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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寨的帕亞馬

        2016-04-29 00:44:03馬原
        十月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勺子老爸

        祖宗樹

        1

        2011年的2月9日我第一次走進姑娘寨。之所以特別清晰地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那張票根被我一不小心釘在那所廢棄的小學(xué)校操場邊的有三個人合抱那么粗的大青樹上。那是一張民用航空的登機牌,上面的信息極其詳盡,除了我的名字還有航班號碼;還有候機大廳的登機口;還有座位號碼;還有起飛城市至目的地城市,上海至西雙版納;當(dāng)然也還有航班的年月日并時分,2011年2月8日21時47分。因為是次日一大早就上山,所以我特別清晰記住了這一天。

        沒錯,姑娘寨就是在山上,大山之上。

        頭一天接我和第二天送我們上山的那個人,我們叫他虛公。明眼人馬上就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一個人不會自稱我們。我們至少是說有兩個人,就是兩個人,另一個是默默。默默是老友,虛公是默默的朋友。

        車出了景洪一路向西。景洪的西向是高墻一般氣象森嚴的大山,一派蒼翠的綠色。虛公告訴我們,西雙版納機場在景洪城西南,過了機場的那個說不上熱鬧的小鎮(zhèn)叫嘎灑,見到那個矗立著高大廣告牌的綠植轉(zhuǎn)盤算是到了嘎灑,環(huán)繞轉(zhuǎn)盤半圈右轉(zhuǎn)時已經(jīng)就出了嘎灑,依舊一路朝著西面巍峨的大山,是我們今天的去向。

        我問虛公:“為什么這個叫嘎灑的鎮(zhèn)子這么???”

        虛公說:“不小啊?!?/p>

        我說:“如果一個鎮(zhèn)子只有一個轉(zhuǎn)盤的寬度,不管怎么說它都算不上一個不小的鎮(zhèn)子?!?/p>

        “嘎灑向南向北都有差不多一公里,就這么一條主街。北面要寬一些,也有幾條岔路和集市,包括居民區(qū)和規(guī)模不大的商業(yè)區(qū)?!?/p>

        “這里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景洪了?剛才那個六公里路碑是說距離景洪六公里是嗎?”

        “應(yīng)該是吧。西雙版納機場也叫嘎灑機場,機場位于四公里路碑處,其實機場跟景洪已經(jīng)連成一片了。所以我們習(xí)慣上把嘎灑看作是景洪的邊緣?!?/p>

        虛公的車不錯,斯巴魯SUV。虛公的大兒子是職業(yè)賽車手,并且在一部時尚影片中扮演過一個重要的角色,兒子是虛公的驕傲,車是兒子孝敬老爸的禮物。老爸來了到處是大山的西雙版納,一輛四輪驅(qū)動的日系SUV應(yīng)該是一份再好不過的禮物。

        默默說先是虛公發(fā)現(xiàn)了西雙版納,說他跟著虛公過來隨后發(fā)現(xiàn)了曼弄楓。默默在曼弄楓一個野趣十足的小區(qū)里一次就買了六套小戶型公寓,一年之后房子漲價,馬上賣了四套,不但收回了本錢,還賺出了另外兩套房子的裝修錢。默默從來就是個投資大師。

        我昨晚住的就是默默的另一套房。默默也是昨晚說今天山上有一個飯局,是一個叫姑娘寨的哈尼族山村。說那座大山叫南糯山,是普洱茶核心產(chǎn)地。

        我說我就一直不知道普洱茶有什么好,泡出來像藥湯。默默說妙處都在藥湯里。默默和我是糖友(糖尿病戰(zhàn)友),糖友之間共有許多話題,諸如飲食抑糖,諸如運動消糖。喝普洱茶是默默新近染上的嗜好,理由當(dāng)然是于糖尿病有益。

        南糯山,姑娘寨,聽來不錯。

        山上有飯局,飯局一定有燒烤,冬瓜豬是西雙版納的知名美味。我是百分百的食肉動物,也是百分之七十的食豬肉動物,各地各種各樣美味的豬肉都是我的最愛。冬瓜豬,聽起來就不錯。

        冬瓜豬加上姑娘寨再加上南糯山,當(dāng)真不錯。說心里話,默默說的普洱茶并沒有勾起我多大興趣,我根本沒料到這種如藥湯一樣的茶品會在我日后的生命中充當(dāng)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沒料到,根本不可能料到。我差不多已經(jīng)活過了一輩子(我的一輩子的概念等同于一甲子,六十年。我其時已經(jīng)五十八),茶在我的一輩子里從來可有可無。冬瓜豬不錯,茶則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或者你也可以說我是沖著冬瓜豬上南糯山的,絕不是因為普洱茶。盡管南糯山是因了普洱茶而名滿天下的,但是與茶緣分太淺的我絕不會為了茶勞動筋骨。當(dāng)然冬瓜豬就另當(dāng)別論了。

        過了嘎灑轉(zhuǎn)盤,筆直的214國道一路向西,目的地是南糯山的姑娘寨。

        a.

        帕亞馬說他叫帕亞馬。

        在互相做自我介紹之前,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首先聯(lián)想到的就是馬。非常奇怪,人頭馬本來是舶來品,屬于西方的神話系統(tǒng);而這里是真正意義的東方,是南亞腹地。幽深靜謐的原始森林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像馬的人,一個讓你瞬時便聯(lián)想到人頭馬的一個真人,活人。而且他告訴你他就是馬,一匹叫帕亞的馬。帕亞馬。

        這匹叫帕亞的馬還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他的腰間居然有一縷青煙,煙縷隨著他身體的晃動呈一種曲線的升騰狀態(tài)。我無論如何想不出為什么會是這樣子,除了腰間之下那兩片肥碩的葉子,他幾乎是裸體的,一個腰間冒著青煙的裸體。

        我不說你也知道,帕亞馬有一張長臉,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馬臉。通常長著馬臉的人,目光中天然就帶著清澈和溫柔,我猜這也許與馬是食草動物有關(guān)。所有吃草的,目光都清澈也都溫柔。草是植物,是綠色的,綠色天然就清澈,不管是透明的綠色還是不透明的綠色。且植物的綠色部分天然就柔軟,而柔軟永遠暗示著溫柔的本性。帕亞馬既清澈又溫柔。

        然而他又是一匹真正意義的悍馬。他有著像施瓦辛格一樣的泛著油光的大面積肌肉群的軀干,極其強壯健碩。他的四肢頎長,且棱角分明,無一例外的上粗下細比例,不僅讓人聯(lián)想到力量,同時會聯(lián)想到速度。他是我見到的最強壯也最彪悍的尼人。

        他和他們不同。他們和我們一樣,穿衣服,穿當(dāng)下人們穿的那些式樣的衣服,或者在節(jié)假日穿上哈尼人那種有著精美繡圖和綴滿銀飾的黑布服裝。

        他不一樣,帕亞馬不一樣,與他的尼人的族群不一樣,他根本沒穿衣服,他只是在腰間拴一根皮繩,兩片肥碩柔軟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巨大的葉子分別被拴牢在身前和身后,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就像傳說中的亞當(dāng)夏娃。那縷青煙正是從身前那片大葉子的葉脈根部神秘地游動出來的。

        他手里的弓很小,或者可以說跟他的大塊頭相比,那張弓的確小得不成比例。我很難想象那張小弓會射殺任何哺乳動物,包括竹鼠和野兔。估計射小鳥是沒問題的,大雁和鸛或者鶴這一類大鳥它應(yīng)該就無能為力了。他的裝束,他的弓,和他腳下已經(jīng)倒斃的野豬,都表明了他的身份是一個獵人。

        我說:“帕亞馬,需要幫忙嗎?”

        帕亞馬搖頭:“我在想,也許你需要幫忙。你一個外地人,進了我們這樣的老林子,也許你有什么事需要朋友?!?/p>

        我說:“我是說那頭豬那么大,你一個人要把它弄下山去,怕是不太容易。林子里又沒有路?!?/p>

        那頭豬當(dāng)真很大,以我的目測應(yīng)該有一百多公斤。它的嘴巴比我們常見的豬差不多要長一倍,兩根有七八寸長上翹的獠牙告訴我它是野豬,很大的野豬。

        他說:“我沒問題,豬沒問題,沒路也沒問題?!?/p>

        我問他是哪個寨子的,是姑娘寨的嗎。他說姑娘寨是以后的事。他的話我沒懂。他說這里下去一點就是以后的姑娘寨。他越說我越不懂了。

        我于是問他,他腰上的煙是怎么回事?;鸱N。那是他們保存火種的方式。懂了,火種需要隨時帶在身上。顯然他不習(xí)慣帶打火機或者火柴這一類東西,火種應(yīng)該就是他的打火機,是他的火柴。

        我一米八四,他比我略高。我體重九十公斤,估計他比我要重至少十公斤的樣子。我在我這個年齡有的只是比較松懈的肉身,即便如此我的力量也還是比普通身量的年輕人要大??墒俏遗c帕亞馬不可以同日而語。用當(dāng)下的話說,他是個百分百的肌肉男,即使與變形金剛之類的科幻巨人相比也不落下風(fēng)。

        盡管那頭倒斃的已經(jīng)完全沒了氣息的野豬的肩胛骨上方深插著一支竹桿箭鏃,我還是認定野豬是死于他的巨掌而非弓箭。

        他說尼人的規(guī)矩是見者有份。他一邊說著,同時動手將野豬的一條后腿攥牢,猛地用力,一下便將整個后腿撕開拉斷,隨即將豬腿擎到我眼前。

        帕亞馬說:“你有口福,后腿肉最香了!”

        我完全猝不及防,能做的只有堅決推辭。這禮物太重了!我說的不只是價值,也包括分量。我猜它應(yīng)該有七八公斤。他的神力讓我領(lǐng)教了,我猜即使是施瓦辛格本人降臨,也絕非帕亞馬的對手。

        我說:“不行,絕對不行,無功不受祿?!?/p>

        他說:“你說的我不懂,我說的你懂。我們尼人的規(guī)矩,見者有份,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說:“你打獵我沒有出力,不出力的人不能夠分享獵物。再說了,我沒你那么大力氣,我這個年齡的人拿不動那么大一條腿,而且還要下山?!?/p>

        他說:“你急著下山,有事嗎?”

        我說:“沒事。上了山總歸要下山啊?!?/p>

        他說:“我沒事從不下山?!?/p>

        我說:“你住在山上嗎?”

        “山上是我的家,我還能住哪?”

        “你是說你在這大山上有自己的房子?”

        他怔了一下:“我的房子在樹上?!?/p>

        “樹上?你說的是樹屋?”

        “樹屋是什么?”

        “就是樹上的房子啊?!?/p>

        “那就是樹屋吧?!?/p>

        我忽然來了靈感。我懂了他為什么問我下山有事嗎,問我沒事為什么還要下山。我的靈感是一個奇思妙想,或許我可以不下山,或許我可以到他的房子去寄宿一個晚上。他的造在樹上的房子。

        2

        默默山上的朋友艾扎是個茶人,他在南糯山上有自己的茶廠。按照當(dāng)?shù)氐恼f法,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小茶廠也叫普洱茶初制所。

        艾扎不是土生土長的姑娘寨人。嚴格地說他甚至算不上是姑娘寨人,因為他的小茶廠所在的位置已經(jīng)出了竜巴門。竜巴門是哈尼村寨的寨門。每個哈尼村寨都坐落在山上,上山的路上會有一個竜巴門,繼續(xù)向上出了寨子會有第二個竜巴門,住在兩個竜巴門之間的才是嚴格意義的寨中人。

        艾扎茶廠在竜巴門外,但是離竜巴門也不過百多步的樣子。而向上向前幾個方向的別的寨子,最近的也有至少三公里。所以雖然不在竜巴門之內(nèi),說艾扎茶廠也只能說它在姑娘寨。

        艾扎說他不是本地人,是從紅河的彌勒縣遷過來的。他說紅河的哈尼人和西雙版納這邊的尼人同屬哈尼族,是不同的兩個分支,無論是歷史還是習(xí)俗也包括宗教信仰方式,都不太一樣。

        我問:“你們那里也是以做茶為主要生計嗎?”

        他說:“紅河的哈尼人只有一部分弄茶,不像這里的尼人,幾乎全部以茶為生。我的老家也是?!?/p>

        默默說:“艾扎的茶也跟南糯山本地的茶不一樣,艾扎做紅茶?!?/p>

        虛公說:“嚴格地說,南糯山是經(jīng)典普洱茶產(chǎn)區(qū),所說的普洱茶其實就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生茶。生茶的制作工藝比較原始,也不發(fā)酵。紅茶是發(fā)酵茶,在工藝上與普洱茶有本質(zhì)不同?!?/p>

        我說:“虛公怎么說得這么專業(yè)?”

        默默說:“虛公開過茶莊,弄茶有二十年了??梢哉f是中國詩歌界最懂茶的行家?!?/p>

        虛公說:“豈敢。在艾扎面前說我懂茶,不是班門弄斧嗎?”

        我說:“艾扎,你的紅茶是你們家鄉(xiāng)的技術(shù)嗎?”

        “技術(shù)是鳳慶那邊的,鳳慶是滇紅茶的發(fā)祥地。我喜歡南糯山,七年前第一次上山就不想走,最終留下來買了片茶園,做了這個小茶廠。我當(dāng)時的想法,要做茶,但是不能做普洱茶,我做不過當(dāng)?shù)厝?,他們祖祖輩輩做的都是普洱茶,就琢磨著做起了紅茶。我請了一個鳳慶的老師傅,他在我廠里三年多?!?/p>

        “又寫小說又做茶,你可算得上身懷兩手絕技了。你怎么想到做自己的品牌的?”

        艾扎說:“還不是默默的點子?!?/p>

        默默說:“這里的茶人,家家戶戶都做茶,可是沒人愿意花一筆錢去注冊,沒有商標(biāo)沒有品牌。你的茶再好,可是沒有官方的通行證,等于是沒有售賣的許可。所以這里的寶貝大部分賣的是青葉,等于是把上好的茶都只是做原料賣掉了?!?/p>

        虛公說:“茶好茶不好,關(guān)鍵在產(chǎn)地。世界上最好的三個茶產(chǎn)地,是阿里山、武夷山和南糯山,幾乎都在同一個緯度上。臺灣阿里山和福建武夷山的茶都賣出了天價,只有南糯山的茶還在賣白菜價。核心問題還是出在加工和深加工上,茶的附加值,工藝是關(guān)鍵,一流的工藝必定會出精品。金駿眉是最好的例子?!?/p>

        默默說:“所以我建議艾扎花錢去做品牌,把附加值做上去?!?/p>

        艾扎說:“默默這家伙通神,他讓我注冊品牌,又讓我在包裝上多下功夫,結(jié)果去年還是前幾年那些產(chǎn)量,銷售收入翻了兩番。”

        默默說:“艾扎這小子說了,每年二十公斤上好的春茶孝敬我。我的要求是必須帶全套包裝。散茶一公斤六七百元,上了包裝至少多賣一倍?!?/p>

        虛公說:“艾扎的茶都是小包裝,一泡一袋。一泡是七克,二十公斤兩萬克將近三千袋。艾扎,平均每一袋的包裝成本是多少?”

        艾扎說:“一袋五分錢,一公斤大概六元一毛五。加上外面的三層包裝每公斤約七元,共十三元左右?!?/p>

        虛公說:“到底還是默默神,二十公斤額外賺了艾扎二百六十元,可是自己拿到這些茶的價值就增加了……二七一十四,一萬四千元!”

        默默說:“剛夸過你是詩界的第一茶人,馬上就露怯了。一萬四是二十公斤有品牌帶包裝茶的總價值,增加的部分不過區(qū)區(qū)七千元而已?!?/p>

        我說:“有錢人說話就是氣粗,七千只是區(qū)區(qū),還而已?!?/p>

        冬瓜豬果然是香。冬瓜豬以黑色為主,突出的特征是小,成豬大多在七十公斤以內(nèi)。艾扎說普通養(yǎng)豬場里出欄的成豬都在一百五十公斤以上。

        艾扎他們養(yǎng)了二十幾頭,居然沒有個頭一般大的。據(jù)艾扎說,他們每個月都要買進一頭純種的冬瓜豬崽,這樣每個月就都可以有一頭成豬出欄。每月殺一頭冬瓜豬是艾扎茶廠的獨創(chuàng)。

        當(dāng)下是做茶的淡季,艾扎茶廠常駐的只有兩個傣族工人,巖叫擅長的是烤肉,燒烤是傣族的長項??雌饋韨€頭不大的冬瓜豬很肥,燒烤的時候瘦肉也能烤得冒油,嗞嗞作響,嚼起來真是香得沒話說。

        默默虛公都是酒中仙,艾扎也是,只有我對再好的酒都提不起興致。酒是寨子里哥布家的,是自烤的苞谷酒,純糧無勾兌,八元一公斤。據(jù)說比之八百元半公斤的那些名酒也毫不遜色。

        夜里十點。虛公說該走了。他的小兒子在景洪家里,雖然有朋友幫著照看,他還是必得趕回去。默默也說手里有稿子要改,明早要發(fā)給刊物。

        艾扎再三挽留未果,只好為客人放行。

        在上車前的那一刻,我決定留下來不走。

        艾扎茶廠有兩幢住人的木樓。據(jù)艾扎說這種木樓都屬傣式經(jīng)典的吊腳樓,通常都是兩層,上面住人,下面堆柴垛或者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這些。說尼人的木樓都是傣族人建的,只不過尼人在樓下做茶。

        兩口傾斜的大鍋是必不可少的。做普洱茶第一道工序便是炒茶。第二道是揉捻,過去全靠手工,現(xiàn)在有了電動揉捻機。揉捻之后是晾陰,晾陰需要很大的空間,所以樓下整體鋪的是硬質(zhì)地面,鋪上竹席攤開揉捻過的茶青。最后一道工序是曬,高山上無比熱烈的陽光施展魔法為普洱茶的完成畫上句號,讓毛茶在沸水之下漾出妙不可言的馨香來。

        我之所以留下,是因為很想體會住木樓的感受。

        茶廠的工人住下面一幢,艾扎住上面另一幢。我是艾扎的客人,自然與主人住同一幢。

        艾扎說夜里很涼,一定要蓋棉被,說別小看了海拔差異。位于瀾滄江畔的景洪海拔僅五百多米,到了姑娘寨已經(jīng)上到一千六百米。

        前一天在景洪還感慨熱帶到底與上海不一樣,晚上根本不用蓋被子。這里離景洪不過三十公里,居然蓋一床中被還覺得有幾分涼意。當(dāng)然還有另外的原因,木樓的四壁都是木板,而且房子沒有天花板,抬頭便是梁檁和瓦片,四面八方都透風(fēng),不涼才怪。

        艾扎的樓上有三間房,當(dāng)中是火塘。尼人的火塘終年不熄,做飯和燒水多半在火塘上完成,晚上家里人也都圍坐在火塘四周,喝茶聊天。我住的房間在艾扎對面,當(dāng)中隔著火塘。

        艾扎說:“南糯山最有意思的還是原始森林。山上大部分都開辟做了茶園,留下來的原始森林已經(jīng)不是很多。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到老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p>

        熄燈以后的時間我才開始了住木樓的感受。

        說四面八方都透風(fēng)有點言過其實,即便有風(fēng)也相當(dāng)微弱。依我的經(jīng)驗,戶外的風(fēng)力也絕對只在三級以內(nèi)。風(fēng)也有風(fēng)的好處,因為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風(fēng)聲的美妙。我說的是細風(fēng)搖動竹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不絕如縷,徹夜未息。

        b.

        我告訴帕亞馬,我不下山了。帕亞馬就說我可以住到他那兒。我問他是不是方便。他說方便。

        我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挑明了說,如果他有老婆孩子在,或者他只有一間房,那就是我說的不方便。因為我想到的是他住樹上,樹屋一定不會大,我想不出他會為自己的家建兩間樹屋。

        不出我所料,他是一個人,沒老婆孩子在身邊。第二個還是不出我所料,他只有一間屋。他不認為兩個人住有什么不方便,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其實回想起來,出門在外兩個男人住同一間賓館客房的情形并不鮮見,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不妥。畢竟此時的狀況有些特別,兩個陌生的男人,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當(dāng)中。

        其實我的擔(dān)憂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說沒什么不方便,是因為他將木屋給我一個人住。夜里是他的狩獵時間,他要走很遠的路去巡視位于好幾個山頭又同屬于他的陷阱。如果有了獵物,他要把它們先放血然后弄回來,之后還要剝皮和卸肉。所有這些事到天亮就足夠他忙的了,他大多數(shù)時間晝伏夜出,白天才是他睡覺的時間。

        說這些話的時候天色還早,帕亞馬正跪在火塘邊上,大口大口地吹氣,將隨身帶著的火種點燃。他要燉野豬肉。一條豬腿已經(jīng)被卸開入鍋并且加上了水。

        我很想知道火種在他腰間是如何被安置的,我無論如何想不出他怎么解決的隔熱問題,他就不怕被燙著嗎?

        敞口鐵鍋內(nèi)肉湯翻滾,不斷將肉沫推到鍋的周圍。帕亞馬則一直拿著一個大大的勺子往外撇肉沫。我看得很清楚,湯鍋里除了帶骨頭的野豬肉,唯一的作料是一把野生的青花椒外加一把鹽巴。

        我問他為什么說姑娘寨是以后的事。他的回答倒也簡單,就是以后的事。

        我問他,他的女人在哪里,有沒有孩子。他問哪個女人。我似乎明白了,他一定不止一個女人,看來他并沒有和哪一個女人在一起。我于是自作聰明,認定即使有孩子,他也一定不知道孩子是他的還是別人的。我很奇怪現(xiàn)在還會有他這樣的人,看他的裝束,或者跟他聊天,你會覺得他更像一個原始人。

        我當(dāng)然是自作聰明。

        問到父母親的時候我相當(dāng)吃驚。他居然是巫師的兒子!他有三個兄弟和兩個姐妹,他們六個孩子都是同一個母親同一個父親,也就是說他來自一個完整的一夫一妻制家庭。

        我學(xué)過一點人類發(fā)展史,知道一夫一妻制度意味著什么。而且我也知道巫師在許多較小的族群當(dāng)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巫師是智者,巫師與生俱來的使命一是為族人指點迷津,一是引領(lǐng)大家涉難過險抗病救災(zāi)度生赴死。同時我還知道,許多巫師是世襲,是父傳子。也就是說,巫師的兒子有可能也是巫師。

        依照這樣一套邏輯,帕亞馬完全可能成為一個巫師。就是說他是一個智者的坯子,一個可能成為智者的人會是一個原始人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莫非是我的觀察和判斷出了問題?

        帕亞馬給我沏泡的是野茶,野茶樹上采下來的芽葉。相比之下野茶要苦澀很多,而且在連續(xù)喝過多個回合之后,肚子開始嘰里咕嚕地叫起來,聲音之大連我自己也有點給嚇著了。我自小就認為被別人聽到肚子叫是很丟臉的事情,肚子叫就是在告訴別人你餓了。

        我看看手表,四點鐘剛過,離慣常的吃飯時間(七點)還有兩三個小時。我的生物鐘一向很準(zhǔn),一定是臨近或者過了吃飯時間,肚子才會以這種發(fā)聲的方式提出抗議。

        特別丟臉的是,帕亞馬居然聽到了我的肚子叫。

        “這里的茶,力道特別大,是吧?餓了吧?”

