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華
謹以此小說獻給我的病友們,愿他們盡可能活下去,不為別的,就為活著。
——題記
癌病假想癥衍為真癌癥
每個人——尤其中年以后的人,時光便在其記憶中烙下了所謂自以為的“此生中最重要日子”的痕印。此前,四十九歲的陳日柔若在心中舉薦自己今生最重要的日子,也許還要像母親在街攤上買西紅柿那樣,不停地捏,不停地嗅,挑挑揀揀,反復掂量、比較,最終的選擇也一直是模糊的,很可能還失了真。而那一刻,這個日子毋庸置疑地昭然而出:二〇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他被診斷出患了鼻咽癌。
由于陳日柔一種特殊的“沉不住氣”性格,說自己先于醫(yī)生診斷出了病也不為過。前一天晚上去理發(fā),一種神祇暗示似的讓他突然就莫名捋摸兩耳根,就觸到了兩耳根下凸起了疙瘩。那死硬的、固定的、無痛無癢的疙瘩,顯然不是被仙人嵌進了珍珠。爸爸呀,兒子相信您的靈魂始終在關注著兒子,托夢告訴兒子這不會是珍珠吧。但是,那一夜他的夢境如盲人的視野,一片空寥。第二天一早他便去醫(yī)院,問醫(yī)生這是不是躥出個癌癥?他問得很唐突,醫(yī)生被問得發(fā)愣,一時呈現(xiàn)呆癡。一般來講,即使已被確診出求醫(yī)者患上癌癥,醫(yī)生也要視病人性格及其家人態(tài)度來講述,言辭多是含混曖昧、模棱兩可,甚至欺瞞患者,患者也多甘愿被諂諛似的欺瞞。面對陳日柔二虎似的詢問,醫(yī)生習慣性地說,莫不是淋巴結炎?不然先打打針看看?如果是淋巴結炎就會縮,像龜頭似的縮,不縮就再查查?陳日柔逼視著醫(yī)生的眼睛說,如果不是淋巴結炎有沒有可能是癌癥?他那眼神像在紀委、檢察院工作多年后一般都要變形的眼神一樣,噴著芒刺,窩著照妖鏡,比魔窟還魔窟,總讓此前一直在民眾前習慣說謊的官員心理猝然崩潰,往后就吐出夢囈——真話了。醫(yī)生說,如果不是淋巴結炎就有可能是癌癥。
陳日柔說,那就不打針了,直接檢查吧。
結果當晚就出來了,耳朵根上鼓起的包是鼻咽癌的轉移灶。
來了,來了,真的來了。自檢查出結果以后,這句讖語像耳鳴也似的一直在陳日柔耳邊縈紆。
日后,當陳日柔住進醫(yī)院,有朋友無話找話似的詢問他當初檢查出的過程,然后安撫他說,多虧他心態(tài)好——勇于直面現(xiàn)實,不像有些人自己欺騙自己——才發(fā)現(xiàn)得早。每聽到這類話,陳日柔總敷衍地擠著臉皮笑笑,不語。他自己知道,他并非什么“勇于直面現(xiàn)實”,恰恰相反,他,不僅他,還有他的哥哥、弟弟,多年前都染上一種目前醫(yī)學界尚未察覺的奇異病癥:“癌病恐懼癥”,或叫“癌病假想癥”,這是陳日柔取的名。
二十多年前,陳日柔父親患上癌癥,先后動過三次手術。他清楚記得在上海一大醫(yī)院,手術結束后,主刀醫(yī)生為證實自己切除得干凈,特意以醫(yī)盤托著塊棕褐色的臟物出來,向他弟兄們展示。陳日柔還壯著膽以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那東西硬如……硬如什么呢?真難形容,真的硬如生梨?橙子?如榆木疙瘩?如凍土塊?沒有詞匯可恰當描述,或可說是“天外來物”。從那時起,陳日柔對人類探索攻克癌癥的信念生疑了:與風車戰(zhàn)斗吧——什么藥物能分化、消弭了這個硬東西?父親去世后,他常常在夢中與那物撞個滿懷,見那物原本是潛臥在那里,如一只原本正休憩的烏龜,睡醒了輕輕地開始動彈,體積在悄悄地膨脹,一點點膨脹,膨脹,一點點隆起,隆起,后幻成一座火山,同時在擴張著,逐漸將周圍地域攬入,再隆起,隆起,突然就噴發(fā)了!突然又變成一個冒火的星球,迎面向著地球撞來……如網(wǎng)上展示的地球毀滅的一種模擬場面。
從那以后,陳日柔患上了癌病的恐懼和假想癥,平時身體上哪個部位稍有不適,即與那病聯(lián)系起來。為了心里少受恐懼折磨,最佳手段就是及時尋醫(yī),早排除早心寧,也因此促成他一個二愣子性格。
這一天終于來了!末日,末日,自己的一生行將結束。二〇一二,不是說世界的末日嗎?終于來了,來了,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他念叨著,心里反而踏實得多。
他才想:該打個電話告訴她了,看她什么反應。她還與自己吵嗎?她也有因突兀而來的悲劇以致突然失語的時刻嗎?她常與他吵架,所有的哭泣也全是以為自己受委屈的宣泄,這回她還會哭嗎?
他反而有了種幸災樂禍的愜意。
他給她打電話,盡量以當下影視劇中描述解放軍高官指揮大戰(zhàn)役時的那種沉靜的語調告訴了她這個消息。他說過,對方無語,他知道她聽清楚了;他知道,盡管他們經(jīng)常相互開玩笑,但這種玩笑誰也不會開,癌——恐懼者不念叨這字眼是因為恐懼,而聽到這個字后無語者則因為忌諱。他知道她相信了。
將在病房里延續(xù)的爭吵
陳日柔與妻子結婚已二十四年,在一被窩里偎了二十四年——盡管兩地分居卻一直沒分床,也爭吵了二十四年。引發(fā)爭吵的事件似乎如海潮,不,如膀胱,隔一段時間就憋不住,必須撒泄一番。追究原因,陳日柔很會從本質上分析,說她是屬叫驢的,不發(fā)脾氣就難受;而她則說,他是屬煙囪的,嘴里宣出的東西天生嗆人。
最近,兩人間爭吵相對大的事件有兩樁。
一是她在兩年前即四十六歲那年“被下崗”。她本是海軍軍官出身,在海邊那幢城市一部隊療養(yǎng)院做醫(yī)生,結婚兩年即“被轉業(yè)”——依陳日柔話說——“屬叫驢的被領導轉業(yè)很正?!?,轉到一著名省國企駐那城市療養(yǎng)院。以后工作不斷調動,從醫(yī)生轉為護士,再轉為導游,再轉為收發(fā)員,再轉為老年活動室管理員……兩年前,上面搞“減員增效”,妻子入院時單位正式員工約二百人,這么多年,退休的一茬接一茬,正式員工剩余不及五十人,崗位空下來全由臨時工頂替,符合上面打破鐵飯碗——只打破下層員工的鐵飯碗——的改革精神。全院聘了百多人,少數(shù)財務、人事、辦公室等重要崗位全由身世神秘的臨時工擔任,皆仆傭般忠誠,領導感覺好極了,“國情化改革”有優(yōu)勢呀:易管理,家奴溫馴呀,臨時工可隨時被辭,原來的正式工——尤其屬叫驢的那類,真如臉上長的白斑,清又清不掉,又礙事。這一回上面提出減員增效,恰是針對老職工難管的破題,具體方案是:將正式員工數(shù)裁掉一成,院里近五十名正式職工,四舍五入,下崗五人,由全體正式員工匿名投票決定下崗者。具體投票方法進行了大膽創(chuàng)新:院長一票算十票,副院長一票算四票,中層干部一票算兩票,普通員工一票算一票。院長的闡釋很有思想高度:完全一人一票,就放縱和扭曲了所謂民意,就會出亂子;若先經(jīng)一比一投票,班子再研究決定,又失去民主意義,群眾就會懷疑投票只是走過場。新投票法,既體現(xiàn)了群眾意愿,又不違背我們一貫的黨委領導下的民主集中制原則。當場驗票,公開公平公正!投票前幾天,陳日柔妻子悄然變成一只乖順的羔羊了,咩——,逢同事即露出一種極難形容的別樣微笑,那是她的苦笑、諛笑。因為從未諛笑過,那笑可謂是一種變形式、雜交式、混合式,難掩內心的凄怛和忐忑。最終,投票結果出來了,妻子還是下崗了。而后,對留崗人進行了工資調整,平均漲一倍,院級、科級、干部、工人間的月獎、年終獎額更是大大拉開了檔,到底拉開多少檔?商業(yè)機密,下面人猜測院長的年總獎金數(shù)過了百萬。這多年,陳日柔對“摸石頭過河”理論有了茅塞頓開似的領悟,什么是石頭?就是權力,摸著個人權杖過河。他以為妻子下崗事件是他理論的典型佐證。
這以后,妻子開始了對丈夫沒完沒了的報怨:人家的丈夫都守在跟前,都有背景,有勢力,會運作,誰知你是干什么的!妻子的道理質樸而務實:下崗是因她的無能丈夫!陳日柔回吵回罵之后不能不從內心承認,論起摸石頭,他今生是個臂殘手殘者,摸不著。
爭吵過后,還要解決問題。在省一小報當編輯的陳日柔感到自己最強的業(yè)務就是會寫上訪信。他就寫,寫了托人轉,每日就像苦盼苦等展著快樂翅膀返家的信鴿,但信鴿似乎變成了墜海的風箏,總不見歸返的翼影。陳日柔又托一在省發(fā)改委當頭頭的同學,同學將上訪信批轉給了那家國企,因有同學親筆批示,省國企未采取當下普遍層層下轉、批轉這種“自己查自己”的敷衍方式,派倆人去了療養(yǎng)院。二人進得豪房,憑陽臺遠眺,海天相擁,海風挾來的似是撩人的女人體味,他倆說在這里工作真是上了天堂了。院長說,現(xiàn)在還游不得泳,水還太涼,再過兩個月,你們都帶著寶眷來……由院長推薦,調查者與幾個群眾晤談,被訪者眾口一致,都說妻子表現(xiàn)不好,是群眾意愿的真實反映,并展示了作為“事實”證據(jù)的投票存根。一月后,省發(fā)改委收到那國企的調查回復,大意:改革措施是應中央精神做出的……具體操作過程規(guī)范、公開……同學拿著企業(yè)反饋的信讓陳日柔看,看得他無語,硬是將淚噎在眼窩里,不讓它脫落。作為一個記者,此時此刻,他眼前現(xiàn)出眾多幻境:一張張粗糙、期待、絕望、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臉孔……此前他接待求助報社的上訪者太多太多,體會都沒有這一次深刻。同學見狀說,上次我是公事公辦的,這樣吧——我找一下他們一把手,告訴他是我個人的事。我和他不熟,也不好專門找,哪天如果省里開會碰上,我又是順便又是刻意地和他一說……
他再次陷入期盼的深潭之際,突然患上了癌癥。
與妻子齟齬另一事件是他獨自裝修了家里的房子。
與妻子相識時她是個年輕的海軍軍官,眼睛黑魅、身材苗條,行事爽快、氣質浪漫,許多人希望娶她是無疑的。他與她第一次上床時的感覺是:會和她初戀——不是白頭——偕老。但結婚以后,妻子一展“女強人”本相,二人幾乎逢事必爭吵?;蛟S是分居久了,獨立自主慣了,各自皆養(yǎng)成了當家做主的心理。他為此心力交瘁。后來,夫妻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的涉家事務處理權的AA制,他對妻子行事一概不聞不問,這包括她與誰合作開個小店、貸款購房、裝修房等等。但妻子似乎接受了自己的A,卻并未接受他的A,他做事也常受她干預,不從就與他爭吵。他獨立決斷一件家事的機會蒞臨了:單位蓋了新房,他用一套六十平方米的舊福利房貼錢換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房。曾躊躇滿志要成為大人物的他,大半生倏忽耗逝,權、錢和名都沒混出來,但聊以自慰的還是個文人,今世活著的支撐力似乎就是他的“文”,這包括寫文、侃文、刊文、被人譽為文才,當然,還包括年輕時買下的眾多書籍,但自己一直沒個獨立書房,這回終于可以有個單獨書房了!那是他的心靈的別墅和港灣,是他的情人,是他的夢鄉(xiāng),是他思想和情感放風的獄院,是他逃避煩惱的天涯海角,是他所有沒實現(xiàn)的世俗欲望的天宮。他謀劃裝修時就沒找專門人員,一是嫌貴,二是他對自己上邪勁似的自信:自己設計。他要求古色古香,就像詩經(jīng)那樣。他把顏色擇定在了古銅色,或曰咖啡色、紫檀色、北歐姑娘頭發(fā)那種色。對美術和裝潢絲毫沒學過一天,自己這番設計全程的潛意識歸根就是那兩個神祇樣的字節(jié):自由!
他騎著自行車去各建材市場逛,知道了什么是樟木、胡桃、楠木、水曲,知道了為什么說“南梨北榆”,他刻意在門廳正面設計了一扇藝術品架,他要將一些別人并不知其價值,但他本人看重、反映了他和她夫妻生活軌跡的一些小物品擺上,如妻子當年跨境黑河去俄羅斯以中國紡織短褲換來的銅制咖啡壺;妻子戰(zhàn)友去南極帶來的企鵝狀彩石;他從長白山天池中挖取的蓄水石;一女友從巴黎帶回的一埃菲爾鐵塔小模型,據(jù)說是修理鐵塔時,以拆下的舊材料制作;還有他一個在潛艇部隊服役的晚輩從南沙尋來的玳瑁……藝術品架中心隔板形狀更卓爾,制作前他憶不起這個世界上有與它相同的物體形狀,之后一天他突然悟到,很像希特勒納粹黨的黨徽。
一旦自己構好圖、買下材料,他即喚來街頭農民木匠施工。他的要求突出了一個字:快!因為這一切都是在搪塞、瞞哄著妻子的情況下進行的,妻子不停在電話中詢問房子,他知道她是要按自己的審美意志來裝修它,他知道一旦妻駕蒞臨,后果不堪設想,于是,他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裝修現(xiàn)場催工監(jiān)工,再后來,妻子被他電話中搪塞、應付似的話語弄得更加疑慮、焦躁,說馬上過來,他便催促施工加速,終于在妻子趕來的前一天竣工。他心里那個樂呀——如此復雜的工程,終于當了一次家!這輩子在工作單位上,他就從來都沒能當過一次家,都是寧愿或不寧愿地服從別人。
“說了算”真舒服呀。
夫妻相互叱吵景況可想而知。
吵到酷烈處,妻子說:你看這個顏色!你看這個屋子暗的!像土里扒出來的,像生了蛆似的,就是個棺材!
