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去看一個知青
金東風八歲,頭一回坐火車,去了峨眉。
是鄰居大姐姐邀請他同行的。她去探望在峨眉山下當知青的老同學。
大姐姐是育紅小學的代課老師,教英語。金東風覺得,她要不教英語就怪了。她個子高,皮膚白,眼窩微凹,眼珠略灰,似乎很美……又似乎很丑。譬如眼珠吧,就有點像盲人。他一直想問她,灰眼珠看出去,是不是都有點灰霧蒙蒙的呢?但是他不敢。
他有點怕她。兩家人同住貢米巷27號市委家屬院,而且門對門,中間隔了一塊小園子,兩棵桑樹、核桃樹。金東風的哥哥金小良,是大姐姐的小跟班,形同姐弟。他時常歪在床頭讀些亂七八糟的書,讀了就跑去跟大姐姐討論,不時發(fā)出哈哈笑聲。大姐姐的父親是統(tǒng)戰(zhàn)部靠邊站的干部;母親則在南大教馬列哲學,還做了大批判組副組長。她家書多,前幾年撕掉、燒掉大半,剩下的還堆滿了兩書櫥,其中有俄文版的《列寧選集》、高爾基《母親》、《柴可夫斯基通信集》。金東風很景仰,也很好奇,問哥哥:
“你跟大姐姐笑啥子呢?”
金小良心不在焉,隨口答:“你不懂?!痹賳?,理都懶得理了。
金東風受慣了哥哥的鄙視,早就認了。他眉眼還算清秀,但腦殼大,身子小,膽子也小,跟人說話時常臉紅。大姐姐見了他,推出點笑意,招呼一聲:“東風?!本拖裾泻粜‰u小狗,不招呼還好些。
大姐姐提出要帶他去峨眉,他起初不相信,覺得是逗他。憑啥請我??!但,大姐姐說,我從沒逗過你,所以句句是實話。而且,你還小,好混票,到了那兒,是人家管吃住。我一毛錢不花,就請了個貼身的保鏢,是我賺了對不對?
金東風再傻,也明白了,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學齡前兒童。而自己唯一的用處,要再長幾歲后,才忽然雪亮了。他腦殼大,卻轉得慢,按他哥哥的話說,腦花容量大,但溝回皺褶少,略等于豬腦花。
金小良替弟弟向母親稟了。母親話不多問,當即點頭準了。父親遠在大涼山的五七干校伙食團做團長,母親管家,還要操心鄉(xiāng)下的幾個窮弟弟吃穿,心煩、手慢,巴不得走開一個算一個,清靜。
火車從北站出發(fā),普客,慢慢吞吞,逢站必停。
大姐姐背了個軍用挎包、一個軍用水壺,金東風要替她背,她不,進站時還牽著他,當他是個學齡前兒童。只買了一張票,兩人擠著坐,車廂又悶熱,十分不舒服。
她沒啥話跟他說,從挎包里先摸了把剪刀出來剪指甲。剪刀很大,有點像裁縫專用的,但更沉,更鋒利,剪一下,咔嗒有力一響。剪完了,她又摸了本書自顧埋頭看。封皮是《毛澤東選集》,里邊紙張蠟黃,繁體、豎排,也不曉得是啥內容。金東風無趣,只能看窗外。七月的平原,莊稼、樹、屋頂上的草,都有著潮濕的旺盛,刺眼、單調,止不住瞌睡。但剛合眼,就被喇叭里刺耳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驚醒了。中午吃了頓蓋澆飯,盛在一個鋁盒中,米粒堅硬如鐵,金東風吃得胃痛。
只有午后的查票,算是片刻的歡愉:大姐姐把他抱來坐在她腿上。列車員有點疑惑地問了句:“你兒子?還是你弟弟?”大姐姐咬住他耳朵,說聲:“哭?!彼约簭臎]這么敏捷過,哇哇大哭了起來!大姐姐嘆口氣,苦笑道:“他餓了?!?/p>
“餓了?剛剛吃了飯……真是個瓜娃子。”列車員嘰嘰咕咕地走了。
金東風的大腦殼搭在大姐姐胸口。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皂味、汗味,白襯衣也是好聞的,很新鮮、干凈的味道。但她胸口別的團徽刮傷了他的臉,出了一滴血。他不怕痛,只想再賴一會兒。但她說:“下去?!彼凸怨韵氯チ恕?/p>
兩點多,在夾江站下了火車,又轉長途汽車,顛簸到峨眉小縣城??諝夂脽幔饢|風吐出舌頭,呼哧喘息。大姐姐不停拿手帕給他揩汗,給自己揩汗,再一絞,滴滴是水。剛下過一場雨,汽車站到處是一汪汪水洼。
那個當知青的老同學老遠就踩著水,拍著巴掌過來了,一臉都是笑。
他穿了件發(fā)黃的圓領衫,兩只褲腳一高一低,趿了雙解放鞋,比金東風鄉(xiāng)下的舅舅還更像農民。但,農民沒他頭發(fā)長,亂蓬蓬幾乎蓋住了眼睛,而臉只有二指寬,薄如一把刀。農民的眼珠也沒他轉得這么快,滴溜溜,狡黠、錚亮。他指著金東風:“咋多了個跟班?”
“我弟弟?!?/p>
“弟弟?我咋沒聽說過?”
大姐姐不解釋,只隨手把一個包遞給他。他眼里就收了笑,收了光,帶點夸張地嘆口氣。
縣城只有交叉兩條小街,臨街是老舊的木板鋪面。趕集的農民差不多散光了,百貨公司門外的階沿上,還坐了擺籃子賣雞蛋的老漢,頭上纏了一圈圈白帕,臉上皺紋密如樹根,金東風覺得他至少一百歲。
大姐姐問:“大爺,好多錢一十?”
老漢說:“孃孃,一元三,這么大?!?/p>
大姐姐頭一回被人叫孃孃,臉燒紅,把手伸進提籃,拈著雞蛋轉了轉,再插下去,從谷糠中又摳出幾個蛋,明顯小多了。她笑起來。
“大爺欺我不懂嗦!這叫大?比鴿子蛋還小。一元?!?/p>
老漢也干笑了一下,讓了半步,一元二。大姐姐搖頭。老漢又讓了小半步,一元一角五。
她把老漢的雞蛋全買了,共二十七個,按三十個計算,付了三元四角五,連籃子一起拿了。
那知青說:“呵,你投機倒把有一套嘛。買回去賺錢???”
她不理他,取出一張舊報紙,反復折疊,用手指裁成小塊,把雞蛋一個個包起來,再遞給金東風。
那知青說餓了,我去買幾個鍋盔,到了家再大吃大喝吧。大姐姐擺擺手,帶他們進了家面館,叫了三碗素椒雜醬面。又辣又燙,那知青呼嚕嚕,幾筷子都刨進了嘴里,還用舌頭把湯汁都舔了。金東風看著惡心,吃了半碗,吃不下了?!皠e浪費!”知青把那半碗也吃了。大姐姐把自己的半碗推給他,他哼了一聲,也吃了,打了個山響的飽嗝,像牛叫。金東風忍不住嘿嘿笑了。
“總是出洋相?!贝蠼憬阏f。
那知青很委屈,摳著亂蓬蓬的頭發(fā)說:“偏見。”摸出一角四分錢一包的金河牌香煙,點燃一根,很愜意地吞吐著。
出城上路。先是公路,后是機耕道,再是田埂……天色黑下了來,金東風走得腳軟,卻好像永遠沒盡頭。大姐姐牽著他的手。農戶的三合院外,喂牛的谷草繞著樹干,堆成一個個小塔。那知青去抽了一束,挽成火把。
火焰舔著濕熱的夜色,燃得壓抑。時而有群蚊撲火,啪啪亂響,一陣陣焦臭。
“我給你寫了二三十封信,你咋不回?”知青問。
“……”
“你怕是不是?”
“……”
“你媽是出名的造反派,你爸是老資格的革命派,你還有啥子怕的?我這個黑五類都不怕,你怕啥!”
“住口!”金東風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顫抖,還出了一層汗。
“我偏不!”
“我人都來了,還抵不過那二三十封信?”
知青沉默一小會兒,又嘰嘰咕咕道:“來了,等于沒有來?!?/p>
大姐姐撲哧笑了。
金東風搞不懂他們在說啥。
知青點,孤零零佇立在村莊的盡頭。煤油燈只能照亮屋的一小團:屋就像大得無邊際。金東風漸漸看清了一張桌子,幾張床。還有一股發(fā)霉、發(fā)餿的味道。他踩到一只空盆,咣當巨響,山搖地動!
他怯怯指著那些床。
“他們呢?”
“回家了……不回來了?!?/p>
“你咋不回?”