        “就是。說餓就餓了。可能也是野豬肉給逗的,肉味太香啦,肚子里的饞蟲給逗出來了。”

        與其尷尬地候著,還不如主動自我解嘲。

        肚子餓了,肉香就顯得格外濃烈。眼見著鍋里的肉慢慢與骨頭脫離,以我的經(jīng)驗,差不多可以吃了。許多經(jīng)驗都是通的,原來這也是帕亞馬他們的經(jīng)驗。他把肉和湯盛在了陶碗里遞給我,也為自己盛上一碗,好像變戲法一樣兩手扣在一起,右手忽然一翻,就有兩個木勺躺在了掌心。我明白這就是他的湯勺了。

        木湯勺明顯是用刀子削出來的,雖然說不上精致,卻也稱手而且實用,個頭比我們個人用的湯勺大一點,又比眾人共用的大湯勺小一點。

        平心而論,野豬肉絕不比艾扎的冬瓜豬好吃。肉質(zhì)比較柴,纖維更粗更松,嚼碎下咽時有渣,所以口感欠佳。我于是每吃下一口便喝一勺湯,目的是讓下咽更順暢一點。我有咽喉敏感的毛病。

        我說:“湯好喝。”

        說實話,湯是不是好喝我根本沒特別留意。我有一點沒話找話。我吃現(xiàn)成的,總覺得只是埋頭吃喝有些不仗義;也在給自己一味喝湯找點理由并且希望主人聽了會開心。

        都是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的小心機。有時我恨自己如此心思縝密如此周全。

        相比之下帕亞馬的吃相反而更平和也更從容不迫。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幕,以獵物為食物,如此而已。沒有誰會對自己每天的例行作為有敏感反應(yīng)。我之所以特別關(guān)注他的吃相,還是因為自己一直沒能真正地放松下來,對我而言畢竟這是個太過特別的境況。雖然內(nèi)心里也許沒什么懼怕,但緊張是一定的,其結(jié)果便是我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帕亞馬。我甚至很欣賞他在吃東西時候的那份淡然。

        我發(fā)誓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出現(xiàn)??墒撬谋砬楹鋈挥辛艘话侔耸茸兓?,像狼犬突然聽到異響那樣,他驟然停止咀嚼,凝神諦聽有一秒鐘之久,將手里的陶碗輕輕放下,轉(zhuǎn)身,躡手躡腳向前走進密林當(dāng)中。

        他一定是聽見了什么我沒聽見的聲音。趁著他離開的當(dāng)口,我捧著手里的陶碗深深含一大口湯水,用力漱一漱口,再將混濁的湯水吐掉。之后又用茶水再漱一次,這才覺得清爽了許多。方才的野豬肉野豬湯令我口鼻混濁不堪,似乎視聽都受了阻礙。兩次漱口之后,我覺得耳清目明。我于是聽到了那個聲音。

        我的第一印象,那也是令帕亞馬突然警覺的聲音。但我馬上意識到不對,因為我此刻已經(jīng)辨別出那個聲音是帕亞馬發(fā)出來的。

        盡管帕亞馬的離開只是瞬間的事,距離不會很長,但是那聲音卻顯得悠遠,而且還帶著些許凄厲,一種悠遠的凄厲。這種聲音令我似曾相識,是什么呢?對了,有點像來自遠處的救火車的警笛聲。那種聲音有一種特別的帶有環(huán)繞效果的氣場,帶著精準(zhǔn)的節(jié)奏,重復(fù),再重復(fù),再重復(fù)……幻覺來了,周圍漸漸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些快速移動的暗暗的影子在眼前閃動,映襯在時而騰起火焰的篝火之上。暗影越聚越多,呈上下翻飛的姿態(tài),那種動勢居然令我覺到了某種舞曲的節(jié)奏,一種前所未見的無聲的音樂在奏響。篝火成了豎琴,火苗的跳蕩儼然是一首有著切分音效果的圓舞曲,無邊的暗影則成了圍繞著火焰翩翩起舞的精靈。

        想象一下吧,巨屏之中,一場盛況空前的舞會,成百上千的舞者在同一曲樂音的引領(lǐng)下舞蹈。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下了靜音鍵,但是一眾舞者卻渾然不覺,仿佛樂音在繼續(xù),舞者以舞蹈繼續(xù)著只有音樂才有的跳蕩的節(jié)奏和變化。這是何等奇妙啊,盛大的然而沒有音樂的林間舞會。

        有一會兒我的靈魂出竅了,我以為那些團狀的暗影是規(guī)模龐大的蝙蝠群,那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飛翔有著它們獨有的節(jié)奏,也許那正是切分音效果的緣由,沒有鷹和燕的那種直線運動,有的只是隨意而任性且連綿不絕的折線。突然的折線切割出美妙的半音。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議。

        剛才那些混沌一片的暗影,雖然飛翔的姿態(tài)依舊,但是每一個個體的面目卻逐漸清晰起來。

        也許是扇動的速度太快,我完全分不清它們有沒有翅膀。但是我看清了它們的顏色,它們是烏云的顏色,白中帶著深重的灰,在跳蕩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最不可思議的,我居然看到了它們的臉。那一張張小臉上的五官竟格外清晰。

        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了,它們絕不是蝙蝠。蝙蝠有著人類非常熟悉的老鼠的臉。那個叫灣格花原的男孩只要看到蝙蝠就會大叫“會飛的老鼠”。

        而它們的臉看上去更像是精巧的滇金絲猴。

        篝火先前起勁地噼里啪啦地炸響,火苗也像有某種推力般的一躥一躥。正是火焰的節(jié)奏猶如音樂那樣躍動,才吸引來那些無法計數(shù)的云朵一般的精靈。隨著燒紅的木炭的一次小小的崩落,火苗再跳閃了一下,驟然熄滅了,只留下大堆暗紅的木炭昭示著它的能量的繼續(xù)。

        精靈們?nèi)鐏頃r一樣突然,倏忽就去了,林間霎時恢復(fù)了原有的靜謐,一場奇異的沒有聲音的音樂盛宴就此謝幕。

        剛才無論帕亞馬和我如何賣力,那一鐵鍋野豬肉仍然剩了大半,而且依舊在鍋中翻滾。明火的消退并未讓熱力減損,可見的變化則是肉和骨頭分離得更加徹底。隱約中我重新有了食欲,我回想起經(jīng)常在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湯鍋翻滾的鏡頭。我欽佩攝影師的卓絕發(fā)現(xiàn)。肉和骨在滾沸的湯水中忽隱忽現(xiàn),那是人類心目中無盡的美好,可以激發(fā)出妙不可言的想象和激動。

        我動手給自己又舀了滿陶碗的脫骨野豬肉。先前的那種不佳的口感似乎全然不見了,夾一大塊帶骨的豬肉入口,輕輕啜兩下便將骨頭剔出吐掉,再大開大合咀嚼上幾個回合,之后愉快地吞下,煞是痛快。一塊;又一塊。可謂大快朵頤。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忽略了帕亞馬的存在?;蛘呖梢哉f,先前我那么在乎的他的一舉一動忽然都失去了意義,我不再關(guān)心他的離開,當(dāng)然更不關(guān)心他去了哪兒去做什么,甚或什么時候才歸來。

        3

        艾扎他們養(yǎng)了兩匹馬,身量不高,也算不上粗壯,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那種本地馬。他與我一人騎一匹,他說他做我的向?qū)?。吃過另外那個叫巖光的傣族工人做的冬瓜豬肉米線,我們就上路了。

        我心里已經(jīng)另有了主意,我不想讓人陪。但我知道,我這會兒不能拂逆艾扎作為主人的美意。我想的是,原始森林里一定無法走馬。我去過海南的原始熱帶雨林,這里與海南島的緯度相近,估計情形應(yīng)該差不了許多。原始熱帶雨林里多是樹與竹共生,其間纏繞著無盡無休的藤類植物。進入雨林后,即使步行也要手腳并用,去清除沿途的種種阻礙,最好是有一柄柴刀開路。到了原始森林之后我就有了最好的借口,讓艾扎和馬回去。

        我已經(jīng)到了完全沒有驚喜的年齡,年輕人喜歡說的那句“太陽每天總是新的”早已不再。每每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里便被沮喪所充滿。

        沒有驚喜,至少還會有意外吧。意外也成了期待。所以我不要人陪,不要人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我按照事先預(yù)想好的,在森林邊緣遣回了艾扎。

        c.

        燉肉吃肉都是在帕亞馬的樹屋下不遠處。

        我沒有料到他會不回來。他是在吃肉的當(dāng)口突然離開的,我以為一點兒耽擱之后他會繼續(xù)他的晚餐,結(jié)果他一去不復(fù)返。在又一次大吃大嚼之后,在苦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終于意識到他今晚不會回來了。我猜也許他已經(jīng)去開始今晚的狩獵計劃。因為一直有所期待,所以我對他的不辭而別有幾分不滿。以我的想法,他無論如何該打一下招呼再走,人之常情嘛。

        當(dāng)然我不在乎剩下我一個人,我其實很喜歡這種身處未知的境況。天已經(jīng)黑透了,篝火的光亮也相當(dāng)暗淡了,能夠幫助我辨明這個世界的輪廓的也只剩了遙遠而又微弱的星光。

        我抬頭看看頭頂上四五米高處的樹屋。以我的目測,它有三米多見方的面積,睡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應(yīng)該很寬敞。我又檢查了一下,那棵大樹至少有兩人合抱那么粗,或者更粗。上下樹屋的木梯很原始,是一根筆直的大腿粗細的原木,被牢牢地固定在大樹樹干的一側(cè)。一段一段的短橫木同樣被牢牢固定在原木上,成為攀爬的階梯。那結(jié)構(gòu)很像一個豐收的“豐”字,只不過不是三橫而是很多橫。我嘗試著向上爬了五六級,橫木被固定得非常結(jié)實。

        這會兒我還不想進樹屋躺下,我覺得還有些準(zhǔn)備要做。比如為篝火添柴便是其中的一項。另一項是清理一下腸胃解大手。最后一項是手提一根近一米的木棒,在周圍巡視一圈。

        這棵樹的樹冠非常大,樹冠之下幾乎見不到別的樹,超出了樹冠的范圍才有那些密密匝匝的叫不出名字的各種植物,包括藤,樹,或者竹。也就是說,樹冠的外圍都是樹林。

        我在心里把樹冠之下的范圍視為自己的領(lǐng)地,以外的樹林則視為異己。我忽然覺得很好笑,我像一只老虎一樣在自己的領(lǐng)地示威巡視,一頭五十八歲的老虎。我說真話,那一刻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就像老虎即使再老也不會有恐懼一樣。這么想著的時候,心里忽然就釋然了。我腳步沉重地完成了整整一圈的巡視,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帕亞馬的木梯,手腳并用,從容而自信地爬上了他的木屋。

        木屋里出乎意料的整潔。有竹席鋪在一角,席上靠墻有一段長短高矮都合適做枕頭的木頭,明顯經(jīng)過了認真磨,不但光滑,而且中間部分有微微的下凹,非常適合頭枕。我意外的發(fā)現(xiàn)房子里居然有兩個高低不一的木擱架,其中小一點也矮一點的木擱架上居然模模糊糊顯出一個雕像的輪廓。我湊到近前,并且伸出手去撫摸,那當(dāng)真是一尊木雕的人像。你能夠想得出,雕像的造型并不精細,如非洲木雕那種有著強烈表現(xiàn)主義風(fēng)格又很寫意的方式。

        是帕亞馬他們的偶像嗎?

        我終于還是躺下來。我曾經(jīng)試圖找一下可以當(dāng)作被子的東西,可是我失敗了。我還記得在艾扎的木樓里那床又柔軟又溫暖的棉被,我有點懷念它。不過好在我穿了全套的沖鋒衣,即使沒被子也應(yīng)該不會很冷。平心而論,那個打磨得很光滑的木枕相當(dāng)愜意,脖頸與頭的連接處剛好與木枕的曲線貼合,非常之舒服。

        穩(wěn)妥地躺下之后,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樹屋里幽暗的環(huán)境。房子的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結(jié)實,框架部分都是由爬梯那么粗的原木組成的,所有接合的部分都用藤條捆扎緊實。腳下頭頂連同四壁都是由厚竹條編織而成,牢固而有彈性。

        屋內(nèi)有大約兩米高,剛好可以讓像帕亞馬和我這樣的大個子男人松松快快地直起腰身。門口在上來方向的右側(cè),以我們慣常的標(biāo)準(zhǔn)顯得有點窄,將將容得下一個人的進出。門的正對面是一個同樣寬窄的窗口,門口沒有門,窗口也沒有窗,門窗只是這個矩形人造箱子的兩個對稱又大小不一的洞口而已。

        一個人在深夜,在大山上的原始森林里,在這樣一個人工編織的如籠子一樣的樹屋中,大睜著眼睛獨自發(fā)呆,相信普天之下就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想象會是怎樣的情形怎樣的心情。

        這是我在南糯山的第二個夜晚了。

        第一個夜晚已經(jīng)與我?guī)资昀锸煜さ那榫炒笙鄰酵チ?,?dāng)時的感受同樣是前所未有的。我說不好那算不算驚喜,我不記得我當(dāng)時有喜悅的心情,但是很受用,非常受用。至少有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就是我暗自慶幸沒跟虛公和默默他們回景洪。雖然那只是一個極短的瞬間,卻被我記住了。

        今晚又不同了,而且是極大的不同。我相信在有生之年我都不會忘了今晚。

        就在幾日之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一個小視頻,是關(guān)于一只受傷的獵豹的一組鏡頭。獵豹被什么硬物給割傷了,美麗的豹皮給豁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肉外翻,讓人看了非常揪心。豹子的眼神透出了憂傷。一下一下舔舐著自己的傷口。鏡頭移開,原來它的對手正是一頭野豬。野豬也受傷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是它的一側(cè)的獠牙被污血染得幾近黑色。正是這獠牙重創(chuàng)了獵豹。

        我的思緒于是轉(zhuǎn)向了篝火上沸騰的鐵鍋,我仿佛看到了向上的蒸汽正托住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烏云,云朵的正中還是那一張精致的有如金絲猴一樣的小臉,我猜那一定就是被帕亞馬殺死的那頭野豬的魂魄。從身量上看,它比重創(chuàng)了獵豹的它那個同類要大,可以想象,它一定比它那個同伴更加兇悍。

        真是有趣,那個有著悍馬一樣身材和馬臉的帕亞馬,不知怎么就變成了獵豹。不變的只是那雙眼睛,既清澈又溫柔。無論怎么變,那還是一雙馬的眼睛。

        回想到那個小視頻,我這才意識到帕亞馬隨時隨地身處于危險之中。我見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殺死了那頭野豬。其實那一刻還有別的可能,就是相反,被殺死的是他而不是野豬,這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果連捕殺機器獵豹都可以被重創(chuàng),又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呢?我為帕亞馬感到慶幸。

        我又知道帕亞馬不是今天逃過了一劫。如果說這一劫是初一,那么十五便會是他的下一個劫。不,沒那么大的間隔,半個月太奢侈了!白天剛剛遭遇野豬,又連夜去涉險,他的每一個陷阱都可能會是他的一個劫。他根本不知道陷阱里是不是有獵物,或者有什么獵物,是一頭熊,一只花豹,還是黃羊和鹿?狩獵是他的生計,是他的生活,是他的命,他命該如此。沒人能夠計算這個劫與下一個劫的周期,也許他連續(xù)十天二十天一無所獲,也許一天里有不止一個獵物撞上他的箭鏃撞進他的陷阱。

        在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滿載而歸雖然是一個獵手的幸運,但同時也是他的一個劫,大劫小劫只能聽天由命。寫了幾十年小說,所以我深知人稱是可以變換的,而且經(jīng)??梢阅孓D(zhuǎn)。比如剛剛說的都是他,如果把他換成我,情形又會是怎樣呢?

        南糯山地處邊陲,我此刻又在大山之上?;氐絼偛诺脑O(shè)問,回到當(dāng)下的處境,被擔(dān)心的那個人完全可能是我,誰能保證這樣的一個夜晚不會就是我的劫呢?如果天亮的時候我安然無恙,像每天一樣從睡夢里醒來爬下樹屋;剛好帕亞馬正扛著一只已經(jīng)被縛住四蹄的黃羊回來,我不知道是我該為他慶幸,還是帕亞馬為我慶幸。

        走進原始森林的時候,我期待的是意外。而這一刻我仰面朝天躺在樹屋里,期待的卻是不要出任何意外,期待太陽像以往所有的日子那樣如期從東方的地平線爬上來。我覺得這個晚上是無法入睡了。

        其實不睡也沒什么不好,就像這長長的一輩子的每一天一樣,多睡幾個小時這一天就少活了幾個小時,少睡甚至沒睡,這一天的生命就多了幾個小時的扎扎實實的內(nèi)容。我不能夠設(shè)想以后的日子里還會有這樣的機遇,即使有,我也不愿意讓如此寶貴的時間在睡眠中悄悄溜走。

        我以為自己沒有睡意,倦意卻悄悄地襲來,在不知不覺中將我整個人籠蓋了。我不記得我的眼睛是合上的還是睜開的,有一點可以肯定,我的意識已經(jīng)慢慢進入到麻痹狀態(tài)。盡管即將發(fā)生的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沒有精力做出任何反應(yīng),聽任一切按著它自身的次序發(fā)生和發(fā)展。

        比如那兩只公猴的到來。它們在我的窗口竊竊私語,還一再朝窗子里探頭探腦,似乎在窺探我的什么隱私。我以一動不動與它們對峙,似乎在與它們比耐心。結(jié)果是我比它們更有耐心,所以在悄聲細語地商量了一番對策之后,它們撤了。我猜,一定是我讓它們覺得無趣,我是一個不好玩的人,于是它們丟下一句話就離開了——懶得理你。

        比如那只長尾巴松鼠用兩只前爪抱緊一顆已經(jīng)剝?nèi)チ嗣虤さ囊鞍謇?,小心翼翼地從門口進來。它馬上發(fā)現(xiàn)房里多了個不速之客,它知道我不是帕亞馬。它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判斷,盡管不是帕亞馬,這個陌生客也不是會給它帶來危險的人。這個房子原本是它的食物儲藏間,它在房子的另一個角落里已經(jīng)收集了兩顆核桃七顆松果和五顆野板栗。它知道這里的主人是帕亞馬,帕亞馬也早就認可了它來這里儲藏它的那些美味,認可了它這個鄰居和臨時的房客。我堂而皇之地睡在這里,也就意味著我是帕亞馬的朋友;既然是帕亞馬的朋友,也一定會與它這個帕亞馬的鄰居和平相處。這個長尾巴松鼠真是個聰明的小家伙。

        再比如,不,不能再比如下去,因為這一次我必得做出反應(yīng),我必得從麻痹中走出來,因為這一次來的是帕亞馬。沒錯,是帕亞馬回來了。天還沒亮呢。

        d.

        天哪,帕亞馬渾身是血!

        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他被猛獸襲擊了。這正是瞌睡之前我的一份擔(dān)憂。沒有誰可以永遠戰(zhàn)無不勝,即使是像馬一樣強壯的帕亞馬也不可以。

        不是。事實是他剛剛遭遇了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這個詞是帕亞馬自己說出來的,我不懂為什么他會說到這樣一個標(biāo)示著人類集體行為的詞匯。我想起了大概二十年以前,有一本小說的標(biāo)題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作家為了博眼球可以聳人聽聞一下。小說沒讀過,但我想象那個戰(zhàn)爭的含義不會超過戰(zhàn)斗這個詞的意味。然而帕亞馬說的一點不含糊,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

        (當(dāng)時我完全沒想到的是帕亞馬自始至終都在說漢語普通話。而依我的觀察,他的生活里幾乎沒有漢人,沒有漢人的社會,甚至可能連他的同族尼人也少之又少。那么他的漢語普通話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說:“和誰的戰(zhàn)爭呢?”

        他說:“和巖英雄。我們打了七十年了?!?/p>

        我的眼球差一點從眼眶里掉出來。

        我不得不問:“打住。我想問一下,你幾歲?”

        帕亞馬說:“六百三十五歲?!?/p>

        “六百是什么意思?”

        我想問的是,他說的“六百”也許不是數(shù)字,是別的。說他三十五歲,我沒有疑問,我猜他的年齡在三十四十之間。

        他伸出滿是血污的兩手,我馬上斷定他是左撇子,因為他先用左手示意。拇指一伸,“一百”,食指一伸,“二百”,中指一伸,“三百”,無名指一伸,“四百”,小指一伸,“五百”;然后是右手,小指一伸,“六百”。

        他明明確確告訴我,他的年齡是六百、三十、五。奶奶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追上彭祖了!

        我說:“那么巖英雄又是誰?”

        “對手啊。我們七十年里一直是對手?!?/p>

        “是傣族吧?我聽說傣族的男人都姓巖,是嗎?”

        “應(yīng)該是吧。我和他從來沒說過這個。”

        “我看你流了不少血,要緊嗎?快包扎一下吧?!?/p>

        “沒事的,流了血可以再生出來。我知道沒有大傷,不然也就回不來了?!?/p>

        他有自己的草藥。云南是草藥的故鄉(xiāng),有中國品種最多最齊全的藥用植物系統(tǒng)。這里的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草藥傳統(tǒng),這個我早有耳聞。

        他的傷不可謂不重。大臂,小臂,肩膀,胸膛,都有刀口。最長的一處在左肩頭,有一支煙那么長。有趣的是,那么寬闊的背部竟沒有一處刀傷。

        依照他的吩咐,我將一種草葉的汁水?dāng)D壓出來,滴在他的傷口處。我猜效果大概相當(dāng)于酒精或者碘伏,估計是消毒的作用。肩頭的刀口不算深,按照我的經(jīng)驗,可以縫合以便于愈合,同時也會讓疤痕不太顯眼??墒沁@里根本沒有縫合傷口的材料和條件。

        我把我的擔(dān)憂告訴他,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經(jīng)過仔細檢查之后,我可以斷定他正如自己所說的,沒有大傷。無大傷便無大礙。我喜歡他的說法,流了血可以再生出來,這才是男人該說的話。

        我說:“可是為什么呢?你們的戰(zhàn)爭因為什么?”

        他說:“他們太壞了!”

        “怎么壞?”

        “到墳山砍樹?!?/p>

        “墳山是什么?”

        “我們的墳山。祖先安息的地方?!?/p>

        我懂了,他說的是墓地,是他族人的墓地。我知道尼人實行土葬。砍伐墓地中的林木,無論如何都是嚴重的冒犯。在地球上的任何種族之間,類似的冒犯都是不可原諒也不能容忍的。他說是戰(zhàn)爭,那就是戰(zhàn)爭,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年復(fù)一年,綿延數(shù)十年之久。

        我還是奇怪:“他是一個人嗎,這個巖英雄?”

        “他有他的族人。他還有他的田鼠,他的牛,他的羊,他的雞,他的狗,他們的一切?!?/p>

        “你一個人面對他們?nèi)w?”

        “我不是一個人。我們也是全體。”

        我的頭一下大了,莫非他說的是一場全方位的戰(zhàn)爭?人對人,畜對畜,獸對獸?不對,山上的尼人很少養(yǎng)家禽家畜,但是山上的獸肯定比山下的要多?;蛟S對壘的雙方并非同類對同類,或許這原本就是一場全面對壘的混戰(zhàn),人與獸與畜攪成一團亂麻。

        我知道西雙版納這里最大的民族是傣族。傣族多半世居在壩子(小塊的平原地區(qū))里,以農(nóng)耕為主。其他民族多半散居在山上,拉祜族,布朗族,佤族,傈僳族,其中以哈尼族人數(shù)最多,農(nóng)耕只是他們生計的輔助,收入來源主要是茶。這種格局是歷史遺存。

        我說:“你說他們砍樹是七十年前的事嗎?”

        帕亞馬說:“他們一直都在砍。他們仗著人多。”

        “你是說他們明明知道那是你們祖先的樹,可是他們仗著人多每年都來砍?”

        “也不是??硺涠际峭抵常l也不會明目張膽去冒犯別人的祖先。可是總有人會偷著砍樹。”

        “你是說七十年之前你和巖英雄結(jié)下的梁子,可是這些年里偷著砍樹的并不是巖英雄?”

        “不是他??墒撬麜樗麄兂鲱^?!?/p>

        “就像你,你會為你們出頭一樣?”

        這一次我終于說對了。

        我于是再接再厲:“那今晚呢?”

        “白天我發(fā)現(xiàn)祖宗樹被人砍了?!?/p>

        “祖宗樹?”

        “墳山上最大最古老的那棵樹。樹太大了,砍樹的沒辦法一下子把樹弄下山。我猜他們會晚上動手,就在方便下山的半路下了獸夾。”

        “獸夾?捕野獸的夾子?”

        “其實無論什么野獸它都捕不到,它們眼尖,還有好使的鼻子。除非它們逃命,逃命的時候會不小心。用它對付人比對付野獸更有效?!?/p>

        “可是你怎么知道夾住了人呢?我沒聽到什么特別的聲音。你在吃東西,你聽到什么了?”

        “不是聽到。我知道獸夾被碰到了。給獸夾咬住了就一定有一條腿斷了,它會把骨頭咬斷?!?/p>

        “于是你知道有人在動手弄你們的祖宗樹下山,你就過去了是嗎?”

        “誰也別想!誰動了祖宗樹,誰就得死?!?/p>

        “是你說的巖英雄嗎?”

        “巖英雄早不在了?!?/p>

        “死了?”

        帕亞馬搖頭:“已經(jīng)有幾年沒見到他人了?!?/p>

        我追問:“可你還是說巖英雄是對手?!?/p>

        “一朝是對手,就永遠是對手?!?/p>

        “他有幾年不露面,他已經(jīng)不是你的對手了??匙孀跇涞囊欢碛衅淙耍莻€人才是你現(xiàn)在的對手。”

        帕亞馬依舊搖頭:“這個你不懂。而且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代替巖英雄。他們不是孬種,沒人站出來是因為沒新的頭領(lǐng)。如果有了,他一定會站出來?!?/p>

        “今晚他們來了多少人?”