……
吵到最后,每當他被嗆得趕不上話時,就梗著脖頸吼,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兩人就此事的爭吵才剛開始幾個月,依陳日柔的經(jīng)驗,估計這個事件引起的“二人吵”將賡續(xù)十年到二十年,不想他就患了癌癥。
他心里說,這回不必吵了,解脫了,太累了。
美麗姑娘是自己的病友
陳日柔住進了放療病區(qū)。主任姓李,很年輕,因成果卓著,破格晉升為研究員。他笑嘻嘻對陳日柔進行治療前的“告知”,說,你的不幸是得了癌,但你的萬幸是得了這個部位,鼻咽癌是最易治療的癌了。隨著技術的進步,目前鼻咽癌的首選最佳治療手段為放療,而非手術。誰若給你動手術,你完全可以告他誤診。
此前,陳日柔查閱有關鼻咽癌資料,網(wǎng)上是如此描述的:鼻咽癌,早期伴鼻塞、耳鳴、耳閉、涕血等癥狀,與鼻炎等病相淆,易被忽視而難以早被發(fā)現(xiàn),早期治愈率百分之八十以上,晚期治愈率不及百分之十。易轉移,主要是上行或下行,上行抵及腦顱,下行首先涉及頸部淋巴結,遠位轉移可至骨、肝、腸、肺……
回想資料內容驚出陳日柔一身冷汗。他輕撫著頸下的硬結,早期?中期?還是晚期?記得李主任說過是早期,他以為李主任是安慰他。他可是有耳鳴耳閉歷史三年了。
李主任說,頂多算是個中期吧。
陳日柔說,可我已有了轉移灶了。
他說,中期治愈率是多少?
他說,我從網(wǎng)上查閱……
李主任說,你呀——不要了解那么多。
李主任直率地說,我們給知識分子看病很費勁,你們知道的太多,那些沒文化的農民,大夫怎么說怎么相信,其他的什么也不看,也不聽,無知即無慮,無知即無畏——這是誰說的來?抗癌就是這樣,首先你要否定以前的自己。知識分子太明白,太理性,太有自己的見解,擔憂多,不如人家下層人無畏。一看治愈率那么低,顧慮太多,便沒了信心,自己就把自己嚇死了。知識有時在害人呀。
陳日柔很納悶自己怎么會在鼻子上出問題,鼻子是他身體臟器中的強官,尤其是嗅覺,狼犬也難相媲。他常在酒友前忽悠說,他如果做了一個警察,抓妓女和嫖客不需要盯梢,不需要別人舉報,可百抓百中。何以見得?他常自詡鼻子嗅覺太靈,在酒店客房走廊上信步走,可嗅出任何緊閉的房間有無專業(yè)小姐,可嗅出女性身上的香水的品牌及其男女下身液體的味道。另外,臭腳女子即使剛洗過腳,再穿了緊口的鞋,再縛以塑料膜全封閉腳腕處,他也嗅得出,這樣的女子在他心中倏然掉價。
我的鼻子怎能出問題?
他問李主任。李主任不及回答,妻子倒是搶先反問他,你的鼻子怎能出問題你自己還不明白?
他沒反應過來,妻子又說,自己琢磨吧,你的鼻子怎么就出了問題?
妻子話中有話,但他一時尚未琢磨透。他捺住火不理睬她。沉默了半晌,嘆喟道:真窩囊,才四十九歲……
李主任說,你到病房看看,你這個年齡算是偏年長的了,現(xiàn)在癌癥完全低齡化了,許多二三十歲的。就說鼻咽癌,昨天剛住院的一個才八歲,一個天真爛漫的小男孩,就住你隔壁,去結識結識吧。
尚未看見八歲的小病友,陳日柔卻先認識了另一位病友——一年輕的姑娘。
下午陳日柔去做放療前定位,這需要剃成光頭,他和妻子在醫(yī)院逼仄、布滿小食店的西巷尋到一家簡陋的理發(fā)鋪。老板娘說,你的頭發(fā)剛理過呀。陳日柔沒正面回答,只是說,理成光頭。老板娘立即領會了,說,哦,烤電呀!放療在一般患者中俗稱“烤電”??磥砝习迥锸墙?jīng)常給癌癥患者理發(fā)的。很快,陳日柔一頭密發(fā)被推光,鏡子里出現(xiàn)一個白晃晃的禿瓢。在記憶年齡中,這是他第二回剃光頭,第一回剛上初中,在一調皮學生唆動下,班里十幾位男同學同時剃了光頭,適逢學校開憶苦思甜大會,全校同學都坐著木凳有序排列在露天操場,臺上一位老太太正講她當初如何給地主干活,將帶殼的花生剝成花生仁,實在太餓,就嚼花生殼吃,被地主發(fā)現(xiàn)嘴在嚅動,硬說她偷吃花生仁……這時,那位調皮頭一示意,陳日柔等剃光頭的同學同時脫帽,太陽底下一下子就躥出這么多光亮葫蘆頭,一個個飾了金,燦爛輝煌,操場上哄然嘩笑。時日荏苒,荏苒是何意?漸漸度過的意思?陳日柔感覺時日可不是像漫漫長夜那樣荏苒,就是光速。理發(fā)空兒,鏡子里看到一只黑花蚊叮在了他的耳輪上,他沒有驅趕它。人的生命比一只蚊子的生命長嗎?不如蚊子的長,包括其他許多常見的動物,除吃睡、發(fā)泄性欲而沒有其他思慮,沒思慮就沒有時間概念,就沒有“人生苦短”的憂郁,所以蚊子的生命就比人的長……
不要怪陳日柔思維的紊亂,是的,他的腦子幾天來很亂,亂得連究竟在想什么自己都捋不清。
那一瞬,陳日柔理解了八十多歲老母親向他嘮叨,敘說當初在老區(qū)識字班時的故事,并無伴奏地吟唱起她少女時代學的歌謠,那樣清純,純粹山嵐里的一只孤雁在啼,純粹一老思鄉(xiāng)婆那種略帶憂傷的嗓音。母親喃喃地說,就是昨天。陳日柔這幾天大徹大悟,人怎么一患癌癥,孩童、少年、青春時期一切經(jīng)歷都誤為發(fā)生在昨天!就是昨天,就是昨天——人類生命史最精辟的哲言。昨天還恰逢同學少年,今天竟患了癌病,果真就簽中了自己,自己還有許多人生計劃沒完成呀!不是沒完成,是根本就沒來得及著手,如寫一部以自己青春期重大坎坷為素材的傳記體小說。自己這一生混得很窩囊,很想再證明一下不是自己窩囊,而是時光窩囊,是不公平輪上他的那個命窩囊。還能活幾個月?六個月?八個月?不知道,反正是做什么也來不及了。越想,越覺得冤屈了,冤呀!真想罵呀!罵誰?平時那么多煩心事,煩心的人,這會兒一個目標也記不起來。他只好在心里大罵了:
癌癥——我操你親娘呀!癌癥——我操死你親娘呀!
放療前要做定位,它是往臉上貼一張濕紙,再將融化的塑膠糊上,這令陳日柔一時難以呼吸,感到了未曾有的恐怖。想起古代的悶斃刑,就是將死刑犯捆綁于長凳之上,頭顱亦縛得紋絲動彈不得,以一張張浸透了水的草紙貼其面上,直至其窒息而死。
做完定位,陳日柔在候診室見到了她:二十七八歲,白晳,文凈,端莊,美麗,平和,一身濃郁的書卷氣,一身高貴的女神氣,哦,她就是自己青年時代崇拜的外國文學呀。陳日柔除了做記者,還是一作家,他感到,此前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方式,無論是寫作中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從來沒有以如此重疊的譽辭贊美一位異性。真是的,美得就是“死了也合算”。他的感覺也許摻雜了些許錯覺,有錯覺可能因為她同樣是一個癌癥患者的緣故,所謂“同病相憐”吧。
她坐在一只輪椅上,推椅的是一位長陳日柔幾歲的男人,讓人猜到是她的爸爸?;颊唢@然是她而不是那位長者,否則二人坐輪椅推輪椅的角色就應顛倒。陳日柔和妻子從她身旁走過,她像看每一位從放療室出來的人一樣,習慣性地瞟了他和妻子一眼,便又直視起放療室緊閉的白門,等候著它的再度開啟。
在回病房的路上,陳日柔的思緒一直在她身上纏繞: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公務員?教師還是畫家?不知為什么竟猜想她是一個畫家。她為什么坐輪椅?患病在身體什么部位?什么部位才無法行走而必須坐輪椅?他忽然有了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個姑娘也患了癌癥,自己心理總平衡些了……但是,往下他不敢想了,覺得那樣很不道德。
妻子扮演誘供者身份
陳日柔與妻子去隔壁病房看望那位八歲的小病友。
小病友小名叫奇奇,這會兒剛做完化療,懶貓似的蜷在床上,清澈的眼睛充盈著陰云似的憂傷。
奇奇的爸爸和媽媽是一對年輕農民,但正在向城里人衍變,媽媽在一鄉(xiāng)駐地超市專賣奶制品,爸爸則在村頭開了個車輛修理鋪。這夫妻倆的情緒也很糟,面掛暮靄,當?shù)弥惾杖嵋彩潜茄驶疾?,而且是專門來看奇奇,年輕夫妻臉上略微泛亮??紤]到病室里還住著另外病人,奇奇對自己的病情又并不知曉,說話不方便,奇奇的媽媽便示意陳日柔夫妻到室外說話。
奇奇媽媽懊悔地說,奇奇被下面醫(yī)院誤診了。奇奇五個月前先是鼻塞、涕血,就在縣醫(yī)院當感冒治,打消炎針,稍微見輕。后來又出現(xiàn)頭疼、耳膿、口臭、發(fā)燒等癥狀,去市醫(yī)院求醫(yī),又被當中耳炎治。最近所有癥狀都加重,這才給做了鼻鏡,活檢報告為鼻咽癌。她噙著淚說,那些大夫太不負責任了,打吊瓶那么多天沒效果,也不再琢磨琢磨。
同室另一病人家人也到走廊上加入了談論。說起誤診問題,鄰床家人說,他家有干醫(yī)的,常曝內幕,說下面有時“搶診”,不論青紅皂白,逮住一癌病人就搶著動手術。經(jīng)常是打開腹腔無法切除再縫上,或是能切多少切多少,然后讓你放化療去,同院許多病友就是在下面醫(yī)院治療后病情惡化又轉診來的,這類“夾生”患者因治療不規(guī)范很難治愈,又因為癌癥是人類尚未攻克的病癥,所以,醫(yī)學界人、病人、世人意識中都有個潛規(guī)則:癌癥治死了,醫(yī)生不擔任何責任。話又說回來,也難怪下面尤其是縣或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人家也正值年輕成長之際,也要有成果,也要有臨床經(jīng)驗,也要評職稱,患者紛紛投向大醫(yī)院,他們鮮有做手術機會,有什么辦法?還不逮住一個是一個?
那人問奇奇媽媽,去北京了嗎?
奇奇媽媽說,去了,可那里的醫(yī)生太冷漠,好像擺攤賣菜的,賣菜的還沒那么冷漠哩,還給你還還價——醫(yī)生問我住不住院,我說容我再考慮考慮,話音未落他就喊了:“下一個!”她說,在這里,咱好歹都能找上個關系呀!在北京,沒有關系根本不行,一般的關系也不行。再說你也不能怪人家冷漠,人家一天八小時接觸的都是癌癥病人,什么沒見過?早麻木了。
麻木,這是怎么了?
陳日柔憶起2004年,他作為記者分管民政系統(tǒng)報道,剛剛發(fā)生了廣州孫志剛被收容時“毆死”事件,國家改變了以前對流動人員收容制為救助制,長期胃腸空癟的餓漢餓婦餓耆餓童自由了,一時形成城市街頭各色乞討者薈萃的奇特景觀,但那時國人對街頭的乞討者并不吝嗇。而如今,有錢人多了,城市街頭偶遇乞討者,絕大多數(shù)連看都不屑看一眼,對窮人都麻木了。對病人麻木,已成醫(yī)界疑難雜癥。對人麻木,也成社會的疑難雜癥。對一切麻木,這是怎么了?
陳日柔妻子問奇奇媽媽,怎么患的???大氣污染?問題是那么多成人也都受到了大氣污染的戕害,反而安然無恙,一個年僅八歲的男孩為什么得上了?
妻子再問,你家裝修了嗎?
奇奇媽媽說,我們村去年舊村改造,平房都拆了,住了樓,村里一同裝修的。
妻子問,用人造板裝修的?
奇奇媽媽說,我也弄不懂是什么板,裝修得很簡單,也就是包了包門、窗。
妻子說,肯定是人造板。
妻子說,人造板含有毒化學物質最多。
妻子說,人造板都是用一種膠粘的,尤其是底漆和面漆……
妻子說,那種膠和漆可致癌。
陳日柔一聽即知妻子正扮演著一個誘供者的角色,正一步步引導著被詢問者失去自覺與判斷,走進她精心設置的思維圈套。妻子開始釣魚哩,餌已經(jīng)拋出。妻子的目的是讓奇奇媽媽認同她的判斷與觀點:奇奇家以人造板裝修了,人造板所含的致癌物質揮發(fā),致使奇奇罹患鼻咽癌。而妻子更深層更陰險的用意是以新的證據(jù)進一步指責陳日柔,指責他將兩人的福利房自作主張瞞著她裝修了。妻子近兩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一進屋即聞到一股化學物的氣息?!?/p>
陳日柔憋不住了,向妻子怒喝道,行了——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爭吵應事而生。幾句話后,論理就變成了較勁。妻子說,你聞聞你那個屋,那是人聞的味嗎?