“我?我扎根啊……根深葉茂,下回你來,就看見我成了一棵樹?!敝嗾f完,哈哈大笑。
金東風覺得他瘋了,這有啥好笑的。
一只肥大的偷油婆爬過燈座。大姐姐一掌拍了個空!偷油婆飛起來,屋里搖曳著巨大的影子。他隨手一揮,偷油婆正落在他腳邊。“踩死它!”大姐姐大叫。“踩死!”那知青也在叫。
金東風提起腳,卻咋也不忍心踩下去。
偷油婆溜了。偷油婆即蟑螂,滑頭得很。
大姐姐嘆口氣,說睡吧,困死了。她讓那知青睡門邊,她睡里邊,金東風睡中間。黑暗中,他不曉得身上被搭了一塊啥東西,眼皮重如鐵閘。大姐姐囑咐他:“警醒些,睜著眼,看顧好姐姐,當心賊娃子?!彼怨脏帕寺?,眼皮一耷,立刻就睡死了。
他醒來,屋里沒人,嚇了一跳,趕緊爬下床,摸著墻根走了圈,看見一束陽光從窗洞穿到灶房里,氣塵蒙蒙,大姐姐正抄了瓢向大鍋里摻水。灶膛口吊了只黑壺,灶火的余焰把壺水慢慢地煨熱。
她仿佛背后長了雙眼睛?!吧悼次腋缮??去喊他吃飯了。”
那知青坐在門外一塊廢了的磨盤上抽煙。幾步外,就是一塊一塊稻田,抽了穗、灌了漿,沉甸甸斜耷著。稻田上飄浮著霧氣,霧氣再上邊,是黛青的山影,峭拔、嵯峨。
“那就是峨眉山?!?/p>
金東風仰望半晌,老氣橫秋地吐出一句:“哦……峨眉山?!?/p>
知青笑笑,把煙頭掐滅了,放進一個很小的鐵皮盒。
大姐姐找到了一小點米,一小點面粉,門背后還一大堆沾滿泥巴的洋芋。她煮了一鍋稀飯,把面粉捏成疙瘩,下在稀飯里,還在稀飯中煮了三個雞蛋。她還帶來了兩只玻璃瓶,一瓶里有豆腐乳,一瓶里有胡豆瓣海椒。三個人吃得一身汗。那知青嘴里吧嗒吧嗒,吃完照例一個飽嗝,轟轟響。大姐姐一拍桌子!他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突,嘀咕道:“本來還有第二個飽嗝,被你活生生憋回去了?!?/p>
金東風偷偷笑,覺得他太慘了。
然而,早飯一過,啥都變了。那知青讓大姐姐坐在磨盤上,剛坐上,他又說不對,下來,靠著。她剛靠著,他說,斜點。她一斜,他又說,不是這種斜法。她試著斜了幾次,他大嚷:“你斜不來嗦?你腦殼里頭有沒有腦花??!”
金東風嚇得發(fā)抖,不敢看,忍不住還是瞟了兩眼,大姐姐臉紅了,卻乖乖地順從那知青擺布。好不容易姿勢對了,他又要求她把頭發(fā)結成辮子,還要盤在額頭上。她也耐心地做了。但他不滿意,親手替她盤,還不干不凈道:“你要當模特,早被開除了。”
大姐姐終于回了一句嘴:“我本來就不是模特嘛。”
他大怒:“住口!”她再不敢頂嘴。
隨后,他退了七八步,又再上去一兩步,用一根鉛筆在一本油膩膩的本子上畫她。
她按他的要求,臉上保持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微笑。
金東風背過身去,在稻田邊摘了一束稻穗,放到牙齒上一粒粒咬破,稻漿灌到舌尖上,清甜得讓他哆嗦。
畫完了。那知青點燃早飯前攢下的半截煙,踱到一邊默默地抽著。
鉛筆的筆觸非常潦草,粗率,但五官卻極為精致,準確地捕捉到了大姐姐凹眼窩中,那一對灰色眼珠莫可名狀的神情。
她把本子遞給金東風,還破例征求了下他的意見:“好看吧?”
金東風說不出話來。
大姐姐小聲罵了句:“瓜娃子?!鄙焓忠没貋怼?/p>
但金東風不給,他仔細把本子全翻了一遍。里邊都是速寫和素描,用筆很雜,鉛筆、炭筆、鋼筆、圓珠筆,還有蠟筆,大概是抓到啥就畫啥,內容更雜了,放牛娃,撿狗屎的老頭,鋤地的社員,痛哭號啕的喪婦,挨批斗的地主、富農……還有一只手,就一只孤零零的左手,纖細、優(yōu)雅,卻疲憊、無力,仿佛剛經歷過無謂的痛苦掙扎,只剩下頹喪和絕望。這只手,讓金東風心坎一凜。
“誰的手???”他問。
“他的?!贝蠼憬阏f。
“那,他畫得好不好?”
“天才,絕對的?!?/p>
“他是個畫家嗎?”
“他想成為畫家?!?/p>
“他能嗎?”
“他不能。命中注定,他只能扎根農村一輩子。”
“為啥???”
“他爸爸是……‘反革命?!?/p>
那三個字,大姐姐是壓低聲音說出的,但依然像雷聲從峨眉山頂滾下來。金東風瞟了眼那知青,他被煙嗆住了,劇烈地咳起來,咳個不停,還慢慢蹲下了身子……他是‘反革命的兒子,至少算半個壞人吧?可他的背影,卻像個佝僂的鄉(xiāng)下老漢啊。
大姐姐走過去,在他背上輕輕地拍打。
“我沒把你畫丑吧?”
“還可以。”
“還可以是啥意思?”
“就是……還可以。”
“那我換個問法:喜歡不喜歡?”
“嗯,還可以?!?/p>
“我還是有點本事吧?”
“你,也就這一點本事吧?!?/p>
他哈哈地笑了,轉過身子,臉上在笑,眼睛紅紅的。他的紅眼睛,瞪著大姐姐的灰眼睛。
“你要天天給我煮飯,我就天天給你畫像?!?/p>
大姐姐把本子還給他,站起來?!拔乙吡??!?/p>
“咋這么快要走?”他差點驚叫。
她看了下金東風?!八悬c發(fā)燒,我擔心在鄉(xiāng)下會出問題。”
“那……我送你們到車站,我們在縣城大吃大喝一頓再分手?!?/p>
她搖頭?!澳阌惨停揖驮僖膊粊砜茨懔??!?/p>
大姐姐給他留下了雞蛋、豆腐乳、胡豆瓣海椒、一塊毛巾、一條二角四分錢一包的飛雁牌香煙,又去灶膛里刨出烤焦的十幾顆洋芋,撿了一半包起來,就帶著金東風上路了。
那知青站在稻田邊呆呆目送,說不出話。她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他倆跨上一座小小的石拱橋,靠欄桿歇了會兒。遠遠的田埂上,插著紅旗,能看見農民的草帽在稻田上起伏。兩個牧童倒騎水牛,嘻嘻哈哈地走了過去。大姐姐輕聲嘆口氣,說:“就像一幅畫?!?/p>
金東風很想說,我想當畫家。但話到嘴邊,卻變了?!啊锤锩巧蹲??”
大姐姐嚴厲地盯了他一眼?!皢栠@個做啥?”
“不為啥。就想曉得?!?/p>
她猶豫了一下,斬釘截鐵道:“‘反革命就是‘反革命。”
他覺得她是嫌自己笨,說了也白說。就換了個問法:“‘反革命就該扎根農村一輩子?”
她點點頭。
“那,農民都是‘反革命?”
她愣了愣,隨后假笑了兩聲,拿指頭戳著他的大腦殼?!八季S混亂,毫無邏輯。難怪你哥哥說你這里邊裝的是……”
“豬腦花?!?/p>
“你不高興了?好嘛,比豬腦花好點,豆腐渣。”
他拔腿就走。他自己也弄不清,咋一下子就火了。他是個溫順的小娃,從沒發(fā)過脾氣的。他沖下小橋,轉過一塊水芋田,一口魚塘,幾棵歪身子的巨柳,看見幾間土墻草屋,門前擺著簸箕,晾著細細長長的豇豆。他走過去,順手拈起一根豇豆甩了甩。突然,一聲沉悶的狗叫,他剛回頭,一條大黃狗已經沖到了跟前。
狗頭撞在他胸口上,空水桶般一響,他雙腿一軟,應聲就倒了。狗吐出舌頭,呼哧呼哧,在他臉上舔。大姐姐在一邊喊:“爬起來,跑??!”他放聲大哭,卻一點也動不了。
然而,狗掉過了頭去:它沖大姐姐打量了片刻,張開大嘴,像一顆發(fā)射的炮彈,猛撲了過去!
大姐姐沒后退。她一剪刀插進了狗嘴巴。
狗噴出一口鮮血,栽下去,嗚嗚哀叫著。大姐姐繞著它轉了一圈,蹲下,把剪刀抽了回來。剪刀、她的手,都糊滿了血。白襯衣上也有血花點。
金東風站起來,還沒有回過神。大姐姐依舊把大剪刀提在手上,很冷靜地四周看了看,牽著他走了。
走到機耕道上,聽到轟轟的馬達聲,金東風曉得,是拖拉機來了,而且還曉得,它的牌子叫作永向前,綽號蓬蓬車。城市里,汽車和自行車的車流中,常夾雜著蓬蓬車、牛車、馬車的身影,運載著磚頭、木料、一袋袋的大米,十分悠然。小男生放學時,常吊在蓬蓬車后板上代步,倒不是為省腳力,而是炫耀。他哥哥金小良就常吊蓬蓬車,也鼓勵弟弟至少吊一回,可他膽小,鼓起勇氣追上去幾步,已到車屁股后邊了,可腿一軟,還是算了。
大姐姐把金東風拖到機耕道中間,拿著帶血的大剪刀,招呼蓬蓬車停下。
駕駛員是個干巴中年農民,看見血,臉都白了。“是知青?”
她點點頭?!袄覀內ラL途汽車站?!?/p>
車斗里裝著一只只鼓囊囊的麻布袋子,大姐姐和金東風爬上去坐著。
“袋子里啥東西?”
“洋芋。”
“窮雞巴鬼地方,不吃洋芋要死人?。 彼蘖艘豢?。金東風驚訝地看著她?!翱瓷赌兀 彼鹊?。
“我沒看啥子啊……”駕駛員顫聲說。
大姐姐假笑兩聲,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安粊y看就好。亂看、亂叫,后悔就晚了。”
金東風覺得她很恐怖。她擰開軍用水壺,喝了一大口水,吐出一口長氣,問他是不是餓了。他不吭聲。她又從挎包里摸出烤洋芋。洋芋皮都焦了,又黑又硬,她仔細剝了一個,遞給他。他不接,她用手肘狠勁撞了下他:“吃了?!?/p>
他把洋芋接過來。洋芋上還沾著狗血,咋也吃不下。
她罵道:“餓死活該?!弊灶欁詣兞搜笥螅瑢⑵と拥杰囃?,把洋芋送進嘴里,有力地嚼著,還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瞅也不瞅他一眼。蓬蓬車劇烈顛簸著,七月的太陽曬在皮膚上,生痛;風吹在臉上,也是痛的。
峨眉山腳,無邊無際的稻田,騰起磅礴的濕熱之氣……還有稻米初熟的清香。
金東風看著她傲慢地大嚼洋芋,腦子里浮現出那知青給她畫像時,她挨罵、受擺布、百依百順的樣子,心里有種惡意的解恨,不覺嘿嘿笑了起來。
“傻笑啥子,你?”
