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晗

女兒要去北京上大學的前幾天，陳秋萍下班回家，帶回了國歡寺重修開光的消息?！拔覀兺盹埡笕鴼g寺散步吧，”陳秋萍的聲音里透著一股興奮，“他們都說那里新修了一個公園，這回政府終于發(fā)善心，肯拿錢出來修公園了……”

“我說嘛，大城市有的，咱們這里都會有。慢慢來，你得讓政府先急后緩?！秉S樓鶴正在跟女兒下五子棋，有點兒答非所問。

“你們爺倆真逗，一副五子棋從幼兒園下到了大學?！标惽锲甲哌^來，站到女兒背后，邊說邊捧起女兒的頭發(fā)拿在手上玩著。

“媽媽你別搗亂，我馬上就把爸爸困死了！”女兒反手到腦后把頭發(fā)從陳秋萍手里搶了回來。

“你這丫頭！你還想把你爸困住，你媽努力了半輩子都沒困住他呢！”陳秋萍瞄了一眼黃樓鶴，笑呵呵走開了。

“困住了，困死了，屠城啦！”黃樓鶴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高舉，做出了投降的姿勢。

“老爸你怎么放棄了，不是還有突圍的機會嗎？”女兒凝神盯著棋盤，一副還不過癮的樣子。

“敗局已定，識時務者為俊杰?！秉S樓鶴雙手前伸，做了個擴胸的動作。

“你爸這是智慧?！标惽锲加肿哌^來，接話道。

“你媽就喜歡總結(jié)人生哲理。”黃樓鶴叨咕一句，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

“你們倆鬼扯什么黑話?。　迸畠亨街煺f。

“沒有沒有，”陳秋萍哈哈大笑，“哎，我說你們爺倆，要不要去國歡寺散步啊，他們都說挺好看的那里?！?/p>

“我才不去，哪有晚上去寺廟散步的！”女兒撇撇嘴。

“不是去寺廟，是去寺廟外面的公園……”陳秋萍有點兒被噎住的樣子。

“其實可以去看一看的?！秉S樓鶴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已經(jīng)在里面擦干了手，但還是忍不住甩了甩了雙手，“國歡寺是千年古剎，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建的，你想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

“就是個古寺嘛……”女兒小聲嘀咕了一句。

“說起來國歡寺跟咱們老黃家還有點兒小關(guān)系呢，”黃樓鶴繼續(xù)說道，“國歡寺的開山祖師妙應禪師，是咱們莆陽黃氏族人，按族譜里記載，是入莆第五代。妙應禪師俗名黃文矩，他弟弟本寂禪師，俗名黃崇精，兄弟倆一起把祖宅貢獻出來做了寺廟。你馬上要去大學讀中文系了，其實，是蠻需要了解一下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文化的?！?/p>

“對啊，讓你爸教教你，你爸可是大專家?！标惽锲荚谂圆逶挕?/p>

“古人那么可愛啊，那他們把自己家房子貢獻出來了，他們自己住哪里，他們的家人住哪里？”女兒用手遮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出家人四海為家嘛！”黃樓鶴樂了，心想自己女兒雖然考了個名牌大學，可除了教科書別的真是啥都不懂，“再說，和尚哪有后代家人啊！”

黃樓鶴這么說著，妻子和女兒都笑開了。停了停，陳秋萍突然說道：“也不一定啊，俗話不是說‘和尚無婆子孫多嗎？”

“‘和尚無婆子孫多，不是說和尚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是指佛家弟子弘揚佛法，綿綿不絕……”說到這里，黃樓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妻子，停住不說了。

陳秋萍看見他略帶懷疑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嘴角偷偷一咧，有點兒調(diào)皮地笑了。

“可是，晚上去寺廟散步，總是怪怪的。”女兒嘟囔道。

“好吧好吧，那就白天有時間再去。反正國歡寺待那兒一千年了都好好的，現(xiàn)在更不會長腿跑掉?！标惽锲紦]揮手準備晚飯去了。

“老爸，要不你再說說國歡寺有什么好玩兒的典故？”女兒打完哈欠，有點兒振作的樣子。

“國歡寺啊，說起來也真是有點兒奇妙……”黃樓鶴邊說著邊往陽臺走去。

女兒跟了上去。黃樓鶴走到陽臺角落，雙手抓住防盜網(wǎng)的欄桿，身體就勢前傾，黃昏的輕風吹動了他薄薄的衣衫。那一刻，他有點兒走神，等發(fā)現(xiàn)女兒貼近他站著時，才長噓了一口氣，又說了開來。

“雖然說那個時候佛教興盛，可同胞兄弟都成就高僧大德，這個在歷史上還是比較少見的。傳說妙應禪師出生的時候，他們家灶洞里開出了兩朵蓮花。他們兄弟倆后來也真的表現(xiàn)不俗，妙應禪師是個民間奇僧，書上是這么說他的，‘蓮瑞兆生，馴虎表異，獄平而參，讖解后事，洞精地脈……種種靈跡，不可思議。妙應出家前是個獄卒，脾氣壞得很，后來出家了，變成一個很有趣的和尚，他法力超人，會馴服老虎，會看風水，還預言了好多未來發(fā)生的事情。他弟弟本寂禪師呢，更了不起，開創(chuàng)了禪宗的一個流派，叫‘曹洞宗，在佛教史上地位很高?！?/p>

“這么厲害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佛法本是世間法。你一心讀書求功名，哪管人間春與秋呀……”黃樓鶴一只手繼續(xù)抓著防盜網(wǎng)，另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二

