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公寓樓下住著一位九十幾歲的老先生,非常有學(xué)養(yǎng),氣度非凡。夏天時曾邀我至他家小敘,并贈我一本談京劇的著作。當(dāng)時老先生跟我提到兩本舊書,說他找許久找不到,后來腿不方便,更不可能了。一本是《細(xì)說北洋》,一本是《細(xì)說民國》。
有次我遇到青康藏書房的老板何大哥,跟他提了此事。不想過一陣子,何大哥說找到了《細(xì)說北洋》,囑我轉(zhuǎn)交給老先生(他也不肯收錢)。我按電鈴交給老先生的女管家,前幾天,在路上遇到這位女管家。她說,老先生又有一本書要相贈,請我哪天過去跟他聊聊。確實夏天過了之后,我不曾再在公寓樓梯間遇到一群人連輪椅抬老先生上樓或下樓了,心中也淡淡有一絲擔(dān)心,想是身體狀況更不如前了吧。因之那天決定要去按門鈴拜訪,臨出門前不知怎么又耍起宅啦。其實就是走兩層階梯的鄰居,但我磨蹭著演內(nèi)心戲,唉唉,結(jié)果也沒細(xì)讀上回老先生相贈的那本書,萬一他問起讀后心得怎么辦?后又想起,慘了,也沒帶個伴手禮。做晚輩這樣空手登門,是否很不禮貌?他是我父親那輩人(年紀(jì)比我父親怕還大上好幾歲),我卻不知面對那輩老人該執(zhí)什么禮。
在客廳穿好外出服、鞋襪,但就是來回盤桓,嘴里咕噥,出不了門。兒子們大約被我轉(zhuǎn)得頭昏。我想我在他們眼中,是個奇怪的生活白癡。我不斷哀嘆:“唉唉,家里也沒個能拿去當(dāng)伴手禮的?!焙髞硇鹤泳团苋シ瓘N房的一排置物柜。過了一會,我聽見他像古代喊“恭喜老爺金榜題名!”的報馬仔,在里頭大喊:“好東西!有好東西??!”拿出一只茶葉筒,看去真的頗稱頭,古色古香,還有蠟紙封,罐子一看就是高級品。一定是什么人送的,妻舍不得,把它藏在柜子里。上書:“武夷山大紅袍”。
我眉開眼笑,說:“好孩子,立了大功??!這可以拿去當(dāng)伴手禮啊!”但一看保存期限,兩年。再看制造日期,天??!二四年。
“這不行!這過期都八年了。陳年老茶也沒這么久。待會害老爺爺喝了嗝屁了???!拿去丟!”
過一會,又聽他喊:“好東西!又找到好東西??!”
一看,精美包裝的硬殼禮盒:“天綠果苦茶油——來自大自然的稀世珍寶”。
“唉,這個好。最近油好像弄得都有毒,這個恰好顯得我用心??床怀瞿銈€小屁孩還挺機靈的?!币豢春械?,保存期兩年,制于二年。
“這、這是壺底油了吧?應(yīng)該都成膏狀了吧?這是什么年代的?這送去會被趕出這間公寓吧。拿去丟掉!”
之后這半小時吧,他又持續(xù)、歡快地從那奇幻的櫥柜里(小叮當(dāng)?shù)娜f能口袋嗎?)挖寶那樣拿出各種“好東西!好東西啊”:西湖龍井茶,阿里山茶,酵素,看起來很像外國高級品的玻璃罐手工果醬,全部都過期八年以上。只能佩服他母親收藏名貴禮盒的功力。
小兒子說:“媽咪好像一只土撥鼠喔?!?/p>
“想死啊!我一定面奏皇太后。而且,土撥鼠是挖洞穴,愛藏堅果度冬的是松鼠耶?!?/p>
總之,這挖寶藏的活兒讓他可嗨了,不斷亂挖,連找到他們嬰兒時的奶嘴水壺也亂喊“好東西??!”
我說:“送這去給老爺爺,你想我被他從輪椅上站起來狂揍嗎?”
最后,他挖出一只“京兆尹”的鐵盒,大紅牡丹紋燙金。
“啊,這是啥?”
“好東西啊。”
我們打開,發(fā)現(xiàn)里頭塞得滿滿的舊照片。許多是妻少女時期無憂無慮在澎湖的照片。還有娘家人二三十年前在澎湖的各種照片。還有阿白、阿寧咕小嬰兒的照片。甚至還有他們在母親子宮模糊胚胎的超音波底片。也見到他們小時候那只小狗(后來死了)妞妞。往日時光的暈黃感,我一時翻看也入迷了。
“哇!這是媽咪的秘密月光寶盒吧?”
我拿起一張照片,上頭是眼前這少年,約幾個月大嬰孩洗澡的裸照。肥嘟嘟的,露著光雞雞對著鏡頭。
我說:“這次期中考再考那么爛,我就把你這張恥辱裸照貼上網(wǎng)公之于世。”
這讓他急了、害怕了。“爸鼻,唉,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威脅小孩?我一直在幫你找伴手禮,怎么這么不夠意思?”一直來跳搶,搶不到。
我超爽、超開心地說:“好東西?。≌媸俏覀凂樇业膫骷抑畬毻?!”
(史泰龍薦自《中外書摘》)
責(zé)編:高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