“我不說?!?/p>
大姐姐揪住他的耳朵?!澳愦竽X殼里想啥啊你?”
“我想當畫家?!?/p>
金冬瓜
蟬子在核桃樹上聒噪了一中午。金東風和哥哥在紅漆剝落的地板上午睡,醒來脖子下一圈汗,他哥早沒了影子。只有蟬子還在叫,連個盹也不打。他從門背后拿了他哥的竹竿,窗臺上取了泡在碗里的面筋,學他哥用拇指和食指反復揉和拉,就成了一小團有彈性的面膠。他把面膠粘在竹梢,就搖搖擺擺,踱到院壩里粘蟬子。
核桃樹很老了,樹干開了裂,葉子倒很肥大,還掛滿了青核桃,太陽在樹葉縫隙里一跳一跳。
蟬子藏得很深。金東風的竹竿亂掃,除了粘到幾片葉,一無所獲。
身后幾聲大笑。趕緊回頭。他腦殼大,反應慢,回頭時,必是連著身子一齊轉。面前站著大姐姐和他哥。他哥手上拿了幾本剛借來的書。大姐姐的臉都笑紅了,還撮嘴朝他做了個呸。
他哥指著他下身罵:“長不大的瓜娃子!開學就該讀三年級了?!?/p>
他這才發(fā)現,自己光著腳板,還光著屁股。
新學期報到,向陽小學開辦興趣小組,學生可以自行選擇加入。金東風想都不想,填報了學畫。
這所金家兄弟先后就讀的小學,坐落在少城的長庚胡同里。少城原名滿城,是清代滿蒙八旗駐兵之地。這座南方古都中,滿城可謂城中之城,城內只獨獨一條長街,像長長的魚脊,兩邊排列著魚刺般密密的胡同,柵子胡同、五桂胡同、德仁胡同……胡同這個名稱,還是當初隨八旗大軍南下的,讓這爿溫軟、潮濕之地,有了點凜凜的胡風。
大城和少城之間,當初筑有一圈略為低矮的城墻。民國后,少城的城墻被拆除了,保留了幾條和城墻有關的街名。金東風每天上學必經的東城根街,即是其中之一。
跨過東城根街,就進了少城。
少城的房屋,大多是清朝的,說很古老,也不算,再早就沒有了,但凡是土木結構的,全被明末的張獻忠燒成了灰燼,就連明藩王府也被燒成了空殼……那是1644年的事,張獻忠大敗于清軍,棄城時恨恨地放了這把火,比燒阿房宮還羞憤,足足燒了三個月。清初重建這座城,則花了七年零三個月。
金東風進了少城,一路都是青磚黑門的小院落。院挨院,墻連墻,墻面斑駁了,門面也剝落了,門上的銅鋪首也不全了,但間或還一個、半個地殘留著,門被推得嘎吱作響時,鋪首銜環(huán)還會發(fā)出聲音,揪心的當當。院門口,總有一棵老皂莢、老泡桐或老槐樹顫巍巍站著,樹上釘了毛主席語錄牌,樹下永遠坐幾個老太婆做針線。
金東風有個同學的大伯父,就是在長庚胡同口的一棵老樹上吊死的?!胺锤锩?,抗拒批斗,畏罪自殺。金東風走過那棵樹,偶爾會想想,那么高的樹,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向陽小學只有巴掌大,是兩個院落打通而建的,1966年之后,貢米巷27號的娃娃,都就近念小學,大多擠在這兒。說擠,也不擠,全校就二百來學生,半個籃球場,一張乒乓桌,一臺腳踏風琴,一個美術老師。他姓孫,從前做過高炮部隊宣傳兵,學生背后叫他孫大炮,心氣高,脾氣沖,他說:“興趣小組也要有門檻,凡報學畫的,統(tǒng)統(tǒng)篩一遍?!?/p>
他把填報學畫的學生召進美術室,把搪瓷大茶缸往講桌上一蹾!“照著畫,畫得越像越好?!辈韪滓芽钠贫嗵幜?,但兩行紅字仍鮮明奪目:“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那還是他多年前收到的慰問品。
金東風呆呆的,下不了筆。兩三分鐘,他忽然想尿尿。專心做一件事卻又手足無措時,他總尿急。但他不敢舉手。美術老師惡眼瞪著下邊,同時在講臺上踱步,像個大將軍,也像個劊子手。他只得把兩條腿交叉壓著,輕輕顫抖,忍。
教室突然起了點騷動,孫大炮滿臉堆笑,跳下臺子,伸出雙手,向門口小跑。學生們齊刷刷回頭看:校長、教務主任、工宣隊頭頭,正簇擁著一個人往里邊走。
那人年齡不算很老,但頭發(fā)已謝頂,身體發(fā)了胖,卻又被肅穆的中山裝箍牢了,每顆扣子就連風紀扣都嚴絲合縫,透出一種強烈的緊張感。但他很自知,也很不喜歡緊張,就用慈祥沖淡它:臉上始終帶著慈祥的笑。
“龍老!”孫大炮脆聲叫著,像個娃娃。
龍老是“文化大革命”前就已成名的大畫家,做過南方美院的院長,后來被揪斗,打倒,跪在一張飯桌上挨批時,炊事員用搟面杖一掃,大喊:“反動權威滾!”他就滾落下去,昏死了。他母親信佛,從小教他以德服怨。他念過教會學校,基督說,打你左臉,給他右臉。而他自己的信仰是紅色的。所以,他撿回一條命,就給自己帶了一只紅袖套,投身到大批判的運動中。他畫了大量漫畫,密集在墻報、校報、黨報上發(fā)表,雖是改行,卻頗有創(chuàng)新和建樹,其中一幅上了《人民日報》。
孫大炮能進向陽小學教美術,全憑拐彎抹角走了龍老的路子,拜托他打了聲招呼。
今天龍老來視察,卻自謙是走訪、學習,發(fā)現畫大批判漫畫的人才。
他走到金東風身后站了會兒,并把手放在他頭上拍了拍。
金東風從龍老的手上,感受到關懷和鼓舞,竟忘記了尿尿。一分鐘,也許一分鐘不到,他把搪瓷缸畫在了紙上。這是他平生頭一回畫畫。
孫大炮送走龍老回來,金東風的畫已經放在他桌上了。他仔細看了看,臉上浮起奇怪的微笑。金東風看見老師笑,松口氣,也笑了。
突然,孫大炮一拍桌子!“你畫缸子?你畫的是個!”
教室一片嘩然。一個戴帽子班(初一)的男生上前看了,笑道:“不是,是冬瓜。”
眾人大笑聲中,孫大炮指著金東風,打著電影里的鬼子腔:“你的,開路開路的?!?/p>
金東風被美術小組掃了出去,還落了個綽號:金冬瓜。
班上的小才子給他編了段順口溜:
屋頂上的冬瓜,
兩邊滾兒;
金冬瓜的學畫,
沒有門兒。
見了他就念,一直念到他捂住耳朵、兩只眼掉淚。
他哥金小良已經從向陽小學畢業(yè),升到24中念初二去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他。
晚飯時,金小良問起金東風興趣小組確定了沒有。
金東風剛說幾句就噎住了,嗚嗚地哭起來。
母親心煩,取了洗臉帕塞給他?!皦蛄?、夠了,就是馬尿水也該流完了,好大一個事?!?/p>
金東風哭得更兇了,上氣不接下氣的。
母親把筷子一拍,大怒道:“怕是我死了你也不得這么傷心嘛!”
金小良想說句笑話調劑下,可說不出,只好老實埋頭刨飯。
過了好幾天,金東風還是蔫不唧的,大腦殼一甩一甩,就像肩膀快扛不起它了。
金小良就跟他擺孫大炮的龍門陣,說,你以為就你慘?他更慘。向陽小學進門的影壁上,女校長吩咐他用油漆畫了一片向日葵,托起一個毛主席頭像。但他畫藝有限,不是畫得太胖,就是畫得太瘦,笑容還有點像哭,女校長心虛,就責令把頭像用紅漆涂了,改成一輪紅太陽。他深感受辱,雖不敢抗命,但惱羞成怒,就把全校一圈低矮教室的墻上,都畫滿了紅太陽,就連固定半個籃球架的皂莢樹上也畫了。天上太陽出來,校園十二顆太陽輝映,紅得讓人眼窩子痛。女校長苦笑,就連工宣隊頭頭也只有皮笑肉不笑。你說,好笑不?
金東風聽了,嘿嘿傻笑兩聲,大腦殼一耷,又蔫了。
大姐姐的父親做過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老家陜北,傳說是抗日英雄王二小的原型。但因為歷史問題和對抗紅衛(wèi)兵,被扔進監(jiān)獄關了好幾年。再因為證據模糊,又放了回來,工資照發(fā),但沒了頭銜,賦閑。閑而不閑,他專注于給女兒做飯,也自得樂趣。見到金東風萎靡不振,就問他是不是沒吃飽。他說不是。又問是不是吃撐了。他說也不是。
老伯伯頗費心思,想起老家的一個偏方來,就買了胡豆,還尋了一平碗沙子,洗了、油過,和了胡豆一起,炒得焦干,卻又酥脆,每天抓一把給金東風吃。老伯伯說,你要沒吃飽,干胡豆可以抵饑餓。你要吃撐了,干胡豆還可以打飲食?!按蝻嬍场笔撬渍Z,意思是助消化。
金東風喜歡上了干胡豆,吃得口順,一嚼,滿嘴香。只有一樣不好,好放屁。
國慶節(jié)快到了,頗有幾件事是值得一記的。
受一本小說《向陽院的故事》的影響,各地都陸續(xù)成立了向陽大院、革命大院、幸福大院。貢米巷27號也成立了社會主義大院,計劃在國慶日舉行文藝表演?;I備小組長是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奶奶,她交給金小良一個任務,創(chuàng)作小話劇。還說,全家屬院的娃娃,就數他看的課外書多,不為社會主義出點力,書就白看了,人也白專了。
金小良有五分無奈,也有五分喜悅,覺得自己還是有用的。他說給母親聽,母親說:“你要嫌吃飽了沒事干,那你就干嘛。”
金小良的父親公私兼顧,為了給干校采購兩口大鐵鍋,也順便回家探親了。他身為伙食團團長,還養(yǎng)了十幾頭黑毛豬,人吃的、豬吃的,都喂得肚子溜圓?;亓思遥瑥N房自然是他包了。三頓飯外,他就趿了拖鞋,在院里繼續(xù)砌去年探親沒完工的花臺。砌累了,倒在核桃樹下的馬架上,抽煙,喝三級茉莉花茶。兩個兒子的學業(yè),一概不問。
問還是問過一回的。晚飯時他抿了口白酒,問大兒子:“你五年級了還是六年級了?那天人家問我,我還答不上來呢。”
“初二?!?/p>
“哦……”他轉向小兒子?!澳闼阈g好還是語文好?”
