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澤徐
恍惚之間,十六載風雨十六載春秋。誠然,身處這人生最美好又最躁動的年華,能有閑暇“殷勤理舊狂”,也算是上天美妙的饋贈。那么我在十六年里做了什么?細細想來,主旋律應當是失敗。更細地講,便是抗爭、失敗、流放、屈服和再抗爭。毋庸置疑,青春就是一場悲壯的屈服,一場為了重新站起來的屈服……
生活不是小說
我生來書生意氣十足。我喜歡抗爭,喜歡反抗一切我所認為的不平。稍大一些,我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理論依據(jù)”——大俠都立志“蕩盡人間不平事”,我自然視其為金科玉律。再后來,在懵懂中囫圇吞棗地閱讀了一些革命典籍,熟悉程度還達不到“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更是遙不可及。然而一切都不能妨礙我的自以為是。那時的我還在五年級。
深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光輝形象的感染,我喜歡一切紅色,甚至“紅色暴力”。妥協(xié)?屈服?那是膽小者的名片。我尋找一切機會證明我就是保爾,我就是那個鋼鐵鑄就的紅色戰(zhàn)士。“機會”終于來了——
“六一”兒童節(jié)聯(lián)歡會的節(jié)目由班主任指定。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卻被我在內(nèi)心深處渲染成“獨裁”與“不民主”,那么身為“保爾”的我肯定得挺身而出,這是“歷史使命”在召喚。于是我連夜趕制出一份大字報,縱然字跡潦草,縱然文采平常,縱然邏輯混亂,縱然……一切在狂熱的我的眼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發(fā)動群眾——叫上三五死黨,全班貼發(fā),聯(lián)名上書要求班主任撤換節(jié)目。吊詭至極,可能是剛進入青春期的緣故,大部分同學都在我的煽動下簽字畫押。初生牛犢們甚至做好了請愿不成就罷課的打算。
一份承載了我全部希望的大字報擺在了班主任的辦公桌上。出人意料,班主任毫無慍色:“既然如此,你來籌備吧?!彼哪樕缤械拈_水般平靜,更如深淵般莫測。我略微發(fā)怵,卻故作鎮(zhèn)定地滿口答應。一切竟非常順利。
新一輪的活動安排展開——再一次出乎意料,竟無人報名。當初那些積極參與的“革命者”都消極面對這一“勝利果實”,大家互相推諉,竭力推脫。終了,除我一人報名外,后無來者。眼看“六一”將至,眼看別的班排練得風生水起,而我們……當初義憤填膺的“群眾”紛紛倒戈,要求班主任出山?!皟?nèi)憂外患”中,還是班主任給了我一個臺階——“我來幫幫你”。毋庸置疑,這是宣告我的倒臺。第一次抗爭——失敗了!
在一陣天翻地覆中,我第一次自我流放——一個星期不與任何人說話,反復思考敗在何處。不得不承認,孤獨中別有一番洞見——我所謂的革命理論,不過是在武俠小說和革命小說里汲取,兩者相混淆產(chǎn)生的怪胎;所謂的神圣與正義不過是我的幻想,甚至可以說是幻象,這種神圣與正義只能催生狂熱。一晝夜讀完《堂吉訶德》,我發(fā)現(xiàn)我和他的初衷驚人地相似,且?guī)缀跏馔就瑲w——他是誤把風車當妖魔,我卻將現(xiàn)實考慮得太簡單,我們都一敗涂地且淪為笑柄。從與保爾比肩到與堂吉訶德抱團,這種心靈落差不言而喻。然而我不會放棄,我定要重新來過。
在一個星期的流放后,我成長了——我忍辱負重地選擇了屈服,但我不屈服于任何人,我只是屈服于現(xiàn)實,屈服于往日的無知,屈服于知識的匱乏。生活不是小說,現(xiàn)實不容虛構(gòu)。但是青春銳氣不減,屈服是為了再度抗爭!
他人不是自己
歷經(jīng)數(shù)載沉默與積淀,其間雖難免摩擦,然而我謹記第一次失敗的屈辱,皆未發(fā)展成大事。直到那天,我進行了第二次反抗——
在初三的時候因為課業(yè)負擔重,大家基本上懶于打掃教室。因此班主任出臺“衛(wèi)生評選倒數(shù)第一,重做一周”的規(guī)定。當然,針對這樣擺脫“大鍋飯”的英明決策,我舉雙手贊成。然而當我打掃時,竟鬼使神差地連續(xù)三周倒數(shù)第一。處罰自然難免,且每天一到校就被衛(wèi)生委員如抓壯丁般押解至包干區(qū),實行監(jiān)管勞動,羞辱不言而喻。
起初,因為犯錯在先,大家不敢有怨言。然而幾周后,縱使費盡心思依然倒數(shù)第一,滿腹牢騷便如洪水泛濫般傾吐,止都止不住。最終,問題的矛頭指向了一旁冷眼旁觀的衛(wèi)生委員——為什么她不用做值日,不用承擔重罰之苦?一時間極度的不平衡占據(jù)內(nèi)心,徹底激化矛盾。大家義憤填膺,一致推選我寫一份請愿書。
又是一夜難眠,我心潮澎湃,白紙黑字,一氣呵成。我提出“或給衛(wèi)生委員安排衛(wèi)生任務,或彈劾之”的主張。然而,大家閱后竟面面相覷,指著“聯(lián)名請愿書”竊竊私語。片刻的靜默如同無底的深淵,讓我躑躅莫如。終于有人開口:“我看聯(lián)名就算了吧,我們只是希望不再重做值日,況且彈劾恐怕要得罪人哦!”百般推諉下,我苦笑:“恐怕這‘聯(lián)名彈劾信有名無實了吧!”眾人尷尬。
當班主任調(diào)查此事時,更有聰明者慌忙站出來劃清界限,洗清一切與我的干系。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我的心分明在滴血。熱情再一次被現(xiàn)實冰封,美好的理想再一次被現(xiàn)實的南墻撞得粉碎??v然還是免除了這無休止的懲罰,縱然最終把衛(wèi)生委員調(diào)離了監(jiān)督崗位,又有什么意義呢?當大家歡呼相慶之時,我知道,我的第二次抗爭又失敗了。
第二次自我流放,拉開序幕——來龍去脈總在我的腦中循環(huán)。這次我覺得我并沒有錯,因為我僅僅是堅持獨立思考,不隨大流,不被輿論左右地說話辦事;我沒有加害任何人,僅僅是就事論事;經(jīng)過一番互相致歉,我與衛(wèi)生委員已成諍友……然而,似乎我又大錯特錯,我將個人的思維無限擴大,甚至強加于人。但他人不是自己,他人是獨立的個體。
在長久的流放后,我又迎來了心靈的成長——我再次選擇屈服。同樣不屈服于任何人,只屈服于現(xiàn)實中我的稚嫩、我的小沖動以及那青春的棱角與生活相撞的火花。
向生活屈服并不丟人,在生活面前放棄理想才真丟人。屈服于生活、力求東山再起之人,縱然是一副衰老的外表,也難藏赤子之心;放棄理想之人,縱然如何標榜現(xiàn)實主義,也不過是其衰老心靈的一己之見。
青春,一場悲壯的屈服??v然倒下,也要化作一座山、一道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