最早的時候，那時他們剛剛在縣城安家，黃樓鶴從鄉(xiāng)下學校調(diào)到方志辦寫文史，陳秋萍還在郊區(qū)工廠上班，黃樓鶴經(jīng)常開著摩托車去接妻子下班，每回經(jīng)過國歡寺前面的那片小樹林，黃樓鶴都想跟妻子陳秋萍說：“你知道嗎？其實那個寺廟跟咱老黃家有點兒關(guān)系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陳秋萍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女人，黃樓鶴知道，他要是這么說了，陳秋萍一定要他帶著到樹林里去看?！翱墒菫槭裁淳筒荒芘闼タ匆谎勰?，那時候的國歡寺就是再破，也應該有著所有破廟宇的特別韻味吧？”后來黃樓鶴想起這件事時，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思。“是一份特別的崇敬嗎，害怕陳秋萍嘻嘻哈哈的對祖師不恭？”也許有一些這方面的顧慮，陳秋萍就是一副直通通的鐵姑娘模樣。而黃樓鶴自己呢，后來研究地方文史有些時日了，可以說對國歡寺的來龍去脈和各種雜七雜八的傳說，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卻也從未走到郊區(qū)的這個古寺里去看一看。再過了些年頭，發(fā)生了那件陳秋萍斥之為“荒唐”的事兒，黃樓鶴終于對實地探訪國歡寺徹底失去了興致。

然而這并不影響黃樓鶴對國歡寺的特別推崇。黃樓鶴在方志辦上班，從一個年輕科員一直干到了主任，雖然年紀不是很大，頭上也未長滿白發(fā)，但待的時間長了，加上別人也不愛鉆故紙堆，慢慢他就把自己修煉成了地方的一個文化權(quán)威。政府需要編制一些對外宣傳品，一般會請他來參與撰稿或一起把關(guān)。大多時候，如果不是由黃樓鶴執(zhí)筆，國歡寺總會被年輕的文案人員忽略。這樣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這也不奇怪，國歡寺在郊區(qū)，環(huán)城路旁邊，環(huán)繞它四周的不是工廠，就是民房，它的名頭甚至不如背后的省第五監(jiān)獄響亮。政府的外宣畫冊和資料，敘事重點在招商，國歡寺不屬于任何景區(qū)，沒有奇山異水相伴，從旅游產(chǎn)業(yè)角度看，當然就沒什么開發(fā)價值。遇上人家把國歡寺遺漏的時候，黃樓鶴會特別較勁，怎么著也要把幾句文字或一張圖片塞進去。偶爾也會碰到個別志得意滿的領(lǐng)導，喜歡在一些細節(jié)上體現(xiàn)絕對的權(quán)威，這個時候，黃樓鶴就會抬出省里某位黃姓部級領(lǐng)導，細數(shù)這位領(lǐng)導與這座寺廟的關(guān)系。大意就是，國歡寺是妙應和本寂二高僧獻宅而建的，如果他們的分量還不夠重，他們背后的那個莆陽黃氏家族，也足以代表這個地方的文化高度?！耙婚T五學士”，“閩中文章初祖”，等等，都是著名的文化典故，這個家族是聞名遐邇的“科舉世家”，歷代以累，簪纓不絕，出了好幾百進士，而那位省領(lǐng)導，就是這個家族的后裔……

如果這樣還不能說服領(lǐng)導，黃樓鶴就會說出國歡寺開山祖師的某句讖語。他舉得最多的例子是妙應禪師關(guān)于大宋江山誰做主的預言。黃樓鶴不看領(lǐng)導淡漠的臉色，梗著脖子說下去，他說，妙應禪師坐化之前，預言了許多身后事，比如禪師說：“生吾前非圣人，生吾后非圣人。吾去世六十年后，當有無邊身菩薩來治此國?！鳖I(lǐng)導聽不懂黃樓鶴說什么鬼話，臉上漸漸掛不住。黃樓鶴也不管他，繼續(xù)說道，妙應的禪偈說的是，他所處的是亂世，前前后后沒有一個圣人。等他去世六十年后，會有一個“無邊身菩薩”來坐江山。佛教里說的“無邊身”，是指身軀廣大無邊無際，比喻尊者智慧神通、法力和慈悲空前?！盁o邊身菩薩”能保護虔誠念佛之人，使惡鬼惡神不敢擾亂，日夜常得安穩(wěn)……果然，妙應禪師坐化六十年后，大宋取代了分裂成五代十國的晚唐。“他預言的那個人就是明君宋太祖趙匡胤?！秉S樓鶴說。宋太祖趙匡胤，領(lǐng)導再不讀書也聽說過，可是大宋離得太遠，領(lǐng)導才不管他，只是黃樓鶴提到了菩薩神鬼，領(lǐng)導就有點兒敬畏了，剛要點頭表態(tài)同意，黃樓鶴又掉了書袋：“那趙匡胤篤信佛教，曾派遣僧人到西域求梵本的經(jīng)文……”領(lǐng)導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那就提一提，不要太突出，政府又不是佛門寺院……”

別人起初不是很在意黃樓鶴對國歡寺為什么會那么推崇，以為那是文化人的通病，后來知道了他和黃妙應是郊區(qū)那個黃巷村的黃氏族親，人家在背后就會撇撇嘴說，誰都護著自己的老祖宗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是黃氏后裔，也一代代摻水摻得稀稀薄薄的了?！案愕胤轿幕芯康?，都這么神神道道的。那個黃樓鶴，那么早就是個副科了，組織以前讓他下鄉(xiāng)鎮(zhèn)鍛煉，當個宣傳委員副鎮(zhèn)長什么的，他推三推四都不去。他呀，就愛守著那些廢銅爛鐵。也好，所有人都跑去當鎮(zhèn)長當局長了，這個方志辦要挑個主任也不容易。廢銅爛鐵也不能扔了，也得有人看著嘛！”人家在背后議論起黃樓鶴，有領(lǐng)導就這樣評價道。

這樣的話輾轉(zhuǎn)傳到黃樓鶴那里，他往往是一笑而過。下基層鍛煉？黃樓鶴在心里對自己說，哄小年輕還差不多。他已經(jīng)是副科了，再平調(diào)去鄉(xiāng)鎮(zhèn)鍛煉，鍛煉什么呢？鍛了煉了，能做什么用？這樣有關(guān)自己仕途的選擇，黃樓鶴從來不跟陳秋萍商量。陳秋萍雖然不是個隨大溜的人，雖然在關(guān)鍵時候，也是頗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但他就是不想讓她摻和。他就是要讓陳秋萍一直覺得，他天生就是干這個的，從來就沒有能做別的選擇的機會。