陳日柔說,味道好極了!就像小姐身上的味——好聞!
妻子說,那你就逮著聞吧。
陳日柔說,我愿意!
莫看陳日柔擅寫作,按理講應該爭吵語言豐富且來得快。但也許是情緒太急,或許多年的工作中編輯部對新聞稿遣詞的規(guī)范苛求,使他老用那幾句語言習慣了,與妻子爭吵后期,他的反擊語言一般僅只三個字:“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這是他爭吵情緒抵達巔峰的標志,如果繼續(xù)下去,妻子也情緒不斂,所吐語言過分,倆人甚至有可能會動動手。但這一次,妻子在他說出第一個“我愿意”后竟減低了調門,只是自語似的嘟囔了一句:“事實會說話的?!奔床辉傺哉Z。陳日柔的煩躁因此稍感平緩,心想,看來,她還是知道丈夫患的是癌癥。
挺起長茅與癌癥風車戰(zhàn)斗
做化療第二天,陳日柔有了明顯生理反應,惡心,嘔吐,恍若暈船。一口飯也不愿意吃,勉強被妻子強喂了幾口西瓜。護士長很漂亮,語言實在,擅長做思想工作,陳日柔心里以為她是個做連指導員的料。她說,鼻咽癌,治療效果是樂觀的,但治療過程是痛苦的。
窗外有處小花園,有面包磚鋪的地,有個小亭子,有花壇,有樹。正是后晌偏晚,灼陽西墜,被樓廈掩了,花園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這個時刻病人該打針的打完了,該“烤電”的烤完了,該睡午覺的睡醒了,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體力允許的病人一般都借機到花園遛遛。
陳日柔當天的化療輸液結束多時,已不太嘔吐,但渾身癱軟,像被抽走了骨,抽走了筋,抽走了氣,變成一攤泥,不僅懶得看電視和電腦,甚至懶得想事,便呆呆地無神看窗外,便看到了她。
她還是坐在輪椅上,推輪椅的依然是那位應該是她爸爸的男人。她穿著那一身白藍條紋相間的病服,下身被一橘色闊毛巾掩著,正仰面看一棵楓樹冠。尚未進入秋天的楓葉一團墨綠。
諸多問號又在陳日柔心中泛起。關于她,這幾天他并沒有更多的了解,因為住院不在一個病區(qū),身邊的醫(yī)生護士也并不知道她。護士長只說了那么一句話:既然坐輪椅,患骨癌的面大,具體部位有可能是脊椎,有可能是骨盆,也有可能是膝關節(jié)。
做化療第五天,也是第一療程的最后一天,身體不適達到極點。陳日柔考慮到也許不久于人世,一入院即恢復中斷了多年的習慣:寫日記。日記主要內容是回憶、述說本人自以為是的一生的得與失、徹與悟,還包括一些外人不知但又不諱外人知的經(jīng)歷,目的是留給自己的兒子。他不指望多年前就已叛逆了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就自愿閱讀,更不指望能“教育”他、指示他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他只相信,兒子如果確是他的親生兒子,至少到了他現(xiàn)在這個年齡,會讀他老爹當初的癌癥房日記。他是九零后,這個家歸根到底是他的。但是,從前一天起,他已無力執(zhí)筆——哪怕是躺倚在后墻,這兩天是由他口述、妻子記錄的。自做化療出現(xiàn)痛苦的副作用后,妻子雖然并未顯示其女性的天性溫柔,但也老實得如一只貓了,或者說像個酒店小姐,讓干什么就緘著口聽使喚,只是偶爾出去打個電話,或者接到某個神秘的電話,不當他面回話,出門到他聽不到的走廊某處與對方會話。誰打來的電話?什么秘密?陳日柔已不屑再猜再思,能有什么隱私?有什么對他都無所謂了,已管不了身后事,你隨便吧。
已兩三天沒吃什么了,試著吃,似已形成條件反射,吃什么立即吐什么,化療第五天吐了十余次,劇烈的嘔吐造成了腸胃痙攣,疼如刀鉸。惡心程度也是從未經(jīng)受過的,吞了發(fā)酵大便也不至于如此惡心!陳日柔又一次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有了種不懼——反而向往——死亡的心理,真想“輕輕地走”。
是生存還是死亡?陳日柔對這句名言有了全新理解,少年時特別崇拜刑場上大義凜然的就義者,對那種在嚴刑拷打之下大聲詈罵、并傲叫“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或突然一頭撞墻自盡、或猛然奪刀向行刑者捅、逼對方開槍的勇者更是敬佩不已。此時方才領悟,有時選擇活遠比選擇死無畏、英勇。在一種非常時刻,選擇死只需瞬間的沖動,一死了之。若允許個人擁有槍支,對癌癥晚期賴杜冷丁注射而減輕痛苦的病人善莫大焉!從枕邊摸起手槍,兩秒鐘即安樂了,從選擇死亡到實現(xiàn)死亡猶如一個老人的夢,即閃即逝,心理不會反復、不會猶豫、不會后悔、不會瞻前顧后,真叫揚長而去。陳日柔這才理解了法官對那種不想死又必定要因刑而嗚呼的罪犯,允許并告知其可上訴,實際上并不是施以人道,而是給對方多一次的心理折磨。陳日柔方才憶起但丁的《神曲》,憶起死去的惡人在地獄里受罪的情形,那些曾經(jīng)的惡人一個個都痛楚萬狀,哦,原來人世的死亡只是小菜一碟。上大學讀此書時,他以為理解了這個細節(jié),今天方才醒悟,當時根本沒理解。
護士長對陳日柔說,我們整天與癌癥病人打交道,知道被化療是受最非人的折磨。當初在白公館、渣滓洞,江姐他們經(jīng)受了種種嚴刑而不屈不撓,那是因當初沒發(fā)明出化療這東西,否則給他們打針,既避免藥量過大猝然致死,又每天沒完沒了地注射,最終誰也撐不住,誰也要做叛徒。她說,我這不是在嚇唬你,是讓你有個充分的思想準備。治療前也對你說過,你并沒重視,胃稍一難受說不吃飯就不吃飯了,要知道,這個胃難受不是醉酒的那個胃難受,這個難受要持續(xù)很久,下一步做放療還有做放療的難受,而體質是抗癌的本錢,許多人的死因是體質太差抗不住治療無奈等死的。你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邁不過治療這道坎,就過不去生死關。
她最后一句話說,讓我們一塊兒與它戰(zhàn)斗吧!
戰(zhàn)斗——真好,可是,與誰戰(zhàn)斗?癌?能夠得著嗎?看得見摸得著嗎?已經(jīng)多少年了,整個人類同仇敵愾,一直在與它搏斗,可一直處于下風,一直在招架。當初陳日柔曾有一個信念,以為再過二十年,輪到他輩將老之時,癌肯定被攻克了,科學是大巫,癌只是個小鬼。不想,二十年江山巨變,癌魔依然瘋狂、青春勃發(fā),人類一直是堂吉訶德,一直在與風車戰(zhàn)斗,那風車是神祇呀。對與風車戰(zhàn)斗的堂吉訶德的形象評價一直有褒有貶,褒者褒其“無知而無畏”,貶者貶其愚癡。自己應該怎么辦?該否挺起長矛?沖向風車?
不知道。陳日柔真的很困惑,很迷茫。
大家都是平等的病囚
陳日柔被劫入一個從未見識過的另外世界。十多年前,一個同事患癌癥,懼怕進腫瘤醫(yī)院,說光那些病人聚在一起,一看那樣子,就把自己嚇死了。他躲進一中醫(yī)院,總向病友說,自己患了乙肝。最終同事死在那所中醫(yī)院。但他的心結真回避得了嗎?陳日柔進入腫瘤醫(yī)院,所臨所遇所接觸的全是同類,都消瘦而沮喪、面容無澤,都光禿著頭,一個個的頭頸、臉龐、四肢上烙著“十”字或“一”字等鮮明的治療標記,許多人拄拐杖坐輪椅或由家人攙扶,但陳日柔反而感到,這里并沒有預想的那么恐怖,那么孤獨,那么孑然,大家真成了難友,在這里找到了外界失缺的平等。
不知怎么,他腦中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操,把妻子那國企的一把手弄過來,讓他體驗一下真正的公平。
第一個化學療程終于結束,陳日柔身體的痛楚減輕許多,早晨做罷放療后,借機去看奇奇,奇奇的爸爸媽媽正收拾東西,把兒子轉至內科病房。
醫(yī)院里有個內部規(guī)矩:醫(yī)生護士皆不向外透露患者的全部病情,以免傳到患者耳里,影響其情緒。陳日柔以自己的文人氣質做臉皮,晚間硬攀值班護士說話,護士不好意思太拒絕他,便向他透露些許他和個別病友的病情。他甚至利用一個護士的心軟,看到了奇奇的病歷。他看了一通未看懂,唯一記住的還是護士的一句話:同是鼻咽癌,但性質也有區(qū)別,奇奇的比你的重。
據(jù)醫(yī)生講,奇奇因放療區(qū)域較大,口腔食道等處的黏膜損傷嚴重,無法咽食,繼續(xù)放療,孩子可能抗不住,孩子畢竟身體抗折騰的本錢少,所以先停一下放療,轉至內科,做一段時間的小劑量化療試試,若病灶有縮小,再進行適量放療。
奇奇開了學將上二年級了,他隨身將書包及課本都帶了來。他誤以為要回家了,高興得在床上朗誦課文: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一遍一遍地朗誦,動人的童音猶如早晨的麻雀鬧枝頭。哦,陳日柔看他就是只可愛的癌病房雀鳥。但是,當他得知只是轉病區(qū)后,情緒立即流星般沉落了。奇奇媽媽悄悄說,孩子每天治療一結束,就以為全部治療完了,嚷著回家。
他們拎起大小塑料袋走出病房。
奇奇的爸爸對孩子說,給大大再見!
奇奇揚起樹葉般的小手向陳日柔擺了擺說,大大再見!
奇奇的形象從一開始就讓陳日柔聯(lián)想到電影《紅巖》里渣滓洞中宋綺云的兒子小蘿卜頭。此情此景,他更認定奇奇就是那個小蘿卜頭。小蘿卜頭從囚室的窗口對別人說,我們要走了!哦,你到哪里去?
陳日柔詢問過奇奇看病花費問題,他媽媽說,雖然一家三口都參加了家鄉(xiāng)的一種新型醫(yī)保,但只能在指定醫(yī)院看病,能報銷的醫(yī)療手段及藥物品類受限太多,報銷比例也少。這回到省城這樣的大醫(yī)院,藥費全是自己付,但已不考慮這些,只要能給奇奇治好病。
孩子的爸爸為給兒子看病,把他的車輛修理鋪轉包給了外人,一次性有了三萬元。另外,村里剛搞完舊村改造,她家以原一個農院的宅基地換得兩幢二室一廳的樓房,也考慮到時賣出一幢給孩子看病。
去收款處繳押金款。交款人多,妻子排上隊,陳日柔則困憊地仰倚在盈滿各種氣味的廳內連椅上等候。收款窗口處發(fā)生了爭吵,咎因是規(guī)定每次繳納住院押金需至少五千元,窗口處圍了一團人,像是患者家人,據(jù)說只帶來三千元,窗內拒收。窗內人厲聲說,請閃開,別堵窗口!那團堵窗口人的身后一拄杖的精瘦老人突然沖前面沙啞地吆喊,不治了!回家!
老人徑自先行向廳外走,嘟嚷說,我嘛也不怕,就怕花錢。
陳日柔看看,又仰倚在連椅上。同座在連椅上的是幾個形容枯槁的人,不知怎么就讓陳日柔聯(lián)想到他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群街頭流浪乞討的人。相鄰的一位少年突然問陳日柔說,大爺,你得的是什么癌?少年顯然是正排隊的一位姑娘的弟弟,他另旁相捱的一中年男人顯然是他的父親,并顯然是患者。自陳日柔坐下后,這少年一直在打量他,并一直在尋覓他的眼睛,早就想與他搭訕。
少年又問,大爺,你得的是不是鼻咽癌?
咦,這小子真神了。陳日柔頓時來了精神,反問少年,你怎么知道大爺?shù)玫氖潜茄拾?/p>
少年說,我聽說鼻咽癌要烤電,烤得脖子很黑,我看你脖子很黑。
他說,我爸爸也是鼻咽癌。
仔細端詳少年的父親,年約四十冒頭,臉黝黑但并不消瘦,手背上血管凸鼓,一個標準農民的模樣。這樣,陳日柔便與爺兒倆聊起來,知道少年的父親剛查出的病灶也是出在鼻咽,醫(yī)生并沒告訴他們是早期還是晚期,只是說讓住院。陳日柔學著醫(yī)生給他診斷時的動作,撫摸了少年父親的脖頸和耳根,沒摸出有什么疙瘩,久病成醫(yī)呀,陳日柔先查出病就有了“成醫(yī)”的心理快意。沒疙瘩,沒轉移?應該算早期?
你治這病花了多少錢?少年父親猛不丁又問陳日柔。
陳日柔稍思忖了下,說,有五六萬了吧。
陳日柔說,我是副高職稱,副高職稱享受副廳級的待遇,我可以報銷百分之九十,自己實際上只花了五六千。
少年父親梗了一下,又問,還沒治好嗎?
陳日柔說,過程還不到三分之一。
這對父子相互諦視一下啞然無語。少頃,少年父親自語似的喃喃道,我報銷不了,我總共只有一萬塊錢,這點錢肯定治不好了,還白花錢,不然我就不治了。
你給人家顯擺什么呀——還副高職稱,享受副廳待遇!妻子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搶白陳日柔。她轉而對父子倆說,鼻咽癌是癌癥里面較容易治的,不治就太可惜了,醫(yī)生早就說了,治癌癥,一萬塊錢有一萬塊錢的治法,一百萬有一百萬的治法……
在那條返回病房的甬廊里,陳日柔夫妻為那父子倆的話題又展開新一輪激烈的爭吵,依陳日柔的辯解,他一個瀕死之人沒必要去顯擺,他這一生也從來不在農民面前顯擺,顯擺的本質就是內心不自信的表現(xiàn),他陳日柔混得再窩囊起碼在農民面前還是自信的,他剛才之所以那么說,就是因為人家實實在在地問,他也要實實在在地回答。妻子說,你說你花多少錢了就花多少錢算了唄,非說什么副高職稱干嗎?非說享受什么副廳級待遇干嗎?還副廳級——連個副科級也不如呀!副廳級的老婆被下崗了,這樣的事兒還真沒聽說。
這時候就與那個輪椅姑娘相撞了。姑娘自己搖著輪椅,她的父親并沒有伴陪她。她瞠著一雙晶石似的黑眼睛驚愕而懵懂地看著他倆。陳日柔的妻子是那種越是親近的人越放縱脾性總耷拉著臉而與外人又總是笑臉相迎的人,她立即轉換了臉孔,向對方打招呼說,出來遛遛呀?吃飯了嗎?