        “不少。人都在林子里,天也黑,看不清有多少人。祖宗樹那么大,人少了弄不動。他們還有狗?!?/p>

        “今晚你這邊只有你一個?”

        “沒別的族人??墒俏矣凶嫦葞兔Γ瑝炆嚼镉心敲炊嘧嫦?,他們不會不管我?!?/p>

        “狗很多嗎?”

        “不少。我只聽到它們叫得很兇,是祖先他們追那些狗。那些家伙只會亂叫,一打就跑掉了。不好對付的還是那些人?!?/p>

        “你們的墳山很遠吧?!?/p>

        “很遠,要翻過兩道山梁。”

        “怪不得,我在這邊一點聽不到狗吠聲。你看到有人腿被夾斷了嗎?”

        他搖頭:“他們會把受傷的人先抬下去?!?/p>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開口了。

        “他們,我是想問,他們有人,死,死了嗎?”

        其實我想問的是,他是不是殺死了對手中的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但是這種話問不出口,所以就變成了這種支離破碎的問題。

        他說:“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有人倒下了,而且倒下的不止一個?;钪€是死了,看他自己的命吧??匙孀跇涞娜嗽撍?,要把祖宗樹偷走的人該死。為了保護祖宗樹,我們的人會死,也許死的人當(dāng)中有我,都是命。人扛不過命?!?/p>

        我說:“我的家鄉(xiāng)也有差不多的話,人拗不過命。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

        天下的理是一樣的。

        我又說:“我知道,他們被你打敗了,被你趕下山了。盡管你是一個人。”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一直向前的。如果你被他們打敗,逃跑的人會是你,你的背上一定會有傷。可是你沒有。”

        打從回來以后,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他說:“他們敗了,逃跑的是他們?!?/p>

        4

        我其實很擔(dān)心我會找不到回艾扎茶廠的路。是我多慮了。上山的路也許不止一條,上山的時候那些岔路會讓你猶豫不決。可是到了山上你會發(fā)現(xiàn),多條路最終會重新交會到一起。下山的路也是同樣的道理。

        來時和艾扎一起騎馬,我記得很清楚是一路上山,沿途全是茶林。也就是說,原始森林是在茶林之上。所以要走出原始森林最好的方法是向下,盡量往山下去,一定會走出森林進入茶林。而茶林里總會有路,向下的路就一定會通到艾扎的茶廠,通向姑娘寨。

        正是這樣的理念將我?guī)Щ夭鑿S。

        上來的時候因為充滿期待,所以覺不到時間和距離??墒窍律讲煌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深入到原始森林中很遠很高的地方。而且從原始森林邊緣到茶廠的位置,也是一段很長的路,起碼有三公里多。我沒走冤枉路。

        我離開的時候帕亞馬還在睡。我是熱了野豬肉吃飽喝足之后才上路的,到茶廠已經(jīng)過了中午飯的時間。

        頭一天早上我把手機放在隨身的小挎包里,把小挎包留在茶廠我住的房里。因為前一天我已經(jīng)嘗試過,山上完全沒有信號,手機無異于一塊廢鐵。

        無法聯(lián)絡(luò)讓艾扎擔(dān)心了。

        他說:“我昨晚帶上巖叫、巖光,在你進林子的地方等了你好久。我們?nèi)齻€扯著嗓子喊你,直到天黑了下了雨才死了心回來?!?/p>

        我笑了:“死了心,你當(dāng)我死了?”

        他說:“是死了找到你的心。夜里在大山上找一個人,跟在海里找一根針也差不多。我心里很糾結(jié),不知道該怎么向默默他們交代。好在我這里手機沒信號,默默找不到我,我也有不給他打電話的借口。這樣也給了我等你和再去找你的時間。你再不回來,我們又要出發(fā)去找你了?!?/p>

        我說:“有剩飯嗎?”

        “菜和飯都給你留著。餓壞了吧?”

        “沒想到我去了那么遠的地方。昨晚吃的野豬肉,吃得飽飽的。今早動身以前又吃了一頓,可是這會兒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p>

        “你什么時候出門的?”

        “天亮沒多久就動身了?!?/p>

        “那么遠,你走到哪兒去了?”

        “我怎么知道。在林子里根本就看不到十步以外。走到哪兒了,在什么位置,一概稀里糊涂。我心里就一個主意,下山,下山就能出老林子,就能見到茶園,就一定能找到你茶廠?!?/p>

        艾扎端上了一直熱在鍋里的菜肴。我馬上開始了大吃大嚼。

        艾扎說:“你真是神了,進了深山老林居然有野豬肉吃。是燒烤還是清燉?”

        “清燉?!?/p>

        艾扎說:“上面的那一大片林子沒有一戶人家,你不想說說是誰燉了野豬肉請你吃嗎?”

        他的問話讓我遲疑了。如果他不問,也許我會主動問他,問話的人該是我,我有一肚子的問題。

        都是尼人,可是我怎么覺得帕亞馬和艾扎根本就是不同時代的人呢?如果我如實告訴艾扎關(guān)于帕亞馬的一切,艾扎會信嗎?我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一定以為我在編瞎話,我是職業(yè)小說家,編瞎話是職業(yè)小說家吃飯的手藝,所謂的虛構(gòu)和杜撰。那樣的話,我還要實話實說嗎?畢竟艾扎只是新朋友,我不想讓新朋友在認識之初就認定,我是個編瞎話的家伙。

        我于是說:“說吃野豬肉是不是很吊你的胃口?”

        艾扎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就知道你在編瞎話?!?/p>

        金勺子

        1

        再見到帕亞馬是一年半之后了。

        當(dāng)時正值2013年的雨季。西雙版納這里的雨季持續(xù)四個多月,從五月末六月初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九月里的某一段時間。見他是八月還是九月,我記得不是很確切了。套用歌詞的方式說,大約在雨季。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山了。我說的上山是指我把上海的家搬到了南糯山上。我暫時寄住在艾扎茶廠下面那片已經(jīng)被廢棄的小學(xué)校的二樓上。說搬家,是連人帶家包括全部家具,那是滿滿的一大廂車。廂車足足八米長,當(dāng)然其中主要的東西是家具,我不能把我的家人也放在廂車里。我們一家三口開小車緊隨在廂車后面,一路兩千多公里,不可謂不辛苦。

        一家三口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意思。你沒聽錯,我和我老婆孩子都成了南糯山的山民,現(xiàn)在是,以后仍然會是,一直都是。

        虛公和我一樣,只不過他還住在景洪。他和我是同一天同時加入到姑娘寨村民當(dāng)中的,我們兩家合伙殺的豬,和寨子里的鄉(xiāng)親一道完成我們的入寨儀式。虛公暫時還沒有具體的上山日程,他只是大體地說明年,2011年說明年,2012年說明年,到了今年還說明年。明年復(fù)明年,明年何其多。我生待明年,明年成蹉跎。

        我和虛公都算是已經(jīng)在南糯山落腳。

        我選的地方在剛進寨子的那一段,在鄉(xiāng)路的右手(上)邊,離小學(xué)校四五百米的距離,算是寨子的中段。

        虛公家就在學(xué)校向下一點。這里是整個南糯山視線最為開闊的部分,背靠南糯山主峰,面前是南糯山主溝,舉目遠眺凡數(shù)十公里,左右兩翼是比較對稱的兩道向下的山梁,景觀極為遼遠壯闊。

        虛公比我早到一年,運氣比我好了豈止十倍。有許多老話都在說我倆的情形,有道是“先下手為強”,歌詞里說“他比你先到”,俗諺叫“一招先吃遍天”,諸如此類的。

        我倆之間的微小不同則是我直接住到了山上,且已經(jīng)開始了家園的建造。而虛公還有待明年。

        李亞偉和默默又上山了。他倆每年都會上山小聚一次兩次,他們在景洪都有自己的冬季工作室。這次雨季過來純屬偶然。兩位大詩人落腳西雙版納,該是西雙版納的一大幸事。連同虛公他們幾位已經(jīng)在西雙版納的詩壇悍將一起,西雙版納已經(jīng)是名符其實的詩的勝地了。

        喝酒還是在艾扎那兒。我是個酒白癡(不是酒癡),對我而言所有的白酒只是一個辣。所以好酒之徒跟我吃飯沒勁。艾扎自己便是地道的酒中仙。

        我深知自己在酒桌上會掃大家的興致,于是自告奮勇要出節(jié)目。唱,我不行。就誦詩吧,我喜歡的詩。

        中文系

        中文系是一條灑滿誘餌的大河

        淺灘邊,一個教授和一群講師正在撒網(wǎng)

        網(wǎng)住的魚兒

        上岸就當(dāng)助教,然后

        當(dāng)屈原的秘書,當(dāng)李白的隨從

        當(dāng)兒童們的故事大王,然后,再去撒網(wǎng)

        有時,一個樹樁般的老太婆

        來到河埠頭——魯迅的洗手處

        攪起些早已沉滯的肥皂泡

        讓孩子們吃下。一個老頭

        在講桌上爆炒野草的時候

        放些失效的味精

        這些要吃透《野草》的人

        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

        在河的上游,孔子仍在垂釣

        一些教授用成綹的胡須當(dāng)釣線

        以孔子的名義放排鉤釣無數(shù)的人

        當(dāng)鐘聲敲響教室的階梯

        階梯和窗格蕩起夕陽的水波

        一尾戴眼鏡的小魚還在獨自咬鉤

        當(dāng)一個大詩人率領(lǐng)一伙小詩人在古代寫詩

        寫王維寫過的那塊石頭

        一些蠢鯽魚或一條傻白鰱

        就可能在期末漁汛的尾聲

        挨一記考試的耳光飛跌出門外

        我的非凡的記憶力受到默默的激賞。

        默默說:“我連自己的詩也背不了這么長?!?/p>

        我說:“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當(dāng)年整本三百多頁的《郭小川詩選》,我能從頭到尾一字不落。”

        艾扎說:“真是很棒,誰的詩啊?”

        我說:“還能是誰的詩?”

        默默說:“艾扎連《中文系》是誰的詩都不知道,白活了?!?/p>

        艾扎試探著:“是亞偉的?”

        李亞偉抱拳:“大兄如此抬愛,慚愧慚愧?!?/p>

        我說:“我一直是你粉絲,你不會不知道吧。”

        “豈敢。這么說折煞兄弟了?!?/p>

        默默說:“亞偉的粉絲分兩撥,中文系出身的都是《中文系》的死忠粉,所有那些不是中文系出來的都迷《豪豬的詩篇》?!?/p>

        李亞偉說:“艾扎說你上一次進原始森林失蹤了一天一夜,怎么回事???”

        艾扎說:“你還說你在林子里吃的野豬肉,后來又說是故意吊我胃口。我怎么想怎么不對,吊我胃口為什么不說別的?還有,在老林子里過夜你住哪呢?我心里一直解不開這個結(jié)?!?/p>

        “哪有什么結(jié)。山上又不冷,哪里不能住?該誰出節(jié)目了?”

        我忙著打馬虎眼把話題岔過去。

        李亞偉舊話重提,讓我忽然意識到關(guān)于帕亞馬的事情被我擱置了。當(dāng)年離開帕亞馬的那一刻,我曾經(jīng)非常清晰地想過,我還會再來,我和帕亞馬之間的故事一定還沒有結(jié)束。可是上山這么久,我居然一直沒有動過再去會會帕亞馬的念頭。

        就是那一刻,我打定主意,再去會會這個帕亞馬。不過這一次我不想張揚,我決定自己走一遭,不讓朋友們,包括艾扎在內(nèi)的所有朋友知道。

        a.

        說來奇怪不奇怪,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再見到帕亞馬。怎么可能呢?用艾扎的話說,在偌大的原始森林找一個人,等同于在大海里撈針。艾扎找不到我,我又憑什么認定我會找到帕亞馬呢?

        我就是能找到。雖然我沒這么說,但我心底里認定我去找他的時候,他一定也在他的地方等我,就像我們事先已經(jīng)約好了一樣。我甚至連試圖尋找一下當(dāng)年艾扎送我到老林子邊那個地方的念頭也沒動一下。我走的肯定不是原來的那條路,我憑目測抄了一條離原始森林最近的路線直奔過去。進了老林子也仍然秉持走直線的理念,盡量一路向前和向上,仿佛很清楚目的地就在前面。我就用這樣的方式抵達了樹屋。

        或者就是人們偶爾會說的“有如神助”吧。

        這次我先爬進樹屋,我要確認這還是不是他的家。即使是簡陋的林間小屋,你還是一眼可以辨別出現(xiàn)下它住人了沒有。他在,我有絕對的把握他在。所有的細節(jié)都表明了他還在。木屋里沒有可坐的東西,板凳或者椅子,我要等他回來只有先出來下去。

        我這才注意到,樹下十步開外的那個火塘是冷的。在我的記憶里,尼人的火塘是不熄火的,莫非……不對,我回想起上一次他也是用他腰間那個火種將火塘點燃的。我特別記住了他撅著屁股吹火的情形,因為那會兒那片蓋住屁股的大葉子偏到了一邊,他的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那情形相當(dāng)滑稽。

        現(xiàn)在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就地等他回來;一個是留下我來過的記號自己出去,讓他回來后就地等我。

        我選擇了后者。不管我朝向哪個方位,對我而言都是額外的收獲,我不知道我會見到什么甚或發(fā)現(xiàn)什么,不管那是什么都是我的收獲。就地傻等顯然不可取,他回來得早還好,回來晚的話,我收獲的只能是百無聊賴;更糟的是他今晚也許不回來,如果那樣我就成了百分之二百的像天那么大的大傻瓜。

        我這會兒心里挺有成就感,畢竟沒走一點冤枉路就到達了目的地,這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這第一步給了我信心。我自想走出去一定不會白白出去,一定會有所收獲,也許會再一次和帕亞馬在陌生的林中遇見。就像上一次一樣。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忽然又有了上一次那種老虎的自我感覺。我又一次把樹冠之下的偌大空地當(dāng)成了自己的領(lǐng)地。所以我才會有“走出去”的想法,走出自己的領(lǐng)地。我想我回來那一刻,一定會體會到“回來”的特殊感受。

        我這頭老虎真是可憐,領(lǐng)地僅僅是一棵樹的樹冠之下,再大的一棵樹總歸只是一棵樹而已。我是個東北佬,東北佬經(jīng)常被南方佬叫作東北虎。我知道一只東北虎的領(lǐng)地總有方圓百里。怎么東北虎上了南糯山,比一只長尾巴松鼠也不如了?

        不是我著意做這種太過懸殊的比附,實在是剛好有一只長尾巴松鼠像是知道我要走出去,專門在前面為我?guī)?。就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它選擇的方向與我來時的方向一致,也是向上。

        有人帶路再愜意不過了,這樣你就可以不必為選擇道路費心。其實在沒路的老林子里,選擇道路當(dāng)真是很費心的一件事。現(xiàn)在我連這也省了。我就跟在它后面亦步亦趨。我這個職業(yè)有個壞毛病,就是隨時隨地給眼睛看到的任意誰起名字。我給這個長尾巴松鼠起的名字是黑象。它本就長得黑黢黢的,而且個頭那么大(軀干大概有中指那么長),黑象絕對是個恰如其分的好名字。

        我猜黑象已經(jīng)丈量了我的身量多高多寬,所以它選擇的路剛好可以容得下我這個大塊頭的通過??瓷先ッ苊茉言训脑忌郑尤粫羞@樣一條讓我毫無阻礙就能通過的密道,我心里暗暗稱奇。我心里在想,黑象知道我要去哪里嗎,知道我要做什么嗎?

        黑象說:“不是去找帕亞馬嗎?”

        我說:“好像你什么都知道?!?/p>

        黑象說:“別夸我,我沒那么聰明。”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帕亞馬?”

        “不是我知道,帕亞馬要我來帶你。”

        “帕亞馬要你來帶我??”

        一定是我的聲音讓它覺到了疑問,它站下,回過頭與我面對面。

        它說:“你為什么那么問?是我的話有問題嗎?”

        我說:“可是帕亞馬怎么知道我在他家里?”

        “你的問題帕亞馬知道,可是我不知道?!?/p>

        “這個帕亞馬什么都知道嗎?”

        “我不知道帕亞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他沒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只知道他讓我做什么。他還告訴我該怎么做。我們都聽帕亞馬的。”

        “我們?你說的我們還有誰?”

        “我們?nèi)w啊?!?/p>

        “我們?nèi)w都有誰?”

        “南糯山所有的人。”

        天哪,它居然把自己稱作是人!它是一個鼠仙嗎?不行,說鼠仙太難聽了,說松仙吧。狐仙可以變美女,你也可以變成一個美女嗎?我沒問它,我只是心里這么想??墒恰?/p>

        它居然回答了:“你的美女指的是什么?”

        “是美麗的女孩子啊?!?/p>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美麗,我就是個女孩子?!?/p>

        我無語了。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換了誰都一定會蒙頭。雖然寫過一本童話書,但我還是不能相信我自己一頭撞進了童話里。一只小松鼠居然用人話告訴我它就是一個女孩子,我是不是活見鬼了。

        而且兩個回合下來,我已經(jīng)知道我心里任何與它相關(guān)的念頭,它都聽得到,并且一定會做出反應(yīng)。我于是強制自己不動任何關(guān)于黑象的念頭。所有能猜透人心思的東西都會把人嚇到,一只小松鼠也不例外。黑象發(fā)現(xiàn)我再沒有新的問題問它,又重新開始了它帶路的使命。我們依舊一前一后,間隔兩三步距離。

        既然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只要不動關(guān)于它的念頭,它就不會來煩我,我于是把念頭轉(zhuǎn)向帕亞馬。它說它聽帕亞馬的,它們都聽帕亞馬的,我何不讓它說說帕亞馬呢?黑象不是個有心機的家伙,這一點我有十二分把握。而且它還是個直來直去的家伙,心里沒死角。

        我說:“帕亞馬為什么自己不來?”

        黑象說:“你總是拿他的問題來問我。問他呀?!?/p>

        我說:“他不在這兒。我很奇怪他自己不來讓你來。我又沒法問他本人?!?/p>

        黑象沒做聲。我轉(zhuǎn)而一想,剛才我只是說話,并沒有提任何問題。沒提問題當(dāng)然也就沒有回答。我決定換一種方式。畢竟前路還有多長是個未知數(shù),也許很長,很長很長。我不能將如此寶貴的機會放棄。

        “你們平時都做些什么?”

        “平時每個人都做自己的事?!?/p>

        得,等于沒問。它又一次自稱是人。

        “平時吃飯的時候吃什么呢?”

        “松果,野板栗,核桃,還有別的?!?/p>

        又等于沒問。它的回答上一次在木屋里都有了。我發(fā)現(xiàn)它對自己有一個非常嚴格的限定,它只說它自己,絕對不涉及它先前說的“我們”的“們”所包含的其他成員。它口齒非常之清楚,沒有一句口頭語的贅詞。我猜它們一定有一個功底深厚而且非常嚴厲的語文老師。它的每一句話都極其嚴謹,多一字即多,少一字即少,沒有嚴師的訓(xùn)練絕達不到如此水平。

        這是一個完全不露破綻的小家伙,我無計可施了。

        我忽然又想到帕亞馬會說我們的話,黑象也會。那么是不是這里所有其他的生靈都會呢?我早沒想到這一點(其實是我早沒發(fā)現(xiàn)別的生靈會說話),如果早想到了(怎么可能呢?絕無任何可能),我上一次就該嘗試著跟那些有著金絲猴一般精巧五官的云朵們聊上一聊。我不知道我跟它們(那些云朵)是不是還有緣分,我更愿意把它們想象成帕亞馬他們的祖先的魂魄(想象只是想象而已,絕不能夠等同于事實)。

        我終于從內(nèi)心認可了帕亞馬的世界。無論是他本人(以一己之力擊敗一眾對手)還是他們的“們”所包含的其他成員,“他們”都讓我刮目相看。

        一路上它偶爾會停下來,將沿途見到的堅果做一個記號。我能夠想象,日后它會循著這些記號將堅果收集起來,或者放回帕亞馬的樹屋,或者放到別的可以儲存食物的處所。真是奇了怪了,我憑什么又自作主張,認定它就是那天晚上的那只長尾巴松鼠呢?在我眼里它們長得一般無二,以我的眼力根本分不出它們誰是誰。既然連我的心事它都猜得到,又在試探的那兩個回合里一再敗北,我放棄了從它這里套話的企圖。就跟它聊聊天吧,不必再作他想。

        “黑象,你們松鼠是自己住還是跟家人住一起?”

        “跟家人住一起啊。你們不是也跟家人住一起嗎?我們和你們其實沒很大分別。”

        “可是你們住在樹上,我們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帕亞馬也住在樹上啊。”

        我本想說,它們是素食動物,而我們是雜食動物,我們還吃肉。后來想想,也有的人只吃素不吃肉。按照《創(chuàng)世紀》的說法,上帝并未叫人吃肉,上帝規(guī)定人類的食物只有植物的果實和植物本身。它不說,我不會想到,它們(動物)與我們(人)當(dāng)真沒有很大分別。不然那個叫達爾文的家伙,也不會愚蠢到如此地步,不會以為人是猴子(在我眼里所有猿和猴都是一路貨色)變的(他把這個單音詞說成了另一個雙音詞:進化)。誰說人是猴子變的,他自己才是猴子變的!為什么一定是由什么東西變過來的?為什么人和動物不能是自己本來的樣子?這個可惡的家伙,他的這些胡說八道把這個世界弄得亂七八糟的。

        既然黑象那么厲害,我何不聽聽它是怎么說的?

        我說:“在你看,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樣呢?”

        它說:“每個人都不一樣啊?!?/p>

        “你為什么會說自己是人呢?”

        “我們說你們的話,你們是人啊。”

        “如果說你們的話呢?同樣的意思你怎么說?”

        “我會說,每個松鼠都不一樣啊?!?/p>

        “如果是猴子說猴子的話,該怎么說呢?”

        “每個猴子都不一樣啊。道理總是一樣的。”

        關(guān)鍵就在這里!猿說猿的話,也一定不能夠說“每個人都一樣”。猿就是猿,正如人就是人,也如松鼠就是松鼠。這個該死的達爾文,偷換概念的家伙。無論如何我想不到,如此艱深的命題,小小的松鼠居然如此輕易地就破解了。

        我小時候就聽過這樣一個童話。在鸚鵡比武大會上,來自各地的巧舌如簧的鸚鵡們比誰更聰明。獲得冠軍的那個鸚鵡說的是:天哪,哪來的這么多的鸚鵡!之所以說它聰明,因為它說的不是鸚鵡的話,是別的鸚鵡想不到也說不出來的話。它的主人利用它天生的學(xué)舌本領(lǐng),讓它超越了它的同類,作祟的是它的主人。也如達爾文在背后作祟,將自己的祖先帽子戴到了猴子(類人猿)的頭上。

        我突然襲擊:“你們松鼠是什么變的?”

        “我不是什么變的,我就是自己本來的樣子?!?/p>

        這是最為精準(zhǔn)的答案。

        b.

        到了。

        我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帕亞馬,我看到的是房子,是一幢坐落在地面上的小巧的木屋。我相信它一定是帕亞馬的新房子,不會是別人的。原因在于是黑象帶我來到這個地方的,它帶我見帕亞馬,它說是帕亞馬派它來給我?guī)返摹?/p>

        帕亞馬既然知道我的到來,又不在原來的家里等我,還專門派人帶路過來,我就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蓋房子當(dāng)然是極其重要的事情。人做事總要分輕重緩急,尤其那些有頭腦的人做事。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房子有門的那一面。地上的房子與樹上的房子有所不同,首先不同的便是有門,不只是僅有門洞而已。

        我可以斷定他就在門內(nèi),因為我看到正有細弱的煙縷從墻上和門上的縫隙中悄然滲出。

        想想也是,樹屋有沒有門窗并不要緊,因為不會有不速之客長驅(qū)直入,它或他要先爬上梯子才行,除了鳥。地上的房子不同,必得要防范任一不速之客。我拉開門,同時看到了同樣與門相對的窗。帕亞馬正在安裝窗,他的腰間的火種依舊以藍色的煙縷昭示著它的存在。我的到來對他似乎不是重逢,更像是我一直就在這里與他一道造房子。

        帕亞馬說:“幫我扶一下?!?/p>

        我說:“怎么扶?”