就這樣，黃樓鶴在機關(guān)大院那個偏僻角落的方志辦，一口氣坐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里，他年輕時候一起入職的小伙伴，有的已經(jīng)官至七品、八品，當上了正處、副處，一個獨辟蹊徑的民主黨派人士，甚至已經(jīng)是準三品的廳級。更多的同事，無論怎么鍛怎么煉，到最后無非跟他一樣，也就是個正科或享受正科待遇的主任科員，按古代官職換算，什么品都夠不著。這個過程中，半途而廢、中途夭折、深陷囹圄的，也有若干。所以到了后來，人家細細琢磨起來，還是覺得黃樓鶴有定力，不管怎么說，起碼這二十年里，他還是有了一些專業(yè)上的業(yè)績和名氣，最讓人羨慕的是，他一心一意帶孩子，最后不聲不響地把孩子送進了北京的名牌大學。

“是不是妙應禪師偷偷給了你們什么法力？還是你們黃家人就是會中狀元登進士？”人家這樣開黃樓鶴玩笑。

“菩薩保佑運氣好。”黃樓鶴輕輕一笑。

黃樓鶴不敢輕師慢法，說出對祖師不敬的什么話，但是他心里明白，女兒的高考佳績，跟“莆陽黃氏”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這么多年來，由于工作需要，他撰寫了關(guān)于這個家族的一些考據(jù)文章，有時候他還會不惜頂撞領(lǐng)導來推介國歡寺，人們都以為他對“莆陽黃氏”有著特殊的感情，甚至把他當作“莆陽黃氏”的代言人。實際上，除了他和妻子陳秋萍，沒有人知道，雖然他對國歡寺念茲在茲，但他一次都未曾親身探訪過。國歡寺雖然殘破寥落，初一十五和兩位祖師的誕辰日，附近還是會有少量信眾前往點香祭拜的，而他卻從未給祖師磕過一次頭點過一根香。這是他和陳秋萍的秘密，陳秋萍就是再急性子，也不會對外透露，他家先生雖然是個地方文化權(quán)威，但是在對待國歡寺這件事上，他做的就是文字里的游戲和口頭上的文章。

陳秋萍提起要去國歡寺散步的這個晚上，黃樓鶴默默在心里想了想當年的那段所謂的“荒唐事”?！盎奶剖隆?，是的，當年陳秋萍就是這么說他的。而如果不發(fā)生那件事，他應該會經(jīng)常去國歡寺吧？

是1998還是1997年，黃樓鶴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一年辦公室剛剛裝了網(wǎng)絡(luò)，他每天看文史資料疲乏的時候，就會到當?shù)匾粋€叫“莆陽吧”的論壇上去玩兒。他記得自己在那個論壇的第一個化名是“花老虎”。在那個論壇上，他跟一些起著稀奇古怪網(wǎng)名的網(wǎng)友狂聊過，也跟好幾個脾氣古怪的人打過嘴仗，直到有一天他認識了一個化名“本寂”的網(wǎng)友。

“兄弟你怎么會起一個這么有意思的網(wǎng)名？”

“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也可以叫‘花老虎嗎？”

黃樓鶴想自己叫“花老虎”就是順嘴瞎編的，他叫“本寂”，倒讓人好奇。這個網(wǎng)名激起了他“好為人師”的欲望，他拉他進入了私聊空間，把國歡寺的由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一通?！澳菚r候修寺廟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隨意，是要朝廷批的。國歡寺報批時，唐朝快倒了，當時分成五代十國，我們這邊歸閩王王審知管，王審知剛剛得了個孫子，正開心著，就賜這個廟名為‘國歡，寓意舉國同歡……”黃樓鶴一改平日在辦公室的古板樣子，在電腦鍵盤上一下子變成了話癆子。

“真的嗎？我現(xiàn)在和國歡寺就隔一片樹林呀，怎么不知道那里出過這樣的高人？禪宗的事我不懂，倒是那個會預言的妙應禪師，好有意思呀，請老夫子說來聽聽?！?/p>

黃樓鶴很受用這個“老夫子”的稱呼，就跟他聊起了妙應禪師馴服老虎的故事。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妙應禪師的禪偈。

“‘小月走爍爍，千落及萬落。處處鳳高巢，家家種葵藿。你知道這是說什么嗎？是有人問妙應禪師，禪師呀，世道這么亂，以后誰來做皇帝，誰給我們好日子過??？妙應禪師就說了這幾句話。當時的人們不解其意，后來等到趙匡胤坐了江山，人們才恍然大悟，哇，禪師已經(jīng)預言過了，‘小月走，不就是‘趙嗎？‘小月走爍爍，千落及萬落，那是指皇恩如明月皎潔照四方，‘處處鳳高巢，家家種葵藿，太平盛世??！”

“你真博學，崇拜！忽然有個感覺，你也姓黃？跟妙應和本寂是本家？”“本寂”突然問。

“是的?！秉S樓鶴沒有騙他。

“難怪你這么熟。剛才你說妙應法力高，馴服了兩只老虎，那你叫‘花老虎，跟這有關(guān)系嗎？”

“那倒沒有，”黃樓鶴猶豫了一下說，“我剛來這個地方不久，還沒去國歡寺拜過我們的祖師爺……”

“為什么，是因為有什么禁忌嗎？你有別的什么信仰？”“本寂”問。

看到屏幕上不斷出現(xiàn)“本寂”二字，黃樓鶴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脫口說道：“我沒什么本事啊，這輩子就這樣了，所以懶得去沾老祖宗的光?！?/p>

這樣說出來時，他突然覺得特別舒服。難道不是嗎？他想，要不是費盡周折輾轉(zhuǎn)通過家族關(guān)系，請那位省里的高官出面，這個時候，他一定還在鄉(xiāng)村中學任教，陳秋萍一定還在工廠里打工。

