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算畫風景,而應該是山水?!甭渥悴璧囊柎┲簧戆瞪路黄堁孕?,而他所坐沙發(fā)周圍放置著大大小小的石雕,比如北魏殘破的佛像、盤踞著動物的石雕和壁畫,更襯托出他的肅穆威嚴。午后陽光滿滿地撲進室內(nèi),他位于宋莊的工作室,在姿態(tài)古樸的盆景的點綴下,流動著一股清寂之氣。
采訪之前,我們參觀了工作室的樓上樓下,看到尹朝陽各個時期的作品和收藏。當那些憤怒叫囂的“殘酷青春”形象出現(xiàn),一個曾經(jīng)躁動的尹朝陽浮出來:不管是19歲來到北京、連考5年才考上中央美術學院,還是從美院畢業(yè)后,在城郊北皋村辦輔導班謀生,20世紀90年代末,他以生猛的青春繪畫而受到關注……相形之下,近年的“山水”繪畫儼然沉靜下來,他將之視為從搖滾樂到交響樂的轉(zhuǎn)變:“青春期藝術有點像搖滾樂,即使很真誠,但還是簡單,這會妨礙你用更冷靜的目光看待世界。”他說以前像在跟作品戰(zhàn)斗,現(xiàn)在則是“整個感覺跳進去”,但更重要的是,他從內(nèi)心出發(fā),回歸到真正的源頭,“山水畫對我來說等同于宗教、信仰”。
說起對傳統(tǒng)的喜愛,尹朝陽并未渲染,雖然年少時著迷過《唐寅畫集》的意境,但因為欠缺傳統(tǒng)繪畫訓練,對傳統(tǒng)一直保持著有距離的敬畏。隨著年齡增長,他開始收藏古玩,又游山歷水,這才感覺與傳統(tǒng)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他不斷去到山林,比如家鄉(xiāng)的嵩山,他每年都會回去。今年,他去到高更曾自我流放的大溪地,探訪塞尚回歸家鄉(xiāng)的維克多山,他希望到現(xiàn)場體味大師曾經(jīng)的心境,比如塞尚當年離開巴黎,在他看來,是以一個人的選擇來對抗世界:“選擇的同時也意味著拒絕,給自己的靈魂以山林的撫慰,離開僅僅屬于概念的糾葛,我知道那不是逃避,而是從山水照見自我,慢慢生長,成全自己?!?/p>
這些領悟無疑呈現(xiàn)在畫作里,嵩山“太子溝”的巨石疏林、蒼崖古寺,反復被引入畫中,尹朝陽以極富張力的筆觸表現(xiàn)山水氣象,時而飛揚流利,時而凝滯遲緩,畫筆下看似風景,實則胸中丘壑?!耙婚_始對山水的認識還是一知半解,好像認識到了,感受沒有到,所以那個味道出不來。”這5年多,“出山”“寒山”“山外山”“寒枝驚鵲”等一系列個展相繼呈現(xiàn),很多人驚喜于他的變化,他也自認漸入佳境,領會到中國山水繪畫的精髓,“你會發(fā)現(xiàn)古人真的是老實,他絕不用障眼法,而把整個人與這個地方的呼吸留在作品里,所以,畫對人的要求很高”。游歷之外,他大量研讀古代書畫論、臨帖、習碑,臨摹宋元山水,越來越視自己為“古典的藝術家”:“古典的藝術始終強調(diào)要有規(guī)范、標準,而技近乎道,技藝一定要磨練到跟你最接近的那一步,才能達到隨心所欲、接近自由的狀態(tài)?!彼袊@山水畫是老年藝術,最后完全靠意境取勝,深入山水繪畫更像一場自我修行。
當時,工作室一面墻上掛著《黑松》,紅黃色調(diào)的嶙峋巖壁邊,一棵黑松傲然旁立,這是尹朝陽至今很滿意的一幅作品。他很自信地說:“幾乎還沒遇到能與它對話的?!边@棵黑松也仿佛是他的內(nèi)心寫照,因為在亂象叢生的當代藝術圈,他的姿態(tài)向來如此,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回避市場,“不可能回避,最客觀的方法就是冷靜看待。但我是藝術家,必須把藝術立起來,其他的就交給命運。如果說在這個時代,還能保留一點尊嚴和人性,我認為就靠自己的藝術”。
工作室外的中式庭院里,幾棵青松正屈曲地伸展著枝干,在冬天的池水邊自成風景。尹朝陽突然感嘆:“有時候,我會想象沒有這個院子,包括這屋子里的收藏,一想到你只是這些物的過客,真的有種無邊無際的感覺?!比欢跓o限中創(chuàng)造有限的精彩,反倒為生命本身換得尊嚴,他當然深諳此道:“所以,藝術最美好的作用,就是它提供了特別圓滿的自我觀照,跟自己對話,有時候甚至像跟神對話,那里面有你所有的虛榮、憤怒,但最終撤出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它是如此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