金東風悶著,不吭聲。母親說:“都不好?!?/p>
“那啥子好?”父親似乎有了點失落,不甘心。
“啥子都不好?!蹦赣H嘆口氣,拿筷子敲敲碗邊邊?!安粏柫耍燥??!?/p>
父親笑了笑。金小良看得出,那是一種認命的笑,漠然而冷。
金家四口團聚,照例要出去玩一天,下一頓館子。地點呢,父親說隨便,兩兄弟也說隨便,母親不悅道:“隨便最難打整?!卑庵种改盍艘槐?,說:“動物園?!?/p>
金小良笑了。父親臉一沉:“笑啥子?”
他說:“我要是金東風,我也就去了,我要是金東風的弟弟,我也去了。可我是他哥,我初二了,還要去動物園逗猴子……我不去,我要寫劇本?!?/p>
父親臉上的肉在輕微地抽搐。母親難得打了個圓場:“油嘴滑舌!不去別后悔。”
動物園在西門近郊,隔了從前的護城河,與舊城墻遺址相望。護城河又叫濯錦江,盛唐時候,成行、成行的健婦站在江中濯錦,飛沫中光光的腿肚子,曾讓騎馬路過的李白魂不守舍,滾下鞍來。民國中,一個川軍的軍座在江邊筑了私家花園,還鑿了溝渠,引了浣花溪的水在園中繞行一周,亭臺樓閣沿溪而建,宴飲之夜,玉樹瓊枝,繁麗妖冶,不遜秦淮盛時。臨新中國成立,川軍起義,軍座把花園獻給了人民政府,與人民同樂。政府改花園為動物園,昔年胭脂粉黛館,化作狼嚎虎嘯地,別是一番情味了。傳說軍座的九姨太淡妝素服,悄悄回去看過一回,不啻游園驚夢,回家病了三天,病愈開悟,就去鐵相寺出了家,安安心心,為菩薩做尼姑,為眾生做奴婢。
金東風每次去動物園,最喜歡看鸚鵡。鸚鵡籠子前人也最多,一層裹一層,那架勢比外國人看熊貓還起勁。其實不是看鸚鵡,是逗鸚鵡:
“鸚哥兒、鸚哥兒,喊人民萬歲!”
“喊人——民——萬——歲!”
人們逗著,笑著,還揮舞著手臂,仿佛毛主席就在跟前。
金東風擠到籠子前,托著大腦殼,眼巴巴等待著鸚鵡。
但綠毛紅嘴的大鸚鵡站在一根鐵環(huán)上,悠然踱步,偶爾瞟一瞟籠外的人群,并不吭聲。
游客終于失去了耐心,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出十幾步,忽然聽到身后鸚鵡叫了起來:
“人民——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人一齊掉轉身子,興奮地跑了回來。
然而,鸚鵡依然故我,驕傲地閉著嘴巴。
是一個大腦殼娃娃貼著籠子,歪了頸項,憋著嗓子在學鸚鵡叫:“萬——萬——歲——”
人群一愣,繼而爆笑。一個老太婆揉著肚子說:“笑死我了。”還有幾個娃娃七嘴八舌,跟著叫:“萬歲——萬萬歲——”
母親把金東風拉過來,劈臉就是一耳光。
父親伸手擋住了。他仔細研究著小兒子。小兒子也用圓溜溜的眼睛研究他。四目相對,都很嚴肅。終于,還是父親先笑了。他拿指頭在兒子額頭彈了彈,就像是買西瓜時試生熟。
兒子皺了皺眉頭,一副焦眉爛眼的苦相。
父親笑道:“人家鸚鵡學舌,我兒子舌學鸚鵡……養(yǎng)了個不折不扣的金冬瓜啊?!闭f完,著實嘆了一口氣。
國慶之夜,金小良的話劇上演。說上演,有點夸張,也就兩三分鐘的小節(jié)目,夾在曲藝團、川劇團、歌舞團的表演中,也就一碟小菜而已??諌沃凶鴿M了家屬,大院外的居民也端著小板凳來湊熱鬧,比看燈會還鬧熱。
冷卻了幾年的偌大鍋爐房,做了安置道具和演員化裝的后臺。紅磚高煙囪上插了紅旗,掛了標語,在晚風中飄揚。
金小良的劇本,起初講的是孫悟空大戰(zhàn)鬼子兵。老奶奶讀笑了,笑完卻斷然否定了。“孫悟空打抗戰(zhàn)?那還要咱們人民子弟兵干嗎呢!”他把家里的評法批儒小冊子翻了個遍,又謅了個新版的荊軻刺秦王。荊軻是沒落奴隸主階級的鷹犬,秦王是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但兩人都自小喜歡玩蟋蟀兒,長大以后,荊軻戒了,秦王卻還在偷偷地玩。荊軻一劍刺到秦王的袍子時,也刺破了藏在里邊的蟋蟀兒罐:
蟋蟀兒鳴唱了起來,宮中一片安靜,荊軻突然陷入片刻的茫然。這時候,秦王一劍就把他的頭砍了下來。
老奶奶讀了生氣,罵道:“太不嚴肅了!這是政治斗爭。我要跟你爸爸談一談?!苯鹦×紘槈牧耍饝R上再寫個嚴肅的。
他抄襲了一本連環(huán)畫,講兩個壞蛋破壞“文化大革命”,像周扒皮一樣每晚不好好睡覺,到處去撕街道上的大批判墻報。后來,被紅小兵布下天羅地網,一舉抓獲了。唯一改動的地方是,兩個壞蛋是從臺灣偷渡過來的,而且一個老、一個小,一個腿瘸、一個頭大,反正,又丑又傻。老奶奶樂了,不僅高度肯定,還拍著他的頭說:
“你爸爸媽媽會為你驕傲的?!?/p>
紅小兵的頭頭,由老奶奶的小孫子扮演。他又拿了大白兔奶糖,去哄了幾個電工、木工的娃娃,做他的小戰(zhàn)士。老壞蛋,由金小良親自出演,小壞蛋則非金東風莫屬。金東風想抗議,但他嚴詞奉告:“政治斗爭,是不可以商量的。”
曲藝團的清音演員駱月秋唱完《陽光照進皇城壩》之后,燈光一暗,金家兄弟就上場了。
金小良穿了父親的長筒雨靴,拄了老奶奶的黑漆拐杖,一瘸一瘸,相當入戲。金東風跟在后邊,按他哥的指示,兩手捧瓜一樣捧著大腦殼,東張西望,鬼頭鬼腦。觀眾中有人站起來喊口號:
“打倒‘反動派!”“擦亮我們的眼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金小良十分老練、鎮(zhèn)定。等口號聲停了,他扭下圓形的拐杖頭,略像一只古代的酒杯,暗示是個袖珍發(fā)報機。他把發(fā)報機遞給金東風,再遞了個眼色,讓他躲一邊去給臺灣發(fā)情報。
金東風踱到麥克風前,一手捧著拐杖頭,一手用食指在上邊跳動,嘴里模仿著發(fā)報機的聲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突然,嘟嘟聲戛然而止。全場一片安靜。觀眾不曉得劇情,但曉得即將有大事要發(fā)生。就連金小良也蒙了。
一聲屁響!
又長,又響亮。
觀眾笑得東倒西歪。金東風放了屁,說不出來的暢快,也咧著嘴嘻嘻地笑了。
金小良反應快,飛起一腳踢倒了弟弟,大罵:“渾蛋!紅小兵還沒來抓你,你就屁滾尿流了!黨國的恥辱?。 闭f著,舉起拐杖又要打。
臺下的叔叔阿姨婆婆爺爺大喊:“打不得!打不得!”