“你有逆反心理！人家都搶著拜祖宗吹大牛，哪有你這樣見著祖宗躲開來的。對了，那我是‘本寂禪師，我的輩分應該比你要高好多好多吧？”“本寂”說。

“本寂禪師是和尚，他是沒后代的，呵呵?！?/p>

“‘和尚無婆子孫多嘛，”“本寂”說，“反正我的輩分比你高，以后你見我要叫我姑奶奶！”

“不會吧，你是女的？”

“姑奶奶不騙你，嘻嘻！”

“若是如此，叫你姑奶奶還不夠尊重，我應該叫你‘神姑。嘻嘻！”黃樓鶴也學會了在網(wǎng)絡(luò)上用“嘻嘻”這樣的語氣詞。

“不是啦，實話告訴你，我不姓黃，我姓‘小月走。”

“真的嗎，這么巧，你居然姓‘趙！那我以后叫你‘小月走美眉還是‘趙姑娘？”黃樓鶴感覺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像變了一個人，說起話來特別大膽。

“‘小月走，那我走啦？”她這樣回復。

“別！”明知她是開玩笑，他還是飛快地打出了這個字。

“‘趙姑娘？呀，土土土！”她又抗議。

“那……‘小月？”敲出這句，他忽然覺得心里一片溫暖。

“傻瓜，這還差不多。”網(wǎng)絡(luò)那邊，他想，她的臉上一定有了笑意。

“不過我還是好奇，你為什么要叫‘本寂呢？”停了停，他敲出了這句話。

她沒有馬上回復，但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本來不寂寞，現(xiàn)在寂寞”。黃樓鶴想都不想，也改了自己的網(wǎng)名，叫“花老虎遇上了小獵人”……

這是黃樓鶴唯一的一次網(wǎng)戀經(jīng)歷，沒過幾天，他已經(jīng)和“小月”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她發(fā)來了她的近照。她的美貌讓他震驚，他為此有點兒失態(tài)地在辦公室里輕呼了一聲。

他們約好了一起去國歡寺的具體時間。陳秋萍突然出現(xiàn)在他辦公室門口時，他電腦的鼠標還在那張照片上。他唯一來得及掩蓋的是，把那張照片刪除了……

陳秋萍在他的電腦前坐了下來。陳秋萍一聲不吭地把他和即將見面的“小月”半個月來的私聊記錄看了好幾遍。

“我倒是有點兒奇怪，你為什么不刪了呢？我是說這半個月里的聊天記錄？”陳秋萍抬頭問他。

“我呀，做文史研究的，改不了愛保存資料的毛病?！秉S樓鶴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心里話。

“原來你也懂幽默??！”陳秋萍笑了，笑著笑著，眼淚飛濺了出來，“媽的，太荒唐了！”

“哎……確實荒唐。”黃樓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三

女兒出發(fā)去北京之前，陳秋萍不再提議去國歡寺散步。即便提議了，女兒可能也不會呼應她。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心事重重起來。黃樓鶴默默看在眼里，等著陳秋萍先發(fā)問，偏偏陳秋萍忙著為女兒打理行李，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女兒臉上日漸濃重的愁緒?！霸趺蠢查|女？”出發(fā)前那天上午，黃樓鶴趁陳秋萍出去的時候偷偷問她。

“爸爸，你跟我說實話，你會不會跟媽媽離婚？”女兒看著他，淚水慢慢注滿了眼眶。

“離婚？你怎么會這樣想！”黃樓鶴臉上布滿了驚恐。

“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條消息，說很多中年人，就是你們這樣的，彼此忍了很久，一直忍到孩子考大學，等到孩子前腳剛走，他們就分開了……”女兒這樣說的時候，淚水滴落了下來。

“瞎說！爸爸怎么會和媽媽分開呢！”黃樓鶴聽了心里頓時好一陣酸楚。

“我不想春節(jié)回來，不知道要去哪個家過年……”女兒趴到桌上，肩膀劇烈聳動著。

“胡說！爸爸跟媽媽感情好著呢……”黃樓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方面的語言如此貧乏。

好在女兒哭了一會兒，在陳秋萍回家前已經(jīng)平穩(wěn)了情緒。“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跟媽媽分開……爸爸你要知道，媽媽很辛苦的……”女兒最后這樣跟黃樓鶴說。

黃樓鶴聽女兒這樣說，趕緊點了幾下頭，腦海里卻一片空白。

女兒去北京上學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來。之前的兩年，陳秋萍去女兒學校附近租住陪讀，他一個人過，當時家里也是空的，但是那種空和現(xiàn)在的空比起來不太一樣。那兩年，妻子女兒不在身邊，雖然他一個人在家里，下班后自己做飯、洗衣服、收衣服、拖地板、清理垃圾，但是從未感到心里是空的。每天晚上，在女兒吃過晚飯去學校自習后，他都會給陳秋萍打個電話，這個電話時長時短，大多跟女兒的學習狀態(tài)相關(guān)。進入高三以后，女兒的成績漸趨穩(wěn)定，陳秋萍在有一次他過去看她們時跟他說，堅持了一年，女兒成績起來了，勝利在望了……“但是，”猶豫了一會兒，陳秋萍吞吞吐吐說，“現(xiàn)在是我的問題，我有點兒熬不住了，好想回去上班?。　标惽锲紡墓S調(diào)出來，到黃樓鶴他們政府下屬的水務公司上班，當年享受的是科級干部家屬的照顧政策，這十來年，工作雖然清閑，但畢竟到了政府序列，視野開闊了許多，加上她本來性格就開朗，自然結(jié)交了不少新朋友，如果不是要過來陪讀，每天陳秋萍在家里是過得很充實很有節(jié)奏的。黃樓鶴理解她的孤獨，想了想說：“要不我也搬過來一起??？”“那怎么行，女兒需要清靜，你來了還不給她添麻煩?！?/p>