陳日柔心緒煩躁,獨自徑直走去。
這以后,在一次夫妻短暫的和睦期,陳日柔問妻子,那一次她與那輪椅姑娘聊些什么。妻子說,姑娘勸妻子這個時候要容忍,要克制,不要和丈夫爭辯,因病人這時是一生中心態(tài)最委屈、最絕望、最憂郁、最喪失了理智的時段,會失控,會變態(tài),需要遷就,即使陳日柔指鹿為馬,家人也跟著說那是馬。
陳日柔差一點兒噴笑,說,這個姑娘真會勸人。
那一次,妻子了解到一些路麗的情況。路麗在市政府工作兩年后又返回學校讀歷史學博士,一個月前她的妹妹分娩,一時沒找到月嫂伺候,她恰逢放假,就暫時伺候妹妹,其間發(fā)高燒,腿膝蓋處病痛,尤其夜間疼痛厲害,來醫(yī)院一查是患了骨癌,已進行了膝蓋上方病灶處的刮骨手術,現(xiàn)在繼續(xù)對手術處做放療。妻子還證實,上次推輪椅的確是她的爸爸,是一名退休軍官。她的媽媽多年前患乳腺癌去世,爸爸尚未再婚。至于路麗本人是否已婚或已有男朋友,妻子和路麗談話未涉及。
關于怕死、欲望話題的爭論
依醫(yī)院的規(guī)定,周末兩天是放療的停擱期,這樣,陳日柔治療有了短暫空隙。周六早晨,妻子說,她要回家去拾掇一下。
自從同患鼻咽癌的少年父親對話而引發(fā)與妻子齟齬后,陳日柔內心總淤塞著什么,莫名壓抑。他覺得有必要去找少年父親聊聊,也是把胸中積郁疏一疏。粗略記得那天曾得知少年父親姓劉,為鄰縣玫瑰鄉(xiāng)人,住在回春旅館。
回春旅館位于醫(yī)院西面一條狹街,是一棟三層的老式筒子樓,樓中每個房間都塞滿了雙人床鋪,充溢著一種體臭、藥物、腐爛食品甚至糞便的混合濁氣。盡管如此簡陋和骯臟,旅館卻天天客滿,宿客全是來投醫(yī)的患者和陪伴的家人,魅人之處就是床鋪價格便宜,每張床位晝夜二十元。旅館還為宿客在走廊上無償提供了蜂窩煤爐,宿客擠在幾只爐前輪流烹食。
旅館剛騰出幾張床鋪,騰房的是位六旬老媼和子女,老媼被查出患了肝癌,醫(yī)生坦率對其子女吐露說,醫(yī)與不醫(yī)都是三個月的存活期,不如不再白花錢還遭受肉體之痛。這樣,子女便瞞著母親說,不礙事,就是個胃炎,回家多吃點好的養(yǎng)養(yǎng)胃?!岸喑渣c好的”——也算是子女盡了最后一點孝道。這伙人正騰床鋪,已有新客提攜著包裹在床前候著了。走近棧臺,老板對著陳日柔脫口說,還有一張床。他同時注意到陳日柔戴著副眼鏡,不像投宿來的。陳日柔向他打聽少年父親住哪間屋,憑陳日柔的講述,老板立即弄清楚了陳日柔要找的對象,告訴他,那人放棄了治療,一家三口昨天早晨已返家了。旅館登記上沒有記錄對方身份證的號碼,甚至沒寫全對方的姓名,只寫了一個字:“劉”。其余字是:“3人,120元?!?/p>
從旅館出來,陳日柔心情沉重而忡忡,他甚至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他很懊悔那一次“顯擺”,他的無意識顯擺或許將使一個正當年的漢子葬送生命。他犯了罪,作了惡。
午飯時他一點食欲沒有,索性不買不吃了。窗口瀉進的陽光已偏斜好久,他趄在病床上瞻著窗外天空發(fā)呆,鄰室病友老李來了。年近七旬的老李肺部病史已兩年多,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診療。他第一次手術后即去一沿海城市學院專門聽佛學課,領到了專門的教材,以后儼然成了一個佛學傳播自愿者,義務工作地點多是在這所醫(yī)院。他常自詡說,這腫瘤醫(yī)院真好,這癌癥真好,將老夫培育成佛學的高材生。
他說,我們?yōu)槭裁椿ㄙM那么大血本來治???就是想活著。為什么想活著?就是我們是世俗人,都怕死。因此,要緩解患病的痛苦首要解決的問題是思想上的怕死。
過了那陣子酷刑式的化療時段,陳日柔想一想,自己的情緒波動主要還真是被會不會死的糾結而折騰。想起一高中老同學,被查出患了肺癌,第二天竟死了,死得也太快了,都傳說是嚇死的。嚇死什么樣?越琢磨,越覺得老李所言不無道理,即使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出生入死的父親也不例外。陳日柔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中的兩個細節(jié)都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一個細節(jié)是,一個和煦的春晌,窗外彌漫來一襲襲胡楊樹萌芽特有的清新氣息,父親自知已到了生命晚期,母親依他而坐,想安慰一下父親,因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便告訴父親,一個同事前幾天病故了,言外之意,病故、早逝也是世間常事。而后母親說,死就死唄,我就不怕。父親聽后幽幽地說,你當然不怕死呀——因為你沒到死的時候。當時的陳日柔就靜守在床后沿,清晰地聽到了這段對話,刻骨銘心,多年來他一直在內心解析父親臨終前究竟怕死不怕死,解析的結論是,父親怕死。第二個細節(jié)是,此前那個除夕夜,一家人開始吃年飯前,父親和母親在里屋嘀咕嘀咕,不久即一同低調地出門了。后來才知父母到十字路口燒紙祭拜去了。作為老共產(chǎn)黨員的父親,早已接受了無神論信仰,一個明證是,當時二十多歲的陳日柔打記事起,從沒有看到父親有過一次燒香拜祖、祭奠禱告之類的事,他這一回——也是唯一的——之所以背著兒女們去燒紙,說明他燒得并不自信,在他一生信念面前怯懦了,但是他還是燒去了,說明他怕死。
老李說,現(xiàn)在依邏輯法來分析第三個問題:人為什么怕死。
陳日柔說,這個就復雜了,原因多了。
老李說,貌似復雜,實際歸納起來很簡單,就是欲望。
他說,每個人都有欲望,如窮人想有錢,富人想當官,光棍漢想娶女人,花花腸想多睡女人,犯癮者想抽煙、喝酒、噬毒,得了病的想治病,嬰兒摸索著想吃奶,欲望不滅,人心不死,而怕死就因為受了這些欲望勾引。其實你想想,是什么在折磨你?不是病,是這些欲望。如果欲望沒了,對一般人來講,活著和死去就沒天壤之別了。
品咂著老李的話,再回憶父親患病后期,國內正發(fā)生著一件大事,電視上正直播。父親一生的欲望之一就是及時得知國家大事,如有一晚漏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就去鄰居家打聽節(jié)目內容。臨終前,他身體及心理都痛楚到極點,可謂慘不忍睹,陳日柔兄弟們撳開電視試圖轉移一下父親的注意力,減輕一些他的痛楚,而父親卻一眼不瞥,那會兒他已經(jīng)沒欲望了,或許欲望就是快一點兒死。對照自己,陳日柔反省,有病后內心的許多欲望確實減弱了,沒減弱的反而是一種莫名的怨恨。
老李說,怨恨也是欲望,是欲望沒實現(xiàn)的另一種消極性心理反應。
陳日柔說,我現(xiàn)在最難泯除的欲望是老婆的上訪。
陳日柔說,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老李說,上訪就是一種欲望。咽不下這口氣——想出出氣——就是一種欲望。
陳日柔說,你到底要說什么?怎么聽不懂哩?
陳日柔說,這么說,你來求醫(yī)來手術也是心里沒卸掉欲望。
老李說,這是另一碼事。我是不想帶著病身子走。老天送我來時是個潔凈身子,我走時要還給他一個潔凈身子。
他說,世界上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包括欲望,你帶不走的,想開了,就別自尋煩惱,不煩惱夫妻兩人就不吵架,反正那些欲望即使實現(xiàn)了也帶不走。
哦,老李的話錘終于落到了點子上,他和妻子在病房里吵架可是在這樓上出了名的。陳日柔從內心欣賞老李的思想工作才能,他在委婉地勸說陳日柔不要再與妻子爭是非,或許還是受了妻子的唆使。
陳日柔說,我也學過一些宗教知識,世界上有許多教派,教義中觀點不一……
老李起身說,這個今天就不說了,不說了,老婆喊我散步去。說完他就走了。
妻子查出了他生癌的原因
談興正濃著,老李這突然一走反使陳日柔趄不住了,他踱到窗前,看那個相鄰的小花園,那花多是月季花,花叢頂部蓄滿苞蕾和正綻放的緋紅、妃紅、鵝黃、雪白、淡粉色花朵,也有一些已凋謝的花朵尚未被剪去殘莖。園中植有許多樹,基本都是楓樹,陳日柔心中早為它擬了“楓園”名。暖秋時節(jié),樹冠墨綠。陳日柔在那里看見了路麗,她由父親推著輪椅進入空寂的園內。隨后,路麗與父親發(fā)生了爭吵,隔著段距離,陳日柔聽不到兩人爭吵的話語,察不明兩人的細膩表情,但能眺到兩人的姿勢,那姿勢像是劇烈的爭吵,而后,路麗向父親做了個驅趕的手勢,父親即踅身離去,棄下路麗孤零零在園內。
這情形使陳日柔略有些愕然,這可不是此前心目中的路麗??磥砑壹矣斜倦y念的經(jīng)。陳日柔憐憫起路麗,感覺她是那么的孤獨。他甚至發(fā)神經(jīng)地以為,此時的他需要見路麗,此時的路麗需要見他。他即換了衣服,再次洗了臉,拎起個馬扎下了樓。進了楓園,他看到她正埋頭在膝蓋上擺弄什么。她在做著針線活,似乎在縫在繡,被縫被繡的物件很像一件小孩的肚兜子。給她妹妹孩子縫制的?他躡足走近時路麗已看到他,她淡然一笑,將縫繡的小衫揣入身旁的小挎包。
見狀,陳日柔明白他不便詢問肚兜的事。
見陳日柔持著馬扎僵站著,路麗說了聲,陳老師,坐這里吧,這里涼快。
陳日柔在馬扎上坐下。路麗撿起一枚楓葉,反復獨自撫弄著,若有所思,又無了話語,反倒使陳日柔有些尷尬。最終還是路麗說了話,陳老師,您喜歡楓葉嗎?
陳日柔捋捋思緒,捋不清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第一次知道楓葉是上大學時,二十世紀八十代初,電視上播放一場名為《楓葉紅了的時候》的話劇,是說楓葉紅于秋天,秋天因楓葉相襯,火樣地紅,逮了“四人幫”,國人解放思想,那時,自己剛剛十九歲。第一次看到楓葉,是幾年后與妻子結婚旅游去北京的香山……再往下想,他的腦子一片混沌、蒙蒙,似乎都失憶了。瞬間后,陳日柔腦際又倏地泛出許多時空碎圖片: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楓園、楓葉、十九歲的陳日柔、年輕的女軍官、幾十年前的北京香山楓林、癌病房、無盡的爭吵……這一切多么的不真實,幻象一般,每個人的人生都這樣?都是幻象?
路麗說,楓葉呈五角形,像一只手。
路麗說,再過一個月楓葉就要變紅了。
路麗喁喁地說,楓葉中含有紅素、黃素和綠素,所以大多時間呈綠色,一旦秋天來到,綠素就該走了,轉為橙色,再轉為紅色。
陳日柔詫異的是,一個歷史學博士,對植物揣有這么多知識。
路麗繼續(xù)譫妄地敘述說,楓樹之國是加拿大,從魁北克到尼亞拉瓜大瀑布,楓樹大道八百公里,分布著一千多個湖泊,燦爛的楓葉映紅了天、地、水和村莊。
陳日柔想,怪不得加拿大國旗是一片楓葉的圖案。
路麗包里突兀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譫語。路麗掏出手機,看一下上面顯示的號碼,轉而對陳日柔說了聲“對不起”,旋即對著手機講起來。路麗說,哦,我挺好——你好嗎?
她說,我正在商場購物。
她說,我這幾天特別忙,找資料哩,沒給你打電話。
她說,你放心,我會注意的……
陳日柔摭起馬扎,踅出幾步,做回避的樣子,但實際上,路麗的說話他一句也沒漏聽了。他心中極為疑惑,她同誰在通電話呢,她為什么說自己正在超市購物?她為什么要撒謊?
待路麗的通話結束時,她爸爸已折回楓園,與陳日柔稍許寒暄,主要是說陳日柔瘦了,陳日柔說治療使得嘔吐劇烈,口咽烤得疼,一吃東西更摩擦得疼,就這樣瘦掉了十多斤肉,已做好思想準備,掉上個三十斤四十斤體重。路麗聽罷說,陳老師還是要硬吃,那天我們科主任說,有一病號患喉癌,每一次吃飯就像動一次不施麻醉的手術,但還是硬吃。
陳日柔問路麗,你吃飯怎么樣?