        他說:“窗和窗口上下對齊?!?/p>

        他說的窗,是已經(jīng)由竹條編織完成的花式矩形片板,經(jīng)線緯線之間有諸多不大的方形空洞,整個片板與窗口的面積幾乎完全一樣。他讓我對齊,然后他將細細的經(jīng)過浸泡處理的藤條分三段綁緊在窗口一側(cè)。我看得很明白,三處藤條的作用相當(dāng)于三個合頁,以便于窗的開和關(guān)。他還在窗的另一側(cè)設(shè)置了相當(dāng)于釕铞的藤制搭扣,一個如木制彈弓形狀的樹丫便可以將搭扣從里面鎖上。聰明絕頂?shù)臋C關(guān)。

        回頭看看,門也是以同樣方式解決的開合、并從里面的閉鎖問題。只不過門扇上的孔洞要更小,因而也更結(jié)實一些,透光明顯不如窗。

        我說:“那邊的樹屋不住了?”

        他說:“沒有啊?!?/p>

        “我以為你要搬到這邊來住?!?/p>

        “都是我的家,住在哪里都可以。”

        “都是?你是說除了這里和那里,還有別的家?”

        “為什么你會覺得奇怪?很奇怪嗎?”

        想想也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覺得奇怪。我們也有不同的家,上海的,??诘模媚镎?,甚至遙遠的錦州的(我父母的家。愿他們在天之靈安息)。

        我其實很關(guān)心他的傷。

        我仔細查看了當(dāng)初那幾處比較嚴重的傷口。奇怪,那么重的傷口居然沒留下一點痕跡。是一處都沒有,所有的傷口都沒留下疤痕。而且這會兒我格外注意到,他的皮膚相當(dāng)光潔潤澤,泛著又淺又淡的油光,與那些健美大賽上經(jīng)過高超的化妝師妙手的運動員相比,完全不落下風(fēng)。我看不出任何微小的皺紋,可我分明記得他親口告訴我,他六百三十五歲。不,應(yīng)該是六百三十七歲。六百三十五是他兩年前的年齡。

        我告訴他我剛剛過了六十歲,我們說六十歲是一甲子。他問一甲子是什么意思。我說我們漢人講生肖,十二個生肖是一個輪回,五個生肖輪回便是一甲子。他還是不懂為什么要搞這些名堂。因為這些是我的祖先們的定制,我不知道祖先為什么如此,管他呢。

        我說我們到了六十歲都要紀念一下,我們叫做大壽。我說我的大壽之日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還沒來得及紀念。今天我?guī)Я司坪腿飧桑ǘ县i干巴和牛肉干巴兩種),想和他兩個人一起熱鬧一下。

        他說你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做大壽啊。

        我說:“我在家里一直不過生日。”

        “什么是生日?”

        “就是每年在你出生的那一天都紀念一下。”

        “別人都紀念,你為什么不呢?”

        我告訴他,我們習(xí)慣將五十歲以上的人視作老人,我不喜歡做老人的感覺。我過的最后一個生日是四十九歲,那以后我再也沒理會過自己的生日。

        他說:“那你為什么又要和我一起做大壽呢?”

        我笑了:“我才六十歲,跟你比還是個小孩子,所有小孩子都喜歡過生日。過生日就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是個開心的日子?!?/p>

        “過年過節(jié)是什么?”

        “就像你們的嘎湯帕節(jié)啊,秋千節(jié)啊?!?/p>

        他的新房子里面暗,我們便坐到房子外面。一棵倒斃已久的樹干橫亙在房子前,剛好做我們的長凳。

        我?guī)У倪@些都是現(xiàn)成品,也不需要動明火就可以入口。至少眼下他腰間冒著煙的火種派不上用場了。我也沒忘了帶紙杯,我還是不能接受兩個人對著一個酒瓶嘴對嘴地輪流吹。一個紙杯大約二兩半,兩杯倒出去,酒剛好下去了半瓶。我們碰一下杯,之后不約而同一人一大口。

        我問他,比他們的自烤苞谷酒怎么樣。他咂咂嘴,說還可以。還可以這個話,在漢語里的意思相當(dāng)含混,我就聽不出他是稱道還是應(yīng)付。我拿的也不是什么太好的酒,五十二度綿竹大曲,也是我隨手從家里拎出來的一瓶。我的酒都是為臨時來的朋友備的,我自己完全沒這個嗜好。

        我告訴他我平日不喝酒。他說他喝,他說酒是好東西,好東西一定要享用。他同樣認為豬肉干巴和牛肉干巴都是好東西,他嚼得很香,看上去很是享受。我不知道他是做給我看,還是當(dāng)真吃得那么開心。

        我的酒下的沒他那么快,每次雖然都是與他同時舉杯,但僅僅抿一小口做做樣子而已。沒酒量絕不逞能,是我的不二信條。幾口酒下肚已經(jīng)面紅耳赤了。

        我說:“我在一本哈尼族歷史的書里,看到了一個人帶著哈尼人從北邊南下,渡過了瀾滄江。那個人的名字跟你很像。”

        “怎么像?”

        “字不一樣,可是發(fā)音差不多。”

        我拿樹枝在面前的地上寫出大大的“帕亞馬”三個字,問他的名字是不是這么寫。他說是。我又寫了“帕雅馬”三個字,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是這么寫的。

        他說:“我的名字也可以這么寫。你說的那個人是我?!?/p>

        我說:“我就知道是你,我猜一定是你。你說你六百三十五歲的時候我還納悶,看了那本書我才明白,你說的是真話。你是整個西雙版納尼人的祖先?!?/p>

        帕亞馬說:“你越說越糊涂了?!?/p>

        “你哪里糊涂,說來聽聽?”

        “活著的人怎么成了祖先呢?”

        “你已經(jīng)活了那么久,你一定已經(jīng)生了很多孩子,你的孩子也一定又生了更多的孩子,而且孩子的孩子還有自己的孩子。他們沒有你活得那么久,可是他們一代又一代都有自己的孩子。你不是祖先又是什么?”

        帕亞馬搖頭,搖得非常堅決,顯然不認同我的說法。我的推理在哪里出現(xiàn)了漏洞呢?

        的確,除了他我再沒見到另一個與他為伴的人。如果他就是這一支尼人的祖先,如果他當(dāng)真還活著并且已經(jīng)六百三十七歲高齡,他絕不應(yīng)該孤零零一個人在原始森林中當(dāng)野人;他應(yīng)當(dāng)生活在眾多晚輩中間,兒孫繞膝,受到家人的擁戴,像一個真正的酋長或者部落首領(lǐng)那樣。我知道我的邏輯鏈中出現(xiàn)了斷裂。

        我說:“很想和你一起去墳山看看。”

        他說:“好啊。你是不是還想看看祖宗樹?”

        “祖宗樹不是被砍倒了嗎?它還在原地嗎?”

        “原來的樹砍倒了。新樹在原來的樹根上又長出來了。老樹化成了泥土,成了新樹的肥料?!?/p>

        他說的我無法想象。被他稱為祖宗樹的一定很大很粗,肯定比他的壽命要長許多,或許超過千年也說不定。我無法想象一棵數(shù)百年甚或上千年的巨樹,在兩年里會完全化成泥土。說總歸是說,還是眼見為實吧。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帶我去墳山,去了便一目了然。

        c.

        他上次的話我還有印象,因為我沒聽見他所說的群狗的吠叫聲,我問他墳山是不是很遠,他說很遠,要過兩道山梁。兩道山梁當(dāng)然非常遠。我從茶廠到他的樹屋也只是過了一道山梁而已。

        我看看天色,已經(jīng)近黃昏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腳力,一個不經(jīng)常運動的六十歲男人的腳力。我倒是隨身帶了一支手電,但是我認為他沒有這么時尚的玩意兒。沒有手電,在即將入夜的原始森林里跋涉兩道山梁,似乎相當(dāng)詭異。他已經(jīng)把酒瓶蓋上,把杯里剩下的酒倒進肚子里,同時把余下的那些肉干扎好吊在屋頂下面,已經(jīng)做足了馬上動身的一切準(zhǔn)備。

        哦,又是我多慮了。前面那個夜里他同樣沒有手電,可絲毫也沒有妨礙他義無反顧地打一場墳山保衛(wèi)戰(zhàn)??磥硎蛛娫谒耆嵌嘤嗟臇|西。

        我無法斷定今晚會不會回到這里來,所以我不想把隨身的雙肩挎包留在他的房子里。

        那簡直就是一路驚奇。

        在我眼里寸步難行的原始森林,在他簡直就是一條專業(yè)的運動步道。它雖然不是筆直的,經(jīng)?;蛳蜃蠡蛳蛴倚澮幌?,但它無疑是通暢的,毫無任何阻礙。正如來時的路上,黑象帶我的那條道一樣。

        帕亞馬是條大漢,步幅步頻都很大,完全可以用健步如飛去描述他。

        我緊跟其后。其實我體力不是很好,可是跟在他后面卻毫不覺得吃力。我簡直就是在一路小跑。

        由于一直在老林子里穿行,我無法揣度這里的山勢和地形。從腳下的著力上,我能覺得時而吃力(估計是上坡),時而輕松(應(yīng)該是下坡)。并沒有那種翻一道山梁一定要長時間地上坡,下一道山梁又要長時間地下坡的感覺。其實我已經(jīng)不記得跟著黑象過來的那一路走了多久,是上了坡還是下了坡,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也。手電雖然一直被我攥在手里,卻一直派不上用場,是因為這個晚上有月亮,月光的清輝透過頭頂上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剛好為我們照明。

        我知道我們走得很快,可是到達墳山還是比我想象的要早。大概這也是帕亞馬毫不猶豫就帶我過來的緣由。墳山原本沒那么遠,是我的夸大的想象將這段路視為畏途。我說到達,并不是我看到墳山,是帕亞馬說墳山到了。因為沒看到,我把他的話理解為墳山已經(jīng)近在咫尺,或者更精確的說法是墳山就要到了。

        帕亞馬腳步慢下來,站定。跟在后面的我依葫蘆畫瓢。他沒再出聲。他的臉上露出專注,就像上次那個晚上他離開之前的那種表情。莫非又有情況?

        他回過身,用手勢示意我蹲下。我蹲下了。他依舊強調(diào)他的手勢,我就又繼續(xù)向下坐在地上。

        我猜他的意思是讓我原地不動,不要出聲音。顯然他不想讓我糾纏到不屬于我的是非當(dāng)中,他們的事情讓他獨自去面對。不是又有人來盜砍祖宗樹吧?那樣的話也太巧了吧,回回都讓我撞上?

        沒有砍樹的聲音,絕對沒有。

        我在帕亞馬原本嚴肅的臉上看到了慢慢爬上來的笑意,他完全釋然了。

        他說:“他們在狂歡,我們也加入吧?!?/p>

        我完全沒懂他話里的意思。狂歡?他們?

        我有把握的是,那個“他們”是他的自己人。但他們是人嗎?是人怎么會沒有人的聲音?人的狂歡的聲音我當(dāng)然熟悉。我敢肯定絕對沒有我熟悉的人的狂歡的那種聲音。那會讓我忘了我們來的是墳山。

        前面是一個陡坎,連帕亞馬也需要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他伸出手搭了我一把,兩把,第三把,終于上來了。我忽然置身于一番全新的天地。

        這里的樹更高,樹徑更大,每棵樹下都有一個幾平方米的土臺。這里完全沒有那些雜亂無章的小樹中樹。山勢逶迤向上,每一個土臺都比下面一個要高一些,一直延伸到視線不及的遠處上方。這里頭上方的樹冠也比這一路上稠密了許多,幾乎完全看不到頭頂?shù)脑鹿饬?。這一定就是墳山了。那么那些平展的土臺里就是一個個尼人祖先的居所了。

        我不由得肅然起敬。祖先,一個多么神圣的稱謂。

        我忽然感到我自己的種族是如此悲哀。我們所有城市里出生的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祖先的概念,而鄉(xiāng)下的盡管還保有家祠祖祠,留下的也僅僅是一個名字,一個標(biāo)有名字的木牌。

        也許同姓氏的后輩人會去祠堂里拜祭,那也僅僅是一年一次的例行公事,多則一兩個小時,少則十分鐘八分鐘,如此而已。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二十四小時;所有那些來拜祭和沒來拜祭的晚輩,有誰會想到一年里的其余時間你的祖先將如何打發(fā)。他們中的每一位在祠堂中只占有一指長兩指寬的牌位,幾百幾千人擠擠挨挨在一起,一定不舒服到了極點。他們唯一的盼頭就是一年一次的晚輩拜祭的那一刻。

        和尼人的祖先相比,我們的祖先太憋屈太寂寞也太可憐了。這不,他們的祖先這會兒正在千年的森林殿堂中歡聚。用帕亞馬的話說,在狂歡。

        我的這些玄想在升騰的同時,當(dāng)初那個晚上那些有著精致面龐的烏云已經(jīng)在我周遭環(huán)繞。今夜他們比上一次大了很多,眉眼和表情也都更像開心的孩子。我甚至很奇怪,為什么先前記憶中的那些云朵的臉讓我聯(lián)想到金絲猴呢?一定是由于所有的面龐都放大了,而且所有的表情都滿帶笑靨。試想一下,那個僅有人臉?biāo)姆种淮笮〉慕鸾z猴忽然笑了,再把那張笑臉放大四倍,它會不會也像一個孩子的笑臉呢?

        他們依舊是一朵又一朵輪廓分明的烏云,無論是飛翔還是停頓,依然保留著云朵的姿態(tài),優(yōu)雅而輕盈。我看得出,他們是在無聲的音樂中舞蹈,而且從表情上知道他們彼此間在交談(也許隨著樂音在歌唱)。他們既然是帕亞馬的祖先,也就是說是一群相當(dāng)古老的精靈,可是我看不到時間在他們那兒留下的任何痕跡。他們完全是一群孩子,孩子的笑容,孩子的體態(tài),孩子的情緒,孩子們狂歡的畫卷。

        不知為什么,我隱隱預(yù)感到這個夜里不會一直這個樣子。他的祖先的這個舞會一定僅僅是個開始,一定會發(fā)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我今天見到的云朵、松鼠和樹屋,都是我上次已經(jīng)見過的,包括帕亞馬。一定還有新的角色登場?;蛟S上一次從帕亞馬口中誕生的叫巖英雄的人會現(xiàn)身,以活人真人的方式。

        方才不見了蹤影的帕亞馬忽然又出現(xiàn)了。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有至少三個人合抱那么粗,每一棵樹的背面都是一片很大的陰影。而所有陰影中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帕亞馬說:“我剛剛?cè)グ菁懒宋野趾臀覌??!?/p>

        我說:“在歷史書里,你是個大英雄。而大英雄通常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因為大英雄個個頂天立地,天生就不像是有爸有媽,沒有哪一對夫妻能生出他們。”

        “我不是你說的大英雄,我是我爸我媽的兒子?!?/p>

        “你肯定不知道耶穌?!?/p>

        “我不知道?!?/p>

        “這個耶穌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他有媽媽,他就不是媽媽和媽媽的丈夫生的,他是頂大頂大的英雄。如果媽媽的丈夫是耶穌的爸爸,他就做不成大英雄了?!?/p>

        “你說他不是他爸的種嗎?”

        “他是上帝的種?!?/p>

        “這個叫上帝的就是他的爸爸,是嗎?”

        我搖頭。我得想想該怎么跟他說。

        “我們經(jīng)常說老天,天哪,或者說老天注定,你明白這個天是什么意思嗎?”

        “明白。一切都是天安排的,是天說了算?!?/p>

        “這個上帝就是他們的天。上帝安排一切?!?/p>

        帕亞馬點頭:“懂了。是上帝決定耶穌的媽媽懷上他。上帝不需要像人那樣下種,只要做一個決定就是了。對了,你們還有一個大英雄孫悟空?!?/p>

        我說:“這個孫悟空無所不能,他是從一塊石頭里蹦出來的。所以他不需要墳山,也沒人可拜祭?!?/p>

        “所以我不是你說的大英雄?!?/p>

        正是這個才讓我覺得奇怪,帕亞馬可以率領(lǐng)整個部族渡過瀾滄江,可以在數(shù)百年里引領(lǐng)尼人在西雙版納,在泰國、老撾、緬甸廣大的區(qū)域落腳生根,可以為了祖宗樹與強敵征戰(zhàn),而且可以承認他就是那個帕雅馬;但他當(dāng)真又是個凡夫俗子,有自己的生身爸媽,喜歡吃肉喝酒,也被人打得遍體鱗傷。搞不懂。搞不懂。

        他說:“你說過要看祖宗樹的?!?/p>

        我說:“當(dāng)然要看?!?/p>

        墳山這里的樹都大,三個人合抱的樹徑應(yīng)該在兩米左右。樹與樹之間的距離都在七步八步以上。我據(jù)此聯(lián)想祖宗樹應(yīng)該更大。

        我想的沒錯。在經(jīng)過了二十幾重土臺之后,忽然有一堵墻將視線完全遮擋了。它就是帕亞馬的祖宗樹。它實在是太大了,目測的樹徑估計足有四五米,舉頭仰望,完全看不到樹冠在哪里,只有黑森森的一片天,完全見不到任何月光和星輝。

        我是個讀書人,讀了一輩子書,所知不可謂不多。我見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古樹之一,西藏林芝那棵由國家科學(xué)院鑒定樹齡兩千六百多年的柏樹王;也在電影電視上見識過號稱地球樹之最的巴西的“世界爺”,根部的一個透空的大樹洞下小汽車可以通行??墒茄矍暗淖孀跇溥€是把我徹底震住了。

        我呆了好一陣,正所謂呆若木雞。

        現(xiàn)在是深夜,我們無法借助月光星光好好地看它,我甚至不想把一直緊攥在手里的手電筒打開。它就在那,就在我面前。我的腦子已經(jīng)徹底不轉(zhuǎn)了。

        我已經(jīng)看到它了。任何細節(jié)都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繼續(xù)留在它面前。我可以閉上眼睛,我真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看它?;蛘吣阋部梢哉f,用心在看它。我們通常說用心的時候,說的是想。想它,想象它。這會兒我的腦子壓根就不存在,腦子失去了往昔的所有功能價值和意義,有心就夠了。

        想它。

        想象它。

        那是一段我無法測度的時間,一瞬,或者一輩子。再睜開眼的時候,帕亞馬依舊在我身邊。

        我說:“你說過,兩年之前它被人砍了。又說它在被砍斷的地方重新長出來?!?/p>

        帕亞馬說:“就是?!?/p>

        我又說:“兩年時間,它長得和原來一樣粗了。”

        帕亞馬又說:“就是。”

        “這可能嗎?兩年長得比兩千年還要粗?”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它兩年就長了這么粗,和原來一樣粗了?!?/p>

        他蹲下,用手摸當(dāng)年被砍伐時樹樁的部位。

        我能做的也只有照貓畫虎。樹樁和樹干之間的巨大疤痕還在,而且參差不齊的疤痕居然比原來的樹徑還要大出一圈??吹贸鰜?,疤痕之上的樹干甚至要略粗于原來的樹樁,可見新樹的生命力是何等澎湃。

        眼見為實,現(xiàn)在我對帕亞馬所說的深信不疑。這棵可能是地球上最大的樹,居然有兩次生命周期。前一次有數(shù)千年之久;我面前的這第二次僅區(qū)區(qū)兩年。

        我低頭撿起一片葉子。在祖宗樹的樹下,樹葉應(yīng)該就是它的。葉片的大小與尋常的樹葉幾乎沒有區(qū)別,葉長十厘米之內(nèi),寬也不超過五厘米,不很厚也不算薄。作為南糯山的新居民,我對高大的樹種如野板栗和大青樹都不陌生。它們通常大約有超過一米的樹徑,大約二三十米的高度,樹冠的直徑也有十米左右,它們個個都是巨人。

        我據(jù)此推斷祖宗樹的高度和樹冠的覆蓋面積,至少都在那些樹之上,也許要大出許多。畢竟樹干的截面積至少是那些樹的四倍以上(兩倍以上的直徑,面積肯定大于四倍)。想不明白,那么小的樹葉是如何完成如此龐大樹身之所需;光合作用真是個了不起的工作,那么小的樹葉居然完成了那么大的生命體的能量轉(zhuǎn)換。倘若那樹葉的面積再大上十倍,再厚上三倍,我不會有絲毫驚訝,那才符合起碼的物理學(xué)常識。

        上天的偉力令人唯余感慨,再說不出別的。

        出于我們習(xí)慣的友情和敬意的表達,我提議也去拜祭一下帕亞馬的爸爸媽媽。不期遭到他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他說除了他,就再沒人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他不要別人知道。我猜那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以防范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風(fēng)險。

        為了掩飾尷尬,我若無其事地岔開了這個話題。

        我說:“每個家庭都有一棵大樹是嗎?”

        他說:“大樹不屬于一個家庭,大樹一直在那兒,是每個家庭都找了一棵樹落腳。或許可以說,墳山這里的每一棵大樹都擁有一個家庭。”

        “是樹在先,人和家庭在后。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老輩人說的,祖宗樹早就在那里了。天地開了多久,它就存在了多久?!?/p>

        帕亞馬這個說法的神奇之處,在于對不同生命體的存在有了不同的解釋。樹是植物生命,對人而言,植物生命是相對靜態(tài)的。植物的靜態(tài)只是相對而言,因為植物有榮衰周期,而榮衰必然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位移,有位移便有動。雖然那種動是不可見的。格非的一個小說標(biāo)題說的就是這個——《沒有人看到草生長》。既然人看不到,人便把不可見的動,誤以為是靜。所以說植物生命的靜態(tài)是相對的,相對的靜態(tài),是更為精準(zhǔn)的說法。

        既然相對于人,樹是靜態(tài)的,是為不動。不動即為不變。以不變(的樹)應(yīng)萬變(的人及萬物),而且是從太初(天地洞開之際)即已如此。

        我很想與帕亞馬爭辯一下,但是我沒有。不是礙于臉面,我和他之間不存在臉面問題。

        是我對自己自幼便獲取的所謂知識缺乏應(yīng)有的自信。帕亞馬的說法與我所接受的以科學(xué)為根基的知識系統(tǒng)完全相左,而且他說的并非板上釘釘,并非是鐫刻在歷史碑銘上的經(jīng)典或者金科玉律,而只是由他的祖先口口相傳而已。但他的說法又言之成理,結(jié)實而確鑿,并且有詩意。

        不想爭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更喜歡他的詩意的說法。

        靜下心來想一下,科學(xué)的說法和帕亞馬的說法,都只是他們各自的說法而已,都不可能被證實。科學(xué)的說法列舉了幾乎無法計數(shù)的所謂證據(jù),并且用邏輯鏈條加以銜接和連綴,看上去密不透風(fēng)而且充滿說服力和可信度。帕亞馬則簡單而直接,也不存在任何推理和演繹過程。最簡單的表述,呈現(xiàn)的則是自信。

        我決定誘使他多說一點,多給我一些理解的線索。

        “你說天地開了的時候祖宗樹就在了。祖宗樹又是從哪兒來的?”

        “天地可以在,祖宗樹為什么不可以?你為什么不問天地又是從哪里來的?”

        帕亞馬真是厲害。是啊,從古至今人類一直在追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可是怎么從來沒人去追問天地和萬物同樣的問題?

        大團的云朵正在從下面向上彌漫,馬上就會將我和帕亞馬連同墳山吞沒。帕亞馬隨手拉住一根從上面垂下來的藤條,用力拉斷,將一頭遞給我。

        “抓緊。不要撒手。跟在我后面?!?/p>

        云朵徹底遮蔽了視線。我勉強看得見腳下,自己跟個瞎子也沒什么差別。藤條在前面被拉動,我就這么跟著藤條朝下面走,一直走回到帕亞馬的新家。

        d.