“沒事的沒事的，我自己想辦法?！标惽锲紓辛艘粫?，很快就振作起來。

過幾天，陳秋萍打電話回來說，她找到消遣寂寞的辦法了，她到附近小區(qū)門口學廣場舞了。

“好！”黃樓鶴想象不到陳秋萍跳廣場舞的樣子，但是心里暗暗佩服她快速擺脫孤獨的能力。

高考結(jié)束，妻子女兒回來，家里有了久違的歡欣。女兒走了，黃樓鶴和陳秋萍白天各自去上班，回來感到從未有過的空疏。

黃樓鶴挺奇怪陳秋萍不再提議去國歡寺散步。如果陳秋萍還在為那個寺廟前新修的公園興奮，他準備告訴她，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而且他知道的內(nèi)情遠比那些因為一個小公園而興奮的人們要多得多。

是先有國歡寺重修，才有國歡寺公園的興修的。工程在陳秋萍全身心陪護女兒備戰(zhàn)高考的那兩年全力推進，國歡寺獲得的不是簡單的裝修，而是徹底的修葺，除了保留大雄寶殿主體，其他原來傾頹的側(cè)殿、僧舍等，全部推倒重來。是一位女企業(yè)家獨家出的善款，聽說別的信眾也有這份誠心，只是被更虔誠的女施主擋住了。黃樓鶴一直沒有告訴陳秋萍，在國歡寺重修工程開始以后，他曾受邀參加了那位女施主召集的一個飯局。女施主姓黃，她逢人便說，某一天她得到了妙應禪師的托夢，為了這個佛緣，她將傾盡全力光復國歡寺。黃樓鶴事先是知道她的名氣的，而且也知道他與她數(shù)百年前出自同一個家族?！镀侮桙S氏族譜》上面，她被作為黃氏后裔成功人士代表重點介紹，她是此地有名的企業(yè)家，有人說她可能是這里的女性首富，甚至放在男性富豪榜上，也能名列前茅。在那個飯局上，黃樓鶴聽她自己講道，為了重修國歡寺，她沒少召集各類飯局。她的飯局看似隨意，實則頗見成效。每一個飯局都是應古寺重修之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頻繁的飯局，替代了本應由政府文化部門組織的研討會和論證會?！鞍滋煳乙嶅X啊，現(xiàn)在生意多不好做！”女施主大大咧咧說，“而且，別人不敢講我敢講，政府開會能解決什么問題？政府能解決問題，國歡寺就不需要我這個粗人來修了！”黃樓鶴當時聽了不禁莞爾。實際上，在那個臨時被邀約的飯局上，他算是個閑人。本來女施主的秘書輾轉(zhuǎn)找到他，是要他幫忙去寺里看一眼，側(cè)殿一堵墻上有幾幅老壁畫，到底有沒有保留的價值?！拔覀兝习逭f，這個要文化人定，文化人說留，就不惜一切代價留?！薄安蝗荒?？”黃樓鶴問?！安蝗徽麄€殿都要拆了。你以前沒去看過嗎？那個側(cè)殿，就剩下半堵墻了?！秉S樓鶴不好意思說，身為這個地方的文化人，他連國歡寺都沒進去過，只好略作沉吟道：“這樣吧，我晚飯前過去再看一眼。然后我們邊吃邊聊……”飯局之前，黃樓鶴并沒有特意去往國歡寺，他想好了應對的話語，但一直沒有機會在飯局上表達出來。整個飯局期間，大家分享到的都是女施主親歷的種種有關(guān)國歡寺的神跡，至于壁畫議題，自然被飯局的喧鬧和歡騰氣氛沖散了。黃樓鶴剛開始時有點兒著急，心想他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就是為了對老壁畫提出保護意見，如果不說幾句，顯得有點兒像吃白食。后來他轉(zhuǎn)念一想，殿都倒得只剩下半堵墻了，壁畫留著又有何用？如此想來，便安下心來，聽女施主敘說她的心跡。

就是在那個看似隨意的飯局上，黃樓鶴第一次聽說了妙應禪師的另一個讖語：“錦江興，縣城平，黃巷成街市，我佛再返程。”縣城原來一面枕山一面臨海，在最近幾年政府經(jīng)營城市的大動作中，灘涂被填平，山丘被挪走，如果要說是“平”，也是實情。黃氏入莆祖地黃巷村在郊區(qū)山包上，政府興修的環(huán)城路已經(jīng)逼近村莊，一家央企地產(chǎn)集團相中了那塊地，整個村莊即將搬遷，黃巷成為街市，已經(jīng)指日可待?！坝幸惶煳揖蛪粢娏嗣顟U師，他的法相就是國歡寺里供奉的樣子，他就跟我念了這句詩……”女施主興致勃勃說道，“‘錦江興，說的不就是我們家嗎，我們公司從一開始就叫‘錦江的。這就是說我跟祖師的佛緣到了??！”

黃樓鶴聽了有點兒驚訝，我怎么不知道這句讖語呢？他不好意思當面問女施主，這個疑問就暫時留在了心里。

四

女兒離開一周以后，黃樓鶴和陳秋萍終于決定去一趟國歡寺?！耙唬覀冞€是去國歡寺那里看看吧，他們都說挺熱鬧的。”晚飯后，蹲著收拾垃圾的陳秋萍忽然這樣說?！昂冒??！秉S樓鶴很干脆地回答?！拔覀冋媸瞧孑庖粚Π?，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女兒都上大學了，居然連國歡寺都沒去過！”在門口換鞋子時，陳秋萍突然感嘆了一句?！耙蛔茝R而已?！秉S樓鶴很快地接道，他從鞋柜深處撈出了久違的拖鞋?！半y得呀，你終于肯穿拖鞋出門了！”陳秋萍挽住了他的一只手臂。黃樓鶴一只腳還沒套進拖鞋里，被她拉了一個趔趄。他順勢掙出她的手，搭住了她的肩。她靠過來，待他穿好拖鞋，又挽住了他的手臂，扯得更緊了?！斑@就對了，女兒都上大學了，不要老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了?！?/p>