路麗莞爾一笑說,我當然硬吃了,我爸爸是個天才廚師。
陳日柔、路麗和她爸爸都笑了。
路麗隨即扮起一副認真的面孔說,陳老師,您的病比我的輕得多,治愈的希望是非常大的,你更要樹立信心,多吃飯,戰(zhàn)勝自己才能戰(zhàn)勝病魔。
陳日柔撓住她的話說,這姑娘怎么這樣說哩——你的病也不重呀,你治愈的可能性更大,因你年輕,生命力強,抗折騰,你這反而成了我的老師了。
路麗扮出一副頑皮的表情,瞪大了一雙睫毛撲閃的黑眼睛,將輪椅拉近了說,說好了——陳老師,我們相互鼓勵與病魔抗爭,戰(zhàn)勝病魔。
陳日柔應聲說,說好了,我們相互鼓勵。
路麗隨即斂了口,無聲地伸出右手,攥成拳,小拇指伸成一個勾狀,她要和陳日柔拉鉤。陳日柔便同樣右手攥拳伸出小指,兩人拉了鉤。
事后,陳日柔竟不停搖頭傻笑以自嘲。他以為那個時段,他整個就像一個孩子,而路麗竟像一個母親,他竟被她導演著、唆使著,戲哄著演了一出兒童戲,很是失態(tài)。真是鬼使神差。
天已落黑,護士已測過體溫和血壓,妻子還沒返回,陳日柔略微納悶,但也沒多想。電視里幾個頻道都播放著打日本鬼子內容的電視劇,陳日柔關了電視仰床背上,上網(wǎng)看電腦,即看到這么一個信息:云南小羅依村有個叫段飛的年輕人,被查出患肺癌,已是晚期,自知死之將至,以為是村干部貪婪,違背民意濫建水泥廠,釀空氣污染致自己患病,一氣之下殺死了八個村干部,揚言是給自己的死墊底??戳T,陳日柔內心遽然亢奮,該殺!許多病實際上都是這些惡官、這個社會造成的,倒不一定是空氣污染。心理壓力也是主要病因,這么多年社會營造了這么多過去不曾有的生活重壓,難以承受。陳日柔繼續(xù)搜索相關信息,又搜到了網(wǎng)上一新消息:兩天前網(wǎng)上段飛殺村官的信息是純粹虛假信息,實際上,該村根本沒有叫段飛的,杜撰、散布謠言者楊某正在上大學,并沒患癌癥,只為宣泄對村干部不滿……
操!陳日柔心中罵了一句。白亢奮了一回。不過,殺村官是假,百姓對村官不滿情緒是真,這也算是本質真實吧。陳日柔正胡思,妻子推門進來了。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陳日柔機械式問了一句。妻子并沒有回應,而是悶頭將手中的提物分放屋內,突然焦躁地說,對你說過電腦有輻射,對人體不好,容易造病,你總是不聽,一天到晚抱著電腦,像人家要害你一樣!
多少年來,陳日柔和妻子許多爭吵原因并不是為了任何實質性分歧,而都是因為彼此的說話口氣、腔調和方式不諧,哪怕是說“我愛你”也變了味,總引起一番惡吵。所以,一聽妻子那聲音,陳日柔頭皮即“啪”地炸了,一股無名火即刻焚躥上來。他嚷道,我才打開電腦,怎么就一天到晚抱著電腦?
妻子說,好好好,算我沒說。
陳日柔說,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妻子說,沒有,都是別人得罪的你,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陳日柔說,我不看電腦又能干什么?我想睡覺也睡不著,不到時候睡不著覺,失眠癥一輩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說電腦危害健康,這么說,人家電腦專家一天八小時守著不早死了?
妻子說,權當我放屁,好了吧?我沒你的學歷高,沒你有文化、有知識,說的都不在理好了吧?以前說你那個裝修有問題,你不信,也是我放屁好了吧?
妻子說罷,陰沉著臉,從隨身帶的小包掏出一小沓紙,擲在床頭櫥面上,說,你自己看看吧。
陳日柔看那幾張紙,看出是一份化學氣體的檢測報告,報告表明,陳日柔裝修的家庭居室多項有毒氣體濃度嚴重超標,尤其陳日柔自我欣賞、夸耀的書房,那種被認定為可致癌的甲醛竟超標七倍,主臥室也是超了三倍。
妻子說,這還是裝修過三年了,剛裝修過還不知超標多少倍呢。
陳日柔自己實際上早已意識到他那一百多平方米的居室里,有害化學氣體是超標的。但事已至此,妻子專門花費了錢和時間去測,專門找專家去測,專門背著自己去測,專門將結果拿來讓他親眼看,還有什么意義嗎?在這個關口中,究竟要證明什么?無非證明我錯了,我的病是自己“原罪”的后果,證明我陳日柔這一輩子行事都荒唐、無稽,我行我素必遭報應,讓我陳日柔憋住煩躁捺住脾氣來承認自己的人生過失,擔當起家庭諸多不幸、舛運的肇禍責任,還有必要嗎?這個娘們一生都在挑剔我的錯,都在責備我,即使我已是死到臨頭,她依然不依不饒,是想讓我死后的魂兒依然背負著自責的包袱嗎?
陳日柔勃然大怒,沖她吼道,你知道嗎——我的病實際上都是你氣的,是給你憋出來的!
那晚,兩人又是一通爭吵,陳日柔最終精疲力竭,他拉響了墻壁上呼喚護士的鈴聲,很快,值班護士趕到,看著兩人皆蠟黃的面孔和噴射著兇氣的眼睛,不知所措,問陳日柔,身體有什么不好嗎?陳日柔指戳著妻子說,將這個女人給我趕走!
陳日柔選擇的自殺方式
陳日柔做了一個夢:約莫十歲的時候,這個世界對他最大的誘惑就是吃零食了,但冰棍、糖葫蘆、炒花生都極為稀罕,父母輕易不買,以后陳日柔就發(fā)明了一種自制飲料:醬油沏上開水喝,美極了。這個嗜好雖然因被父親發(fā)現(xiàn)嚴厲呵斥過,但仍難遏制他喝沏醬油的貪欲,經(jīng)常趁父親上班時偷偷沏喝。那一次,他端著沏水醬油碗,炫耀似在玩琉璃球的伙伴們邊上咂著,突然父親就出現(xiàn)了,怒喝道,饞!饞!一巴掌扇到了他的面頰。
以上情境實際上是通過夢對他少年經(jīng)歷的追憶,而續(xù)接下來的另一段夢境則與他的少年經(jīng)歷毫不沾邊:而后,父親就拽著他的胳膊,把他關進一眼黑窟穴里。在他非??謶值漠攦海邇然羧蝗A燈綻放,左側一裝潢豪奢的餐廳,桌面擺滿了他少年時喜愛吃的各類零食,右側則是他的古色古香的書房,而燈光遐遠處則是碧海、藍天、綠苑、紅磚瓦別墅……父親正倚在沙發(fā)上笑藹藹地諦視著他。
夜半夢醒,他禁不住地揣摩著夢的蘊意。他上大學時迷戀起神秘、科幻類事物,迷戀起析夢。遇見去世二十多年的父親將他引到另一世界美麗的家園里——這預示什么呢?周公解夢中基本上沒提到夢見先父預示著什么,卻刻意提到,夢見去世的母親預示長壽。弗洛伊德解夢中也沒對遇見去世二十多年父親的夢境做任何解析,卻說過“夢是愿望的達成”和“反愿望”兩個概念,就是說可以這么理解,也可以相反理解。等于沒說。但憑直感,他以為這是個兇兆。
陳日柔是趁妻子去刷碗的空兒獨自走出醫(yī)院的。離開前,與妻子爭吵而生成的憤懣一直箍著他。他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書寫了份簡短的遺書,全文為:我的遺囑——死后永遠不與老婆合葬。陳日柔2011年9月2日。他將遺書壓到枕頭下面,穿著病號服出走。
后來,他回到城里的家中。
室內顯然被妻子剛剛拾掇過,地面潔凈,床上堆滿了洗滌曬干卻并沒整疊的衣服和床具。陳日柔看那藝術品架,看到了那塊長白山的蓄水石。挖取這塊石頭已是第二次去長白山了,是受遣公差。而第一次是同妻子一起去的,那是婚后第二年,妻子電話與一位已轉業(yè)在長白山區(qū)內一林業(yè)局派出所工作的戰(zhàn)友聯(lián)系上了,徑奔那山林而去,因誤車,除夕夜竟是在行駛的列車上度過,窗外夜空中連綿躥起村落人點燃的焰火,一列車上僅剩下六七位旅客,被列車員集中在一起,并送上來免費的一碗碗餃子。翌晨初一,抵達終點站,出口檢票人對他們示意的車票擺手說,初一不檢票。而后在妻子戰(zhàn)友林間的住宅里,一天三頓被主人一家勸酒,那野雞肉和狍子肉直吃得渾身泛火,火到可以在深雪地里裸著身。那齊膝的皚雪,那焦干黃梢的白樺樹,那翠藍的天空,那胭脂紅一樣的晚霞,還有那冒著炊煙的以樹干為外墻的稀零房舍,真像上大學時追時尚而看到的一幅幅歐洲寫實風景油畫。陳日柔是學文學的,大學時最癡迷的是俄羅斯文學,尤其喜歡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說和散文,喜歡他的《獵人筆記》,他筆下的大自然風景在陳日柔心目中就是他憧憬的愛情模樣。
陳日柔轉而走入自己的書房,那里排滿了一列列各類書籍,有朋友來他總是委婉地炫示自己的書房,常有觀賞者嘆道,喲,這么多書——能看得完嗎?他即以一教授學者的口吻說,到了這個分上,書已不是會讀,而是會查找資料。哦,還有古銅色老板桌式的書桌……日子就是這么倏忽而逝,這個他曾經(jīng)的理想國、太陽城、烏托邦,他激情和思想撒歡的生荒地,他猛然想起妻子的一句咒語,你那裝修的什么呀,就是個棺材。他隨即醒悟,妻子真識準了,還真是口棺材,他被甲醛這種妖霧灌輸了多年,被灌出病來了。
可不是嗎,這就是口棺材,這里的蓄水石、書籍和離群的浪漫就是當下的甲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夢想就是生活的一口棺材。
家中座機電話響了,他根本沒想著這會是誰的電話,反正他不接。這屋的主人已經(jīng)死了,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干連。
那個下午,陳日柔耽于對自己大學后從業(yè)履歷的痛楚反省之中。當初畢業(yè)分配時,幾十個同學第一志愿爭報的是僅有的幾個新聞單位,政界崗位皆被冷落,陳日柔是幾個獲勝者之一,是最早的開笑者。結果是,幾十年下來,許多當時報社的競爭失敗者已變身為省、廳級領導,同學聚會時總是那樣的光彩,而自己最終僅混了個大頭記者,什么無冕之王呀——就是一個寫匠!連一需批評作風粗暴村官的稿子也要遭槍斃呀?;厥淄拢惾杖嵝刂行顫M了怨氣,冤有頭,債有主,這個賬該找誰去算?看來也只能銘記在那兩個美國記者頭上了,一個是伍德沃德,一個伯恩斯坦,就是這兩個龜孫子對所謂總統(tǒng)尼克松丑聞的連續(xù)揭露性報道,導致了總統(tǒng)最終的辭職。也因此,兩個美國記者成為陳日柔這個年齡的中國那個年代在校中文、新聞專業(yè)大學生崇拜的偶像,比崇拜當初《紅星照耀中國》的女作家還癡迷。那個年代,國人似乎都由一團被施了魔法似的所謂文化復興蜃景所蠱惑,癡情于一個美妙的神秘的——又是莫知的虛幻的——文化王國,哪懂什么是權力和金錢?所以,自己才一生如此窩囊,哈哈,這輩子一事無成,就該死了,冤枉嗎?不冤枉。
死,對于一個郁郁不得志者是最利落的解脫,也是最好的自尊標榜。老婆,別怪無能的老公了,反正老公要走了。要怪就怪這幾十年老公陷身的魔窟吧。多年后,保爾向漂亮女軍官麗達解釋自己當初因年輕氣盛拒回麗達一封封情書,從而錯失令無數(shù)讀者惋惜的鴛鴦戀時說:“要怪就怪年輕時的保爾吧?!边@是陳日柔少年時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沒齒難忘的情節(jié)之一。
家中電話連續(xù)鳴響,不用察看來電號碼,他即斷定是妻子撥來的。妻子這會兒肯定真著慌了,真恍惚了,真惶遽了,她或許猜他藏在醫(yī)院的哪個角落,正不停尋覓;她或許查遍了相毗的大小店鋪,逢人必問見到過一個瘦骨嶙峋的五十左右的男人沒有;或許猜他回到了家,但又不能斷定,便不能馬上回家尋找,因一來一回要耗好幾個小時;她或許已不知所措,正在失神似的呆想,正號啕大哭,以為他真一時沖動,說不定從哪個高樓上墜地下去了,如果她看到了枕頭下的遺書,她更會如此推測的……
那晚,陳日柔情緒陷進牛角阱無力自拔,他果真動起了自殺的念頭,并果真實施了自殺行動。
不活了!不活了!他抄起架上那塊蓄水石怒摔到地上,摔出許多碎塊碎屑。而后,他找出錘子砸那只南沙玳瑁,那只珍貴的赤道龜殼轉瞬間成了塑料片也似的碎片。他想摔那只俄羅斯咖啡壺,又想那是妻子的,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不摔她的東西。他甚至想點把火燒了那些書,讓這些鬼教材跟他殉葬去吧,他甚至找來了打火機,后來又被一種潛意識止住了,這些書還是留給兒子吧,這算是他這輩子的唯一財產(chǎn)了,只有這里面,還算浸著他的血脈。后來,他抄起菜刀劈那藝術品架,邊劈邊罵我操你娘,操你娘……但才劈了幾下,便疲竭地摔在沙發(fā)上。
他便想到了自殺。
用哪種方式自殺?他甚至疲弱得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上吊、攀上一幢高樓頂都需要力氣。這以后,他想到了割腕,想到割腕又勾起了他的記憶,當初妻子也割過腕,二人激烈爭吵之后,狂躁的她,如一只逢來客狂吠后被主人喝止住的狗犬,瞬間變得非常平靜,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變故隱蔽的危機,只是對她能立即克制到平靜感到異常,便斜睇了她一眼,便瞥見了她座椅下面的零星的血跡,隨后諦到了她抑郁、平靜、柔和而絕望的投向他的眼眸。他一下子慌了神,打電話給120時,手指抽搐得連號碼都撳不準了。