這段小插曲,太搶戲了,下一個歌舞節(jié)目《火車向著韶山跑》開始時,大家還在笑,爭論那個屁是預謀的,還是純屬意外呢。
過了好幾天,鄰居見到金小良的父母,還笑夸:“你們兩個兒子都好聰明哦?!?/p>
“一對活寶……大家看笑話了?!蹦赣H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做父親的,倒很淡定?!敖套訜o方,呵呵,教子無方?!?/p>
那天晚上,金家兄弟都注意到,大姐姐和老伯伯都沒有來看節(jié)目。
回家時,發(fā)現對面的窗戶還亮著燈。兄弟倆推了推門,門虛掩著,嘎吱吱地開了。老伯伯坐在飯桌前抽煙,大姐姐的屋里有很低的抽泣聲。
“她男朋友死了?!?/p>
兩兄弟相互看看,不敢多話。
“食物中毒?!崩喜褵燁^摁熄了,又點燃了一根煙。“天天吃發(fā)了芽的洋芋,咋不死?!?/p>
德仁胡同老八號
秋深了,父親早回了山里的干校。蟋蟀兒在墻根、屋角鳴叫。金東風半夜醒來,只覺那鳴叫聲鋪天蓋地,充滿了傷心,不甘心。
同屋的金小良也醒了,光著腳去尋了杯涼水喝。聽到弟弟翻身、咳嗽、嘆氣,就問他:“你腦殼里頭想啥呢?還多愁善感的。”
“我想到那個知青了……好可憐。”
“可憐的人多得很……蟋蟀兒聲還讓一個人掉了腦殼呢?!?/p>
“吹……”金東風咕噥著,又睡著了。他夢見大姐姐柔順地聽從那知青的擺布,任由他給自己畫肖像。
大姐姐交給金小良一條剛織完的圍巾,一紙袋白糖,一紙袋花生,一紙袋炒胡豆,還有一瓶江津白酒。圍巾是芭茅色的,也用牛皮紙包著。還有一封信。她托他送到德仁胡同老八號,那是她已故男友的父母家。
金東風也要跟著去。晚飯后,金小良騎了父親的自行車,金東風抱著一堆東西,坐后座。那車是機關行政處給每個干部配置的,叫作公車,26圈,高大黑壯,用的人都懶得保養(yǎng)、也不擦洗,壞了就推到行政處的小車間修理。金小良瘦弱,騎在公車上,略有點吃力,腳踏板踩到底,腳尖還有點夠不著。不過,那樣子也挺風光的,像游牧少年跨了高頭大馬。
德仁胡同也在少城內。
金小良載著弟弟從貢米巷27號出來,右拐上了王府正街,駛過市委大門,一箭之外,就上了東城根街。這街是推倒少城東城墻后新建的,有點新氣象,植了兩排爆虼蚤樹,立著二層的紅磚居民樓。夜色降下來,路燈一團團亮了,有小娃娃在燈下用鞭子抽牛牛兒,即陀螺,啪啪聲有如槍響。還有人在撿撞燈而死的水爬蟲,裝入搪瓷缸,拿回家喂雞。
“大姐姐咋不自己去送呢?”金東風問他哥。
“怕見了老人,難受,說不出話?!?/p>
“還會流淚吧?”
“眼淚,有時候是最不值錢的?!?/p>
“你還想過拿眼淚賣錢?。俊?/p>
“閉嘴。到了那兒少說話?!?/p>
“……”
車把向右一偏,就進德仁胡同了。這是條黑黢黢的小巷子,隔老遠才有一盞屁亮屁亮的路燈,釘在木頭電桿上,昏黃的光,還沒落到地上就散了。死寂寂的,沒個人影,金東風有點發(fā)毛。金小良突然一個急剎車。
“咋個了?”
“你看?!?/p>
金東風縮著脖子,探頭探腦看了看,是一間公廁?!坝猩犊吹??”
“看字?!苯鹦×家恢?。
公廁墻上,寫著一排大字:
破壞公共衛(wèi)生亂屙屎尿死全家!
光線暗暗的,那行字卻歷歷可見,清晰得讓人駭然:東倒西歪,橫行霸道。像一個瘋子用破掃帚蘸了濃墨,胡亂掃上去的。
“這字咋樣?”
這字,怪。但金東風怕挨罵,就不吭聲。
但金小良興致卻頗高。“你還記得龍大畫家嗎?就是站在你背后看你畫畫的龍院長。有天他帶了一幫人來德仁胡同指導居民畫漫畫,走到這兒看到這排字,臉都嚇白了,掉頭就走了。你猜為啥子?!?/p>
金東風眼珠子吃力地轉了一圈,恍然大悟,笑道:“他怕死全家?!?/p>
“死你個!”
他立刻閉嘴。
“因為,龍院長看出,這字寫得實在太霸道了,他再練半輩子也不得行?!?/p>
“哦……他咋看得出來呢?”
“廢話,他是大畫家,他看不出來?都像你!寫這些字的人,就是他老師?!?/p>
“他老師?他就住這條小巷巷兒?”
金小良朝公廁對面一指。院門口釘了塊牌子:“德仁胡同老八號”。
金東風差點叫起來。他剛要問,金小良踢了他一腳。他趕緊閉了嘴。
院壩是不規(guī)則的長條形,從前是獨門獨戶,現在是五六戶雜居,都搭了一間半間作廚房,屋檐下還有三棵樹,一架葡萄藤,相當擁擠,光線也很暗。家家的門倒是都半掩著,但泄出的燈光,也是屁亮屁亮的,反增添了模糊和迷惑。
金小良指了指左邊院角。那家在放收音機,正唱著京戲《海港》。四下冷清。金小良叫了聲:
“莊爺爺?!?/p>
收音機停了。一個老人在咳嗽。金東風的心咚咚跳:“反革命”!他今晚跟過來,就是好奇,要看一眼這個老“反革命”。
老頭子坐在飯桌前抽煙。他頭頂禿了,臉窄得像一把刀,高顴骨,長眉毛,耷著三角眼,很萎靡,跟那死去的知青看不出像父子。桌上用筲箕扣著吃剩的菜碗。矮凳上坐了個老婆婆,仰脖子望著墻上小兒子的照片在發(fā)呆。里屋有幾個大人、娃娃壓低嗓門在說話。大約是他的大兒子、兒媳和孫孫。
兄弟倆把大姐姐托交的東西堆在飯桌上。老頭子瞟了一眼,單把信挑出來細讀了好久。其實也就寫了不到半頁紙。信封是嶄新的,印著鮮紅的宋體字:中共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信紙也是公用箋,抬頭印著相同的字樣。他的嘴角,一直咬著快要燃盡的煙頭。終于讀完了,他把信仔細折疊好,放回信封,這才把煙頭摘下來掐滅,放在桌沿上。他說:“難為王女士還記得我生日……回去替我好生感謝她,小朋友?!?/p>
金小良連連點頭?!扒f爺爺放心?!?/p>
金東風看見老頭子的左手放在桌上,指頭輕輕地敲,就暗想,“反革命”晚上是不是要給臺灣發(fā)報呢?
有一刻的冷場,兄弟倆剛想告辭,老頭子忽然用左手把江津白酒打開了。“小朋友吃夜飯沒有呢?”“吃了吃了。”金小良邊說,邊看了看發(fā)呆的老婆婆。
“她腦殼壞了……”老頭子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把酒瓶向兄弟倆讓了讓。金小良忙擺手,金東風連擺手也忘了。
“不喝酒?那喜歡做啥子?”
金小良指著金東風:“他喜歡畫畫。”
金東風差點要瘋了,受過的恥辱一下涌到腦門子。
老頭子哦了聲,把信封翻過來,從飯桌的陰影里抓出根毛筆,筆尖伸到嘴里舔了舔,遞給金東風?!皝?,畫耍?!?/p>
金東風渾身發(fā)抖,但忍著。金小良推了他一把:“畫嘛。你讓莊爺爺干等?”
金東風心一橫,畫嘛。
老頭子把酒瓶蹾在桌上?!熬彤嬤@個,隨便畫幾筆?!?/p>
金東風握住筆,莫名地,心竟然平靜了。他瞟了眼酒瓶,埋頭自顧自畫起來。畫完了,也不多說,站到一邊去。
金小良哈哈大笑,拍著弟弟的大腦殼?!熬破??你喝醉了!”
畫出來的酒瓶,像一根歪瓜。
老頭子把酒瓶抓起來,又喝了口,連連嘆息:“不容易。對著酒瓶畫歪瓜,太不容易了?!彼钢饢|風:“你喜歡畫畫?”
金東風有點害怕。老頭子喝了酒,三角眼睜開,眼白發(fā)紅,眼珠炯炯有神。他不敢不點頭,暗想,這老“反革命”好兇,他就像在審問我。
老頭子用左手把筆握住,又舔了舔,飛快地畫了一朵花,插在酒瓶上。又飛快地寫了幾行字:
一瓶白酒、一根歪瓜、外加一朵花,
吃飯、吃胡豆、吃茶,
老子樂哈哈。
寫完把筆一丟,哈哈大笑。
金東風注意到,老頭子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一直揣在褲兜里。
小小的信封背面,又是畫,又是字,卻一點不擁擠。字都東倒西歪,卻又十分有力,像一群攀緣中的猴子,手牽、腳蹬,相互提攜。金東風再傻,也能看得出,這筆法跟公廁墻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金小良故意壓低嗓門道:“那位龍大畫家,是莊爺爺的學生吧?”
“呸!”老頭子猛拍桌子。兩兄弟嚇了一跳,就連發(fā)呆的老婆婆也掉頭瞅了一眼。
“他算我的學生?呸!”
“那,哪個才算你的學生呢?”
老頭子咧嘴笑了,露出一顆大門牙。他把左手按在金東風的腦殼上,拍了拍。
他的手有如浸透涼水的枯藤,金東風大氣不敢出。
“就是這個大腦殼?!?/p>
金東風的淚蛋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金小良卻又多了句嘴?!扒f爺爺,你是不是左撇子?”
“你啥意思?”
“我想曉得,我弟弟跟你學畫,是不是也得用左手?”
莊爺爺怒目一睜,隨即化成了嘿嘿的笑?!凹t衛(wèi)兵把老子的右手打殘了,以為我再也不能畫畫了。太小看人。老子就算只剩兩根指頭了,照畫?!闭f著,把左手很舒展地擺在了桌子上。
那手就像不是老頭子的手,纖細、優(yōu)雅,雖然布滿皺紋,飽經憂患,卻沒有倦容與頹喪。金東風暗暗把這手與那知青畫的手比較,感覺它倆才更酷似一對父子,或者說,是孿生的兄弟,但一個烈,一個柔。
周五下午的興趣小組時間,金東風就去跟莊爺爺學畫。
飯桌移到葡萄架下,就成畫案了,一老一小,各坐一方。院里搭架房多了,擠得慌,不時有人推了自行車經過,他們還得起身讓一讓。葡萄葉枯了,落到桌上,老人攤在手心,愛憐地摸了摸,遞給金東風。
“吃葡萄的時候過了……你先畫片葉子吧,娃娃?!?/p>
金東風對著葉子,畫了一個多小時。
莊爺爺則埋頭畫扇面。他面前堆了十幾把折扇,是為工藝廠出口創(chuàng)匯而畫的,一個扇面八分錢。桌上還放了只蓋碗茶,黃銅茶船亮晶晶的,茶碗卻有了缺缺,茶蓋也裂了,用兩顆銅釘補了起來。他畫著,偶爾去摸到茶碗,呷一口,放回去,眼不離扇子。“你也喝哈,娃娃。”
金東風哪敢。他終于畫完了,囁嚅道:“還是沒畫像。”
莊爺爺說:“像有啥意思,相片才值幾角錢?那晚上我收你,就是你酒瓶子畫得不像酒瓶子。不過,你也畫得太煩瑣了些。哪要這么麻煩呢?”他在紙上隨便畫了一個圈,又草草補了幾筆?!澳憧聪癫幌袢~子?”