夜風徐徐吹來，黃樓鶴和陳秋萍在路口垃圾桶那里扔掉垃圾，慢慢向城市邊緣走去。沒走幾步，他們就遇見了市場上賣海鮮的一位老板娘，陳秋萍親熱地叫她“阿芬”。“你老公一看就是讀書人！”阿芬笑嘻嘻道?！半y怪孩子那么會讀書！”她又朗聲道。一定是陳秋萍上市場買菜時透露過了，阿芬看來對他們家情況已經(jīng)多有了解?！昂倌銈兗遗疇钤换貋?，我就要讓我家那幾只土猴子去熏一熏文氣?！秉S樓鶴剛想解釋說，我們閨女也就是考得不錯，但并不是什么狀元，可是不待他出口，阿芬變了一種語氣，突然很沉重的樣子，“你說我們這代人什么苦沒吃過啊，我們現(xiàn)在這么拼命，還不是為了孩子們將來過得好！”“好的好的，我家丫頭北京一回來我就告訴你！”陳秋萍滿口答應了阿芬半真半假的請求，順手還捋了捋阿芬剛剛燙過染過的紅頭發(fā)，“哪里做的頭發(fā)呀，好看呢！”“哎呀呀，羞死人了，我就是個土包子，滿身都是海腥味！”

“你這是要去哪里呀？我記得你好像不是住在這條街。”陳秋萍忽然問道。

“我到國歡寺那里跳廣場舞啊，你不知道嗎，那里可熱鬧呢！”阿芬的語氣聽起來挺興奮的樣子。

“你們?nèi)タ纯矗　卑⒎倚呛侨チ?。陳秋萍靠近黃樓鶴，近乎耳語道：“你知道嗎，阿芬很厲害的，一個人帶三個孩子，還買了兩套房子，第三套房又在看著……”“是嗎？她老公怎么了？”黃樓鶴不經(jīng)意地隨口問道?！安恢婪噶耸裁词拢犝f判了好多年，最小的孩子都要上小學了……”夏末的路燈顯得特別亮，黃樓鶴瞇上眼，瞥了一下阿芬離去的身影，剛好阿芬轉(zhuǎn)過身子來，翻了翻額前的劉海兒，對他盈盈一笑。黃樓鶴裝作沒看到，輕輕搭上了陳秋萍的腰，轉(zhuǎn)過身子，和她亦步亦趨往前走去。

沒走幾步，他們又停了下來，陳秋萍遇上了原來工廠里的一位老同事。那位大姐看來與陳秋萍久未聯(lián)系，她們在擦肩而過時，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同時做出了互相辨認的神情?！鞍パ剑悄惆?，你怎么還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大姐有著和她年齡極不相稱的一副娃娃音，聽得黃樓鶴心里怪怪的?！懊历L大姐啊，你怎么會在這里？”陳秋萍的聲音里透著一份驚喜。兩個人都快人快語的，沒聊幾句，黃樓鶴很快地獲知，美鶯是陳秋萍曾經(jīng)的師傅，后來工廠在陳秋萍調(diào)走后破了產(chǎn)，美鶯和她丈夫出走廣東，沒幾年，生意有了起色，本來他們想著就在廣東安居樂業(yè)的，但是春天里美鶯的身體出了點兒問題，就舉家撤了回來?！拔叶甲瞿棠塘?！里奶奶外奶奶都做了咯咯咯！”美鶯的聲音真是太特別了，如果不看她的臉，別人一定會以為是個小女孩兒在學大人講話。很快地，美鶯獲知了他們家閨女考了個好大學，“哎呀呀，我們小姑娘做了狀元媽了哈！”美鶯發(fā)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你都當奶奶啦，我孩子才上大學呢！”陳秋萍臉上突然有了一份嬌羞。

“哎呀呀，你跟我比這個，你在我眼里就是個小姑娘不是！”美鶯又笑了起來。她們師徒二人又頭挨著頭聊了一會兒家常。黃樓鶴插不上話，就到街邊去抽煙。這時候，他遠遠看見父親生前的好友老林，正一個人慢慢向他們這邊踱步而來。老林是黃樓鶴父親的老同學，后來也隨孩子進城搬到他們這條街生活。和父親一樣，他們都是中年剛過喪的偶，來到城里以后，幾乎就是最親密的伙伴了。在過去的十幾年里，老林和黃樓鶴的父親每天早上一起送孫子去上學，之后一起去市場買菜，再一起走回來，晚飯后兩個人也幾乎是每天都要并肩在街頭散步幾圈。父親去世后，每當看見老林一個人在街頭形單影只的樣子，黃樓鶴心里總是好一陣難過，如果能躲，他都會躲開來。這天晚上，黃樓鶴決定不躲他，況且老林迎面走來，雖然走得慢，黃樓鶴也幾乎躲不開了。

黃樓鶴遠遠地迎了上去?？匆娝狭钟行┨撊醯匦α?。老林看來已知他家閨女高考的情況，見到黃樓鶴，自然少不了一番祝賀之類的話語。黃樓鶴掏出煙來分給他，他接了過來。煙點著時，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哎，你阿爸要是還在世，他該有多高興！你看小時候，你阿爸送孫女上學，兩個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你阿爸做過老師，有耐心，你女兒打了很好的底……黃樓鶴愣了愣，伸出雙手過去抓住他的手，用勁握了握。老林也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一時竟有了一份奇怪的鄭重感。

“你們這是要去國歡寺吧？那里不錯，我也剛剛?cè)ド⒉交貋??！蔽者^手，老林叨咕了一句，又朝陳秋萍揮揮手，繼續(xù)慢慢踱步去了。望著他的背影，黃樓鶴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父親與他并肩行走的樣子，頓時心里有了一份難言的感傷。沒等陳秋萍跟美鶯說完話，他一個人邊抽煙邊慢慢走出了一段路。

“咦，你怎么一個人走了？”陳秋萍快步趕了上來，“剛才你跟誰說話?。俊?/p>

“老林?！?/p>

“哦，老林啊，我知道的。我買菜經(jīng)常遇見他的。老林老了好多，滿臉都是老人斑，看了特別可憐……”陳秋萍的聲音低沉了下去?！鞍?，你說美鶯當年去廣東時，也就是我現(xiàn)在這樣的年紀。剛才你在旁邊，她告訴我，是婦科方面，子宮都切掉了……不過，她倒挺樂觀的，她說每天晚上都到國歡寺那邊去走走……”陳秋萍輕輕嘆了口氣，黃樓鶴主動挽住了她貼著自己的手臂。