他找到了剃須刀片,在沙發(fā)上仰好身子,準備割腕。
這以后,他的意志動搖了,不是他自殺的勇氣和主意動搖了,而是對于自殺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動搖了。他驀然想起,不行,我死也不能這樣死,我要死在上訪局的門口,我要臨死告老婆那個國企的龜孫頭兒一狀,不然死得就更窩憋了。
陳日柔出現(xiàn)在那個大門口外。上班時間逾過,人稀少,年輕哨兵持槍站在哨臺上,身側豎著一只木牌,上書哨兵神圣不可侵犯字樣。陳日柔身著腫瘤醫(yī)院病號服,自然惹眼,一便衣模樣的人詢問他在做什么,他早就想好了應對理由,說“等人”。對方問等什么人,他說,等老婆的車,打這路經(jīng)過,載他回醫(yī)院。理由很扎實,為什么選擇在這個特殊大門口等?對方半信半疑,對一個絕癥患者的非明顯違法行為又不好強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驅趕,仍然對他保持著警惕。
陳日柔隨身揣了一份打印好的簡要公告書,內容是:作為轉業(yè)干部、業(yè)務干部,妻子卻被下崗,天理何在?昨天夜間,他寢寐不能,寫這份公告,腦際里曾閃現(xiàn)出幾年前親眼目睹的畫面,一批轉業(yè)軍人上訪,指揮員喊著口令,稍息,立正!起步——走!那陣勢儼然是接受檢閱。當時的他觀賞是在審美,哪想到以后會輪到妻子?陳日柔攜帶的公告還對所謂國企“減員增效”提出譴責,認為實質上是借改革之名行國企私權化、家族化、中飽私囊的伎倆,要求徹查療養(yǎng)院主管部門——那個省國企違紀行為。考慮反正早晚要死,今天不死也是過些天死,最終目的還是要解決老婆的問題,陳日柔這份公告末尾注明了妻子的名字和聯(lián)系電話(事后方知,他這一不經(jīng)意之著,使有關人員及時聯(lián)系上了焦急萬分的妻子)。
至于如何使自己殉難引起轟動,從而對那個龜孫國企形成壓力,陳日柔選擇的自殺方式先是從割腕改為自焚,但礙于家中沒汽油,也擔心攜帶汽油目標太大,連公交車怕都難上去,最終選擇了更絕妙的一著:撞車輪。這還是受多年前一事啟迪:單位一耆老上訪,總被截訪或被信訪人員糊弄似的向下批轉。上訪,截訪;上訪,上訪信被批轉,下面無動于衷,總不解決;再上訪……等待戈多——實際上根本沒有戈多這個人——循環(huán)往復,白耗。老者最終打探出一領導的轎車車牌號,便專門候在領導居住區(qū)出口外路側,待見那領導的轎車開出駛近,一下子就跪在路中央,上訪信終于親手呈給領導。這一回,陳日柔也打譜看準車牌號,待領導車外出直接沖上去撞那前轱轆。作難的是,短時他無法打探得出領導的車牌號,他便思考,凡領導的車,一般不會是國外牌子的豪華車,不會太扎眼,也不會是太寒酸的車,據(jù)說幾種奧迪型號的多。當然乘奧迪車的人也太多太雜,但據(jù)說領導的車牌號往往好識別,如只要在這個院,最后幾個號碼為0001、0002之類的肯定是領導的車,否則,換了別人,即使白送他這幾個車牌號,他也不敢接受。
陳日柔已是近一天沒有進食,他強撐著。他的眼前泛出許多金星,旋即幻成彩蝶,面前的樓房晃動起來,那個哨兵似乎摔倒了而消失,路面變成一條河流,騰起漣漪,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由院內顛簸著駛出,車牌號正是0001,他激動地迎上前去……
活人必須承受生活之重
陳日柔醒來后躺在先前的病床上,正輸著液。他看到了妻子,妻子見他睜開眼睛,無聲地啜泣起來。
吃過飯,輸過液,因出走錯過了規(guī)定時間,放療停滯了一天,當天的其他治療都已結束。妻子在他面前露出猶疑表情,好像有話要說,最終沉吟著說出,與他吵架不是有意的,怨自己天生說話方式不好,脾氣不好,缺乏自控,一時又難以改正,持續(xù)下去,真擔心對他的治療起反效果,他當下更需要一個溫馴的專業(yè)陪護,她專門打電話聯(lián)系商家,想為他聘一個專業(yè)陪護,但一時聘不到。這樣,她就與另一個病人的妻子商議,兩人每天調換一段時間,分別分時照顧各自和對方的丈夫,具體辦法是,白天,那女人來照顧他,她去照顧那病人,反正白天也都是一般性陪護,不礙什么事,到晚飯時再調換過來,洗一洗什么的都還由各自的老婆伺弄,到第二天早飯后相互調換。
陳日柔聽后心頭一酸,想拒絕,轉念一想,也行,也算磨磨她的脾性,自己也靜下來思考檢討一下自己。
換防女人來到。女人四十歲剛過,姓劉,臉龐、頸胸交界處裸露出的膚肌泛著微黑色,一看就是經(jīng)常在太陽下炙曬的。他猝然心生一念,憑他陳日柔這么個小人物,竟然辭掉妻子專門換了一個陪護,也算是一種丑聞,心中很有些別扭。
女人一見面很快就沒了陌生感,連續(xù)問他該吃藥了吧?想喝水吧?喝奶吧?吃葡萄吧?吃桃吧?想吃什么盡管說。她掏出兩張百元鈔示意說,是陳日柔妻子專門交代給她的,陳日柔想吃什么要她立馬去買。陳日柔說什么也不想吃。他開始與女人訕談,問她皮膚是種地曬的嗎?女人說,兩年前舊村改造,交出原院宅上了樓,因原院型宅基面積大,便換了兩幢樓房。她家此前種著三畝地,論日曬確實每天在田疇間曬,但上樓后種地很不方便,收獲麥子、玉米脫粒后都需要過場,這回就沒了地方過場,沒地方曬糧。農具也沒地方擱,往樓上搬也搬不動。個別年齡大的農民習慣了睡炕,就私自在樓宅里砌了炕,用柴火燒炕,燒得滿棟樓黑煙嗆人。而且,樓宅距離承包地也比以前遠了,光是扛農具就累得慌,她就買了輛電動三輪車載工具、作物。去年,她干脆將土地流轉給大伯子哥了,那輛電動三輪車便被她用來向城里販蔬菜,每天就是躲城管,經(jīng)常被罰款,被沒收秤砣秤桿,被扣押菜——蔬菜一過夜就不新鮮了,即使退還了你也得便宜甩賣了。在城里賣菜,比在農村種地掙錢多,辛苦更多,而且擔驚受怕多,不確定的事兒多,日曬并不比種地時少多少。
因自己一生沒混出個名堂,陳日柔近年來已蛻變?yōu)橐粋€對社會的批評者,聽得女人說這番話,他在內心思忖眼下整天吆喊的所謂城市化究竟給農民帶來的是禍還是福?哦,住著樓房燒柴禾,不知道的還以為失火了呢。想到這兒,他說,逼農民上樓——變相剝奪農民的宅基地——真有良心呀。
不想女人卻說,多虧住樓,多虧分了兩套樓房,俺才能賣掉一套,不然他那病沒錢治呀。
女人丈夫患的是腦瘤,生在腦干上,已有五六年病史,動過兩次開顱手術,切片顯示為良性。但惱人的是,這怪物不停地復發(fā),不停地滋長,女人說,不知他作了什么孽了,那東西就是個鬼。最終,當?shù)蒯t(yī)院建議,去腫瘤醫(yī)院做放療試試吧。女人想,倒也是,說不定一物降一物,能除了根,便攙丈夫來到這里。但住進醫(yī)院又生一惱人事:受瘤壓迫,丈夫失去了大多記憶,自己下床出門,返回時總是找錯門,還總鉆進女病房,不了解的病號都很有意見,女人便對人解釋說,是受了妖怪牽引,對方聽不懂她話的含意,找醫(yī)生要求驅逐這個流氓。其間,女人曾經(jīng)試著平時用鐵鏈將丈夫梏在床上,但結果是,丈夫多次大便在床上,同病室病友一致抗議。以后,醫(yī)生提出讓他退出病房,去外面找個旅館居住,每天由女人牽著他定時來做放療,而后再返回旅館。他們現(xiàn)在便居住在回春旅館。
唉,聽到這里,陳日柔方才意識到妻子正照顧著這樣一個病人,內心突然騰起一陣酸楚。
老李又來串門了,事后陳日柔才醒悟到,老李是聽說他出走的事兒開導他來了。沒想到的是,換防的女人也信佛,幾句話以后就與老李很投緣。女人說,她們鄉(xiāng)下現(xiàn)在信佛的很多,平時晚間同村幾個人聚在一起的都是佛友。
老李問她,你認為農村為什么現(xiàn)在信佛的多?
女人說,信佛的人都不錯,不偷不搶,不干壞事,相互吵架的就少了,有時一家有事還都能幫幫忙。
老李說,農村信佛的多,越是落后的農村越是信佛的多,主要原因就是太窮,窮就生事,信佛以后心理上就能承受這個窮,就認了這個窮,就不妒忌、不埋怨了,這就是和諧了。
陳日柔禁不住說,哎——老李,你這分析我倒認同。
老李說,對嘛,信佛就是這樣,窮不埋怨,受氣不埋怨,有病也不埋怨。
陳日柔說,我同意你的分析,但我不同意這樣屈從式信佛,若這樣,佛學就是教導人們在現(xiàn)世中如何為奴,這可遂了那些貪官的意了。這樣,我就更不能信這個佛了。
老李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說對惡要忍辱負重,你相信他們會自有報應,這是早晚的事,我是說盡量要想得開,不要自己找氣受,同樣一件事,你這么理解,它就讓你生氣;你那么理解,它就讓你氣得沒那么厲害,就傷害自己身體少了。我們現(xiàn)世時光都所剩不多,而來世卻來日方長,為什么不能忍這一小忍,為著更長久的舒暢?活著,忍耐,換位思考就是積德,為著我們幸福的來世。
陳日柔以為與老李觀點最大的分歧點在于,自己的思想和情緒根本無法脫離這個現(xiàn)實生活。他說,我早就藏有《圣經(jīng)》,但還沒得空去讀,不知人家基督教怎么說,但我讀過許多外國名人的作品,有一書中說,上了天堂就不再是人,是一個脫胎的魂,與胎沒關系;而沒上天堂就還是個人。我以為他的言外之音是,只要你還是個人,就很難甩開作為人的一種喜怒哀樂和愛恨情欲。我還理解,只要還是個人,也就有魂,那魂就附在活著的人體上,那魂就是活人的諸多情感和欲望,它是身外之物,會是魂外之物嗎?讓一個活人不去計較是很難的。
老李說,為著活、為著更長久地活不就是你來治病的最大欲望嗎?不多想、少生氣不就是為著治好病嗎?
陳日柔被老李這句話噎住了。
恰在這時,陳日柔眺到楓園里路麗依然而孤煢的身影,他即找理由甩開女人和老李去了楓園。這趟楓園行竟使得他的心結有些懈了。
路麗說自己讀過余華的《活著》,有人說里面包蘊著一種勸誡,勸人別回憶,別悲慟,別仇恨,別埋怨,別攀比計較,像一頭豬那樣活著。小說寫得的確好,如果說真是這個思想主題,她就不認同了。近來,也許患病的緣故,聽老同志和老病友的看法多了,許多就是“想開了”,說如果認識到承受是理所當然,是應該,是注定,承受就不是件苦差事,即使成不了樂事也能成平常事。
陳日柔說,絕不茍同這種活法,所以寧愿自殺。
這就說到了陳日柔不久前的拱車轱轆。路麗說,其實我思想有時也很矛盾,從另一角度講,到這一步,對病者來說,自殺或其他方式的死已不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了,或許真的一死了結,一死百了了。但是,死者的家人卻很悲慘,他們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活在難以摒棄的孤獨、思念和回憶之中,是極其凄愴的。
路麗這句話中的觀點陳日柔是第一次聽到:活著,是為得自己的親人;怕死是怕親人遭受痛苦。
經(jīng)路麗這么一點撥,陳日柔剎那間理解了父親當初對母親說的怕死,一下子理解了父親燒紙的動機。哦,我最最親愛的爸爸,原來你是擔憂我們承受痛苦才祈盼活著呀,我們這么多年確實一直深浸在這種難以自拔的喪父的痛苦之中。
似乎解了自己難以承受的心結后,陳日柔才注意到路麗腹前擱著本《舊約全書》,以后,他們談的內容自然與這有關。路麗說她讀書中一個故事:上帝耶和華非常了解一個叫約伯的人對自己的忠誠,了解他有著出眾的忍受痛苦的能力,為向魔鬼撒旦證實,他允許撒旦唆使強盜將約伯所有的牛和駱駝?chuàng)屓?,并把他的羊殺死,還使約伯患上一種可怕的疾病。約伯非常痛苦,妻子慫恿約伯說,上帝怎么這樣做呢?你咒罵上帝吧,咒罵咒罵或許心里好受一些,但約伯絕對不罵,以后他又遭遇了其他苦難,他的忍耐仍然如故。耶和華非常欣賞他因為信仰而超強的承受力,轉而祝福約伯,醫(yī)好了他的病,讓他生養(yǎng)了十個健康、俊美的兒女,擁有了更多的牛羊和駱駝。
路麗問,你說這是在承受上帝的考驗嗎?
陳日柔怯懦地說,我不知道,我一點不懂得基督教,看你剛才這表情我感到敬畏甚至有些恐懼,關于它的話題我就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路麗撲哧笑了。
這時,妻子已提前與那女人換了班,來楓園里找到她。路麗合上書本,同時用手機播放起音樂,陳日柔聽著是一首熟諳的圓舞曲,輕輕哼吟兀然想起,這曲平舒而流暢的音樂是肖邦的《小狗圓舞曲》,被網(wǎng)上列為時尚的所謂胎教音樂。胎教,路麗為何播放這首樂曲?
