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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退休教師,今年七十二歲,發(fā)蒼蒼,視茫茫,妻子稱我“白頭翁”。提起我的簡歷不怕您笑話:四年小學,兩年初中,兩年高中,三年種地,五年村小,1976年起,做了四十多年的小學語文教研員,至今門庭未改,從一而終。
我自幼嗜書,直至現(xiàn)在還愛書如命。我覺得,印在紙上的文字,歷來就有種魔力,這種魔力能使人上天入地,跨越古今。守著一堆書過日子,是幸福的。為此,買之,藏之,讀之,我這一輩子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
下面就說說我這個“白頭翁”與書的故事。
1968年,那是個老驢拉磨的年代,我讀高中。為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我隨著浩浩蕩蕩的“知青”隊伍開赴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在“廣闊的天地”里,我扶過大犁,趕過大車,挑過大糞,掄過大鎬,一干就是三年。由于冥冥中的一個機緣,生產(chǎn)隊想讓我當“掙工分的教師”,只供飯,不給錢。我斬釘截鐵地說:“干!”
三尺講臺橫亙在我生命的原野上。為了守著學生,守著心中的希望,我把整個身心都撲在學校的工作上。然而,“吃了一把草,硬要擠出兩杯奶”畢竟是不現(xiàn)實的,漸漸地,我開始感到力不從心了。捉襟見肘的我,為了擁有“一覽眾山小”的從容與自信,每天拿出“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勁頭來讀書。讀書得有書,沒有書怎么辦?買!為了買書,我外出開會抽時間跑書店,外出學習搶時間逛書店,外出辦事擠時間找書店。四十多年來,衣、食、住、行上我舍不得花錢——出差常常是乘火車坐硬座,坐輪船買散席,住旅店睡加床。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見到用得著的書,不管多少錢,我非要把它買到手不可。
邂逅為緣,追求是夢。1974年,命運讓我認識了徐淑杰。我們從相遇到相識,從相識到相知,從相知到相愛,從相愛到相伴,相處一年的時間便結婚了。記得結婚前夕,我和她到哈爾濱添置衣物,在哈爾濱第一百貨公司門口,我把僅有的一百元錢從兜里掏出來,每人分五十塊,她到樓上買衣服,我去書店購圖書。下午四點鐘,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抱著兩摞子書興沖沖地奔回百貨大樓,卻見徐淑杰兩手空空,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呆呆地望著來往行人。原來,我們剛一分手,她就把錢丟了。我跑過去,拉住她的手。我笑了,笑得有幾分苦澀,有幾分內疚。她也笑了,眼角分明閃著淚花。
2001年金秋十月,我去昆明講學,在哈爾濱上火車的時候,想買點水果,一打聽,非常貴。正當我猶豫不決之際,一位小攤主看出了我的心思,指著一紙殼箱子爛梨說:“師傅,您給五毛錢全拿去?!彼自捳f“爛梨不爛味”,我付了五毛錢,捧著一紙殼箱子爛梨,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用小刀作了精心的“處理”,帶上了火車。在車上,開始我偷偷摸摸地吃,因為不好意思。后來我就大大方方地吃,梨是我花錢買的,怕啥!最后我是狼吞虎咽地吃,因為不吃全爛了。就這樣,從哈爾濱到昆明,“八千里路云和月”,我花了五毛錢,吃了一路水果。歸來時,我在北京圖書大廈選了五百多元錢的教學用書,這些書,我既沒有郵寄,也沒有托運,而是上車下車硬扛回了哈爾濱。
退休后,可能是年齡的緣故,我喜歡買舊書了。
哈爾濱南直橋下有一處舊貨市場,我經(jīng)常騎自行車去那里的地攤買書。長長的一條街,人行道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書,有正的,有反的,有橫的,有豎的,有薄的,有厚的,任你翻,任你選。相中了的書還可以砍價,在討價還價聲中,我常常滿載而歸。
買舊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家里有兩本《中國古代教育家語錄類編》,一本是上冊,另一本是下冊,就缺一本補編。一次,我去市場閑逛,無意中在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破舊的書,這本書既沒有封面也沒有封底,我仔細一看扉頁,正是《中國古代教育家語錄類編·補編》,我如獲至寶,高興極了,向小販舉書示意,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別說一元錢,就是十元、一百元我也要買,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平生喜藏書,拱璧未為寶。當民辦教師的時候,我有一個柳條編織的小書箱。課余時間,在陋室里,打開書箱,躺在床上,怡然自得地翻閱從城里帶來的那幾本書,覺得很幸福。三更有夢書當枕,書箱雖小,放在床邊,深夜里,睡著了,心如秋月朗,古今多少事,上下五千年,盡在鼾聲中。
1978年,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快,早春二月剛開學,“而立之年”的我就被調到縣教師進修學校,當了小學語文教研員。那時,我已經(jīng)藏了不少書,企盼有一個書架,給那些貼墻而臥,飽受濁塵、蚊蠅之擾的書找個棲身之地。妻子說:“家什倒有,想辦法找一找?!痹谄拮拥膯l(fā)下,我尋來八個裝肥皂的木頭箱子,用舊報紙里外裱糊了一番,算是書架了。這八個木頭箱子,兩個一摞,一溜排開,靠在墻邊,外加一桌一椅,頓覺小屋蓬蓽生輝,雅氣十足。