“對了，我想起來，老林的孫子和我們閨女是同學，也不知道考到了哪里，你也忘了關(guān)心人家?！标惽锲級旱吐曇舻?。

“是啊……”黃樓鶴沉吟道，“我記得老林以前好像也不抽煙的。”

“哎，他以前跟阿爸那么好。阿爸去了三年，我看他一下子老了很多……要不你明天打個電話給他，關(guān)心一下他孫子？”陳秋萍說著在黃樓鶴的一只手上面輕輕撫摸了幾下。

“嗯……好。”黃樓鶴沉吟了一下，另外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煙盒。

“不準抽，不準抽。出來鍛煉身體還抽！”陳秋萍嚷道。

黃樓鶴一只手被陳秋萍挽著，另一只握著煙盒，一時有點兒茫然。這時候，一陣風來，他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昂揚的舞曲?！巴?，鳳凰傳奇，《月亮之上》！”陳秋萍也聽到了，忽然很開心的樣子?！拔以谘鐾?，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

“你會跳嗎？”黃樓鶴忽然問道。

“會啊，我這一年把什么舞都學會了哈哈！”陳秋萍松開拽著黃樓鶴的雙手，快速做了一個雄鷹展翅的動作。

“快快快，我們趕緊過去看，他們說得沒錯，真的熱鬧……‘昨天遺忘，風干了憂傷，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陳秋萍像個小孩一樣邊哼著歌邊扯著黃樓鶴小跑了起來。

五

陳秋萍迷上了廣場舞。剛開始的時候，美鶯大姐每天晚飯后都來等她。美鶯大姐的身體尚在恢復中，步子邁得慢，走一段還要停一停，陳秋萍原本風風火火的，這些年，雖然瑣碎的家務活兒和機關(guān)干部家屬的身份，多少對她的個性有所改變，但要適應美鶯大姐康復治療的養(yǎng)生步子，難免還會有磕磕碰碰之處。美鶯大姐看出來了，一起走了幾次，再也不肯來等她了。每天晚飯后，美鶯大姐早早地從家里出發(fā)，一個人慢慢地走到國歡寺那里，她也不跳舞，就在旁邊看著，有時繞著寺廟圍墻外走一兩圈，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陳秋萍在廣場上跳舞，偶然瞥見美鶯大姐的身影，就向她招招手，美鶯大姐也輕輕舉起手揚了揚，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美鶯大姐的體貼讓陳秋萍有些不忍，“你不知道，大姐以前在工廠里對我有多好?！彼邳S樓鶴跟前時不時地會叨咕上一句。

“阿芬呢，她不是也喜歡跳舞嗎？”黃樓鶴問。

“阿芬不趕趟兒，她要回家督促孩子讀書，總是早去早回。”

“哦?！?/p>

“要不你陪我去？我跳舞你散步。你也是需要運動的?！标惽锲歼叞抢埩＿厗?。

“不去，鬧。”黃樓鶴頭也不抬，“你去吧，我負責整理垃圾，完了就在樓下轉(zhuǎn)轉(zhuǎn)?！?/p>

“那好吧，不準抽煙哦！”陳秋萍放下碗，一溜煙換了跳舞用的寬松衣褲和平底鞋，腳步輕快地去了。

黃樓鶴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看到女兒朋友圈里發(fā)的活潑生動的大學生活，在評論里點了個微笑的表情。哪天給女兒發(fā)個她媽媽在國歡寺那里跳廣場舞的照片吧？他的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

其實，國歡寺的重修工程是很壯觀的，第一次和陳秋萍去的時候，雖然是晚上，寺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是一個殿一個殿井然有序地高出圍墻，一對對檐角燕子尾翼一般飛翹著，在夜色和路燈交織的夜空里，國歡寺有了莊嚴和靈動俱備的風格。黃樓鶴有點兒佩服那個同宗的女企業(yè)家了，沒想到她大大咧咧的，居然能做成這樣的大事。也算是妙應祖師真的跟她有佛緣吧？政府的城建部門這回也拿出了真本事，他們借國歡寺重修的機會，順勢而為，配套清理了寺廟四周圍的雜地，以寺廟為中心建成了一個小型公園。原來靠近馬路的龍眼樹分散移植開來，建設(shè)者又裁土堆坡，讓公園有了高低錯落盤旋迂回的格局，樹下再雜以灌木花叢及綠色草坪，鵝卵石曲徑貫穿其間，儼然有了江南園林的味道。

最獲得民心的自然是寺廟大門外的那個廣場，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廣場舞，黃樓鶴直覺得頭皮發(fā)麻，哪來的這么多人?。∷底試@道。廣場旁邊燈柱上有路燈，但并不很亮，照得場上擠擠挨挨全是人影。一曲終了，一秒鐘都不肯停歇，新的一曲又起。“曾經(jīng)柔情似水為愛而沉醉，掏心挖肺毫無保留盲目地給，曾經(jīng)忍氣吞聲痛難以入睡，歇斯底里意冷心灰卻心留慈悲——”“這什么歌??？”黃樓鶴驚道。“啊，你好OUT！”陳秋萍哈哈笑了，“還是鳳凰傳奇啊，叫《天下的姐妹》，廣場舞無鳳凰不傳奇，你不懂！”

陳秋萍站在廣場邊上，嘴里跟著音樂唱，身子慢慢隨節(jié)奏扭動了起來?！芭藗円粋€個都反了天了，整天埋怨想要自由還要地位！究竟把男人放在眼里了沒，我每天當牛作馬不說累！就這么點兒權(quán)利你還要反對，不給你點顏色你不知道后悔——”