金東風老實說:“不像。但是……”
“說嘛。”
“畫啥子,不像啥子,就是好畫嗎?”
莊爺爺嘴里嗯嗯著,又畫了一條曲線,又畫了幾個圓點?!安痖_,都不像,放到一起,就對了?!苯饢|風笑了,葉子、藤、葡萄全出來了。葡萄黑洞洞的,是紅透發(fā)紫、紫而轉黑的黑,還帶著些濕潤的光澤。
“懂了嗎?”
金東風猶豫下,說:“懂了……一點點?!?/p>
莊爺爺嘆口氣,說:“你是個實誠娃,畫得出來的。”他選了本字帖交給金東風,讓他每天臨一個小時,想兩個小時。
“咋個想呢?”
“想,就是用你的腦殼臨?!?/p>
那字帖很舊了,紙發(fā)黃,還留下了斑駁的手垢。字很有力量,也很莊嚴,跟莊爺爺的字完全不一樣。但莊爺爺說:“這是《張遷碑》,我臨了不下三十年。”
金東風問他哥,跟莊爺爺學畫的事,該不該讓母親曉得呢?
“不必。她對畫畫沒興趣。她操心的事很多,有興趣的事很少,說了給她添煩心。再說,莊爺爺又是個‘反革命?!?/p>
“我覺得,他不像‘反革命?!?/p>
“不像?除了電影里的‘反革命,你見過幾個‘反革命。劉少奇、林彪,你看像不像‘反革命呢?”金東風不吭聲。金小良又指著自己說:“那,你看我像不像‘反革命呢?”
“像?!?/p>
“啥子呢!”
“你演‘反革命,全大院的人都說你像得很?!?/p>
金小良差點扇老弟一耳光。
立冬后,坐院壩里畫畫有些僵腳了。屋里也是陰冷的,暗暗的,莊婆婆早晚坐在廚房里,盯著墻上小兒子的照片,發(fā)呆、發(fā)笑,念他的名字,嘰嘰咕咕……宛如一團幽魂。
莊爺爺說:“婆婆腦殼壞了,我們不要惹她?!?/p>
莊爺爺要查金東風的字,他趕緊把一摞裁剪過又寫滿字的報紙遞過去。莊爺爺手一擺,要看他現寫。他沒紙,找莊爺爺要。
“不要浪費紙。要寫字,咋個都能寫?!鼻f爺爺順手撿了根竹竿遞給他。是鄰居用來趕雞的。
莊爺爺平日寫字、畫畫,用的是毛邊紙、草紙,就連包炒胡豆、炒花生的土紙,抽完煙的煙盒,他都積攢起來,用上了。畫是沒人買的,畫個扇面換八分錢,說少,也夠少了,不過買斤鹽巴,買一包經濟牌香煙,也還剛好夠。他跟金東風說過:“鹽金貴啊,煙也金貴啊,吊命就靠它們了,爺爺能活到一百歲呢,娃娃?!?/p>
金東風把竹竿拿在手里,用力在長了青苔的地上畫:
君諱遷字公方陳留已吾人也
莊爺爺擺擺手,用腳把那些字全抹了。
“中規(guī)中矩,干巴巴的。寫一個好吃的,你巴不得吃到嘴里的……寫好了,爺爺請你吃?!?/p>
金東風每天路過一家小面館,放學時老遠就聞到一股豬肝面香味,嘴里頃刻涌滿了清口水。他母親從不會做豬肝面,父親探親倒是做過一回的,吃了反而更餓了,卻再沒吃上過。這會兒想起來,頭和手都有點暈,竹竿歪歪扭扭畫出去,正是:豬肝面。
莊爺爺大笑。“這三個字嘛,有味道?!?/p>
“啥子味道?”
“一股饞味?!?/p>
一老一小走出老八號院門。小的甩著手走,老的背著手走。
金東風覺得莊爺爺像是七十歲,脖子上圍了大姐姐織的圍巾,背了手,背駝起來,就更老了,像有八十歲。
冬天的陽光明晃晃的。走到陽光里,臉上會一燙,走到樹蔭中,又一冷,汗毛都立了。好多天沒有下過雨,樹葉都鋪滿了灰塵。
他指著公廁墻上的字問莊爺爺:“為啥要寫死全家?”
莊爺爺擠了下三角眼?!耙驗檫@年頭,人們啥都不怕,只怕死全家。”
金東風聽了很滿意,笑了。又問:“爺爺真的是‘反革命?”
莊爺爺不生氣,也不吃驚,淡淡答:“爺爺革命的時候,你爹媽還在尿床呢?!?/p>
這回金東風大吃了一驚,眼都瞪圓了。“爺爺革過北洋軍閥的命,也打過日本人。”
“爺爺啥子黨?”
“啥子黨都不是。我的老長官,是北伐名將,抗日名將……現在在臺北,他是‘反動派,我自然就成了‘反革命?!?/p>
“憑啥子呢,他又不是你爸爸。”
“論感情,情同父子,他就是我爸爸。紅衛(wèi)兵抄家,抄出兩張我和他的合影,還有他寫給我的信……我活該。”
“爺爺不像‘反革命?!苯饢|風眼珠遲鈍地轉了下,又補充:“也不像畫家?!?/p>
“像啥?”
金東風再咋轉眼珠,也想不出合適的詞。
莊爺爺就走到一棵碗口粗的爆虼蚤樹下,揚手一拳。樹干、樹枝紋絲不動,葉上的灰塵卻紛紛抖落了下來。
金東風駭得嘴張著,合不回去。
“爺爺不會握筆的時候,就會耍刀。不會畫畫的時候,就會開槍……都過去了,過去了,呵呵。”
德仁胡同和東城根街的三岔口,有家肉鋪子。下午三四點光景,門前沒買主,架子上也沒肉,只掛著一排排空鐵鉤。刀案上,插滿了尖刀、片刀、砍刀,還有把斧頭。賣肉伙計是個五短小伙子,趿了釘子靴,捏了根塑料水管在沖地。莊爺爺喊了聲:“二娃!”
二娃轉過來,滿臉都是笑?!扒f伯伯,肉賣完了?!?/p>
莊爺爺指了下刀案上一團報紙包。
二娃笑道:“就一副豬肝?!?/p>
莊爺爺不笑:“我要的就是豬肝?!?/p>
“給街道辦張主任留的?!?/p>
“你娃學油了,開后門?。俊?/p>
“張主任也是給了錢、給了肉票的,前兩天。”
莊爺爺摸了一角錢,塞在二娃手心里?!拔抑灰i肝上的小尖尖。”
二娃苦笑,去刀案上抓了把薄片子,展開報紙。
金東風蹺起腳尖看,那真是一副好豬肝,厚墩墩、新鮮,用掌一拍,啪啪輕響。
二娃用指頭拈住肝尖,刀子嗖地一響,回身就遞給了莊爺爺。
莊爺爺用手帕盛了肝尖,說聲“謝了,”又回身遞給了金東風,嘀咕道:“這娃跟我學過幾天拳,拳不長進,盡長心。”
肉鋪隔了街,就是小面館子,比肉鋪更冷清。面館主任在看《參考消息》,唯一一個伙計趴在桌上睡大覺。莊爺爺把豬肝尖尖,二兩面粉票,遞給主任?!芭淮笸朊娉鰜怼媾婆颇兀脕?,我給你寫嘛?!?/p>
柜臺后邊的墻上,釘了十幾根釘子,掛了十幾塊五寸長的木牌牌:清湯小面八分,清湯雜醬一角二分,素椒雜醬一角四分……再過去,貼了一張發(fā)黃的毛主席語錄:
我國是一個有六億五千萬人口的大國,吃飯是第一件大事。
主任親自去做面,小伙計揉著睡眼,把牌牌取下來,用濕抹布把火柴棍一樣的丑字都揩了,吹干,遞給莊爺爺,一塊塊重寫。金東風瞪眼看著,莊爺爺這回寫的字,不東倒西歪,也不是張遷碑,是顏楷,開闊內斂,豐潤大方。寫到最后,剩一塊紅燒排骨面,遞給金東風:“你來?!?/p>
金東風寫了瘦棱棱的五個字。
莊爺爺笑道:“這排骨,也太吝嗇了嘛,連丁點肉都不帶。好!”
金東風松口大氣,嘿嘿笑出了聲。
豬肝面端上來,熱騰騰一大碗。豬肝片得很薄,用了熟油、豆瓣、泡椒、泡姜、蒜瓣一起熬煉,還撒了蔥花,燙了一大把豌豆苗,香味飄起來,金東風拿筷子的手都在抖。他開始還忍住饞,小口吃,后來是呼嚕嚕急刨,滿頭大汗。面吃完,湯汁也喝干了,打了個山響的飽嗝,癱在椅子上,動不了了。
莊爺爺笑瞇瞇地看他吃,摸出一只小鐵盒,取出吃剩的半截經濟牌香煙,點燃了很愜意地抽一口,再抽一口,煙頭燒到指頭了,舍不得丟,又抽了一口。笑瞇瞇的。
歲杪歲早
臘月二十幾,放寒假。莊爺爺畫了幅斗方送給金東風:黃月亮,一只鳥站在一根斜枝上,像在瞌睡,又像在仔細聽。
“啥子鳥???腦殼這么大?!?/p>
“啥子鳥都不是。是你?!?/p>
“我?我在聽啥子?”
“聽樹子發(fā)芽嘛?!?/p>
金東風嘿嘿笑。爺爺就寫了一句:
送給東風。爺爺寫于歲杪。
金東風又不明白了?!斑@歲……啥子意思呢?”