1988年,這一年對我來說特別難忘。一是我當上了特級教師,二是金秋十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我受到了鄧小平同志的接見。從北京回來,妻子說:“你也算咱們縣里的教育名人了,名人用肥皂箱子裝書,豈不貽笑大方?”在妻子的提醒下,我慷慨解囊,從舊貨市場買回一個帶玻璃的舊碗柜,經(jīng)過精心改造,終于使我用上了此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書櫥。
1992年,這一年我獲雙城市重大貢獻獎,并享受了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搬進了政府獎勵我的商品住宅樓。生活條件改善了,有了一間獨立的書房,名曰“天地書齋”。妻子說:“哪有住樓房用碗架子裝書的!今非昔比,鳥槍換炮,馬上淘汰!”在妻子的督促下,我去雙城最大的一家家具店購了一組高檔的組合書柜。這組書柜長四米,六個門,整整占據(jù)了一面墻。書柜對面掛有兩幅字畫:一幅是著名演說家李燕杰給我的題詞“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碧空云卷云舒”;另一幅是我的朋友寫的“藏中外教育,聚古今思想”。書房中間擺著寫字臺和老板椅,在鮮花的映襯下,室內顯得格外青春、典雅。我經(jīng)常在書柜間逡巡摩挲,在走動中整理思緒,換得自豪與快意。
2008年,這一年我退休了,離開了魂牽夢繞的教師進修學校,家也由縣城搬到省城,過著酒盈杯、書滿屋、心靜如水的生活。
經(jīng)歷了四十多年鳥兒銜草絮窩般的積淀,我有了一萬余冊藏書,亟需再添置一組書櫥。妻子說:“家具城賣的書櫥質量差,款式俗,不如咱們自己量身定做?!痹谄拮拥慕ㄗh下,我把木工請到家里,選了上乘木料和頂尖油漆,親自設計圖紙,親掌繩墨規(guī)矩,兩周后,也就是在第二十四個教師節(jié)那天,一組紫檀色的上下直通的書櫥便矗立在我的書房里了。駐足頂天立地的書櫥前,我仿佛是在一扇小小的窗戶里窺視浩瀚無垠的海,又好像坐在書做的船上,向那片大海的深處駛去,真是愜意極了。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十分喜歡朱熹這首流傳千古的讀書詩,它告訴人們:由小小方塊字集成的漢字書籍,就像一面巧奪天工的“水鏡”,清澈深邃,閃耀浮動,能夠映出自然和社會的“天光云影”,通過閱讀鑒賞,可以從中汲取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思想活水”。所以,對我來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認為,世上萬物,皆屬身外,唯有一樣東西能點入肌膚,融入骨髓,讓我們耳聰目明,風度高雅,氣宇軒昂,志存高遠,這,便是書。
每當落日余暉消失,白天嘈雜、紛亂退卻的時候,四周靜謐而美好。沏上一杯彌漫著清香的綠茶,要么慵懶地席地而坐,要么靠在床頭,在燈光的籠罩下,手持一卷好書,鼻翼輕輕翕動,深吸一口淡淡的油墨芳香,然后在輕柔的音樂聲中,讓躁動的心歸于沉寂,靜靜地沉到書中去,沉到那些美麗的文字或是深湛的思想中去。一書在手,萬事皆忘,這就是我讀書的感覺。
哈爾濱有一家最大的書店叫學府書城,毗鄰黑龍江大學。走進書店大樓,我就像飛翔在花叢中的蝴蝶,眼睛都看不過來了。這個書架前轉轉,那個書架前晃晃,翻翻這本,瞧瞧那本,在瀏覽中,一旦發(fā)現(xiàn)看在眼里就拔不出來的書,我就找個沒人的角落,或站,或坐,或蹲,或臥,左手一口饃,右手一本書,兜中一瓶水,一讀就是一天,直到書店打烊我才悄悄離去。
我讀書不成體統(tǒng),屬“雜學”類,名人傳記、經(jīng)史子集、唐詩宋詞、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及。當然,我更愛看一些“閑書”,諸如《奇門遁甲》《周易》等,雖然有的書并沒有真正讀懂,囫圇吞棗,不求甚解,但這種“蜜蜂采蜜”式的閱讀,對開闊我的視域確實大有裨益。
黑龍江省圖書館是我休閑的天堂,每逢周日,我這個“白頭翁”便早早地擠進人群,在閱覽室里搶個位置,拿出筆記本和放大鏡,進行我的“不動筆墨不讀書”的學習生活。
我覺得這樣做好處很多。首先,做讀書筆記就不能書看完了就算了,而要好好想一想,書中哪些東西是值得記、應該記的,這樣一想,就無異于鍛煉了判斷、概括等方面的能力。其次,要寫讀書筆記,就不能只看一遍了事,而是要看兩遍三遍,這樣就加深了對書本內容的理解,也加深了印象,不容易忘記。再次,更重要的,也可以說是做讀書筆記的目的,就是今后在思考同類問題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翻閱、對照、查核、歸納、總結,加深對某個問題的看法,甚至形成一種觀點和見解。退休十年,我已做讀書筆記二十余本,厚厚一摞子,加起來足有幾百萬字。
時間是一個無頭無尾的系列,昨天已經(jīng)逝去,明天還沒到來,可以抓得住的就是今天。我常這樣想,補昨天之非,創(chuàng)明天之是,必須通過今天的努力;要想今天勝過昨天,明天又勝過今天,也只有努力于今天。今天有時間讀書嗎?有!正如魯迅先生指出的:“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意擠,總還是有的?!泵髟庐斂諘r,燈火闌珊時,夜深人靜時,每天晚上睡覺前翻看幾頁書,這是我的習慣。
有人說,蒼茫的天空中,鷹是最美的風景;有人說,廣袤的曠野上,樹是最美的風景;我這個退休的“白頭翁”說,愚昧的人世間,書是最美的風景。書籍可以嫁接人生,閱讀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就是改變。讀書不能改變人生的長度,但可以改變人生的寬度;讀書不能改變人生的起點,但可以改變人生的終點;讀書不能改變人生的物象,但可以改變人生的氣象。讓我們以書為友,天地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