        原始森林加上疾走的云團,這一路就沒有完整的一片天可見。帕亞馬的新家到了,一切又自不同。

        先是最后的那一大片云朵正在向遠處遁去,圓月正露出笑臉,從高遠處將它的光華灑向我們。新屋門對的方向是坡下,所以面前視線極為開闊。無垠的夜空展開它廓大無邊的清朗,一望無際。

        我的心情大好。這是中秋前的最后一次月圓。

        我動手摘下掛著的肉干,帕亞馬也用他的火種點燃了火塘。他依舊喝他的酒,我則耐著性子等著火塘上的茶罐沸騰。

        我問他知道不知道孔明燈。他說不知道。我告訴他,那是在這一天晚上祭祖先的紙燈籠。那些燈籠被點燃,然后慢慢朝天上飛去,為天上的祖先照路。我的故事是接續(xù)上他在墳山對爸爸媽媽的祭拜,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奇妙的巧合,中秋之前的那個滿月剛好就是中元節(jié),民間通稱為鬼節(jié),他剛好在鬼節(jié)拜祭爸媽。

        我問他想不想聽聽我的鬼節(jié)的故事。

        五年前的鬼節(jié)。整整五年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那個晚上,在海南島古老的琉川村,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孔明燈。遠的,近的,小的,大的,從四面八方向夜空匯聚。舉目上眺,人竟仿佛飄浮于星空之中;剛剛升空的那些孔明燈,也如星星一般簇擁在你的前后左右。而且你會有一種幻覺,你自己也成了燦爛星漢當(dāng)中的一顆。

        琉川是我女人的家鄉(xiāng),那是我和她的第一個月圓之日。中元節(jié)是她家鄉(xiāng)的大日子,她于是邀上我一道回家去看孔明燈。鬼節(jié)便也是孔明燈的燈節(jié)。

        她的小侄子那年才九歲。他小小年紀已經(jīng)是村子里的孔明燈高手。我和她看著男孩煞有介事地用竹篾扎成一個圓柱結(jié)構(gòu),又用白土紙將外框圍攏,形成一個上下空洞的紙筒;紙筒的底部是交叉的十字,在橫與豎的交點上,男孩將浸透了煤油的廢布疊了一層又一層,一切就緒。圍觀的孩子們齊聲歡呼。

        男孩手持一根干蘆葦,表情嚴肅地在煤油桶中蘸了又蘸,之后將蘆葦平伸,等候一個打火機將蘆葦點燃。那是一個莊嚴的時刻。

        另一個大人將那個約六十厘米高的圓紙筒側(cè)舉起,男孩用手里的小小的蘆葦火把伸向十字交點上的油布。油布燒起來了,火焰在紙筒里跳蕩,紙筒被照得通紅透亮,隨即慢慢搖晃著升空了。它走得很穩(wěn),朝著西北的方向慢慢上升,再上升,匯入到無數(shù)更高更遠的孔明燈和無邊的星宿之間。

        那是一個真正的奇跡。在我是前所未見的奇跡。

        我的內(nèi)心里充滿了激動。人類亙古而今一直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祭祖先祭神明祭上天,這一次是我所見到的最為激動人心的一次。

        先前的皇帝們造了先農(nóng)壇,造了地壇天壇,他們會把個人的祭祀變成國家的盛典。他們用炫目的金錢建構(gòu)了他們所理解的莊嚴和神圣。我相信皇帝們一定將自己的一片赤誠之心送達了上天。

        這個男孩則只用了一張土紙幾根竹篾些許火油,同樣完成了如此神圣的使命;而且場面更為激動人心,視覺效果也更為直觀;一種自下而上的升華,從地面開始直達天穹。

        能夠看到周邊遠處一直有孔明燈此起彼伏地升起來,也偶爾會有某一個在或低或高的空中驟然起火,隨即如流星一般隕落。我于是知道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和我們一樣,向夜空向上天奉獻出虔誠和崇敬。那是一個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忘懷的月圓之夜。

        彼時彼刻彼情彼景有如昨天。

        而今夜是又一番情形,今夜屬于帕亞馬。我一直以為一生當(dāng)中有許多記憶都是唯一的,今夜當(dāng)然是唯一的一個鬼節(jié),可是五年前的鬼節(jié)同樣是唯一的。我有兩個唯一的鬼節(jié),不是不可思議的莫大幸運嗎?

        我腕上戴著手表。戴手表是我?guī)资甑牧?xí)慣,我已經(jīng)離不開對時間的心理依賴。

        雖然上了山之后的生活,已經(jīng)不需要隨時掌握時間了;而且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帶著手機,手機的頁面上都有時間顯示,手表早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但我沒去除戴手表的習(xí)慣,也如許多人隨時隨地都戴著戒指。所以雖然戴著手表,在這一天里我還是個沒時間的人。我沒看過一次表。我不再需要隨時隨地去關(guān)心時間。

        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起碼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我沒有睡意,帕亞馬也沒有。他已經(jīng)覺到了我不想睡。

        他說:“你見過我的銀勺子吧?”

        我說:“見過。你吃東西的時候從懷里掏出來,吃完了又放回到懷里,那肯定是你的寶貝?!?/p>

        “它當(dāng)然是我的寶貝。它是純銀的。你知道嗎?我們總是把吃飯的家什隨身帶著,就像藏族羌族他們把值錢的東西隨身帶著一樣?!?/p>

        “我知道。藏族把所有家當(dāng)都掛在脖子上,貓眼石,紅珊瑚,綠松石,蜜蠟這些,還把長長的黃金條纏繞到手指上做六圈戒指。游牧民族不喜歡一直住在一個地方,所以他們的寶貝只能隨身帶著。”

        帕亞馬說:“我們也是。我們也是不住在一個地方的民族。所以我們會把值錢的東西打成吃飯的勺子,金的銀的都有,我們就可以隨時帶在身上?!?/p>

        我說:“金子太貴了,我就沒見過金勺子?!?/p>

        我說沒見過是在日常生活當(dāng)中沒見哪個人用金勺子,自古以來那些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們當(dāng)然有金勺子甚至金飯碗,但是這些都是在博物館里才見得到。一個金勺子至少有幾百克重。我年輕的時候(三四十年之前)肯定沒有哪個人家里有如此巨量的黃金。那時候在紀錄電影和電視里看到的大明星,有的會帶上一根粗重的金鏈子,比如當(dāng)年的百米世界紀錄保持者約翰遜。當(dāng)然了,他是超級明星,也是我們眼里天經(jīng)地義的有錢人。當(dāng)年我們會慨嘆:太有錢了!

        帕亞馬說:“我就從來沒有過金勺子??墒莿偫羞^?!?/p>

        “剛拉是誰?”

        “是北岸的頭人,也是我的老朋友?!?/p>

        “你說的這個剛拉很有錢嗎?”

        帕亞馬搖頭:“金勺子是他家里傳下來的,是祖?zhèn)鞯膶氊?,到他手里不知道有多少代了。他的祖先一直都是頭人?!?/p>

        我說:“你說的北岸是瀾滄江北岸嗎?”

        他說:“剛拉是北岸最大的頭人。他的金勺子很有名,每到嘎湯帕節(jié)那一天,他都會放在寨門旁邊的大石頭上,讓寨子里的每一個人看看它。別的寨子的人也會專門跑過去看金勺子。”

        帕亞馬吃東西的時候我留意過他那個銀勺子。他人大,他的勺子也比一般的勺子要大,個頭介于個人用的小湯勺和共用的大湯勺之間,估計分量至少有三百克。三百克純銀的確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的財產(chǎn)。

        我猜他說的剛拉的金勺子一定也不會小,而且金的比重超過銀子一倍,而且金子的價值通常在銀子價值的二十倍的水平上。更重要地他說剛拉是他的老朋友;他六百三十七歲,他的老朋友也一定有幾百歲了。他還說金勺子是剛拉的祖先傳下來的,也許又是幾百年,甚至超過千年也說不定。如此大型的金器,在古代的皇室中也堪稱稀罕物件。所以這件金勺子還有無可估量的文物價值。金勺子勾起了我的興趣。

        “帕亞馬,為什么想起說你的銀勺子?而且又想起說這個剛拉的金勺子?”

        “你寫書,你對我們的事情那么有興趣……”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寫書?”

        “你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情我當(dāng)然會知道?!?/p>

        其實我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帕亞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說能力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超能力。我告誡自己不要再問。我說我有興趣,你們跟我們不一樣,所以你們的什么事情我都有興趣。

        他說我就知道你有興趣,你是我朋友,我愿意幫你,你對什么有興趣,我都可以告訴你。你不問,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就想到了剛拉的金勺子,那也是尼人的寶貝,是有意思的東西。

        我說:“就講講剛拉的金勺子吧。”

        不出我所料,金勺子果然是大幾百年以前的傳說。

        最初的古羌人從北邊南下,在云南中部的哀牢山一帶落腳。又數(shù)百年之后,這一支古羌人已經(jīng)稱自己是雅尼人(就是后來的哈尼民族),他們的族群也壯大了許多,開疆拓土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支向東,成就了目前最大的哈尼人群落,就是今天的紅河地區(qū)。還有一支人數(shù)較少的向南,散落在西雙版納和相鄰的老撾、泰國、緬甸一帶。這后一支與當(dāng)?shù)氐拇鲎逑嗌喟?,既是對手又是伙伴?/p>

        帕亞馬從腰間拿出火種,那就是一枚微露暗紅的火炭。他說正是他們腰間的火種冒出的那縷青煙,讓最初見到他們的傣族人以為見了鬼。他們(傣族)最初與他們偶遇,便會四散而逃。后來見得多了,如果有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傣族人就會群起而攻,他們(尼人)只有逃上山。

        帕亞馬說:“我們一直是高山民族,我們比傣族人更能爬山。后來彼此習(xí)慣了,他們在壩子(平原谷地)里,我們就在山上定居了?!?/p>

        我說:“金勺子呢?剛拉的金勺子在哪里?那金勺子應(yīng)該是所有尼人的寶貝?!?/p>

        “我知道,別的尼人也都知道??墒菦]有一個尼人知道金勺子在誰手里。剛拉早就不在了?!?/p>

        “是他自己藏起來了?”

        “不是。他活著的時候金勺子已經(jīng)不在了?!?/p>

        “金勺子那么珍貴,很難想象他會把它弄丟了。”

        “他當(dāng)然不會把它弄丟了。金勺子是他的命,他就是丟了命,也不會丟了金勺子。他把它派了用場?!?/p>

        “派了用場?是賣了還是換成東西了?”

        “都不是。是瀾滄江讓他把金勺子交出去啦?!?/p>

        “你不是說他把它扔到江里去了吧?”

        “怎么可能呢,當(dāng)然不是。你知道江水很急,也很深,即使會游水的男人也很難游過去。我們沒別的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們?我們是誰?為什么要過江?”

        “我們必須過江,必須到江這邊來找活路。我們?nèi)硕?,我們非過江不可。我急,剛拉比我還急?!?/p>

        “不會是剛拉用金勺子把大家渡過來的吧?”

        “正是!”

        “把金勺子打成船,充其量也只能渡一只松鼠。”

        “你知道的,尼人不會做船。傣族人會做,可是指望不上他們。會做船的還有你們,可是你們也不會白白幫尼人渡過江去。誰也不會做這種傻事,況且這又是一個賺大錢的機會。你們的人說,可以……”

        我說:“拿錢來!”

        “你們的人就是這么說的?!?/p>

        “按照常情常理,坐船收錢也是天公地道。是不是他們看你們著急過江,故意把價錢抬高?”

        “抬高不抬高我們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人太多了!沒人拿得出那么多錢?!?/p>

        “你們有多少人?”

        “過江之前每人發(fā)過一根草棍,我們想知道有多少人,發(fā)了草棍就會知道了?!?/p>

        “有多少呢?”

        “一萬兩千?!?/p>

        我大吃一驚:“怎么會有那么多?不可能吧?!?/p>

        “要么就是一千兩百?!?/p>

        “拜托不要那么不靠譜好不好。一萬兩千和一千兩百,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么可以順口胡說呢?”

        帕亞馬臉上的神情告訴我,他是絕對認真的。

        “當(dāng)真是太多的人了。你知道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我怎么可能記那么清楚?草棍是我親手發(fā)的?!?/p>

        “現(xiàn)在我知道了?!?/p>

        “知道什么?”

        “金勺子啊。剛拉拿出了金勺子,那些有船的人才同意把你的人擺渡過去。瀾滄江為難你們,剛拉用自己的金勺子幫你們過了江?!?/p>

        帕亞馬豎起拇指:“你到底是寫書的,就像你親眼看到了一樣?!?/p>

        “后來呢?”

        “沒有后來?!?/p>

        “怎么會沒有?”

        “金勺子成了別人的東西。以后再沒有一個尼人見過它。尼人守信,拿出來就不屬于你了?!?/p>

        “剛拉呢?”

        “他留在江那邊,從此再沒有過江。他知道他弄丟了祖先的寶貝,他沒臉再見自己的族人。”

        我心有不甘:“那個拿了金勺子把你們擺渡過去的漢人呢?你們該把他記住啊。也許有那么一天,金勺子會物歸原主?!?/p>

        他搖頭:“我們不會關(guān)心別人的東西。尼人守信,拿出來就不屬于你了。”

        我說:“帕亞馬,我不知道金勺子,也沒聽說過剛拉這個人,你根本沒必要跟我講剛拉和金勺子的故事。況且我也沒問過你?!?/p>

        帕亞馬說:“你寫書,我想你把它寫出來。我是唯一見過金勺子的人,我不說出來,金勺子就會爛在我肚子里,就再沒有人知道金勺子的事。你會寫嗎?”

        我說:“我想我會。可是我沒見過那勺子,我想知道它有多大,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有什么印記,比如剛拉和他家族的印記。”

        帕亞馬說:“這個我可以幫你,我可以把它畫出來。我清清楚楚記得它的形狀,它上面的花紋。我也記得剛拉給我看它的時候,它還帶著剛拉手上的溫度,還有它在我手上的分量。我可以仔細畫出來給你?!?/p>

        他的話真是莫大的意外之喜。也就是說,他可以不差分毫地用紙筆復(fù)原出金勺子本來的樣子,當(dāng)然只除了重量和質(zhì)感。

        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備有用構(gòu)樹皮漿自制的土紙和用神秘礦物研磨而成的粉狀顏料。帕亞馬自己動手,加水將顏色調(diào)好(近赭石色);之后將竹篾條的頂端削細,并且從當(dāng)中切出一道縫隙,一支以傳統(tǒng)方法制作的硬質(zhì)水筆(類似于早些年常用的蘸水鋼筆)便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筆有了,墨水(流體赭石顏料)也有了,畫匠(帕亞馬)也在,所謂萬事俱備,就等著金勺子的草圖摹本躍然紙上了。

        他畫得很快,看來是胸有成竹。

        誰能相信深藏了數(shù)百年的只一瞬間經(jīng)手的一個手工制作的神物竟會如此清晰地被一雙指頭極其粗大且滿是皸裂的男人之手纖毫畢見地描摹重現(xiàn)。

        這完全是一個無法復(fù)制的奇跡,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無法想象它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完成了的。

        勺子柄上有明顯的紋飾圖案,有藤和葉子,也有一個紋章式樣的人造圖形。也許是他們的圖騰,或者制作工匠自己的紋樣。它有二十厘米稍多。

        如此清晰而又詳盡的圖樣,加上我的極敏感極細微的想象力,剛拉的金勺子被再現(xiàn)了。

        它就在我的手里,既有形狀(長度、寬度和厚度)又有質(zhì)感(表面光滑,軟硬度適中,而且沉甸甸的),甚至有顏色和光澤(真正黃金的顏色黃金的光澤)。

        我告訴帕亞馬,憑著他的畫圖,我們完全可以復(fù)制出剛拉的金勺子?;蛘邚?fù)制一模一樣的銀勺子。

        帕亞馬原本專注的臉上露出明顯的遲疑。

        “那要很多錢吧?”

        我點頭:“非常多的錢。銀勺子要少許多。”

        帕亞馬又說:“我怎么沒想到這個。如果想到了,我該把我的銀勺子做成金勺子的樣子?!?/p>

        “那樣的話,你每天都會看到它,都會想起剛拉的金勺子。雖然它不在了,可是你每天想到它,它就會一直在你心里?!?/p>

        “雖然它不在了可是它又在了,在心里也是在。”

        帕亞馬的這句話說得真是好。在心里也是在。在心里正是所謂不朽。不朽的雷鋒正是因為人不在了但是在人民的心里。剛拉的金勺子不朽!

        我在心里迅速地做了一道算術(shù)題。預(yù)估金勺子的重量七百克上下,時價不超過二十萬人民幣。

        我當(dāng)下正打算換車,得,車不換了,換個剛拉的勺子吧。你別笑我,我是漢人,漢人都貪心,誰讓我是漢人呢。而且我已經(jīng)入了尼人的寨子,是尼山寨的一分子,擁有一份屬于尼人最珍視的寶貝,這個念頭令我激動不已。

        等等,想擁有這份寶貝,還有一個關(guān)鍵的細節(jié)。

        我說:“帕亞馬,這幅畫可以送給我嗎?”

        他說:“我就是給你畫的,它已經(jīng)是你的了?!?/p>

        我說:“現(xiàn)在就是你自己想得到它,也必須要得到我的同意才行,是吧?尼人守信,拿出來就不屬于你了。是吧?”

        帕亞馬笑了:“你太緊張了。畫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做好了一定要讓我看看?!?/p>

        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任何一個念頭都逃不過他的法眼。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只有不動任何念頭,才不會被他窺破戳破。

        我說:“不但讓你看,嘎湯帕節(jié)那一天,我也要擺出來讓寨子里的人看,讓別的尼寨子都來看?!?/p>

        “你要記得你說的話?!?/p>

        “放心吧,男子漢大丈夫吐唾沫成釘?!?/p>

        2

        剛拉的金勺子成了我魂牽夢縈的心事。

        女人原本就對我換車不是很支持,因為原來的小車沒有大的毛病,堅持開上幾年應(yīng)該不是問題。不換車了,她不反對。但是要把這么大一筆錢換成一大坨黃金,她也不是很贊同。在她看來,現(xiàn)在不是買金的好時機,因為金價一直在跌,所說的處于下行通道。她認為現(xiàn)在遠不是谷底,買進就會賠錢。

        我說這不是投資,不是要賺錢,做一柄金勺子是我的夢想。我想實現(xiàn)這個夢想。我之所以敢對女人說實話,是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那個最在乎我的人,我的愿望我的需求在她眼里總會是這個世界上最要緊的事。但我不知道我的夢想是不是也在其中。

        沒有驚喜抑或沒有沮喪,女人沒反對但也沒支持。她好久沒說話,最后只淡淡地丟下兩個字。

        “隨你?!?/p>

        對于從來都以你為重的你自己的女人,你對她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該怎么面對呢?

        你說得不錯,撂下,先把它撂下。

        我不想我女人不開心,我同樣不想放棄金勺子的念頭。我已經(jīng)看出女人不開心了,而我的念頭正是元兇。念頭不肯撤退,女人的不開心同樣令我心堵,兩難推理,所說的悖論是也。

        所有那些你一時糾結(jié)的難題,你再糾結(jié)也沒有一個兩全之策。你若冰雪聰明,就別跟自己過不去,撂下它,當(dāng)它是臭狗屎不理它。時間的魔力會讓它自己生長出解決之道。我就是這么做的。

        自駕游跑一趟老泰緬是擬議已久的一次家庭派對,終于可以成行了。虛公他們已經(jīng)跑過幾趟,他每次都會帶回幾件泰國的柚木家具,很讓我眼熱。我一直喜歡木頭,各種各樣的好木頭我都喜歡。景洪紅木一條街是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一條街。我以為泰國的柚木家具是世界上最有味道的家具,去泰國我已經(jīng)期待已久了。

        買柚木家具的故事不在眼下這個故事之內(nèi),不提。

        整個東南亞都是金碧輝煌的國度,尤以泰國為最。他們喜歡黃金,喜歡黃金的顏色和色澤。我猜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靈感一定是來自泰國,一個金燦燦的國家。

        其實先前我對金子相對麻木,而且有幾分敵視。因為它跟我所憎惡的金錢幾乎是同義詞。蔑視錢和嘲笑有錢人,成了我們這些無錢階級的娛樂和習(xí)慣。當(dāng)約翰遜因為被查出興奮劑而被取消世界紀錄的時候,我當(dāng)真很幸災(zāi)樂禍,誰讓他在賽場上總是炫耀他脖子上那根又粗又重的金項鏈呢。

        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心里藏了一個金勺子,剛拉的金勺子。它的光澤,它的顏色,讓我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在我眼里,美感和詩意是同一的,金勺子的形狀造型質(zhì)感顏色光澤這些無不充滿了詩意。

        它美極了。

        也是因了它的緣故,泰國的那些閃爍著金光的建筑忽然熠熠生輝。泰國人臉上的笑容也隨著身上的那些金飾的映襯而愈發(fā)燦爛。

        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再沒和女人逛過金店,沒給女人添一件金首飾,內(nèi)心忽然生出了歉然。于是我主動提議進金店轉(zhuǎn)轉(zhuǎn),女人反倒不怎么上心,說出來時沒有這方面的預(yù)算。

        女人一直很節(jié)省,尤其不肯在自己身上花錢。跟她一道逛街,給她買東西,總會被她攪黃。所以我打算給她買什么的話,便不再約她一道,而是一個人獨自行動,看好了就買。

        這次說好了,我要送她一件結(jié)婚五周年的禮物,她自己挑。看好了什么就買什么,不考慮價錢。我的后面一句話等于白說,她不可能不考慮價錢。盡管那是一家最大的金店,店里的貨色成千上萬,且與國內(nèi)的首飾千差萬別。但她最終只選了一條細細的鏈子,哪家金店都有的,重量僅僅八克。這就是她。

        禮物買好了。可是接下來的幾天她竟迷上了逛金店,似乎對別的店鋪一下子失去了興趣。我起初以為她還有再添一件首飾的念頭,便隨她去。我和她商定,她轉(zhuǎn)她的,我轉(zhuǎn)我的。兒子愿意跟誰就跟誰。

        我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那些家具店和木器店。我對木器上的鑄鐵配飾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那些木器和家具分明是新的,可是那些鑄鐵配飾卻像是相當(dāng)古老,是有包漿的那種質(zhì)感,仿佛歲月在其上留下的痕跡。我出入一家又一家店鋪,也選中了其中幾件東西,準(zhǔn)備在回程的那一天再購下裝車。

        盡管已經(jīng)改變了對黃金的偏見,但我的興趣依然停留在那些最日常的材質(zhì)上。木頭、鐵、石頭這些。傳統(tǒng)的泰國工匠在這個領(lǐng)域個個都是大師,正如尼泊爾人、印度人是銅器銅件的大師一樣。

        對于我們這樣的工薪階層,任何事情都事先有一個預(yù)算,她有她的,我有我的。也許數(shù)目不是很具體,但大概的范圍是不會超越的。我此行的預(yù)算是八千,我不清楚她的,她的預(yù)算不止是自己,也包括兒子。經(jīng)過不算復(fù)雜的換算,我知道我沒超支。當(dāng)然我還沒進入支出的階段。我說了,返程的那天我才會去買。

        動身以前我們就知道,老撾一段路不太好走,所以出來開的是皮卡車。轎車走爛路會有諸多不便。皮卡車的另一個好處是有個小小的貨廂,貨廂會給出國購物的想象以一點小小的空間。

        現(xiàn)在兒子的運氣來了,女人看中了一個木馬,如果開轎車,女人就不會動買木馬的念頭。

        泰國的東西總括起來比國內(nèi)要便宜些,這也是為什么西雙版納州以至于全云南,各類泰國商品店隨處可見。木馬是柚木的,而且有看上去很舒服的色漆,他們的顏色跟我們的有明顯差別,我個人更喜歡他們的顏色。而老婆顯然更注意它們的價格,付款的時候她沒猶豫。

        我沒告訴她,我在景洪泰國街里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木馬,我看的時候她根本沒在意。或者她在意了,只是價格太高不合她的意,所以她做不在意狀。畢竟店主是中國人,人家大老遠從泰國倒騰回來,運輸成本不說,人家總要賺錢,而且總想多賺一點,價格高出一倍兩倍也屬正?!,F(xiàn)在是老婆注意到它,并且毫不猶豫地買下。她當(dāng)然知道貨廂再小也裝得下它。

        我看中的那幾樣?xùn)|西都不比木馬大。我把它們用心安置在木馬的周遭,用紙板做了必要的保護性間隔,我要力保它們彼此之間不發(fā)生晃動性碰撞。臨出門前我沒忘了帶一塊經(jīng)編布做雨棚,扎緊四角,牢牢罩住這些即將從泰國帶走的寶貝。

        其實此行印象最好的是緬甸。緬甸不如泰國發(fā)達。但是自打生病以來,我的興趣已經(jīng)慢慢從城市轉(zhuǎn)向鄉(xiāng)村,而緬甸的鄉(xiāng)村無疑更質(zhì)樸,更有原始的韻味。老泰緬都屬傳統(tǒng)的南傳佛教區(qū)域,鄉(xiāng)間的建筑無不帶有小乘佛教的印記,尤其是那些古老陳舊荒疏且已經(jīng)露出殘垣頹壁之象的建筑格外令我傾心。

        我想象,不在此行范圍之內(nèi)的柬埔寨一定也是這種情形,所有去過吳哥窟的人都對柬埔寨贊不絕口。我猜這里的老舊建筑一定類似于那種味道,雖然也許沒它那么古老。我一定會再來緬甸,也包括柬埔寨。

        我們從西邊的瑞麗出境,多數(shù)時間在清邁逗留,最后途經(jīng)瑯勃拉邦,從磨憨口岸入境回來,一家三口一行歷經(jīng)三國共七日。美哉,樂哉,幸哉。

        從磨憨回南糯山有大約四個小時的車程,那是一段令我開心的旅程。因為女人告訴我她也有禮物,我們結(jié)婚五周年的禮物。

        起初我以為是另外一件金飾,因為她在清邁時逛得最多的是金店。這么想的時候,我有一點沮喪,因為我當(dāng)真不喜歡身上有任何意義的金飾,那是從小就建立起來的審美理念。我只有在博物館的櫥窗里看到黃金器物才覺得美,要隔了一層玻璃才能體會到它的美感。而戴在身上的任何黃金都讓我聯(lián)想到錢。

        當(dāng)然,我知道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有點矯情??墒聦嵢绱?,我不想人為地改變事情的真實狀況。其實我和你們,講這故事的人和聽的人心里都很清楚,我女人的禮物一定不會是首飾,一定是那個已經(jīng)講了太久的金勺子。當(dāng)然是金勺子。

        我先前的賣關(guān)子讓我顯得很蠢,我在這里心懷一片摯誠向你們道歉。我沒有把你們當(dāng)成弱智或者傻瓜,但我又沒辦法做出改變。

        女人有女人的解釋,在我看來她的解釋入情入理。

        女人說:“本來打算在國內(nèi)定制。后來我在網(wǎng)上知道泰國的價格比國內(nèi)低,就打定主意在泰國做。而且那里的工藝絕不比西雙版納的工藝差。你看,工藝真的非常好?!?/p>

        我說:“我在開車,怎么看?”