路麗與妻子說了幾句話,突然轉了話題,問陳日柔夫妻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妻子回答,是個兒子,今年已經(jīng)十七歲了,上高二了,正進入最艱苦的高考前階段。
路麗說,這么說,您生育時年齡也不小了。
妻子說,三十多了。
路麗問,是順產(chǎn)嗎?
妻子說,順產(chǎn)。我根本沒想到會不順產(chǎn)。我媽一共生養(yǎng)了十個孩子,以后夭折了三個,但生時個個都順產(chǎn),我可能繼承了我媽的基因。
路麗停頓了一霎兒,思忖后說,您說,懷孕五個月剖腹產(chǎn),胎兒能否成活?
妻子說,五個月有點太小了吧。
路麗繼續(xù)問道,六個月呢?
妻子說,六個月怕也懸。
路麗繼續(xù)追問,七個月呢?
妻子哽了一下,躊躇著說,好像聽說有七個月早產(chǎn)成活的。
對話到此,路麗的爸爸已經(jīng)走近。路麗將食指貼于唇上,做了個緘口的示意,妻子隨后與路麗的爸爸打起招呼,關于孩子早產(chǎn)的話題到此被打住。
待路麗和她爸爸離開楓園后,妻子獨自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路麗可能正懷著孕。
陳日柔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妻子的猜測令他瞬間感到驚訝。妻子說,每回見到路麗,對方總是有一條薄軍毯覆在腹部,不知者以為是懼寒,實際上是在掩飾,掩飾什么?現(xiàn)在仔細想想,她的腹部是有點鼓起的,比一個多月前剛見到她時鼓了。這么說,她是肯定有身孕了,不然她老問剖腹產(chǎn)不剖腹產(chǎn)干什么?陳日柔聯(lián)想到剛才聽到的胎教音樂,也頓時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再聯(lián)系路麗手術后一直拒絕做化療、僅只對腿膝部做放療這一細節(jié),應該是擔心化學治療通過全身血管輸入一種滅絕性藥液,從而傷及腹中胎兒,更斷定路麗懷孕了。但是,為什么沒見過使她懷孕的男方來過?她那天在楓園與父親激烈爭吵為的什么?是否為的她懷孕一事?
種種疑團使路麗成了陳日柔夫妻倆短時間的一個話題。
奇奇被痛苦地休學了
老李死了。幾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的老李不聲不響就死了。
前一天晚上,陳日柔平生第一次在睡前做了祈禱,至于他祈禱的神具體是誰,他自己也說不清,他不敢呼出比如耶和華、如來、安拉等任何名稱,生怕得罪了另一位上帝、神主。反正到這個時間,一種超越他認知能力的神秘東西已經(jīng)開始在他心靈悄然滋生。祈禱后,他竟失眠了,凌晨時分,思緒反而更加活躍,他一時理解成因平生第一次祈禱,上帝正夸耀他,從而使他興奮。既然睡不著,就做睡不著的事,索性仰在床背上寫東西。寫什么東西呢?護士長日前曾拜托他,說病房樓層走廊上光禿禿的,太過煞白,顯得死氣,假若襯點紅字的小牌匾就好看了。最好是書寫一些人生警句格言,給病人以溫暖和治療的信心。護士長以為陳日柔是文人,特意請他擬撰些句子。這會兒,陳日柔趁著這種莫名的思維亢奮,干脆棄睡擬文。于是,他便寫下了:“樂觀是最好的醫(yī)生,信心是最好的良藥?!薄跋嘈趴茖W,面對現(xiàn)實?!薄搬t(yī)患一家人,你我一條心?!薄澳目祻褪悄男腋?,是您家人的幸福,也是我們的幸福?!?/p>
擬過幾句后,一時詞窮,陳日柔起身去走廊溜達構思,見隔壁老李病房門半敞,燈大亮,醫(yī)生和護士出出進進,正往里推氧氣瓶。向里探覷,見老李病床前偎著多名穿白大褂人員,而老李的子女則都呆滯地佇立在外側。窺伺好久,逢一護士出來,陳日柔輕聲詢問,對方只說了一句“昏迷了”即匆匆離去,陳日柔也不敢再問。
老李就這么走了。昨晚,陳日柔和妻子還去他的病房索借佛學教材。當時,老李病房的門從里面被拴住了,聽得是陳日柔后方才打開門,室內彌漾著一股濃郁的烹飪香氣。老李同室的病友正偷著以電飯煲煮肉面。院方是不允許病人在病室內做飯的,這個病友也是趁著醫(yī)生、護士都下班了值班護士例行查房前的空隙。談了幾句后,老李持著蒼蠅拍到室外追逐拍打蚊子。說,他媽的這蚊子喝咱病人的血,卻從來沒聽說也得癌癥,我下輩子爭取托生個學醫(yī)的,就逮著這蚊子研究,提取它的細胞制作抗癌疫苗。惹得幾個人都噴笑。哪曾想得到,說走就走了。老李凌晨時分心胸霍然感覺憋悶,呼吸困難,即刻陷入昏迷,不久就死了。醫(yī)生說,屬于心臟衰竭猝死,絕非一日兩日所耗,治療久了正常肌體避免不了這種耗損,只是瞬間爆發(fā)出來而已。破曉時,老李已被送往太平間,床鋪已空空如也,換了漂洗過后的白床單和被枕,等待安置新入院的患者。很少有病人詳悉這間屋子這一夜發(fā)生的故事,老李平日來往的病友并不多,在這里,一個人的死如同一個居住小區(qū)新來的房主或租房客,上樓下樓同外人都是毫無什么關系的。一個生命的嗚呼如同昨晚被拍打的蚊子,一樣簡單。
昨晚搶救老李的空兒,和他同病室的老王臨時睡在了護士辦公室,自拂曉老李去世后,老王就將自己的全部物品搬進護士辦公室,說什么也不再回原病室。最終護士給他調換了病室。
陳日柔長久翻弄著老李借給他的佛學教材,卻一個字讀不下去。這書他已無法還給主人,這或許是佛主故意以這方式賜予給他的?太蹊蹺,太神秘,太不可言喻。
他在心里說,老李,你這回真得涅槃了,真得涅槃了。
考慮到孩童體質的承受力,大夫給奇奇化療施藥的劑量少一些,幾輪過后,奇奇孱弱得多,但每當一個療程結束,他的精神總抖擻些,因為治療一段時間,就輪著回家住了。這一次,他臨走翻弄東西時沒再嚷嚷著“上學去嘍!上學去嘍!”反而有些郁郁不樂。原來是,學校已強迫他休了學。
奇奇媽媽說,他們原希望奇奇在治療間歇仍然能夠上學,除了盡量少耽誤課程,主要還是為了奇奇心情好,有益于治療。但學校不同意,通知家長讓奇奇休學。學校的顧慮是,孩子在校期間萬一有個好歹他們將擔責任。奇奇爸爸媽媽也是顧慮傷害孩子,并沒有把學校的決定告訴奇奇。奇奇上一次回家后就嚷嚷著上學,爸爸媽媽沒什么好的托詞,便支支吾吾糊弄他。孩子學校在鎮(zhèn)駐地,距他們村莊三公里,過去都是爸爸開著自己的二手捷達車送,或是媽媽騎著電動自行車送。沒想到這一次,奇奇一早就獨自背著書包步行去學校了,奇奇也沒想到他的座位早已被調給另外的同學了,奇奇便和那同學爭起座位。爭執(zhí)中,那同學說,你得了鼻咽癌,已經(jīng)被學校開除了。奇奇不知什么叫鼻咽癌,爭辯說自己得了鼻炎,很快就會好了。同學說,鼻咽癌就是一種治不好的病,就是要死了。奇奇不信同學說的話,正與同學爭執(zhí)著,上課鈴聲響了,那位同學遠比奇奇有力氣,奇奇本來就瘦小,加之化療的摧殘,身體更羸弱,被那同學掀了個踉蹌,趴在地上,座位就被那同學坐住了。待老師進來,班長喊過“起立”,同學們起立罷又重新坐下后,唯奇奇孤立在教室里。老師問過情況后,勸奇奇離開教室,奇奇卻倔強著不走,雙手死死攥住課桌的腿架,直到學校打電話通知了奇奇爸爸媽媽來把他接走。誰知,翌日天才破曉,奇奇就頂著蒙蒙細雨,背著書包去了學校,幼稚而天真地以為,前一天因到校晚座位被同學占了,今天一早去座位就應該歸他了,豈不知這一次,待他和那同學爭座位時,有的同學或許是先前受了各自父母的攛掇,竟擁出了教室,嚷著說罷課,說是怕奇奇的鼻咽癌傳染給他們。這一回,學校和奇奇的父母才真正重視了這一問題,雙方協(xié)商了一個辦法:老師向全班同學提出要求,誰也不能當奇奇面說他患了癌癥,要懷著一顆愛心對待自己的同學。而奇奇的父母則設法勸住奇奇治療結束前不要進學校。奇奇也由此知道了自己不是患了鼻炎,而是鼻咽癌。怎么向奇奇解釋這個鼻咽癌?怎么向奇奇解釋要他休學?奇奇的媽媽想呀想,編撰出這樣一套謊話:鼻咽癌就是鼻子里生了一種小蟲子,這種小蟲子專門噬食鼻子里的肉,鼻子總被它噬得流膿、流血,時間長了就會把鼻子吃掉了。而這種病會傳染,因小蟲子會乘擤鼻涕的空兒鉆出,變成一只小蚊子,專門叮咬傳染同學,所以,為了避免傳染同學,他必須暫時休學,待沒有了小蟲子后再重返課堂。
奇奇躺在床上向窗外瞻視,他的床頭放著本《哈利·波特》,陳日柔信手翻閱幾頁,見有幾個明顯錯別字,一個“貓”被印成“獵”,這是明顯的盜版本,屬于攤上或網(wǎng)上半價以下出售的那種。這時,正向窗外瞻視的奇奇猝然轉過臉,問陳日柔說,大大,你說什么是鼻咽癌?陳日柔被他問得一愣,竟囁嚅了。他隨即反應過來,好在已聽過他媽媽編撰的瞞哄他的話,便略一忖度,慢聲細氣地說,這個鼻咽癌呀就是饞嘴的小蟲子偷偷鉆鼻孔里了,這種小蟲子是個死賴皮,又特別喜歡吃鼻涕,如果鼻涕不夠吃它就咬鼻子里面的肉,所以,鼻子就會淌血、流膿。這個小蟲蟲最害怕給你打針,一給你打針,它再吃你的鼻涕就變味了,因為鼻涕里就滲了殺小蟲蟲的藥了,它一吃就難受地嘔吐。但是它還懷著一種幻想——就是癡心妄想,想暫時餓一餓,過一段時間如果這個奇奇缺乏毅力不再打針了,鼻涕就重新變得沒有毒了,就好吃了。所以,你只要堅持不懈,打針時間長,它就餓得撐不住了,就跑走了。
奇奇聽得極其認真,而后撲閃著一雙憂郁的大眼睛問,大大,我會死嗎?
陳日柔說,你不會死,你以后還要上大學,還要當干部,還要當老板,還要娶媳婦。相反,那些小蟲蟲早晚會死,只要它們不逃跑,打針就會把它們毒死。你看大大也得了鼻咽癌,大大打針的時間比你長,鼻子里的小蟲蟲就要死光了,大大就要早出院了。
這以后,奇奇就捏住鼻子憋氣,直憋得本來蒼白的小臉洇出了橘紅一樣的色兒。陳日柔問,奇奇你這是干嗎?奇奇換了一口氣,繼續(xù)剛才的動作憋氣,沒回答他。他爸爸媽媽則笑起來,告訴陳日柔,奇奇不知怎么就獲得了靈感,認為憋氣就能斷絕了鼻孔里小蟲子的氧氣,就會將小蟲子憋死,所以,有空就自己捏住鼻子憋氣。陳日柔撲哧笑出聲,隨即變?yōu)榭嘈Α?/p>
不能承受的夫妻忽略
午飯后,那女人正拾掇床頭櫥面,將幾只空碗碟疊摞在一起準備去洗刷,陳日柔猝然對她說,你和我老婆換回來吧。看著女人驚愕而詫異的神色,他又重復了一遍:有一周多了吧——今天起,你和我老婆換過來吧。女人聽懂了,面容非常窘迫和頹唐,喃喃道,呵,是我做得不好,我不會做這些,以前只會種地、賣菜。陳日柔方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唐突和莽撞,便以致歉的口吻說,哦,你誤會了,你做得很好,是位優(yōu)秀的護理,多謝你的照顧,辛苦了,我是想,我和老婆不會再吵架了,就別拿捏你了。說過,陳日柔掏出二百元錢幣遞給她,算是自己的毀約費,囑咐她不要給老婆說這錢。女人執(zhí)意不收,說,很少遇上大哥和大嫂這樣的好人,那天大嫂就非給俺錢,俺就是不收。這多天,大嫂抽空還給俺老公做理療哩。
把妻子換回來的念頭幾天前已在陳日柔內心萌生了。陳日柔剛入院住過六人病房,以后調到雙人病房,以后又換得小單人病房。醫(yī)院允許家人夜間陪護,科室以每夜二元的價格出租窄折疊床,妻子租過,以后又嫌日積起來也挺貴的,就不再租賃,總是仰坐一木椅上,雙腳搭在陳日柔床上,夜復一夜,湊合到黎明。昨晚,陳日柔第一次看見了妻子這樣坐著睡覺——這當然絕不是第一次,是妻子這睡姿第一次映入了他的心,他頓然憬悟,人的五官功能實際上是心靈的功能。發(fā)現(xiàn)了妻子這睡姿,他再也拗不過所謂的自尊,便輕聲喚妻子,讓她上床來和自己擠一擠,妻子閉著眼搖了搖頭,仍以她一貫的忤逆作態(tài)拒絕了。那一夜,陳日柔似乎也睡在一逼仄的單椅上,輾轉反側,硌得身上和心里都不適。他要盡快將那女人和妻子換回。
妻子正給光頭腦瘤病人做理療,具體做的是拔火罐,以酒精棉燃著在一個個小玻璃罐里快速畫一圈,立即扣摁在對方的腰肌上。據(jù)說對方老吆喝自己腰疼,每次待妻子給他拔過火罐,他即雙手逮住妻子的手不撒手,握個不停。陳日柔過來時他正感激地握妻子的手,陳日柔對妻子說,他把你理解成醫(yī)生了,給他治療上門。妻子有些快意地說,我本來就是學理療的醫(yī)生嘛。
沒費多少口舌妻子就同意和那女人調換過來,幾個住客給她打招呼送行。其中一個年齡與陳日柔相仿,自己說是患食道癌,動了手術,截掉一節(jié)食道,而后一直在做放療,明天即是最后一個放療日了,心情極好。他被治療得奇瘦,脖子烏黑,因面部頸部黑色襯托,一雙眼睛像鷹目,熠熠閃亮。他知道陳日柔是記者,感到有共同語言,興致勃勃講了許多話,主要內容是,他的村這回被列入舊村改造規(guī)劃,正與房地產(chǎn)商洽談如何蓋樓,他是這個村的支書,這一回治愈了惡病,國家正面臨發(fā)展好契機,他們村也面臨城鎮(zhèn)化好契機,他這個年齡正是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黃金年齡,他本就是國家棟梁之材,又經(jīng)歷了這一場戰(zhàn)勝癌癥的血與火的考驗,以后還有啥過不去的火焰山?他懇切邀請陳日柔找機會去他們村采訪,并留下了住址和電話。
下了樓,妻子啼笑皆非地感慨說,以前光看電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哩!