“歲杪。歲,就是年。杪,就是樹丫的尖尖。歲杪嘛,一年到頭了?!?/p>
金東風想了半晌,很認真地搖頭?!皹溲镜募饧馐茄垦俊瓨溲鹃L了芽,是一年又開始了?!?/p>
莊爺爺在他大腦殼上彈了下?!叭思艺f你金冬瓜,我看你是憨冬瓜。”
開了春,葡萄藤發(fā)了嫩葉。一老一小又恢復在架下學畫。
莊爺爺看著金東風的臉。“打架了?你不像打架的娃娃。受欺負了?”
金東風半邊臉都紅腫了,眼都有點睜不開。但他閉著嘴不說。莊爺爺拿毛巾澆了冷水,給他敷上?!安徽f算了。男娃娃動幾回拳頭,也好。你媽媽看到沒有呢?”
“……我耳朵割了她也看不到。”
隔了一周上德仁胡同,金東風臉上又添了新腫,還有血跡。莊爺爺冷冷問:“哪個打的?”
“周世勇。”
周世勇,向陽小學戴帽子班(初一)的霸王,同學叫他勇霸頭兒,后來留了兩次級,又叫降班頭兒。他十五歲了,年齡是在校生中最大的,個頭也比所有學生高出一個頭,很打眼。但凡聽到人叫他降班頭兒,揮拳就打,狠打,直到把對方打趴下。打不得的,譬如新來的老師、來辦事的家長,他就小聲罵一句:
“降你媽賣麻×!”
周世勇跟他父親習過武。約莫一年后,突然就中止了。
他父親是川劇團演員??喑錾?,也相當能吃苦,八歲就拜師學武生。但嗓子啞,身手也慢,一直跑龍?zhí)?,扮蝦兵蟹將,樣板戲掛帥后,就演匪兵甲、鬼子甲。有回,周世勇趴在舞臺邊,看新移植的《智取威虎山》,見他父親被解放軍、民兵反復往死里打,臺下一遍遍叫好,楊子榮還飛起一腳,差點把他父親踢到臺子下!他嗚嗚地哭了。
“人家打你,你咋不曉得打回去?”他問了父親不止一百回。
“人家是英雄,我是狗熊?!备赣H笑瞇瞇,嚼著花生米下酒?!巴迌耗悴欢??!?/p>
周世勇覺得他父親才是屁不懂。
演丑角的曹萬金叔叔告訴他:“人軟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爸吃虧就在,既軟又善。他學武,不是打人,是為了被人打。那還有卵用!”
曹萬金是朝天鼻子,齙牙齒,但丑到極端了,也頗有自己的戲迷,大多是些中老年姆姆,他一出場,她們就一齊鼓掌一齊笑?!吨侨⊥⑸健分校菰S大馬棒的聯絡副官欒平,雖然也是死得很慘的,卻有名有姓,丑態(tài)百出,以曹萬金的說法,是過足了戲癮。
周世勇的母親也在川劇團,不是演員,卻豐腴白凈,一雙吊眼水汪汪的。她做劇務,管理道具、提供茶水、拉幕布……其實就是個打雜的。她開導兒子,說得多的就是一句話:不懂的,去問曹叔叔。
劇團的人私下說,周世勇長得很像曹萬金。
曹萬金臺上是丑角,臺下是英雄,造反派頭頭,劇團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全國地方戲進京調演,他還在人民大會堂跟江青握過手。說炙手可熱,是一點不假的。但他見人三分笑,抱拳問聲好。他不惹人,人不敢惹他。但,倘若這人擋了他的道,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指點周世勇:“兔子笑,老虎也笑,人家覺得兔子是軟弱,老虎是謙虛。抱拳作揖,必要對方弄醒豁,你的砣子比他硬?!表仁浅禹?,砣子就是鐵拳頭。周世勇默默點頭。那時候,他剛降了一個年級。
昨天課間,班長分發(fā)期中試卷,他的數學只有19分。他兩把揉成一團,扔到窗外去,嘴里還小聲罵了句:“我×你媽?!毙÷暤絼偤米尠嚅L能聽見。
班長大怒。他是鉗工的兒子,手上有力,打籃球、長跑也是好手,當下抓住周世勇的衣領,要拉他去見班主任。
周世勇兜底一拳,打在班長下巴上,再揚手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鼻血像紅線蟲一樣,爬滿了他的臉。女生尖叫起來,班長看見血,仰天就倒了。男生圍成一圈,卻沒一個人敢上前。
班主任、工宣隊長,還有一個副校長,會審周世勇。
然而,他還沒開口就先流了淚,泣不成聲。他說班長諷刺他得了91分,笑他降班頭,智商低,還侮辱他母親的人格,說她亂搞,污蔑他是私生子……純粹是打擊紅五類。
班長的父親新中國成立前入過清水袍哥,家庭算是麻五類,不紅,不黑,灰。他矢口否認,既沒污蔑周世勇,更不曉得啥子叫“私生子”。
雙方都拿不出證據。這事終于不了了之。
但周世勇的拳頭出了名?!八缴印钡囊苫?,顯得可憐、可惡,也增加了可怖。同學都開始怕他,盡量躲他遠一些。
有天放學,班上一個男生被街娃拿刀子剮了兔,搜他的零花錢要去買冰糕。那街娃滿臉粉刺,干癟、矮小,但手里有把水果刀,沒人敢多事。
周世勇走過去,笑瞇瞇說:“我替他給錢嘛?!?/p>
街娃疑惑道:“你有好多?”
“我有這么多?!敝苁烙逻呎f,邊從書包里摸出一塊紅磚,朝街娃當頭砸過去!這是不要命的打法,如果砸中,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街娃雙腿一顫,就軟了下去。磚頭在空氣中呼地一響。
那天起,周世勇從降班頭,成了全校的霸王頭。
金東風沒有招惹過周世勇。但,他無意中觸痛了一個人,美術老師孫大炮。
三年前,孫大炮曾帶了一塊臘肉、一包香腸,還有一幅畫,去了德仁胡同老八號,想拜莊爺爺為師。
他畫的是樣板戲《紅燈記》中的李鐵梅,題為:《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莊爺爺推辭,說自己老了,身體差,沒營養(yǎng),也沒精神,教不動了。
他以為老人是怕被人揭發(fā),私下收徒掙黑錢。就拍了胸口說:“不要怕。你是‘反革命,我不歧視你?!?/p>
莊爺爺瞪了三角眼大罵:“屁話。你有資格歧視老子?!滾?!睋炱鹚亩Y物扔到院壩里。
孫大炮聽說四年級有個學生山水畫畫得好,辦墻報時很為班上爭了光。他專門去看了墻報,又查了興趣小組的名冊,那學生居然冊上無名。
他把金東風叫到辦公室,交出繪畫本,問他咋不上興趣小組,就那么驕傲啊,看不起孫老師?
孫大炮早忘了是他把金東風拒之門外的。
金東風怕解釋不清,就閉口不言。
又問,是在哪兒學的,老師是哪個。金東風如實回答:“德仁胡同老八號,莊爺爺?!?/p>
孫大炮臉一下漲得通紅,像被人狠狠扇了兩耳光?!袄稀锤锩肿邮悄愕睦蠋煟∧阍僖膊荒苋チ??!?/p>
“為啥子?”
“你還敢問我?”孫大炮翻著金東風用墨勾畫的山水稿,越翻越快,最后氣憤地一掌拍上去?!板\繡山河一片黑!就憑這個,我可以去人保組檢舉,把你們兩個銬起來。”
到了星期四下午,金東風依舊往德仁胡同去。
周世勇在胡同口堵住了他。“孫老師讓我來挽救你。”
金東風不說話,繞著走。但他繞,周世勇也繞,像一堵移動的墻,硬挺挺地擋在那兒。
“我曉得你是住貢米巷27號的。不要以為你紅,你今天要是去了那老家伙的家,你就成了小‘反革命分子?!?/p>
“莊爺爺不是‘反革命?!?/p>
“那你爸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樣要打倒?!?/p>
“我爸不是當權派。”
“那他總是個啥子長?!?/p>
“伙食團團長?!?/p>
周世勇揚手就是一耳光!扇得金東風眼冒金星。周世勇聽到“團長”就是恨。他爸每回說到川劇團團長,就像草民說皇上,聲音都打戰(zhàn),這是讓周世勇最感屈辱的。
金東風大叫:“憑啥子打我!憑啥子!”抱住周世勇的手就咬。周世勇用膝蓋猛地一頂,他就栽倒了下去。
周世勇不解恨,又一腳踢在他臉上。
周圍的行人圍了上來,嚷著:“大欺小!你咋個大欺?。 ?/p>
周世勇丟了句硬話:“你還敢去,我還敢打?!弊吡恕?/p>
莊爺爺用麻袋盛了沙子,吊在葡萄架下,讓金東風來的時候,用頭撞五十下,走的時候,再撞五十下。金東風也不問為啥要撞,反正叫撞就撞,不多不少,撞滿一百。莊爺爺又叫他回家去,每天早晚在樹上各撞五十下。
還讓他今后從老八號的東北角進出,以避開周世勇。角上有扇后門,下半截爛了個洞,上邊堆了各家住戶舍不得扔、卻也永遠用不上的破桌爛椅、拖把掃帚。金東風蹲下去,縮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瓜,就可以鉆過破洞了。那邊也是個大雜院,穿過院子出門,已經是槐蔭胡同了。
金東風聽莊爺爺的話,每天撞樹。門外兩棵樹,起床撞桑樹,晚飯前撞核桃樹。他腦殼大而鐵實,撞一百下,并不覺痛,倒是有些暈暈的,飄飄然,肩托不起頭,隨時要栽倒。撞了十天半月,頭也不暈了,還像有了癮,臨睡前還趿了拖鞋出去,再撞幾十下。樹皮被撞出了塊塊的瘀青。
金小良不知老弟發(fā)了哪股瘋,問他,他不說。有一回他正撞得起勁,金小良在背后大喝:“你有病啊!”他回頭就是一撞,快得事后連自己都驚訝。正撞在哥哥的胸口上,他沒哼一聲就栽倒了。
金小良跟大姐姐說:“金冬瓜該進一趟四醫(yī)院了?!北境堑乃尼t(yī)院是精神病醫(yī)院,監(jiān)獄則叫四大監(jiān),從不聽勸告的就叫四季豆。炒過菜的都曉得,四季豆不進油鹽。
大姐姐深以為然,還把一份(應該是兩份)憂心轉達給她父親:“金東風腦子全亂了?!?/p>
老伯伯笑道:“我看他是剛剛活醒豁。人活臉,樹活皮,電燈泡子活玻璃。他是想為自己爭個臉。”
入了夏,莊爺爺給金東風說:“今天上了課,我們也放個暑期嘛。畫畫靠手指,也靠拳頭??渴郑€靠腳。你就拿個本本,沿著從前的護城河,畫一圈。畫完一本,再畫一本。九月份,拿給我檢查。”
“畫啥子呢?”
