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當(dāng)年,天邊的月兒像彎彎的柳葉,掛在濃墨浮沉的長天。十九世紀(jì)末的天津衛(wèi)新舊更迭,天仙園的角檐下掛了一溜大紅燈籠,眾聲喧嘩的戲園里座無虛席,所有人都翹首企盼,只為聽一曲楊翠喜的《拾玉鐲》。
那時的她還那么年輕,正對菱花鏡細細梳妝,著一身戲服斑斕秀美,點翠珠釵壓低了鬢發(fā)。人們都言豆蔻年紀(jì)的小花旦楊翠喜擅唱纏綿悱惻之曲,初時在協(xié)盛園登場獻藝,曲調(diào)一出便驚艷四座。只要她開喉頓嗓,戲迷便蜂擁而至,卻沒人知道她唱戲時只留意一人,那是個白衣長衫的少年書生,他乘清風(fēng)而來,攜帶兩袖花香。
她登臺,蹙眉,微笑,然后咿咿呀呀開了嗓,折腰應(yīng)兩袖,頓足轉(zhuǎn)雙巾,裙幅如大朵的花瓣展開。她知道,不遠處有個少年正在看著她,深情如舊。他倚著欄桿,目光澄澈如水。她在臺上總能感受到那親切的目光,此后多少年再難忘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那時的少年單純執(zhí)著,每回戲園散場后,他都靜默地提一盞孤燈在安靜的一隅等候。她拆下點翠花簪,卸下濃艷妝面,卻依舊掩不了眼波流動,顧盼生輝。她放下鏡面轉(zhuǎn)身,歡欣地迎上來巧笑:“叔同,你又來等我?”他點頭,唇角勾起靦腆的笑。
她知道他是天津聞名的官宦商富李家的三郎李叔同,風(fēng)流才子,名譽天津。他卻偏偏與她相知,俊朗少年在天仙園對她一見傾城,再見傾心。她唱腔靈動,他清一清嗓子和上兩句,便唱進了她心底。
李叔同工詩善畫,能歌唱懂音律,他們交談起唱腔身段,李叔同總能指點她許多。只消寥寥幾句,他們便如多年故友,縱相望不言亦不會憋悶,與他相識像是天定的緣分。于是她在他的指點下技藝更加精進,舉手投足,身段拿捏,一步一停時足綻蓮花,一顰一笑間越加風(fēng)流。那甜美的笑聲仿佛能扎進人的靈魂里,纏綿翻轉(zhuǎn),不止不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日深夜戲園散場時,李叔同必擎一盞暖燈候在重門,她望見他含笑迎上去,抖落寒夜的飛霜?!白甙?。”他在她身畔輕聲喚她,寥落的星子閃爍,遙遙天幕籠罩大地,長長的青石道仿佛可以與他并肩走到盡頭。她羞赧低頭,他提著燈籠護她一路徐行,微光下他們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干凈澄澈的情愫在彼此對望的雙眼間漸漸灼熱升溫。蔥郁橫斜的枝丫在夜風(fēng)里簌簌招搖,一派幽靜里他捉住她的手,忽然探詢起他們的未來—共結(jié)鴛盟,攜手白頭,他是否有幸伴她一生?她驚詫地凝望他,嘴角微翹,滿心的喜悅無處安放,胸口仿佛有懵懂的小鹿在亂撞。
就這般攜手共度了青蔥韶華,他聽繾綣的戲,她著鮮麗的衣,可惜明媚的春光只能照亮一季,同游的華年經(jīng)不起時間的磨礪。李叔同終因要事去上海,離別前寫了首訴說情話的《菩薩蠻》:“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辈⑦@闋詞鐫刻在精致的桃花扇上送給她。她歡欣地日日輕撫扇面,一年兩年,她反復(fù)思念著遠方的人,他的容顏在她的記憶里發(fā)白變淡,相思蝕骨終使她落下淚來。
他終究不會永久停留在她的世界里。而她已成了天津一帶的魁首,名聲比從前更盛。她含羞回首,一個眼波一句笑語便能詮釋世間的嫵媚風(fēng)流。她如眾多蜂蝶相撲的嬌花,惹得諸多紈绔頻頻相顧……可她思念的李家三郎呢?先前只知道他在遠方潛心修學(xué),后來又聽說他奉母命娶了茶商之女為妻,已育有兩個孩子。
時光總是這樣神奇,多少山盟海誓都會被消磨成塵土。說什么地老天荒,說什么海枯石爛,地位與身份筑造了天塹鴻溝,光陰的洪流滾滾穿梭,還有什么不能被沖刷,還有什么美好過往不能被湮滅?再好聽的情話也只能是說說而已。
當(dāng)年的少年少女都已成熟,他們做不回最初的自己了。她又一次在鏡前梳妝,鏡中的女子身段婀娜,豐容盛鬢,是人們熱切追求的人間美色。她在人群里穿梭,卻再也望不見當(dāng)年那少年倚著欄桿,笑容里透著一掬澄澈月光,風(fēng)滿袍袖,明月當(dāng)樓。
蘭花指輕捻,萬事成敗戲中談。她又登臺唱曲,只是看戲的少年早已不在。戲腔一開,滾滾紅塵如煙水,朦朧過青史,涂抹了歲月,點染了韶華,洇濕了流年。她眉角含悲,便是一闋小家碧玉的情思難解,一出閨里遺怨的脈脈訴說;她唇邊含笑,便是一曲女兒家跳脫的心事,像三月陽春冰雪下奔涌的淙泉,像慢慢融化的燭心上躍動的火苗……
她已能隨意掌控自己的情緒,或喜或悲,只是當(dāng)年那蠢蠢欲動的情意早已埋葬于時間洪流中。腦海中旋轉(zhuǎn)著年少時的片段,每次并肩,四散的涼風(fēng)拂面,他指尖的余溫仿佛還停留在手心,可一切已成泡沫,曾經(jīng)的愛在動蕩時局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被想要求官的段芝貴以重金聘買,獻給慶親王之子為妾,成為他人平步青云的工具。后來段芝貴獻美得官被告發(fā),她被匆匆賤賣給天津富商作侍女,身價低賤……
往后的歲月里,她枕著黯淡的戲衣入眠,夢里回到了李叔同指點她唱戲的舊時光。那時的他喜歡聽她的戲,也喜愛客串劇中的角色。她執(zhí)筆給他上妝,眼前的小生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她與他咿咿呀呀地唱曲,展袖時被他捉住手帶入懷里……
萬籟俱寂,偌大的舞臺下空無一人,這是獨屬于他們的戲幕,他擁住她,吻上她殷紅的唇—只可惜,這不過是他們展袖舒唱的最后一闋別離。
夢醒了,她又凄凄地唱起戲來。歌聲依舊那么美,脆生生得像黃鸝鳥婉轉(zhuǎn)撲鳴,翅羽輕扇劃過天上的云彩。歌聲依舊那么柔,像山間溪水百轉(zhuǎn)千回,滌蕩盡人間滔滔不竭的悲哀。
也不知李叔同后來遁入空門,在削盡三千青絲時是否想起過青梅竹馬的她。一個戲子,一時的傳奇,她最終屈居人下做了富商的第三妾,生兒養(yǎng)女,不足40歲便香消玉殞。
唯戲幕中英雄美人還在交替,長長嗟嘆,唱那一段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只是如花的小花旦和如月的少年郎唱完這一段后,便各自離了燕支山,將那一場年少的愛戀悄悄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