        她說:“回去再看也不遲。你猜多少錢?”

        “十七萬。”

        “再猜!”

        “十五萬?”

        “再猜一次。”

        她的口氣讓我大概知道了價格。

        我說:“十三萬五?!?/p>

        她說:“你怎么會猜得那么準(zhǔn)?”

        我說:“我上次一刀砍下來兩萬,如果你說再猜,一定是在十三萬之下??赡阏f的是再猜一次,我就知道差的已經(jīng)不足兩萬了,是十三萬五嗎?”

        女人有氣無力:“什么都瞞不過你。”

        “你壓根就沒想瞞我?!?/p>

        女人又說:“同樣的重量比國內(nèi)少三萬多呢?!?/p>

        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我第一次猜十七萬,就是依照時下的金價?!?/p>

        “我算過,比國內(nèi)整整便宜了21.7%?!?/p>

        “老婆真是厲害,等于一下子賺回了三萬多。”

        “你少拍馬屁。一下子花那么多錢,你知道我多心疼?心疼死了。唉,你就不想知道勺子怎么做的?”

        “當(dāng)然想知道??墒俏乙呀?jīng)知道了?!?/p>

        “你知道了?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你什么事情瞞得過我?”

        “你必須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的?!?/p>

        “報告老婆大人,剛才你開車的時候,你讓我?guī)湍隳檬謾C。我在你包里發(fā)現(xiàn)了金勺子的那張畫。我先還奇怪,畫怎么會在你手里,它明明被我夾在畫冊當(dāng)中。我馬上發(fā)現(xiàn)你的這一張是復(fù)印的,因為原來的那張用的是土紙。不過我當(dāng)時沒明白你復(fù)印它做什么,你說你有禮物送我的時候,我恍然大悟。報告完畢。”

        “你就知道貧!”

        兒子插上話:“爸爸就知道貧?!?/p>

        我說:“我在你包里沒看到金勺子啊。”

        女人很得意:“你以為我那么笨啊,叫你發(fā)現(xiàn)了我多沒面子。再說了,它那么貴重,我怎么敢隨隨便便放到包里。它一直在我身上,打從我拿到它,它就一直沒離開過我。不瞞你說,開始我還擔(dān)心定制的時間會長,沒想到他們一天就交貨了。所以它在我身上已經(jīng)足足三天。你夠笨的,三天你都沒發(fā)現(xiàn)。”

        女人說的不錯,是夠笨的。金勺子的故事講完了。

        帕亞馬消隱

        1

        我的職業(yè)很特別。我在工作的時候總是一個人,或者獨對一盞孤燈,或者自言自語喃喃不斷。

        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有一個不為人道的好處,就是不需要任何勇氣便可以面對各種難以面對的尷尬。

        我猜盧梭寫《懺悔錄》的時候一定有過類似的心得。我很難想象他會把自己那些卑劣齷齪的念頭,面對面地講給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一個人寫的時候,他面對的只有空蕩蕩的白紙,不必有任何顧忌。而發(fā)表的當(dāng)口已經(jīng)時過境遷,需要的只是一點勇氣和膽識,比直接面對他人說出來所需要的勇氣要少得多,可能有十分之一就夠了。

        所以現(xiàn)在我寫我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勇氣,哪怕寫下的內(nèi)容再私隱再卑劣,我也毫無顧忌。因為我可以寫出來,也可以不拿出來發(fā)表,或者發(fā)表的時候把我以為不妥當(dāng)?shù)牟糠謩h掉改掉。當(dāng)然了,倘若那時候我覺得發(fā)出來也無妨的話,不刪不改也屬正常。

        我是男人,男人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小氣。可是男人也是人,該小氣還是很小氣。我其實是個很小氣的男人,很多事情我都會很計較,非常計較。而且我也像別的男人一樣,絕對不希望我的計較被看出來,我要表現(xiàn)得很大度。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在人前都顯得很大度?

        比如艾扎的兒子要結(jié)婚。艾扎先前跟我打招呼,說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想借些錢。他當(dāng)時沒說借多少。

        他是我上山以后走動較頻繁的朋友,他張口了,我不能說不。其實我特別不喜歡借的這種方式,也許是對《哈姆雷特》當(dāng)中的教誨的認同,我認定那是金科玉律。

        不要向別人借錢也不要借給別人,向別人借錢會喪失尊嚴,借給別人錢會人財兩空。

        而沒說不的結(jié)果便是答應(yīng),答應(yīng)借。這樣便也違反了我的為人信條,心里很不舒服。

        我時而會不由自主地打心里算盤,接下來該如何應(yīng)對。一個相對穩(wěn)妥的辦法,是借助他沒說出具體數(shù)額這一點,把借款額降低,降到我心理承受的最低。我決定找機會主動跟他提借錢的事,主動說出數(shù)額,讓他對此不抱更大的期冀。我想的數(shù)額是兩萬,當(dāng)然是RMB。

        我把心思說給女人,女人的態(tài)度自然是“你定”。

        我已經(jīng)在女人的微信上知道了艾扎兒子的婚禮日期。微信是群發(fā)的。所有發(fā)給我的微信都是女人代我接收的。微信讓我松一口氣,我誤以為他不需要借錢了,于是我和女人商量隨禮的數(shù)額。兩千應(yīng)該是比較適中的數(shù)目。我們已經(jīng)商定那一天(三日后)過去喝喜酒。這件不大不小的煩心事似乎已經(jīng)告一段落。

        晚飯之前還有一小時,艾扎和他老婆不期而至,我的第一個直覺便是來借錢(小人之心)。我們兩家偶爾會走動,我們會在當(dāng)?shù)氐墓?jié)假日去做客,帶上些適當(dāng)?shù)亩Y物,過去吃一頓飯聊聊天。這是他們第一次沒打電話就過來了,而且是兩個人一道。

        兩家人是好朋友,他老婆尤其是貴客,因為很少來。我們能做的只有熱情招呼,并且馬上在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菜譜上增加了兩個菜。老婆在廚房忙,我在廳里招呼客人。

        艾扎說想在我家抓幾只沒下蛋的小雞,要處女母雞,這是他們的習(xí)俗,婚俗禮儀中要用到?jīng)]下蛋的母雞。他家里前一段鬧雞瘟,雞一下子死光了。他知道我這里的雞群不小,所以來求助。

        抓幾只半大雞當(dāng)然沒任何問題,就是需要幾只下蛋的成雞也沒任何問題。問題在于雞是散養(yǎng),只有在一早一晚喂食的時候才會聚集到院子里。它們?nèi)胍箷髡覘⒅?,有的在雞棚,有的在梁上檁上,有的干脆上樹。散養(yǎng)的雞平時都在山上山下覓食,或者你可以說它們就是些“飛雞”,抓它們可不容易。

        這會兒晚上的喂食剛過,重新聚攏它們有相當(dāng)?shù)碾y度。當(dāng)然還是可以試一下,畢竟雞是那種永遠不知道飽餓的畜生,什么時候喂,什么時候都會蜂擁過來。

        我們的嘗試以失敗結(jié)束。喂可以,它們都會來,但是抓就不可以了。我撒碎米,艾扎和他老婆負責(zé)抓,幾次嘗試都落了空。我就知道抓雞不是容易的事。

        我說:“吃了飯再說。飯后天也黑了,天黑了雞看不見,雞的視力比人還不如?!?/p>

        她說:“我去給嫂子幫把手?!?/p>

        我和艾扎兩個坐下來喝茶,這是個不錯的時機。

        我說:“大后天就辦事情了,忙吧?”

        他說:“已經(jīng)先殺一口豬了,家里忙亂得很?!?/p>

        我說:“一口豬不夠吧?”

        他很驚訝:“一口豬?我們準(zhǔn)備了四口!另外買了頭牛,后天殺牛?!?/p>

        殺牛在西雙版納地區(qū)的家庭里算是很大的舉動了,畢竟牛比豬貴得多,個頭也大得多。這里過年(嘎湯帕)時通常是幾戶人家合伙殺一頭牛,或者一個寨子殺一頭牛,每家分幾斤牛肉。一家一戶殺一頭牛四口豬,應(yīng)該是非常大的排場了。

        我說了,我其實很小氣的。我在那一刻馬上想到的是這場婚禮的開銷,想到也許他借錢的期望值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五萬?甚至更多也說不定。這么想的時候我心里有些緊張。我不希望出現(xiàn)這種情形,畢竟我們交情不深,而且這也違反我的交友信條。

        當(dāng)然我也知道,這里同中國的其他地方?jīng)]有兩樣,婚禮不是個會賠錢的事情。那些即使是大肆鋪張的婚禮也不會賠錢?;槎Y當(dāng)天隨禮的禮金就會回來。

        艾扎說有大約上百桌,估計客人也許不止五百人。即使五百人分屬于兩三百個家庭,禮金的數(shù)目也一定相當(dāng)可觀。我聽得很明白,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買了)一頭牛四口豬。也就是說,最大的開銷已經(jīng)支付過了。

        艾扎又說:“女方家的彩禮要一萬六。”

        以我對時下社會的了解,女方家不算黑。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是我還是聽話聽音,認為也許這就是艾扎開口借錢的數(shù)額。我在心里做了決定,就一萬六。

        因為先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有了心理準(zhǔn)備,也決定主動出擊,不要等艾扎開口之后心里再做衡量。那樣太被動了。如果他說的是五萬呢?或者四萬呢?那樣我會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所以我決定主動開口。主動開口的好處是我定了我能夠出借的數(shù)額,其結(jié)果便是堵了他的嘴,讓他不好意思再加碼。

        我說:“我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了一萬,如果你彩禮錢還沒備好,我明后天下山再去銀行取六千?!?/p>

        艾扎說:“彩禮已經(jīng)給了。這兩天現(xiàn)金不夠的話,我再來麻煩你?!?/p>

        他的話我聽不出是客套還是失望。當(dāng)然可以理解為客套,畢竟他為準(zhǔn)備這一切已經(jīng)開銷巨大,看來是有相當(dāng)充分的儲備?;蛟S也是失望,他對我的家境有所了解,也許打算多借一點,況且我先已經(jīng)答應(yīng)借錢,一萬和一萬六,也許都遠在他的期冀之下。

        我松了一口氣,我該做的我都做了,其他的便都是他的事了。到底是不是想借,想借多少,這些由他自己決定,我已經(jīng)為他劃定了范圍,一萬,還是一萬六。嗚呼,做人真難啊,做男人尤其難,做小氣的男人更是難上加難。不過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所有那些鬧心的事情,只要還在過程當(dāng)中,就一定會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鬧心。只有它落地了,你才可能松一口氣。

        接下來的事情都沒什么要緊。吃飯(艾扎不喝酒,因為騎摩托車的緣故),抓雞(借著手電筒抓了兩次,一次兩只),離開。他倆先在車尾穩(wěn)妥安置了裝雞的紙箱,之后他上車,啟動,最后是她上車。

        我說:“錢,你看看需要多少?”

        他說:“那天你帶一萬過去,用得著我就救個急,用不著你再帶回來?!?/p>

        “好的。慢走。路上黑,小心一點?!?/p>

        a.

        這個意外的插曲讓我生出了一個意外的念頭。

        我跟帕亞馬說一個朋友的兒子要結(jié)婚,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我特別強調(diào),那是個很熱鬧的婚禮,有數(shù)百人來參加,也備了上百桌酒席。

        之所以邀請他,奈因我有個私心。我發(fā)現(xiàn)了,盡管我們已經(jīng)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和他的交往卻仿佛是兩個世界里的事情。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南糯山的原始森林是他的背景,也是他的舞臺。他的世界沒有時間的概念,與當(dāng)下具體而微的生活不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所有與他相聯(lián)系的部分都沒有變,沒有任何通信方式,沒有任何我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工具用具。我見到的物件只有刀和弓箭。

        我當(dāng)然知道刀和弓箭是人類最古老的工具,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我同樣知道哈尼族的歷史僅有千年的光景,所以火種包括弓箭和刀這些,在千年之前也都是尋常之物。

        我的困惑在于,我無法分辨出是年齡堪比彭祖的帕亞馬一直活到了今天,還是我在與他遭遇的時間里莫名的就回到了幾百年之前。

        況且他的未卜先知已經(jīng)令我心懷忌憚,我不能在與他面對時隨便動什么念頭。即使我有特別的念頭,我也只能在面對他之前先去動。邀他去參加艾扎兒子的婚禮便是我先想好的,是艾扎和他老婆離開的那一瞬間讓我動了這個念頭。而且我還嘗試著想象帕亞馬的反應(yīng)。他當(dāng)然可能會斷然回絕,我不認為他會有湊熱鬧的心思,如果要湊熱鬧,他也不必把自己封閉在原始森林之中。

        我也不完全排除他會接受邀請,畢竟那也是他自己種族的慶典。作為整個族群的領(lǐng)袖,他在過來的許多個世紀里一定參加過無數(shù)的婚慶和葬禮,那也是他的職責(zé)所在。我完全無法預(yù)料他是否會應(yīng)允。

        作為講故事的那個人,此時此刻我完全不能夠決定,我的主人公該做如何應(yīng)對。應(yīng)允或者回絕,這是個問題。我知道我不可以回避,因為故事要繼續(xù),讀者不允許我把這個關(guān)子賣得太久。

        讀者?對,作為讀者,你的期待又會是什么?

        難題如此輕易就被破解了,毫無疑問,讀者一定更期待帕亞馬應(yīng)允,期待帕亞馬走出他的沒有時間概念的原始森林,期待他走進艾扎兒子的婚禮。

        就這么定了,帕亞馬沒有絲毫猶豫就說他去。

        首先大喜過望的是我,因為是我邀請他。他不去,我一定會失望。對我而言,揭開帕亞馬之謎是個巨大的誘惑,正如三十年前岡底斯對我的誘惑。三十年啊,《岡底斯的誘惑》遠遠地留在西藏,卻又隨時隨地像演電影般在我眼前重現(xiàn)。

        我告訴帕亞馬,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叫西藏的地方,有一個很奇特的像一個巨大的冰雪饅頭一樣的大山。

        帕亞馬說:“我知道那是岡底斯,我還知道,岡底斯一直在你心里,你把那稱為岡底斯的誘惑。”

        “你不會告訴我,你看過《岡底斯的誘惑》吧?”

        “不會。我沒看過,可是我知道。”

        “你居然什么都知道!我有點怕你了?!?/p>

        “為什么我知道了你會覺得怕?”

        “換作你是我,我不相信你就不怕。試想一下,無論你要做什么,無論你以后發(fā)生什么,你身邊都有一個人事先就知道,而且他明確無誤地告訴你,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沒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p>

        “可是我從來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只要在我跟前,無論是誰,無論他想什么,我都會知道。當(dāng)然我可以不說,可以不告訴你,但是我的確知道?!?/p>

        “所以我才說有點怕你了。對你而言,這一切可能無所謂;但是對對方就不同了。一個人的未來被另一個人知曉,被知曉的那個人心里是無法承受的,真是太可怕了。”

        “可是我一直沒覺得你怕我啊?!?/p>

        “那是因為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一直在你身邊的話,我肯定會崩潰?!?/p>

        “什么是崩潰?”

        “就是受不了!就是覺得沒活路了!就是覺得一切一切都完了!”

        “我敢肯定你沒有崩潰。你只是心里想著你會受不了。許多心里想著的事情都不,你們怎么說來著?”

        “不靠譜?!?/p>

        “對,就是不靠譜。你想的不靠譜?!?/p>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能忍受你?!?/p>

        我的話顯然傷了帕亞馬的自尊。我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剛才的對話,換作是我自己,我也會受不了我的話。我真的不能忍受你。這話太重了。

        帕亞馬說:“沒人要你忍受,是你自己要來我這里。你可以不來,我也不要再見到你。”

        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了,他分明已經(jīng)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覆水難收。雖然心里隱隱有幾分舍不得,但我還是得接受現(xiàn)實。男人之間必得承受自己說話的后果;無論那后果是你愿意承受的,不愿意承受的,是你能夠承受的,不能夠承受的,你都沒得選擇。

        我犯了大忌??诓粨裱允悄腥说拇蠹?。

        但我不死心,不死心哪。我剛剛?cè)〉昧诵┰S進展,剛剛等來他對參加婚禮的應(yīng)允,剛剛在無盡的黑夜中看到微茫的一息晨曦之光,我當(dāng)然不能夠死心。

        我就又說:“婚禮呢?你答應(yīng)過要參加婚禮?!?/p>

        他的回答冰冷而堅硬:“你我只能去一個?!?/p>

        我從中覓到了一線生機,當(dāng)然那是他的寬容。

        我說:“你。你去。我不去?!?/p>

        這就是我們絕交那一刻的情形,好悲慘啊。

        2

        我是不可能跟他言而無信的,我說了不去,一定不可以去。我一直沒和我女人提過他。

        可是也許艾扎在他兒子婚禮的當(dāng)口剛好缺那一萬塊錢呢?而且來喝喜酒也是早說好的,我對艾扎也不可以言而無信。所以我決定把我的時間往前提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人在頭一天晚上作為不速之客先來了。

        正如艾扎所說,他家里的婚禮筵席提前兩天就開桌了,因為有山下各處來的客人,甚至有老人和孩子。老人和孩子不可能每天上上下下地跑,有的干脆就住在茶廠里。飯局每頓都有。

        我撒了個小謊,說家里一個親戚明天從上海飛過來,我必得去接機,所以提前一天過來。我把裝了現(xiàn)金的信封遞給艾扎,說錢我給你帶過來了。艾扎接下并塞到口袋里,低聲道了聲“麻煩”。我想了一下,還是忍住了沒說他明天會有一個特殊的客人。

        他說明天默默、李亞偉和虛公他們都會來。我請他轉(zhuǎn)告他們,喝了酒之后到我那兒喝茶。

        人算不如天算。晚上回到家沒多久,大兒子從杭州來電話,說明天的航班到版納機場,要我去接他。女人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說他沒說我也沒問。我又說用不著擔(dān)心,肯定不會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然他會在電話里先說的。也是的,這之前大兒子要來,都是先在電話里約好時間。像這樣突然說來的事情,的確有幾分蹊蹺。女人作為繼母,想的總歸比我多一些。好在她和大兒子之間一直很融洽,沒出現(xiàn)過或大或小的是非糾葛。

        次日去機場的路上,我們的車與虛公的車相遇,李亞偉、默默都在車上。兒子說我們要去接哥哥,我說昨晚已經(jīng)跟艾扎請過假,又叮囑他們喝過酒之后下來喝茶。李亞偉說本來打算先去我那兒喝茶,再和我們一道去艾扎那兒。默默說喝完酒再去喝茶不遲。

        拜拜。拜拜。

        女人說:“他們肯定會對艾扎說你去接兒子。”

        我說:“艾扎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說:“可是你昨天說的是接親戚?!?/p>

        我說:“誰會那么在意接的人具體是誰?”

        “沒有人會分不清楚親戚還是兒子?!?/p>

        “我只是向艾扎請個假,只是說今天就不過來了。我想艾扎也不會追究,我接的人究竟是誰?!?/p>

        “我不想讓別人覺得你說了假話?!?/p>

        兒子說:“爸爸請假的時候不知道哥哥要來啊?!?/p>

        我說:“我原來不是打算貓在家里嘛,誰知道兒子忽然會過來?”

        女人說:“貓在家里就更尷尬。他們幾個過來,要和我們一塊過去,你還怎么推脫?已經(jīng)請過假了,去也不好??墒悄忝髅髟诩依?,不去更不好?!?/p>

        我說:“去與不去,不是很大的事?!?/p>

        “對你不是大事。人家是兒子結(jié)婚,當(dāng)然是大事。你明明在家,又推脫不去,人家會怎么想?”

        這就是女人。女人會盯住你忽略的某一個小小的疏漏,把你不以為然的事情放大幾倍。然而你不得不承認,女人的話又確有道理。問題在于女人會把自己的存在看得太重;事情比女人想的要簡單,畢竟艾扎和家人要面對幾百個客人,誰來誰不來對他們而言都沒什么要緊,任一的個體都很容易被忽略。

        想想真是有意思,婚禮的參加與否在我們的家庭里糾結(jié)了好幾個回合,可是車往前開上兩分鐘之后那些糾結(jié)就都過去了。因為接下來的關(guān)注重心已經(jīng)從艾扎轉(zhuǎn)移到大兒子。小兒子更關(guān)心哥哥帶了什么禮物。

        一切都順利,我們?nèi)缙诮拥饺?。后話?/p>

        大兒子一路疲憊,我讓他先睡。他也邀上弟弟跟他一起。虛公他們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深夜了??吹贸鏊麄兒攘瞬簧?,興致都還不錯。女人為他們沏上茶。

        默默說:“艾扎說他聽錯了,你說接大兒子,他聽成了接親戚?!?/p>

        女人對我說:“我怎么說的?”

        李亞偉說:“碰見個有意思的人,說認識你。”

        我心里猛一跳,他果然去了。

        我說:“他怎么說?”

        “說到你家拜訪過你。他姓謝,他說上山途中的那幾個樹屋都是他的?!?/p>

        他說的是另外一個朋友。這個老謝在普洱茶界是位大仙,平日又喜詩喜書,頗有幾分文采。

        我說:“老謝也是詩人,作舊體詩?!?/p>

        默默說:“我?guī)讉€做茶的朋友,和這個老謝都熟?!?/p>

        “老謝很豪爽,廣交各界朋友?!?/p>

        這些都是閑話,我關(guān)心的還是那個說來的人來了沒有。我沒法詢問,因為我不知道兩個不同世界里的人是否該有交集。我自己恪守著一個原則,不對這個世界里的人提到他說起他。至于他是否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那是他的事,自己的事自己決定。

        虛公催促大家該走了。已經(jīng)過了午夜,又都喝了酒,我再三叮囑開車要慢,下山一定多加小心。

        回到房間時,大兒子已經(jīng)起身了。女人再次為我們將茶杯斟滿,說你們聊,先去睡了。

        我知道大兒子有話要說。他忽然過來,肯定有什么事。我猜他不會只是閑了,大老遠跑過來住幾天。剛接到他的那會兒,女人問過他能住多久,他說他定了回程機票,三天以后回杭州。我們沒問他有什么事。

        “爸,過來是有事跟你說一下?!?/p>

        我笑了:“肯定是要緊的事。不要緊的話,手機和微信里都可以說。是吧?”

        兒子說:“有兩件事。先說你可能關(guān)心的,我有女朋友了。是個杭州女孩,準(zhǔn)確地說是臨平的。你知道的,臨平不在杭州,只是杭州附近的一個小城。現(xiàn)在算是杭州的一個區(qū),余杭區(qū)?!?/p>

        我說:“我知道臨平。女孩做什么的?”

        “先前在公司里上班,辭了。我們倆想做個網(wǎng)店。你不是打算做茶嗎?你做,我們來賣?!?/p>

        “這主意不錯?!?/p>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p>

        “誰都遇到過這種情形。想說就說,直說。還沒想好的話,就先不說?!?/p>

        “記得你跟我說過的,你說你一輩子從來不想家,說你有一天忽然想家了就馬上從成都飛回來,結(jié)果是我爺已經(jīng)不行了。你說我奶和我大姑、小姑還在商量要不要打電話告訴你讓你回來,說我奶怕耽誤你工作,又怕你花一大筆錢跑來跑去,說不要告訴你?!?/p>

        “我到了家之后,你奶告訴你爺說兒子回來看你。你爺睜開眼看我,叫我一聲又閉上眼。你奶說你爺好幾天沒說過話了。我張羅叫車把你爺送到醫(yī)院。你奶怕我旅途勞累,讓我和你大姑、小姑都先回去,她守夜。第二天一大早六點你爺就走了?!?/p>

        “爸,我記得你講的這些,所以我心里不踏實。我最近好幾次都想回來,心里有點慌。我跟小姨通過電話,小姨沒說你生病什么的,我就猶豫回來還是不回來。一次沒回來,兩次沒回來,第三次我就不猶豫了,馬上訂了票。我怎么會突然也想家了呢?”

