫明眸皓齒的女子，這個一心愛他一路相隨的妻子，他疲憊的神色隱藏著無限溫柔，粗糲的手指為她撥開額前碎發(fā)，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入棺中。棺木合蓋的聲響傳來時，他才恍惚間確信，那個為他帶來一世桃花雨的女子已與他陰陽相隔了。她永遠離開了他，將他一個人留在了這薄情的世界。從此天上人間，任她在三生石旁一人孤獨無依，剩下他在這涼薄人世一人相思無涯。

那天，他守在雁塔寺外撫棺號哭。回歸空宅后一室清冷，他累極睡去，忽而就夢到了她。那年南歸之際，他們相約在山下見面。那夜的星空無比燦爛，點點繁星宛如盞盞指明燈照亮歸途。

只是夢醒后萬物俱休，偌大的屋子只剩他一人，孤影做伴，相思成災(zāi)。他夜夜在他們共枕的流紗帳內(nèi)安寢，卻夜夜驚醒，淚盡聲嘶肝腸寸斷。

曉夢猶憶舊時影，可往后的歲月里，西原再也不曾入夢來。心灰意冷之下，他一人踏上南歸的旅途。此后他奮發(fā)圖強，成為手握兵權(quán)的軍閥，縱使周邊姹紫嫣紅開遍，無數(shù)佳人環(huán)繞，他卻不愿再動心，守著她的牌位日夜消磨，孑然一身以影為伴。

年歲漸長后，他的記憶慢慢衰退。他害怕光陰無情，奪走沉眠在他夢中的往昔，那里有西原和他的故事，不傳奇不壯烈，卻是他此生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段往事。他將累積在心頭的點點相思化為筆端的絢爛之花，寫就《艽野塵夢》一書，以祭奠西原，紀(jì)念那段真情燃燒的歲月。

一個女子，一部奇書，他最終不負(fù)誓約，愛了她一生，守了她一世，也想了她一輩子，最終和她在忘川河畔相逢。這次她終于過上了屬于兩人的安好歲月，與他年年歲歲長相廝守，再也無人來擾。而他也終于可以對著她盡情訴說他的片片相思，還有守著那相思無涯中旖旎成夢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