“呵呵，這歌太應景了！”黃樓鶴在陳秋萍背上發(fā)力，把她推向了已經(jīng)接近鼎沸的人群。

“有種你就試試看是誰吃虧，天下的姐妹，放開你的美！讓他們感受你溫柔的包圍！天下的姐妹，放開你的美！讓他們領(lǐng)教你霸道的權(quán)威——”黃樓鶴一個人慢慢在鵝卵石小道上繞著寺院走，耳朵里鳳凰傳奇的歌聲不斷地沖擊進來，他極力抗拒著那種讓人血液加速流動的旋律，故意放慢了腳步，可是走著走著，他的步伐卻不知不覺間輕快了起來。在他感覺到自己的腰肢也要隨廣場舞曲扭動起來時，他果斷地停了下來。

在一棵龍眼樹下，黃樓鶴點了一根煙。他正對著的是國歡寺的后圍墻，其實說是圍墻也不準確，就是寺廟大雄寶殿的后墻，用石頭密密實實壘起來，一整排很巍峨地立著，把寺廟和外面的俗世隔離了開來。在他點煙的瞬間，墻上一扇小窗的燈亮了，里面?zhèn)鞒隽艘粋€老人的咳嗽聲，很快地，燈又滅了，國歡寺又沉入了無邊的靜穆之中?！八吕镉泻蜕袉?？”黃樓鶴疑惑道，“現(xiàn)在的寺廟，會是怎樣的人在當和尚呢？”

黃樓鶴慢慢踱著步，他終于能控制好自己走路的樣子了，廣場上的音樂聲雖仍不斷涌來，但他已幾乎不受其節(jié)奏影響了。再繞過一個彎，省第五監(jiān)獄燈火通明的院子出現(xiàn)在了眼前。原來第五監(jiān)獄和國歡寺僅一墻之隔，而且兩者之間用的并非水泥實墻，而只是鐵欄桿，欄桿上爬滿了三角梅一類的藤類。黃樓鶴停了下來，向院落里張望了幾眼。他并沒有看見托槍夜巡的哨兵，也沒看到穿警服的人員出現(xiàn)，監(jiān)獄院子的路燈比這邊還要亮，院子里卻靜得出奇，讓人疑惑那里根本就不是監(jiān)獄，而是一個高級酒店的后花園。這時他突然想到在哪本雜志上讀到的一篇文章，說是一個姓俞的詩人曾經(jīng)就關(guān)在這里接受改造，出來后詩人發(fā)表了一大堆與這所監(jiān)獄有關(guān)的詩歌?！爸挥心阄丛鴲圻^我”，他想起來，那篇對詩人的訪談，標題用的就是這句據(jù)說很著名的詩。

詩人都這么自信嗎？黃樓鶴試圖回想雜志上那位詩人的面容，一會兒從紙上浮現(xiàn)出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胖子，一會兒卻是一張粉嫩粉嫩的小白臉。正愣怔間，忽然從院子深處傳來了武警戰(zhàn)士呼喊口號的聲音，武警戰(zhàn)士整齊而嘶啞的吼聲讓他沒來由地想到，說不定那個賣肉的阿芬的丈夫，就是關(guān)在那里面接受著日復一日的改造。晚風習習吹來，他想起剛才阿芬在街燈下轉(zhuǎn)過身子來、翻了翻額前的劉海兒、對他盈盈一笑的模樣。這時候，他突然想到，當年那個叫“小月”的女網(wǎng)友，如果她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她的孩子應該也很大了吧？她應該就是阿芬那樣的年紀，每天也在這座不大的小城的哪一條街上走著，走得慢的時候像美鶯大姐，走得快起來，就像阿芬那樣……她說她離國歡寺就隔著一片樹林，莫非，她就在神秘的第五監(jiān)獄里擔任獄警？他無法想象她穿著警服拎著鐐銬教訓犯人的樣子，卻又放任思緒飄散開來，把她和妙應禪師皈依前的獄卒身份聯(lián)系到了一塊兒。她會皈依嗎，如果她真的就是一個獄警？“為什么要皈依的是獄警，而不是你？”想到這里，他兀自笑了。他又聽到了節(jié)奏奔放的廣場舞曲，這時候，他開始相信，無論她是不是獄警，她一定也在那喧鬧廣場的人群中，像陳秋萍那樣忘我地舞蹈，沉浸在如癡如醉的旋律里。

黃樓鶴知道，當年，如果他自己不肯放棄，即便是當著陳秋萍的面，他再把所有聯(lián)系辦法刪了，還是能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那個叫“小月”的女網(wǎng)友的。終歸不是他舍不舍得放棄的問題，而是他并未把自己放到是取還是舍的抉擇之間。

那天晚上，黃樓鶴繞著國歡寺走了十八圈。他本來并沒有非得要走多少圈的打算，考慮到陳秋萍那么喜歡跳舞，舞曲又一直不肯歇氣地響著，他就一個人一圈又一圈地走了下去。在順著同一個方向走了三圈后，他忽然想起在哪本書上看到的，還要逆著走三圈，說是這樣可以比較好地把身體內(nèi)部的磁場調(diào)整過來。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三圈，一圈又一圈慢慢走完十八圈后，他又忽然想起來，這好像是與佛教有關(guān)的某種默契了，他記得《本寂禪傳燈錄》里提過，有情眾生有六根、六塵、六識之困，合起來稱十八界，意指十八種苦厄。而只要每天繞著寺廟轉(zhuǎn)十八圈，就能去掉這一日滋生的十八種煩惱……呵呵，他自己暗自笑了，我哪有那么多煩惱啊。然而，在他不經(jīng)意地走完十八圈后，他還是走到了國歡寺的寺門前，面對緊閉的寺門，雙手合十，認認真真作了個揖。躬身低著的時候他在心里說道，二位祖師，弟子來遲了，對不住了。

廣場上的舞曲終于停了下來，他走到廣場邊上，陳秋萍滿頭大汗從人群里冒了出來?！懊魈煲獡Q平底鞋來了，這鞋子跳不了！”陳秋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很輕松地把腳提起來，用手摸了摸腳后跟。

黃樓鶴扶住陳秋萍的腰。在散開的人群中，他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閃了閃，消失在了斑駁迷亂的燈影里。她真的也在這里跳著廣場舞嗎？他把臉轉(zhuǎn)了開來。

回來的路上，黃樓鶴暗暗下了決心，他再也不來國歡寺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