        他一直叫繼母為小姨。

        “送走了你爺我才明白,是你爺要走了,是他招呼我回來。你都看見了,我沒事。你想家不一樣。”

        “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我也就放心了。爸,你最近沒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吧?”

        兒子這么問,我該怎么回答呢?雖然沒有君子約定,我還是拿不定主意跟兒子說那件事。關(guān)鍵是我自己還沒有想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說:“是有很特別的事。那肯定算是一個秘密。你知道,秘密就是要人來保守的。如果說出來,也就不能夠稱為秘密了。對你小姨我也沒說?!?/p>

        兒子說:“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但我還是想知道,那是哪種類型的秘密?是與鬼有關(guān)嗎?”

        “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小姨信鬼,有時會說到鬼。你也說,我爺要走了會給你打招呼。我覺得是鬼在說話,鬼讓你想家叫你回家。我是你兒子,我會不會也遺傳了這種能力,能聽到鬼的聲音?”

        兒子的話讓我吃驚。是啊,既然我遇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又讓數(shù)千里之外的兒子擔(dān)心,是否真的是鬼的力量在暗中驅(qū)動這一切呢?

        我說:“這事情不能說,也說不清楚。這樣,明天我?guī)闳ヒ粋€地方,你自己判斷發(fā)生了什么。”

        兒子雖然人又高又大,但自小膽子就不大。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懼。深夜里大山之上,風(fēng)搖動著嘩嘩作響的竹葉樹葉,父子二人說到了死去的前輩,又說到鬼,也難怪他會有所恐懼。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這會是一個鬼故事。很多云里霧里的怪事,身在其中便會迷失,其實也許只是層窗戶紙,一捅便破。兒子自己有了第六感,直截了當(dāng)就說也許是鬼在作祟,是否已經(jīng)將那層窗戶紙捅破?這么想的時候,我暗暗慶幸。畢竟我們彼此道過別了,是人是鬼都已經(jīng)成了往事,俱往矣。

        b.

        說彼此道過別了,是給自己心理找平衡。你知道,原本是我口無遮攔開罪了帕亞馬,結(jié)果鬧得朋友也做不成了。按照常情常理,我就不該再去他的世界,尤其不該帶上另外一個人(即使是我兒子,對帕亞馬來說仍然還是百分百的外人)。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之間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吐唾沫成釘便是規(guī)矩之一。

        但是這種事情我心里比較有數(shù)。我事先已經(jīng)想到了,即便我們再走同一條路,我們也一定走不到同一個地方。所謂時過境遷,果不其然。

        雖然看上去漫山的茶樹林幾乎都是一樣的,與茶樹林接壤的次生林和原始森林也都相差無幾。但是走過幾次之后,我還是能夠分辨出大概的方位,也依稀記得從哪里進去,之后又從哪里出來。我努力辨別,盡量調(diào)動記憶,憑著自己超好的方位感一路向前。身材高大的兒子也學(xué)我,折了一根粗樹枝做拐杖,緊隨在我身后。

        我比較有信心能夠找到樹屋的位置,這是我的第一個目標(biāo)。如果目標(biāo)達到,再爭取找那間造在地上的木房子。但是我的直覺隱約告訴我,即使我找到地方,樹屋一定不在了,或許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這次我的直覺不靈。

        我不但找到了樹屋的位置,抬頭看看,樹屋也在。再低頭找那個晚上的火塘,那些殘留的木炭仍然歷歷在目。一切都清晰如故毫不含糊。

        我說:“他叫帕亞馬,這里是他的第一個家?!?/p>

        兒子說:“不對吧,你是不是想說是你見到的他的第一個家?”

        “你說得沒錯。”

        “也就是說你還見到了他第二個家?”

        我說:“我那會兒沒想到他還會有第二個家?!?/p>

        兒子想上去看看。他伸手抓住木梯的橫木,試試是否結(jié)實。還算結(jié)實。他于是像我那樣手腳并用沿著橫木往上爬。頭超過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來,看樣子他不打算進去。打量一下之后,他重又下來。

        他說:“里面根本沒住過人?!?/p>

        我說:“當(dāng)然住過。這是他以前的家,我還住過一個晚上?!?/p>

        他說:“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根本沒法住人。你說你住過,我敢肯定是你的幻覺?!?/p>

        我不想上去看,他信不信也沒什么要緊。

        我告訴他,那個帕亞馬是神力,徒手一下子就把偌大野豬的后腿掰開折下來。他笑了,說跟李元霸比起來也算不上神力。他從小就是《說唐》迷,李元霸是他的不二偶像。從他的話里我聽出了調(diào)侃。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說帕亞馬的時候,沒說他就是哈尼族歷史上那個著名的人物,沒說他的年齡和關(guān)于歷史上的傳奇經(jīng)歷。我只講了我遇到的那些個經(jīng)歷,遇到的那個人。尤其沒說與他連帶的關(guān)于金勺子的傳說。倘若兒子有緣見到他,對他做如何判斷是兒子自己的事。我不想讓我個人的或者歷史書上的那些話影響到兒子的判斷。

        我不在意他怎么想,既然已經(jīng)把他帶進這個世界,我也就不忌諱把那個晚上我看到的告訴他。那些有著金絲猴般小臉的云朵讓他有了興趣,他再三詢問它們的模樣、形狀和其他細節(jié)。我盡我所能盡量地把我記憶中的它們具體再具體。

        “爸,你能把它們畫出來嗎?”

        他的問題提出來之前,我從未這樣想過。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在心里還原那個夜里的景象,那應(yīng)該是一幅極有視覺沖擊力的畫卷。

        我說:“這個主意不錯。許多個飛翔的魂魄縈繞在一個人的周圍,而那個人已經(jīng)靈魂出竅。”

        “可是你為什么把那些精靈稱為魂魄呢?它們明明是精靈。黑森林里到處可以見到它們?!?/p>

        “你說的是德國的黑森林?”

        兒子在德國超過十年,我這是明知故問。

        “其實不止在黑森林里有,別的樹林里也有?!?/p>

        “你說的精靈是什么?是一種鳥嗎?”

        “我不懂動物或者鳥類的分別,不知道它們屬于鳥類還是蝙蝠類,好像都不是。它們不應(yīng)該屬于科學(xué)的范疇,我想應(yīng)該把它們歸到靈異類?!?/p>

        “你說的靈異類是有的東西,還是沒有的東西?可見的,還是不可見的?或者與你所說的鬼屬于同一類型的東西嗎?”

        “爸,你知道,歐洲許多地方,人們都相信有鬼。比如吸血鬼就是其中的一種。精靈算這個范疇吧。既然很多人都見過,它們應(yīng)該是可見的吧。我不知道可見的算不算你所說的有的東西?!?/p>

        “中國人還是習(xí)慣把鬼視為不可見的,要不人們就不會經(jīng)常說見鬼之類的話?;昶菓?yīng)該也是不可見的東西,人見了不可見的東西就是所說的活見鬼。這跟你說的那個精靈好像不太一樣?!?/p>

        “我也覺得不一樣。我覺得你說的那個更像精靈。精靈應(yīng)該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存在,不像魂魄那么虛。你說的那些云朵,你是不是看得很清楚?”

        “非常清楚,我甚至記得它的眼睫毛。”

        “你怎么可能看清楚一個魂魄呢?魂魄不可能面貌清晰,肯定看上去是混沌一片?!?/p>

        兒子的話很有道理。我偶爾會在夢中遭遇魂魄,我就沒有一次看清楚它們的模樣,我只能隱隱約約地回憶起魂魄大概的樣子,說混沌一片再恰切不過了。而那個晚上遭遇那些云朵的時候我沒睡覺,當(dāng)然也就不是在夢中。我不是通過回憶來復(fù)原它們,所以它們的形象是那么清晰真切而且生動。

        “爸,我曾經(jīng)想過鉆研一下靈異學(xué)。倫敦的皇家圖書館里這方面的藏書很多,我連續(xù)三天泡在其中。那些日子不斷地出現(xiàn)幻覺,讓我在那段時間嚴重失眠,失眠讓我受不了,我都快崩潰了,也就沒再繼續(xù)。”

        我說:“也難怪歐洲會出現(xiàn)托爾金和恩德這樣的小說家,靈異學(xué)傳統(tǒng)應(yīng)該會助推他們那種幻想類型小說的誕生。這樣的領(lǐng)域?qū)χ袊耸翘幃惲??!?/p>

        兒子說:“是啊,我們的鬼故事都是人死了變成鬼,或者是冤死鬼或者是屈死鬼。鬼又變回人,跟人折騰,一場愛恨情仇之類的。跟他們的鬼很不一樣?!?/p>

        我說:“你何必把那個東西當(dāng)學(xué)問去鉆研。我在想,也許把它們當(dāng)故事去琢磨更有意思?!?/p>

        “寫成靈異小說?我沒這么想過哪。爸,我有個想法,或者今天你就不陪我了,讓我自己留下。你是一個人才遇到那些有意思的事情,或者就是與靈異遭遇。我們兩個人一起恐怕就遭遇不到。所以……”

        我想了又想,畢竟他也是二十幾歲的男子漢了。

        我說:“你自己不害怕,留下當(dāng)然不是問題。把背包留給你,臨時需要什么,里邊都備著。遇到萬不得已的情況,包里有一個電子擴音器,你可以當(dāng)大喇叭用。自己當(dāng)心吧?!?/p>

        兒子的提議突如其來,我根本來不及仔細想想。其實想也是白想,諸如危險之類的,有一百種預(yù)想又能怎么樣呢?我從來信命,個人的所謂危險應(yīng)該都是命的一部分,該怎樣便是怎樣,全看自己的造化。

        不知什么原因,這樣一來我的心里反而生出某種莫名的慶幸。是兒子自己的主意,但是這剛好接上了我內(nèi)心所遺憾的那條線;我其實是很為我與帕亞馬友誼的中斷而遺憾的,那樣一種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完全無能為力。兒子倘若與帕亞馬有緣,也算是別一種接力吧。

        兒子小時候經(jīng)歷了父母親離異,心智相當(dāng)脆弱。我和他媽媽都沒鼓勵他重蹈父母的覆轍去碰文學(xué)。讀初中那會兒他對建筑有些興趣,后來在歐洲讀高中,我便有意引導(dǎo)他關(guān)心建筑。但是考慮大學(xué)專業(yè)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數(shù)學(xué)。但他的興趣卻在電影方面,興趣最終戰(zhàn)勝了令他頭疼的數(shù)學(xué)。他沒能完成學(xué)業(yè)。

        兒子有幾年跟家庭疏遠,就是所說的逆反期吧。這期間最大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寫小說了,寫得相當(dāng)好。我在驚訝之余,感慨上天的偉力。

        成了同行,很快便也成了朋友。因為彼此間有了同樣的話題,對世界的興趣也在逐步靠近。

        所以這一次的巧合其實也是必然。我經(jīng)歷了自身無法參破的際遇;兒子則莫名接收到回家的意念;我的特殊際遇驟然中輟;兒子對靈異的興趣讓他決定再走我的詭異之路。如果說這原本就是個兩幕的大戲,屬于我的那一幕落下的同時,他的一幕便開啟了。

        英雄歸來

        1

        老爸走了以后,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剛才是我一時沖動。我讓老爸回去,是因為我從他的故事里悟出了一點特別的東西,我相信那就是天啟。那個人已經(jīng)拒絕了老爸,只要老爸在,他便不會現(xiàn)身。我相信老爸的離開會是一個契機,會讓他適當(dāng)?shù)乜紤]可否與我相見。

        我想象也許他正藏在附近某一棵樹的后面,正在猶豫是不是走出來。如果那樣的話,請你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和誠意,我之所以留下來,就是為了與你相見。老爸是你的朋友,我同樣是你的朋友。如果老爸對你有什么得罪,我會代老爸向你賠罪。

        你為什么還不出來,我已經(jīng)站了有一支煙的工夫了。我左腳的跟腱有一點酸,剛才來的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下。我平時不習(xí)慣站,也站不了多久。走路沒問題,走得再遠也沒問題。

        老爸把你說得很神。老爸寫了一輩子小說,什么事到了他嘴里就不一樣了。老爸跟我講了你,他說他拿不準(zhǔn)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當(dāng)然是一個獵人。老爸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獵人。他寫過不止一個關(guān)于獵人的故事,很多人喜歡他,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可是這一次他沒說你是獵人。他講了很多你們兩個之間發(fā)生的事情,特別講了那個你把大野豬的后腿掰開又折下來。他為什么認不出你是個獵人呢?

        說真的,我不能再站下去了。我說了,我站不了那么久,我們走走好嗎?向上還是向下?向左還是向右?我聽你的。我一個人不好亂走,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原始森林,我沒有把握自己會不會迷路。老爸說你曾經(jīng)讓一只叫黑象的松鼠為他帶路,如果你自己這會兒不想露面,就把黑象派給我可以吧?

        我的自言自語不知他聽見了沒有。老爸說的黑象沒有出現(xiàn)。天色暗下來,我也明顯覺到了溫度在下降,下意識地將身上的山羊皮獵裝裹緊。

        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不妙,我先前所期望的是老爸走了那個人馬上會出來。我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性,也許那個人沒在。老爸先已經(jīng)說過,他還有第二個家,也許他根本就沒住在這里。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慘了,我沒有老爸那么好的運氣,沒有一個黑象為我?guī)?。很難想象我一個人能不能找到他的第二個家。也許還有第三個可能,也許他已經(jīng)搬到第三個家了,我又該如何呢?

        我不承認我害怕了。第一次進原始森林,又是一個人,我不信誰會不緊張。我不認為緊張就是害怕。敢讓老爸回去,敢把自己一個人留下來,就是要證明我不害怕。不是向別人證明,是證明給自己看。森林里除了獵人不會有別的人,我也不期待會意外遇到別的人。說心里話,無論是這里的鬼還是歐洲的鬼我都不怕。如果一定要說怕的話,我怕人,尤其怕突然出現(xiàn)的,出乎我意料的人。

        遇到老爸說的那個獵人還行,不要是別的人,一定不要。我留下來不是為了任何別的人。

        這個獵人叫什么來著?老爸提過他兩次,兩次我都沒很留意。因為在讓老爸離開之前,我根本就沒想過跟這個人打任何交道。是忽然生出的念頭,先前竟完全沒有預(yù)兆?,F(xiàn)在我要一個人跟他打交道了,有他的名字肯定更方便。再仔細想想,沒名字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只是面對面講話,我說“你”就可以,應(yīng)該可以應(yīng)對任何局面。

        2

        老爸說有一條向上的路,說那條路有點曲折,但是他一米八四的身高可以直著身子往前走,就是那個叫黑象的松鼠帶他走的路。我一米九四,是否也可以勉強通過?實在不行的話,貓一點腰也不是問題。

        我就從尋找向上的方向入手。我打開手電筒,我的手電筒是那種軍警專用型的,非常亮,直接照在人眼上你會受不了。四周密匝匝的次生林中,剛好有兩個可以出入的豁口,一個朝下山的方向(應(yīng)該就是剛才老爸離開的那條路,或者也就是我和老爸上來的那條路),另一個在相反的方向上。這里沒人可以商量,所以做決定不必猶豫,就是它了。

        起步之前我特別仔細地往豁口前方照了又照,我當(dāng)然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只黑黢黢的松鼠。老爸說的黑象顯然沒在這里恭候我。在當(dāng)然更好,沒在也沒什么了不起,有山靠山?jīng)]山獨立。我踏上屬于我自己的征程。

        這條路我直著身子走也不是問題。說它曲折,當(dāng)真名符其實。它幾乎就沒有一段超過三步的直路,不停地左拐或者右拐。

        為什么會有這樣一條路呢,應(yīng)該不是獵人的選擇。人在林子里選擇路或者以刀開辟,會盡量取一條相對平直的路,會考慮向前的效率,不會這樣一忽向左一忽又向右,這樣行進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不是人,又會是誰呢?最大的可能性是熊,如果南糯山上有熊的話。貓科動物沒有這種開辟道路的能力,哪怕是再大的貓科動物也沒這個能力。據(jù)說這里有象,象有這個能力;但是這些彎和林間空隙的寬度又太小太窄,容不下象這么大的動物轉(zhuǎn)身和行走。犬科野獸就更不行,它們比貓科還差得遠。只有熊。

        這么想就覺得瘆得慌了。走在熊路上也就意味著有可能與熊走個碰頭。再小的黑熊,我也不是對手;大熊的話,獅子老虎也得避讓三分。

        不過也不必先把自己嚇?biāo)?。我的手電光非常之厲害,直射到人眼會瞬間失去視力辨別功能。我猜野獸也一定受不了如此強光,所以無論碰到什么鬼東西,出于對強光的忌憚它都不會選擇主動攻擊。再有老爸的這根高強度鋁合金拐杖,也是個防身的利器。拐杖有一個鋼制的尖頭,它能牢牢插入各種堅固的地面。

        連自己都能夠覺到,我的勇氣正在不斷地上升。

        我覺得自己像狼狗那樣豎起耳朵,仔細地分辨著來自四面八方各種各樣的聲音。我不時地將手電光突然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向身后,意圖給可能來自身后的危險一個措手不及。

        這樣幾個回合之后,自己心里也覺得好笑。我知道我在自己嚇自己。又一轉(zhuǎn)念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小心駛得萬年船是亙古不變的箴言。行走在如此危機四伏的森林里,又是在暗夜,倘若此時此地真有一只松鼠蹦蹦跳跳在前面帶路,我會心安理得地跟在它后面嗎?我想我沒那個膽子。我慶幸沒遇上黑象。

        事實是我運氣太好,我在如此險惡的境遇下,遇見的是前方若隱若現(xiàn)的另一束手電光。而且很明顯,它的光束遠不如我的那么亮。這讓我先就有了心理方面的優(yōu)勢。假如是對壘的雙方,我的兵器遠比對方要強要利。更主要的,對方已經(jīng)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已經(jīng)引起了我的足夠警惕。

        當(dāng)然了,對方完全可能是故意的,如同是在遠遠的前方先打一聲招呼。故意的也就是善意,故意讓對方有心理準(zhǔn)備,那樣的話先已經(jīng)明確了善意。

        一次善意的遭遇。

        我心里沒有排除他可能就是老爸說到的那個人,那個我今夜主動去結(jié)識的獵人。畢竟這里沒有一戶人家,又是在大山之上,在人跡罕至的大森林里。一束全不設(shè)防的手電光,標(biāo)示著前方是一個在與你善意打招呼的人,不是老爸的那個獵人朋友又會是誰呢?

        手電光停下來,我也站下。我們都沒把光束射向?qū)Ψ?,就像公路上交會的兩輛車那樣,彼此都用了近光燈。

        我說:“我是姑娘寨的,是上海來的那個老師的家里人。請問你是哪位?”

        他說:“我知道上海來的老師。我住山上,老師還來過我家里?!?/p>

        “我爸說他在山上認識一個獵人,就是你吧?”

        “我叫貝瑪,不知道老師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我?!?/p>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超過三十米,我們看不清彼此。兩個回合的對話已經(jīng)消除了我們之間的壁壘。手電光告訴我他又朝我的方向過來了,我于是迎上前去。我馬上看到了他手里的那張不大的弓。

        我說:“我爸說第一次見你,你手里就拿著弓?!?/p>

        他說:“我在山上通常會拿著弓?!?/p>

        “我爸還說那一次你打到一頭很大的野豬?!?/p>

        “野豬?沒有啊。山上幾十年沒見過野豬了。其實我也算不上獵人,隨手打一點山雞算什么獵人?”

        我知道老爸在吹牛了。他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吹得神乎其神。也許他說的打野豬不過就是一只竹鼠而已,把竹鼠放大一百倍就成了野豬。

        我說:“你們也吃竹鼠嗎?”

        “吃啊。在山上都喜歡吃竹鼠。”

        我打心里笑了,老爸真是有意思。也難怪,誰讓他是個小說家呢?小說家就有這樣的本事,這種把竹鼠變成野豬的本事,把一個小個子獵人變成施瓦辛格那樣的彪形大漢的本事。他肯定只有一米七的身高,體重應(yīng)該在六十公斤上下的樣子。

        “我爸說你很高,所以剛見面時我沒認出是你?!?/p>

        “老師的個子很高,你們都高。你上山做什么?”

        “我爸說你有一個家在上面,想去你的家,想和你認識一下。你呢?”

        “我不住上面,我在下面住?!?/p>

        “在寨子里嗎?”

        “我不住寨子里。你知道那個老茶廠吧,老茶廠有很多舊房子,我住那兒。走吧,去我家喝茶?!?/p>

        “你不是有個木房子在上面嗎?”

        “我上面還有一塊古樹茶地。那個棚子是采茶的時候歇腳用的,人不住在上面。”

        老爸把木屋說得神乎其神,卻原來只是個采茶歇腳的地方??磥砺殬I(yè)小說家的話僅此而已,如果他說遇到了一支軍隊,十之八九那只是一隊螞蟻。

        老爸說過山上有一處老茶廠的遺址,說茶廠是國民政府建的,那些人都留過洋,說廠房和宿舍都是洋樓。所說的國民政府是舊中國的事情,距今再近也有七八十年的光景。獵人住在茶廠遺址當(dāng)中,想想也覺得挺有意思。

        我跟在他身后,用我的手電為他照路,他索性關(guān)了他的。他走的是另一條路,明顯與我那條路不同。嚴格地說,我走的根本算不上是一條路,只能算是林中的可以容人通過的縫隙而已。他走的是名符其實的路,基本上可以容得下兩個人并肩前行。

        到了。用手電照照,大部分廠房的損毀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重,有一個角落的屋頂已經(jīng)塌掉。站到廠房的另一邊,隱約可以看到一道天橋從廠房的二層向坡上伸過去。坡上似乎還有比較完整的建筑,被樹和其他植物給遮蔽了。我注意到窗上拱起的部分都是磚砌的,有西式建筑的造型結(jié)構(gòu),墻的轉(zhuǎn)角也都有設(shè)計有講究。明顯看得出既有歷史也有來頭。

        他用手電往上邊照照:“那邊有一片住人的房子,大部分都倒閉了?!庇职咽蛛娭赶蛳旅?,“那邊還有一片,壞得沒那么厲害。我修了一下,可以住人了?!?/p>

        我問他:“就你一戶嗎?”

        “就我和我女人、孩子?!?/p>

        “還有別人住在這片老茶廠里嗎?”

        “沒有。廠子廢了許多年,早就沒人了?!?/p>

        “那你又何必住山上?是因為有茶地在山上?”

        他說:“我女人病了。山上草藥多,我自己懂一點草藥,住山上弄草藥方便?!?/p>

        他的情形跟老爸有點像。老爸考慮的是換水,說山上的水好。說上面再沒人居住也就沒污染。

        生了病的人想的就是跟常人不太一樣。老爸是大學(xué)教授,可他經(jīng)常說的是,雖然他一輩子走過很多地方,最終的選擇還是跟南糯山的山民們一樣,選擇他們那樣的生活。好水好茶好空氣。

        這一位關(guān)心的是(好的)草藥,他就是個本地的山民。跟老爸的相似之處只有他女人生病這一點。

        他的房子充其量只能說是半幢,因為另一半已經(jīng)塌了頂。塌頂是由于墻倒了一段,從斷口處可以看到墻體是土坯堆砌的,墻面另掛了一層白色的灰泥。老房子的屋頂是人字架,木構(gòu)件的接合處用的是鐵制螺栓,與本地木樓的那種榫口和木楔結(jié)構(gòu)有根本不同。

        說半幢,其實面積也很大,足足三個大的開間。每個開間都有自己的門和窗,前面一門一窗,后面是對應(yīng)的兩個窗。它的三個門上都有釕铞兒,但是都沒上鎖,只用了黃豆粒粗的U字形鋼筋倒掛在釕铞兒上。

        我們進來的這一間當(dāng)中是一個茶臺,有幾只木凳;靠墻的地方是一溜原木擱板,上面放著電磁爐、電水壺這些;另一面靠墻是一個三層的擱架,擺著一些自制的茶品,有餅也有竹筒茶、沱茶。

        他們住的是另一間,還有一間存茶。

        我知道我該改稱呼了。我一直沒機會直接稱呼他,但我心里一直當(dāng)他是獵人。見到他之前,他是老爸故事里的人物。見了他則自以為是地當(dāng)他是獵人(更正了老爸把他傳奇化的描述)。結(jié)果都不是,他只是山上的一個茶農(nóng),如此而已。

        他動手在未熄的火塘上撥弄,加柴,明火燃起來了。之后從水甕里舀水,燒水。

        我說:“還沒問過你,你貴姓?”