“見水畫水,見人畫人,騎車的、挑糞的、賣花賣菜的,叫花子、討口子……個個都畫得。你畫的山水,有點意思了。畫人如畫山水,一個人就是一座山,鼻子、嘴巴、皺紋,都是溝溝坎坎。懂了嗎?”
“嗯?!彼c頭。
“看得要深,下手要狠。”
“嗯……”他只懂了一點點。
“這一百年的畫家,我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木匠,握慣了斧頭的手握毛筆,大開大合,有蠻勁。他叫齊白石。還有一個是刀兒匠,耍過真刀真槍的,比齊白石還要蠻。這個人,曉不曉得是哪個?”
“莊爺爺。”
“咋曉得是莊爺爺?”
“爺爺比齊白石更蠻:他的畫,不怪,你怪?!?/p>
“嗯,畫畫,要怪,才是不怪。不怪,這才是怪了……不過,齊白石骨子里還是個怪老頭兒,呵呵。他跟我,都是用斧頭、刀,剔干凈了中國畫中的一股討厭味。”
“啥子味?”
“酸味。”
金東風還想問,莊爺爺擺擺手,罷了。他點燃一根經濟牌香煙,深吸,吐出,很愜意地望著葡萄架。架上掛滿了葡萄,多數是青的,還沒有熟,但飽滿,晶亮,讓整個破敗、局促的院子,顯出了一些豐盛和風情。莊爺爺三角眼虛著,嘴角有難得的舒坦。
新掛了個麻袋,比從前的略小些,沉些。
金東風一頭撞上去,痛得哇哇叫。還好沒倒地,只是用雙手不住地摸額頭。
“曉得啥子是硬碰硬了嘛?我把沙子換成了鵝卵石?!鼻f爺爺笑道。金東風臨走,他把袋子摘下來給了他?!澳没厝ピ僮彩畮滋?,就可以去找周世勇。”
“找他做啥子?”
“打回來。我剛剛說了,看得要準,下手要狠?!?/p>
“嗯?!苯饢|風聽懂了,點點頭。
散學典禮后,金東風就站在校門對面等候周世勇。那兒從前有塊灰磚照壁,早改作了墻報,畫了兩只大黑手和一只大黃手緊握在一起,一列火車穿越沙漠而來。一行美術大字:
熱烈慶祝坦贊鐵路勝利通車。
出自美術老師孫大炮的手筆。
學校都走空了,還不見周世勇的影子。孫大炮倒是見上了,他隨口問:“你等人?”
“周世勇。”金東風回答。
孫大炮眼睛閃了下疑惑,笑了?!澳汩L高了,也學聰明了,這很好。”他伸出手,試圖拍拍金東風的大腦殼,但略一猶豫,又收了回去。
本城的夏天,七月最熱,雖熱不及赤道非洲,但潮濕、郁悶遠勝。護城河里泡滿了放暑假的娃娃,個個曬得黑亮亮的,人稱非洲黑,又叫澳洲黑。后者是一種從澳洲引進的黑毛雞,黑金一般的黑,黑得很亮堂。
金東風抱了本本,背了向大姐姐借的軍用水壺,沿著護城河寫生。
清代的城墻,民國后就陸續(xù)被人拔了城磚,拿去蓋屋、砌豬圈,只剩下光禿禿的黃泥夯土了。夯土上稀拉拉長了芭茅草,就恍惚有了些漢長城、烽燧的荒涼感。金東風坐在河堤上畫城墻,上了城墻又畫河流。對岸是動物園。低矮的棚戶區(qū)。漠漠田野。一團突然隆起的大土堆,莊爺爺說,那相傳是蜀漢的黃忠墳……夕陽斜照,光影蒙蒙,真有種說不出來的悲愴。
再望遠些,高些,還能見到西嶺雪山紅彤彤的雪峰。就是杜甫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的那個西嶺。
金東風把這些都畫了下來。他沒有畫板,也沒有畫夾,大姐姐說送他一個,他謝絕了,只用五分錢一本的圖畫本,兩面畫。已經比莊爺爺收集包裝紙、煙盒紙好多了。莊爺爺畫過一幅《赤壁夜游圖》,氣勢、韻味都很足,就是畫在一張醫(yī)生扔了的處方箋的背后。
到了八月初,他已經環(huán)城畫完了一圈,又插回城區(qū),在小街小巷里邊畫。
午后的小街,樹蔭森然,僻靜得就像荒涼、廢棄的村莊,只有蟬鳴瀑布般轟響。街口,一棵泡桐樹下,有家露天茶館,坐了些茶客在打瞌睡、擺龍門陣。矮桌,竹椅,蓋碗茶,八分錢的珠蘭、三級茉莉花茶,其實就是茶渣渣,喝到清澈見底還在喝。為啥?磨時間。
金東風退到一家大院門口,開始畫茶館。
永向前拖拉機轟、轟、轟開過來,一路拖著黑煙,壓過了蟬鳴。車屁股后吊著幾個游泳回來的黑油油少年。其中一個嗖地跳了下來,和金東風打了個照面。兩個人都吃驚地咿呀了一聲。
“金冬瓜?”
“周世勇?!?/p>
金東風這才發(fā)現,他們緊挨的,就是川劇團的大門。
“你還在到處畫黑畫???”
“我不是畫黑畫……”
“不是畫黑畫?那你在做啥子?”
“找你?!?/p>
“找我?”周世勇說著,突然伸手就抓金東風的圖畫本。
金東風有防備,飛快地把本子藏到了身后。
茶館里的人,都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很像一只只長頸鵝。
金東風把本子仔細裝進書包,朝茶館走過去。周世勇并排跟著走,不時拿肩膀猛撞他。他挨了撞,沒反應,一直走攏茶館才停下來。這時候,周世勇揚手扇了他一耳光!他頭一側,扇在了耳根后,立刻起了五條手指印。
茶客大多是劇團的演員和勤雜,都認得周世勇,其中一個站起來,要把他們倆拉開。但立刻就被其他茶客阻止了:
“多管閑事?!?/p>
“看會兒熱鬧再說嘛?!?/p>
“娃娃打架,又死不了人,好看。”
周世勇像受到了鼓勵,雙臂交叉抱著,嘴角掛笑,朝天鼻、齙牙都漾著睥睨。
金東風恨不得一頭把周世勇的齙牙撞回去!
這時候,墻那邊的劇團里,傳來一陣哼歌的聲音。青磚墻根糊滿了青苔,濕乎乎的,上邊缺了個口子,他側臉瞟去,是個穿白襯衣的女人,端了洗衣盆邊走邊唱。她很年輕,也可能比大姐姐大一點,但一樣的白凈和好看。金東風的心,平靜了下來。
他指著那堵青磚墻。“你看到?!敝苁烙潞筒杩蛡兌悸牭搅?,但不曉得啥意思。
他又頓了頓。墻上停了一只四腳蛇,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把它刨開了。
突然,他悶聲一喝,一頭撞在墻上。
“轟——”的一聲!那墻非常干脆地倒了下去。
良久,才有灰塵慢慢騰了起來,像小型原子彈的蘑菇云,把半邊街都遮蔽了。
好一會兒,塵煙漸消,茶客們就像在看戲,一齊跺腳,喊:“好!”
周世勇愣在那兒。金東風對著他的胸口,做了個猛撞的動作。沒撞上,他已經栽倒了。
一個茶客把一碗涼茶潑在周世勇臉上。
“勇娃子,你沒得事嘛?”
周世勇臉上是濕的,下邊也是濕的,尿了褲子了。
金東風走進茶館,先用自來水洗了手,再用手擦干凈自己的額頭。額頭有些紅,但沒有流血。隨后,就在眾人的目送下,走了。
事后,無論那些目擊者咋個講,也沒人相信那堵墻是一個娃兒用腦殼撞垮的。
再過了七八天,唐山爆發(fā)了大地震。雖然相距幾千里,本城沒有一處房屋、一棵樹倒塌,但人心依然惶惶。川劇團頗有些人咬定,那一堵墻,就是被唐山大地震的余波摧毀的。
整個八月、九月,雨水幾乎沒停過。莊爺爺的葡萄,還沒舍得摘,都爛在了架子上,釋放著糜爛的酒味。
國慶節(jié)到了,街面上看不到啥喜慶,人心都是郁郁的。莊爺爺的身子,本是個病體,更不如從前了。臉發(fā)青,飯量減少,酒是戒了,煙還在抽著。
十月二日起了床,他忽然說,要出遠門。先去峨眉山下看看小兒子的墳,再四處逛一逛。
心意已決,無人可以勸阻。
他的理由是,窩了這么多年,人都要發(fā)霉、爛掉了。再不走,就成一堆垃圾了。
金東風和大姐姐趕去看他,送上兩條飛雁牌香煙。
金東風一個月前交的寫生作業(yè),在他桌上碼了一堆。他嘆口氣,抱歉地拍拍金東風的大腦殼?!爱嫷貌诲e。等爺爺回來了,細細跟你說。”
莊爺爺離家而去。臘月沒有回來,開春了也沒有回來……至今也沒有音信。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