進入病房,陳日柔的哥哥和弟弟已在等候他。
看病號總要找話說,同事、朋友來探望,滯時短,一般說幾句寬慰的話而后交差似的走人,但兄弟們來總要羈留時間久些,話題便多些。見陳日柔一身的困憊,弟弟便說民間段子,想著提提他的精神,說網(wǎng)上記載,一國企老總去洗浴城做推油按摩服務,被小姐摸到他的腹股溝處有幾個疙瘩,大的如小棗,小的如花生米,一查是淋巴結腫大,膀胱癌轉移到了前列腺,消息傳出一片嘩然,都說,那個地方疙瘩都那么大了,難道老婆平時就摸不出?不是摸不出,而是根本不摸,說明平時夫妻很少有性愛撫了。哥哥接弟弟話茬說,有個民間調查組織的統(tǒng)計,凡中年婦女患乳腺癌的,有近半是情夫而非丈夫發(fā)現(xiàn)的。陳日柔妻子說,胡說八道——還一半!夸張得離譜。哥哥說,這個數(shù)字可能夸張了,但這個事不夸張,情人撫摸得比丈夫撫摸得殷勤,丈夫都懶了,如今的家庭及夫妻關系較先前冷漠。
受身體虛弱困擾,陳日柔已沒興致圈入到這類網(wǎng)上熱點話題的侃談之中,但仍礙不住思想的轉悠。想起剛入院時,一同進行檢查的有一年過五旬的婦女,檢查的結果是子宮出了問題,癌瘡蔓延得陰道已蓄滿,她丈夫是一個城市的衛(wèi)生局局長,一副懊惱不已態(tài),反復自責似的嘮叨說,忽略了,忽略了,一忙就把它忽略了。陳日柔這會兒思索,那局長說忽略了,忽略了,具體指忽略了什么?指忽略了愛撫自己的妻子?作為局長,他真忙成那樣?子宮癌變并已彌漫整個陰道——這病情的發(fā)展絕非一日之寒,夫妻二人若維護著正常的性生活,不至于這么遲才發(fā)現(xiàn)。如今蜜月被忘懷后的夫妻都這樣嗎?都怎么了?記得一則段子這樣說:美國朋友來中國,到一人家,發(fā)現(xiàn)夫妻各在一個房間設了自己一張床,平時分房分床睡覺,這在美國是少見的,美國夫妻間若不再相愛,就很少性關系了,許多就離婚了。所以,這位美國人即自以為是地理解成他們是中國人,為的是計劃生育。
陳日柔記得一捷克作家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故事:托馬斯多年來一直不停地與老情人、新情人做愛,卻從不曾有過廝守、專注對某一異性的愛,更莫談婚姻,以后,遇上了年輕的餐館姑娘特麗莎,對他原生活狀態(tài)和觀念形成重大沖擊……托馬斯曾反復琢磨、反復自省,辯護自己先前的行為,說性是一回事,真正能與對方牽手徹夜睡覺又是另一回事。這部小說陳日柔已讀過兩遍,仍感到深奧。是說頻繁與一新女人做愛的觀念和行為貌似輕浮、輕佻,實際卻是一種沉重的罪負?最終當事者難以承受嗎?
忽略了,忽略了,那位局長的念叨聲像驅不走的蚊蟲鳴叫,一直在他耳際繞縈、彷徨。最終的癌癥讓人領悟了此前的忽略。
忽略了——自己呢?陳日柔不敢深想下去……不知為什么,自患了病以后,想啥事他都會與“上帝”聯(lián)系在一起。上帝對他是在嚴重警告以觀后效嗎?他越是如此想,越是不敢面對著上帝敞開自己的隱私,他只是回憶起,那天妻子與他吵架時哭喪著臉說,你覺得委屈——我呢?我這輩子也快五十了,和丈夫在一起最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是在癌病房!
這輩子和丈夫在一起最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是在癌病房——哦,多少天以后,陳日柔突然大徹大悟,聽懂了這句報怨。此前,妻子曾經(jīng)向外人吐怨,說自己一人帶大了孩子。或許受認知能力所囿,妻子并沒有抱怨過另一種壓迫:同事、朋友、老鄉(xiāng)、戰(zhàn)友,凡女人身邊都影隨似伴著自己丈夫,從孩子擇校到分房,到在單位里“順心”,到“辦事”,都彰顯著丈夫這個支柱,都是兩個人共扛,沉重的壓迫你扛著一半我也扛著一半,而妻子是一個人。
那天晚間,妻子仰靠在木椅背上,雙腿搭到病床上,蹙縮著眉頭,閉上了眼睛。陳日柔又一次輕聲喚她,讓她上床來和自己擠著睡,妻子沒有反應。他知道她沒睡著,睡著的話她不會微皺著眉頭。于是,陳日柔下了床,攫住她的胳膊,但被她甩開了。陳日柔使力氣攬住她的雙肩胛,把她往床上推,她又甩開他的擁攬,自己側臥在了床的邊沿上。陳日柔說,你再往中間攏攏,你知道我睡覺很老實,一夜都不動彈一下,有點狹空就夠睡的了。
陳日柔徹底看清了自己
兩個多月過去,依方案,對陳日柔的治療過程逾半,必須再行一次全身的CT檢查,一是看鼻咽病灶的治療效果,是萎縮了還是膨脹了?還是原模原樣?二是對全身拉網(wǎng)式搜索,看是否有新轉移灶。對于陳日柔來說,治療是痛苦的,但他還并不太忌憚,卻非常忌憚檢查,忌憚檢查或成為一次宣判,宣判說:“治療無效,執(zhí)行死亡。”但當事人是無奈的,怎么著也要面對。
那天早晨,陳日柔第一次主動對妻子說,給我洗個澡。
以后,妻子給他洗淋浴,他借室內鏡審視自己,似乎審視到一個犯孽的生命正走向消亡或正遭受煉獄酷刑而再造的痛苦過程。水注下,他的身體和兩個多月前比判若兩人,他的體重已由一百四十斤縮到一百一十斤,肚子縮出一個坑壑,胳膊細如山羊的腿肘,上肢佝僂成了月牙形,面頰陷得使顴骨突聳,如骷髏,頭頸和胸脯以上部位沒有絲毫光澤,暗淡而焦黃,唯顯得眼珠子比先前凸,變成一雙他不曾有過的大眼睛,讓陳日柔一下聯(lián)想到電影中納粹毒氣室里光裸的猶太老頭的形象。
陳日柔試著努力將腰板挺直了。洗過澡,他讓妻子把領帶找出,他要扎著領帶去做檢查,妻子明白他的用意,狎戲說,作堅強秀?在妻子的勸說下,他不再堅持扎領帶,為了避免他人議論,成一笑柄,但還是以白襯衣?lián)Q掉了平時穿著的病號服,換了西褲。
他說,人能死,精神不能死。
正遇奇奇和媽媽迎面走來,奇奇背挎著干癟的書包,猜測得出里面僅藏著那本《哈利·波特》。他的媽媽攜、背著多個袋囊,沒見奇奇的爸爸。陳日柔問,怎么沒開車來?奇奇媽媽挪過身子悄聲說,車賣掉了,暫時沒賣房,都說房價還要漲,看看真漲不漲,這樣,他和奇奇就坐長途汽車過來了,以后就只坐長途汽車了,也好,因為治療致體弱,奇奇此前連續(xù)暈車,暈車人坐轎車會暈得更厲害,這一程乘坐老式大客車,敞著窗戶,通風好,奇奇基本沒暈車,賣車反而成了壞事變好事。陳日柔詫異奇奇爸爸為什么沒來。她說,忙中出錯,賣車時他爸爸丟失了身份證,沒來得及補辦,上長途車時以前從不曾驗看身份證,這一回售票口要求購票需查驗身份證,他爸爸急躁下與對方產(chǎn)生爭執(zhí),還動了手,把對方的眼眶子打青了,現(xiàn)在被扣押在派出所,也牽累得她和奇奇晚了兩個小時才來。剛才接到電話說,她老公要被拘留七天,還要賠償對方醫(yī)藥費。她順口問陳日柔,大哥在俺那縣里有沒有熟人?能不能托托關系,少賠點錢,一治病就錢緊,都是一分一分地算著花,陳日柔只能尷尬回答說,自己在那里還真沒什么熟人。
奇奇問陳日柔,大大,你鼻子里的小蟲子這一回死了沒有?
陳日柔回答,大大這正要去檢查,如果查出小蟲子死了,大大第一個告訴你。
哥哥弟弟及時趕到,陪陳日柔做檢查,陳日柔原本忐忑的心也妥帖多了,驀然感悟到,原來經(jīng)常在朋友間說的“幫人場”有著深邃的人性道理。
問到了陳日柔上訪的效果,陳日柔想起,他在發(fā)改委當頭兒的同學來過電話,說正在外地黨校學習,一時抽不得空,過段時間專門來醫(yī)院探望他。同學話中究竟嵌有什么含意?陳日柔這個哀兵真會促使同學認真與那國企頭目說一說嗎?還是在推諉?想到這里,陳日柔止住了自己的心思,不往下想了。妻子說,其實再一想,也無所謂,想開了,趁著還不算太老,早下崗,不然就開個理療門診部——反正自己有這個學歷和醫(yī)師證——掙錢可能并不比在單位少。
陳日柔聽出妻子正在笨拙而蹩腳地寬慰他。同時,他發(fā)現(xiàn),關于同學的電話和妻子“無所謂”的話題平日里都是他重大的心事,但這會兒卻一點兒打不動他注意力,他的潛意識實際上一直聚神、糾結于行將檢查的身體及報告結果,其他事體在心中的分量此刻趨于零。
此時,他方才清晰地看清了真實的自己:非常想活下去。
又一茬新病人入院了
那上午檢查的結果令陳日柔滿意:身體其他部位一切正常,鼻咽的病灶雖然沒有消失,但已縮小許多。這個病魔也硬在那里承受。哦,我要以我陳日柔的痛苦承受摧毀你這龜孫癌癥的承受。檢查結果喚起了陳日柔更迫切“活著”的欲望和與病魔決斗的情緒。
那天午后,陳日柔首先將這消息告訴了奇奇母子,而后去看望路麗,順便告訴她這個消息,要使她樹立信心。
和妻子進入路麗的病室發(fā)現(xiàn),路麗的病床上換成一個老嫗,她是在該床原病人出院后住進來的,她和鄰床病人都對路麗的情況一無所知。陳日柔心中訇然生出一種不祥感,妻子也是一臉驚恐。
那天下午,陳日柔動用了他在這所醫(yī)院的最得力的關系,終于了解到路麗的情況,路麗的確懷有了身孕,因為擔心靜脈注射的化學療法傷害腹中胎兒,一直拒絕做化療,只接受了局部放療,也因此,路麗和他爸爸發(fā)生了截然相悖的意見沖突。幾天前,檢查發(fā)現(xiàn),路麗的脊椎骨處有了新的轉移性病變,醫(yī)生的意見是,即使不做化療,也要對脊椎骨處實行定位放療,至少可延長病人的存活期,但是被路麗固執(zhí)地拒絕了,并在兩天前執(zhí)意出了院,說是回家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為著胎兒的成長直到生產(chǎn),或剖腹產(chǎn)。
至于與路麗懷孕有關的其他信息,院方毫不知情,唯一聽說的是男方正在加拿大留學,路麗一直沒告訴對方自己患了病。
哦,怪不得路麗那么偏愛、鐘情于那個楓園。
傍晚之前,陳日柔獨自在楓園徘徊。時已至殘秋,園中植被基本都褪了鮮艷,各色的月季花朵都凋謝了,沒有新的苞蕾萌出。唯有楓樹,繁茂的葉子正大紅大紫,與夕陽光的斑斕交會在一起,使白晝最后燦爛一笑和秋天最后燦爛一笑對映了。那一刻,陳日柔恍惚了,他看到了一輪椅姑娘的靚麗幻影,看到那淡雅而莞爾的一笑。陳日柔回憶起那個相仿的傍晚,路麗一遍遍詢問妻子,幾個月的胎兒可能早產(chǎn)成活?那么,路麗的胎兒現(xiàn)在已長成幾個月了?男方與她結婚還是沒有結婚?男方的學??旆偶倭藛??男方放假會回國嗎?人說,若不施以化學、手術、放射等手段治療,許多癌癥實際上可存活時間更長,路麗會順利分娩嗎?分娩后會返回來繼續(xù)治療嗎?
諸多問號徜徉在陳日柔心中。
一些枯黃、破碎的樹葉也在楓園中飄零頹滅。輪回盤即將轉完這一圈開始下一圈,一些生命已走到了盡頭,必死亡而后消逝;待翌年,那些不知世故的小生命又誕生,又在這個世界上開始忙碌,又逢年輕年壯,不可一世。
妻子從病室窗口喊他回去吃飯。他從絳紅的楓樹冠上踅回目光,斂住思緒,注意到,一些零散的病號正進園散步,多是新面孔。他知道,是一茬新病人又入院了。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