        他說:“貴姓是什么?”

        我說:“就是問你姓什么,叫什么?!?/p>

        他說:“我剛才說了,我叫貝瑪。”

        我說:“真有意思,我的名字也有一個馬?!?/p>

        他說:“我知道?!?/p>

        “你怎么會知道?”

        “南糯山都知道馬老師?!?/p>

        哈,老爸原來是一個人盡皆知的人,馬老師。

        “貝瑪,你們的收入主要靠茶嗎?”

        “就是。整個南糯山都是靠茶。春茶下來的時候,全國各地的茶老板都會上山來收茶。春茶要忙一個月,一年里一大半的收入都靠春茶?!?/p>

        水開了。貝瑪從一個紙箱里抓一把散茶,沏茶。

        我注意到紙箱上的一行小字:2015年春茶。

        “今年的春茶?”

        “今年的行情不好,上山收茶的老板比往年少,價錢也壓得低。大家都舍不得出手,不肯降價。結(jié)果很多茶都壓在手上。”

        “不是說普洱茶不怕放嘛,放得越久茶越好?”

        “話雖這么說,做茶的誰也不愿意茶壓在手里。”

        我啜了口茶,有異常突出的苦澀味,但是瞬間變化了,滿口的回甘,清香之氣瞬間蔓延到臟腑各處。

        我說:“真是好茶!都說普洱茶越久越值錢?!?/p>

        “這茶就是上邊那塊茶地的,都是老茶樹,五六百年的,”雙手比畫著,樹徑應(yīng)該在二十多三十公分,“這么粗。采茶的時候人要爬到樹上?!?/p>

        “我在電視上看過上樹采茶。茶樹又高又大?!?/p>

        “上面那塊地的茶最好,都是大樹,海拔也最高。原來說好的給一個老板留著,他往年出的價錢最好。結(jié)果今年他沒來。我擔(dān)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p>

        “這種事說不定。當(dāng)官的出事,一查后面跟著一串老板。當(dāng)官的是受賄,行賄的不是下屬就是老板。”

        “老樹的普洱茶值錢,放得越久就更值錢??墒俏覀円燥堃┮乱ㄥX,我們不能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再賣茶。每年新茶下來,我們巴不得馬上賣掉?!?/p>

        我點頭:“當(dāng)然了。存茶等著賣高價的是那些茶商,他們有庫房有實力,你們茶農(nóng)賺不到這份錢?!?/p>

        他說:“沒有誰家里故意要存茶,存茶都是那些當(dāng)年賣不掉的。即使存上兩三年,價錢也差不多,沒有哪個茶老板肯為三年的存茶多出錢的?!?/p>

        “我也聽說了,那些特別貴的陳年普洱至少要在十五年之上,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的也有,那就能賣到天價了?!?/p>

        我們聊著這些,我心里已經(jīng)開了小差。

        聽老爸講這個人的故事那會兒,我當(dāng)真以為自己也許有機會走進靈異類的世界,甚至不惜跟老爸做一次慷慨悲歌的道別(其實是攆他),大有虎穴龍?zhí)兑惨リJ一下的豪情壯志。誰曾想到會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充其量也只是到一個茶農(nóng)家里喝杯茶而已。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這是我第三次上南糯山了,每一次也都有機會到別人家里去喝茶品茶。有兩次老爸的朋友來玩,隨著老爸和他朋友到別人家里買茶。

        這一次唯一的不同也只是在夜里,而前幾次是白天。喝茶品茶聊天,一切都一模一樣。

        我看看表,馬上就零點了。我向貝瑪告辭。

        3

        從茶廠舊址找回到姑娘寨很容易,一路有路。

        老爸還沒睡,他給我開的門。他這一輩子都是晚睡。他晚睡的壞處,在于又抓了我的笑柄。攆他走的時候我豪情萬丈,仿佛戰(zhàn)士上前線一般??墒遣痪弥髤s灰溜溜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真是糗到家了。

        他沒睡,我也沒睡意,其結(jié)果便是兩個人對聊。

        我受不了被人嘲笑,尤其受不了老爸嘲笑我。所以我決定反客為主,畢竟他也有把柄在我手上。他那個云里霧里神乎其神關(guān)于貝瑪?shù)墓适?,說到底只是一個職業(yè)小說家的故事技巧,被我窺破了真相,看他會做如何解釋。我暗自得意,自以為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

        老爸喝紅茶,他也為我倒上了紅茶。我在琢磨著怎么開口,也在揣摩他會怎么開口。我決定讓他先開口,這樣我會把主動權(quán)握在自己手里。

        我沒主動說我,所以他只能先開口。

        他說的是:“沒迷路吧?!?/p>

        “沒有?!?/p>

        “夜里反倒不容易迷路。夜里找路靠直覺,而直覺往往是可靠的。”

        老爸這家伙到底狡猾,他自說自話,不問我。他讓自己的話畫上句號,這樣一來我仍然處于被動。

        我猶豫再三,等他再說話還是我自己開口。

        他說:“累了吧?累了就去洗個澡,早點睡?!?/p>

        我怎么睡得著!我知道我拿他沒辦法。他不想問也不要緊,我自己開口,我說我的。

        “老爸,你就不想問問我見到他沒有?”

        “他?你說的他指的是誰?”

        “當(dāng)然是你的傳奇英雄貝瑪?!?/p>

        “帕亞馬。怎么扯到貝瑪那兒去了?”

        “老爸,是你聽錯了,他叫貝瑪?!?/p>

        “帕亞馬。貝瑪是另外一個人?!?/p>

        “我百分之百肯定他叫貝瑪。當(dāng)初是你聽錯了?!?/p>

        “那個貝瑪我認識。他跟帕亞馬沒一點關(guān)系?!?/p>

        “是你說的亂,老爸。你說他的那個第二個家的木房子,那是他們歇腳的地方。包括第一個,那個樹屋,這兩個都不是他的家,充其量都只是歇歇腳。因為我去了他家,他住在那個老茶廠的廢墟上?!?/p>

        老爸不再應(yīng)聲了,從他眼神里看不到他的內(nèi)心。我把經(jīng)歷的那些講給他聽,他一直一言不發(fā)。但是顯然他對我講的一切有興趣,他一直看著我,一直在聽我說。

        我越說自己越覺得沒勁了,從心里把我一個人經(jīng)歷的那些事捋一捋,有哪一件是值得說給人聽的呢?沒有,沒有任何一件事,甚至沒有任何一個細節(jié)。

        細想一下,之所以對自己經(jīng)歷的這一切很想跟老爸說道說道,無奈因老爸先前津津樂道講述的那個故事。

        所有的細節(jié)對應(yīng)到老爸的故事時都是一種顛覆,所以那些細節(jié)既不是無聊也不是沒意義。我要跟老爸聊,無非是在期待老爸的反駁。

        如果老爸不是保持沉默,不是一直在傾聽一言不發(fā),其實那會兒是一場有趣的對話。由此看來,老奸巨猾是一個充滿玄機的成語。老爸之所以不搭腔,是因為他先就已經(jīng)知道這一場對話會陷他于尷尬。

        我參不透他怎么就可以未卜先知。

        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我經(jīng)歷的這一切一無所知。既然他不知道,他又怎么能先掛起免戰(zhàn)牌,先就退出這場順理成章的原本該進行的對話呢?依照常情常理,我忽然回來了,他絕對該問一問??墒撬粏?。我講的一切都與他講的相沖突,他絕對該一一反駁,可是他不反駁。太蹊蹺了。

        我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能說他是未卜先知。

        沒有人認為這是父子之間的一次博弈,因為壓根沒有人注意過這回事。小姨和小弟也沒有。博弈是需要裁判的,沒人知道沒人注意,自然也就沒裁判。

        只是這么想一想已經(jīng)夠沒勁了。短短幾分鐘里的第二次沒勁。沒勁透了。

        不過我是因為想家才回家的,回來的時候心里有很強的擔(dān)憂,擔(dān)憂老爸會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問題。現(xiàn)在看來我只是杞人憂天而已。老爸除了奇思怪想顯然沒有其他問題。他這一輩子都是個奇思怪想的家伙,奇思怪想在他根本就是常態(tài),根本算不上問題。

        老爸沒問題我也就心寬了,我該走了。

        來一次不能白來,走以后也沒把心徹底放下。我于是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給老爸。這也是我小時候老爸的囑托,他說如果遇上有意思的事情又碰巧沒忘,就把它用文字記下來。以后看看會很有意思。

        標(biāo)題是先擬就的,回頭看看不是很確切,打住。

        落葉祖宗樹

        1

        兒子到底子承父業(yè)了。龍王爺?shù)膬鹤訒D水,小說家的兒子寫小說。

        我其實不知道他把那篇東西給我的用意。是給老爸(也可以是老師)看看,聽聽意見;還是預(yù)知我要把帕亞馬的故事寫出來,寫成小說,讓它也加入進來成為這個關(guān)于帕亞馬的故事的一部分?

        我猜前一種可能性更大。我猜他不會想到我最終決定將他的文字加入到小說中來。他的文字剛好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一種顛覆的角度。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我原本就不夠自信,我認識的那個帕亞馬如果給別人講出來,太像是胡說八道了。兒子的文字有他自己的角度,看得出來他的立場。老爸的故事讓他見笑了,他用自己的所見所聞含蓄但是明白無誤地表達了他的質(zhì)疑。

        今天發(fā)生了一樁意外。寨子里年齡最大的老人家別樣吾走了。沒人說得準(zhǔn)他的年齡,93歲還是97歲?這位老人家是南糯山的傳奇,是最后一代祭司,也是我的一個知己。他的離世對南糯山是莫大的損失,因為他肚子里藏著南糯山太多的秘密。他走了,同時也把所有那些秘密帶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

        兒子提到的那個貝瑪,就是別樣吾老祭司介紹給我的。貝瑪是尼人巫師的稱謂,但是那個貝瑪不是尼人。據(jù)說他當(dāng)真有巫師的那些令人稱奇的神功,可是在兒子的文字里,貝瑪只是個本地的茶農(nóng)。

        兒子正在渾不吝的年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祖先,神靈,老爸,原本這些帶有神圣意味的字眼,對他來說都不算什么。兒子不客氣地用了一個經(jīng)典成語——老奸巨猾。

        捫心自問之后,我還是決定要辯解一句。我之所以不搭腔,是因為我沒對他那幾個小時里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興趣。我根本就認為他已經(jīng)回來一會兒了,他就跟在我后面。畢竟那是大山之上的原始森林,他的膽量根本不足以支撐他自己在林子里盤桓那么久(大約兩三個小時)。他之所以延宕了一陣才叫門,是他要給自己杜撰的經(jīng)歷一點時間空間。我不說破他,他畢竟已經(jīng)是個二十八歲的男子漢,不能隨時隨地戳穿他不給他留情面。

        他想說就說,說什么我就聽什么,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聽了也不做任何質(zhì)疑。

        我讓他誤解了,結(jié)果我成了老奸巨猾。冤枉啊!

        再讀一遍他的這個故事,還是沒看出什么破綻。他還年輕,有破綻原本不足為奇,沒破綻反倒奇怪了。

        在一個第三者看來,他似乎什么也沒寫。在茶山碰到一個茶人,被邀去他的住處喝茶,這就如同說一個人早上起來以后一天吃了三頓飯,到了晚上又睡了。一頁尋常到不能再尋常流水賬。

        所以他的故事與第三者無關(guān)。因為有我的帕亞馬的故事在先,他的故事處處事事都有針對,意在顛覆。所以他是寫給我一個人的,他在告訴我,我的關(guān)于帕亞馬的故事沒有一處不在撒謊,包括名字。兒子是外來者,年紀也還輕,能夠憑空杜撰出這樣一個故事,其中玄機深埋又隱而不發(fā),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a.

        做這樣一個決定令我躊躇再三。言而有信原本是男人安身立命的基石,不能夠食言是我兒時的信條,而且恪守一生而不悔。決定從頭至尾再走一次,這個決定本身就是食言。我說我只是老路重走,并不是為了尋找和再見到帕亞馬,恐怕沒一個人會相信。

        我打心底里認定他不會見我,當(dāng)然也就不會給機會讓我與他再次相遇。就是這樣一個信念讓我自欺并欺人。倘若他給了我與他再次相遇的機會,無異于他做現(xiàn)場導(dǎo)演,指導(dǎo)我在舞臺上大秀演技打自己耳光。

        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堅持我的決定,將那條路從頭至尾再走一次。這也是我的命數(shù),我沒得選擇。

        我又上路了。依然是請艾扎送我,而且時間上也與第一次大體相同。我努力去復(fù)原上一次的一切細節(jié)。穿一樣的衣服,帶一樣的裝備,走一樣的路。同時我又打心里嘲笑自己,以為在細節(jié)上刻意模仿就可以全盤重現(xiàn)那天的一切是多么可笑。

        艾扎送我與否根本無關(guān)緊要,因為第二次沒艾扎,該發(fā)生的照常發(fā)生。但我堅持一絲不茍。

        艾扎送我到原來的地方,我憑著直覺一個人進入森林。我認為我找到了第一次見到帕亞馬的地方,我嘗試著站回到當(dāng)時我所站的位置。他離我五步遠,腳下應(yīng)該是那頭已經(jīng)被擊斃的野豬,他就是在那時候告訴我他叫帕亞馬的。

        那一天的一切都回來了,以記憶的方式。我呆站在那里,想象著一切再重演一次。每一句對話,連同對話之間的停頓。細節(jié)在此展示了它的偉力。

        而之后的情形則變得模糊,因為一路跟著他,所以我對途中發(fā)生了什么全無記憶。我不記得我們是怎么到達樹屋下面的,我甚至不知道哪一條路才會通向樹屋。我不知道沒有關(guān)系,我不必知道,所以在懵懵懂懂之間我已經(jīng)重又來到這里。那棵大樹的下面,抬起頭就可以看到樹屋。

        我不能夠再自欺下去了。那里只有我,帕亞馬壓根兒就沒出現(xiàn)。沒有幻覺,回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腰間冒煙的裸體野人,以兩片肥厚大葉子蔽體的帕亞馬,不止兒子不信,連我自己也覺得荒誕不經(jīng)。

        但我不甘心。我已經(jīng)來了,我必得親力親為重新體會一下所有這一切。

        兒子說樹屋根本就沒住過人,可是我住過,所以我非上去看看不可。肆意妄為讓我吃了虧,因為我連檢查一下都沒有,所以我攀爬木梯的第一步就踏空了。是綁扎橫木的藤條朽了。幸好僅三十厘米高,只是腳踝崴了一下,并無大礙。

        這是一個信號,不要再試圖進樹屋。

        沒了帕亞馬,樹屋連同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一個人的祖宗樹保衛(wèi)戰(zhàn)?它只存在于一個不存在的人的口中,再血腥再波瀾壯闊也顯得虛妄。

        第一次重走老路就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了。

        2

        《西雙版納哈尼族簡史》

        P26:

        當(dāng)時的勐泐王國首領(lǐng)到江邊觀看后,不敢收留為民,便組織人前往攻打。雙方死傷很多人員,勐泐王國無法消滅哈尼先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戰(zhàn)斗,雙方達成妥協(xié)。勐泐王國同意收留為民。當(dāng)時的勐龍首領(lǐng)帕雅馬自告奮勇地收留那些哈尼先民為奴。于是哈尼先民隨帕雅馬渡過瀾滄江到了勐龍地界。

        P27:

        據(jù)傳,哈尼先民過江時,每人發(fā)一根小草棍用來領(lǐng)口糧。據(jù)說發(fā)了一萬兩千根草棍(這數(shù)字顯然有些夸張,根據(jù)當(dāng)時哈尼族群的發(fā)展?fàn)顩r,總共一千兩百人可能比較接近史實)。

        P27:

        據(jù)傣族史料記載,當(dāng)?shù)氐拇鲎宀涣私夤嵯让?,認不清是人是鬼,因為他們穿很少的衣服,說聽不懂的語言,背著弓箭,腰部冒火,口嚼媽羅(一種類似檳榔的嚼料)滿嘴通紅。

        P26:

        渡江的當(dāng)時,哈尼先民無錢付渡船費。當(dāng)時的頭人剛拉有一把金勺子,給了當(dāng)時的船夫。船夫這才把哈尼先民從江東岸的達戈擺渡到了江西岸。

        重讀這些關(guān)鍵的部分,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應(yīng)該是剛拉。我是說故事里那個主人公,很明顯剛拉才是哈尼先民的頭人。他將家族中寶貴的金勺子拿出來,讓自己的族群渡過瀾滄江到達西雙版納腹地。所說的勐龍應(yīng)該就是今天的大勐龍。

        那一萬兩千人(或許是歷史學(xué)家所說的僅一千兩百人)顯然是被那個叫帕雅馬的首領(lǐng)所收留。但是根據(jù)文本所述,這個帕雅馬是勐龍首領(lǐng)。而勐龍似乎又隸屬勐泐王國。這里便出現(xiàn)了差池。

        在哈尼先民到達之前,勐泐王國是一個以傣族為統(tǒng)領(lǐng)的地方。既然隸屬于勐泐王國,也就意味著王國之內(nèi)的領(lǐng)地應(yīng)該是傣族的領(lǐng)地。依此推理,這個勐龍首領(lǐng)帕雅馬或許不是哈尼人,而應(yīng)該是傣族人。

        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么自報叫帕亞馬,他的裝束為什么會和哈尼先民一樣。如果他自報是剛拉,一切都解釋得通。偏偏他不叫剛拉,他說他叫帕亞馬。

        還有他在墳山拜祭過自己的父親母親。

        我當(dāng)時疏忽了哈尼族的父子聯(lián)名傳統(tǒng),我該問問他父親的名字。以當(dāng)時的朋友關(guān)系,我問他,他不會不告訴我。

        現(xiàn)在看這是一個莫大的疏忽,因為再沒辦法彌補了。從這一點上看,兒子的故事似乎更靠譜,至少他的那個帕馬來自于艾帕,而且帕馬還有一個兒子叫馬邊。名字的證據(jù)鏈條是完整的。不像這個帕亞馬或者帕雅馬。

        不管中間的字是亞還是雅,都無法與傳統(tǒng)相連接。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破綻。

        但是我心里知道,有一點是不可置疑的。從我這算起,帕亞馬出現(xiàn)在先,那本簡史典籍出現(xiàn)在后。

        所以帕亞馬才是基準(zhǔn)。你可以說典籍中的帕雅馬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我也可以說彼帕雅馬非此帕亞馬。

        帕亞馬沒有必要對我說謊。我的出現(xiàn)對他而言是絕對偶然的,他也沒理由跟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外族人去撒一個彌天大謊,去冒充某個民族歷史上的偉人。帕亞馬已經(jīng)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他不會與任何人去爭辯他究竟是何許人,但是我愿意為他爭辯。

        我相信帕亞馬的父親一定不叫艾帕。不管前面那個字是什么,是艾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后面一定是帕亞兩個字,艾帕亞或者唐帕亞或者龍帕亞。

        諸如此類的。哈尼族歷史上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復(fù)字作名加上父名是三個字,借父名兩個尾字連自己單字名也是三個字。哈尼人叫帕亞馬沒什么特別。所以沒必要在名字上再二再三地糾纏。

        P46:

        把尊唐盤(也稱雜他朋)以前的十四代作為哈尼族的共同元祖。

        P46:

        西雙版納的譜系第十四代……如去掉史前譜系,就只有十三代。

        P47:

        哈尼元祖族譜表如下:

        0送咪窩/1窩腿雷/2腿雷總/3總嫫院/4嫫院駕/5駕提錫/6提錫利/7利跑奔/8跑奔吾/9吾牛然/10牛然錯/11錯嫫威/12嫫威尊/13尊唐盤

        P48:

        口碑資料中……說尊唐盤是百子之母,是所有哈尼族的共祖。以上譜系在尊唐盤以前是一致的,也說明尊唐盤以前的各代,同是哈尼族的元祖。

        倘從哈尼先民的姓名傳統(tǒng)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姓名的兩部分——來自父親的若一個字,則純屬自己的便兩個字;而來自父親的若兩個字,純屬自己的便只一個字。

        或者可以說哈尼先民每個人的名字都是三個字。帕亞馬,剛好屬于這個傳統(tǒng)的序列。

        這一輪下來讓我心里一下子松弛了。帕亞馬的存在沒有任何問題,無論是一本簡明的史書或是民族的名諱傳統(tǒng),還是我的不夠堅定的自信心,所有這些都不能夠抹殺這個活生生的人。

        想想真是可怕,連我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認同這個人的存在,何況其他人?

        我忽然意識到我還有疏忽。對了,就是墳山。

        P27:

        根據(jù)哈尼族的生活習(xí)慣,要在某地定居的話,在選寨址的同時,必須選好墳山和祖宗泉。因此凡哈尼族定居一年以上的地方,均有墳山遺址。墳山是神圣的地方,容易被代代相傳。

        我原本做的決定是重走。我只是重走了第一次。而我走進帕亞馬的世界其實不止一次,其實第二次比第一次走得還要遠。

        從我的世界走到他的樹屋,又從他的樹屋跟著黑象走到他的第二個家(那個坐落在地上的木房子),然后再走向墳山,最后走向祖宗樹。第一次重走我一無所獲,我并未因此而氣餒,我要再走一遭。

        b.

        不用我說你們也猜得到,沒有帕亞馬的差遣,小松鼠黑象這一次沒過來做我的向?qū)А?/p>

        因為上一次到墳山是夜里,所以這一次我仍然把時間選在夜里。雖然沒有誰給我定游戲規(guī)則,我還是自覺自愿遵循上一次的傳統(tǒng)。我身上沒有手機,甚至故意不帶手電筒。我不想讓我沾上任何可以標(biāo)示時間時代的印記。我心懷摯誠,并且堅信會親睹奇跡。

        途中的過程這里就省略了。我順利到了墳山。

        還是那些有著孩子笑臉的云朵在我周遭忽上忽下。我在其中感受到它們的熱情和友好,我知道我是受歡迎的。我甚至感受到令它們喜悅著舞蹈的無聲的音樂,那音樂甚至讓我笨拙的身軀忽然就失去了重量,我和它們一道不由自主地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搖擺,整個身心進入自由自在的舞蹈狀態(tài),搖擺,再搖擺。

        我當(dāng)然不會忘記我的使命。

        我的目的地是祖宗樹。祖宗樹是墳山的中心。進入墳山你只要一路向上一路向前,祖宗樹就在那里,你一定不會迷路。我到祖宗樹了。

        正如我所預(yù)想的那樣,祖宗樹前面果然是一片新土,平展展的一片新土。我是姑娘寨的一員,就住在寨子里。我到這里已經(jīng)四年,我與寨子里的每一家人相熟,他們都是我的鄉(xiāng)親和朋友,也如我是他們的鄉(xiāng)親他們的朋友。有一點我非常肯定,近期寨子里除別樣吾之外再沒有人殞歿,無論是老人還是病人。

        那么新土之下會是誰呢?

        墳山是神圣之地,每一棵樹是每一個家庭祖先的居所,所有這些古老的樹簇擁著祖宗樹。尼人沒有給祖先掛牌位的傳統(tǒng),列祖列宗就被埋在本家的樹下,之后沿著根須樹干和枝葉向上,在陽光雨露中聚會。

        沒有誰會將自己的祖先埋到祖宗樹之下,所以祖宗樹前面永遠是堅實古老的土臺供族人小憩。

        如今不同了。土臺比先前低了一些,其上覆蓋著松軟的新土,一望便知新近埋了人。我就地蹲下來。新土給耙得很細,看得出未亡人的心情。我在心里揣摩,那會兒是誰呢,誰會是葬禮的操辦人呢?

        “我。我們。”

        那是黑象的聲音。但我看到的不是它一個,我看到土獾、竹鼠、變色龍、貓鼬、山蟹、翠蛇、雉雞、灰兔和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它們都有自己的家長和伙伴,它們都是這個葬禮的操辦人。

        最后出場的是以黑象為首的長尾巴松鼠的隊伍。它們像大型運動會上集體舉著會旗的旗手們一樣,踩著充滿節(jié)奏的步點過來了。它們每個人抓住一角,將那兩面像旗子一樣的東西高舉過頭頂,在那片新土的中心部位停下繼續(xù)原地踏步。沒有口令,但是如同有一個“立定”的口令一般,它們集體在同一個瞬間停止踏步,之后同時將手中的東西放手。

        兩片黑影一前一后落地,相互交疊在一起。那正是我預(yù)料中的東西。被一條皮繩相連接的兩片肥碩柔軟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巨大的葉子。

        2015年12月1日于南糯山姑娘寨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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