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1970年的炸藥
1970春天
聶家?guī)r的香樟樹打開巨傘
那真是無風(fēng)的好日子
我偷走了一圈兒導(dǎo)火索
白云的棉線
纏繞住兇猛天性
讓它在手掌中盤桓一會兒
像遠山安靜的暴風(fēng)雪
然后以鉛筆刀
劃開閃電的斷腸
空氣中頓時彌漫硫磺
與木炭交織的嗆鼻氣味
收拾起滿地黑色花蕊
沉于墨水空瓶底部
其上筑入一層
研細的干燥浮塵
當孩子氣的危險裝置
還未嵌進石縫之前
心中早已翻卷六月驚雷
我沉緬于想像中的日月失色
深恐轉(zhuǎn)瞬即逝的爆炸
會毀掉邪惡的樂土
一只覬覦多時的松鼠
好奇地迫近觀察奪命堅果
試驗在驚惶中收場
除了轟鳴和煙霧
在枯樹的上空停留
便是一道意外的傷口
1970年的炸藥威力
一直刻于面壁之夜
玻璃碎片呼嘯著
從我右眼角掠過
倘若在鏡子前發(fā)呆
就能看見44年前的電光石火
正在緩慢地聚焦
誰也無法逆料
下一個春天下一次爆炸
會是什么樣子
光明與黑暗合謀的炸藥
從未停止化學(xué)反應(yīng)
穿云箭
You are the bows from which your children
as living arrows are sent forth.
——Kahlil Gibran Children
差不多半個世紀前的夏夜
讓人想痛哭一場的夜晚
那種蒼白、萬峰環(huán)繞的美好
那種貧窮的幸福感
是今天的孩子再也無法相遇的
煙霞山和覃家壩河
聶家?guī)r的瓦舍、墓園和恐懼
一齊被母親懷中的新月鍍亮
父親斜倚在陳舊的躺椅上
旁觀著兒女們的游戲
我和小果神色莊重
儼然古代部落的獵手
瞇眼虛擬著稍縱即逝的麂子
獐子或別的可疑動物
在水銀亂瀉的操場浮現(xiàn)
汗青弓緊繃麻繩弦
速度之外,最迷戀的
是那種弦外之音
晚風(fēng)之中的弓弦振蕩
比蜜蜂翅膀的高頻轟鳴短暫
卻微妙,更易激動幼稚的心靈
悲涼中蓄積力量
童年沙場,出征的旋律
從臟兮兮的小手彈射
當高梁箭桿掠過柳枝剪影
我們從父親口中知道
世上還有一張神氣十足的箭
曾為傳說中三太子所俠盜
從陳塘關(guān)勁射天下
即使是高不可及的太陽
或隱居深淵的龍王
均為這支穿云箭之的
父親娓娓道來的故事
雖然瞬間讓我們手中的武器
變得羞澀又寒酸
卻喚醒了沉睡的想像力
我和小果在睡夢中
踏著三太子的箭鋒勇往直前第一次接近了蒼穹
并試圖領(lǐng)略無限的含義
父親輕撣夏夜的塵埃和露水
母親則躬身拾起散落地上
被隨意拋棄的火燒竹制玩具
用衣襟細心包裹起來
像包裹一個弦月變化的秘密
于母親而言,睡夢中的孩子
艱難拉扯成人的兒女們
才是她穿云痛心的箭
父親的銀卷尺
在鏨花的老銀表面
芝麻的黑點散布其間
如同星漢里的暗物質(zhì)
以腐蝕的語言和恒河沙痕
與記憶達成默契
父親與之形影不離
仿佛隨時準備丈量
谷穗、麥芒的高度
或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
山羊般躍過溪水的寬度
事實恰恰相反
卷曲的尺子很少展露容貌
從祖父傳下來的小銀盒
是父親珍藏的一顆
不欲輕視于人的瑰寶
偶爾也會讓兒女們握一握
當父親鄭重遞出那團
亮如蒼穹一隅的冬眠神物
我甚至能聽到
沉睡的心臟在跳動
蟄伏在黑暗中心
并為數(shù)學(xué)或哲學(xué)問題所困繞
本是測量事物空間的工具
卻成了時間的見證者
這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我不知道盤踞其中的
堅韌皮革如何測出
星光與睡夢之間的距離
如何測定鳥兒及蝴蝶
飛舞一世的長度
父親心里似乎早有答案
所以很少抖開斑斕的身軀
銀色陰影中,時光的野獸
隱約留下了線索
或許父親一生
唯一測繪過的山川
是自己七十五年的苦厄
和最后要去的龍泉燃燈寺
在寂靜的春天
打量塵封的銀卷尺
仍然是我懷念的特殊方式
父親,已退回到更小的銀屋子
卷尺在握,萬物皆有分寸
地主羅婆婆
最先引我好奇者
是羅婆婆的兩枚金牙
那兒鑲著上世紀六十年代
十分罕見的昂貴物質(zhì)
即使?jié)饬业娜~子煙
也無法使之變得晦暗
迫于反復(fù)糾纏與祈求
羅婆婆允許我伸出右手食指
小心觸及標識身份的門牙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
接近不朽之物
在孩子的眼中
閣樓上的菩薩也是不朽的
菩薩與地主之間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
是統(tǒng)一的還是矛盾的
菩薩像地主一樣美
地主比菩薩還要善
羅婆婆身上總是帶著
某種神奇的力量
不僅源于她用熟讀的
本草救過我的命
用阿司匹林、銀針、苦菊花
各種充滿幻想氣質(zhì)的偏方
阻擋農(nóng)民的死亡
力量之源還在于
羅婆婆曾有位北大潘先生
被秘密槍殺的巴山才子
談吐中也閃著金色光芒
這些事物匯聚起來
不斷為鄉(xiāng)村增加活下去的信念
如同聶家?guī)r積雪
照亮吠聲若豹的長夜
羅婆婆自己的力量
每天卻在悄無聲息地減少
她說:潘先生,久違了
在我離開聶家?guī)r的
第一個春天,明月照積雪
羅婆婆終于化為涓滴
這將構(gòu)成另外一種江河
比黃金更加壯麗,更加清澈
其潰防決堤的力量
也更加不可預(yù)知
核桃世界
——哈姆雷特:啊, 老天呀, 我可閉
于核桃殼內(nèi), 仍自以為是無疆限之王。
還是青澀的時候
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
大多數(shù)果實躲藏
于葉底。像喜鵲躲藏
于謎語或叢林
一顆、一簇、一樹
好多豐收的歌謠啊
苦味的星辰綴滿枝頭
整個聶家?guī)r的夏天都卷入
一場關(guān)于核桃的宗教
層層包裹:翡翠的袍
斑駁黃金支撐起
思想的穹窿
并以造化運行方式
無限接近玄學(xué)的丘陵
那兒白雪經(jīng)年,泉水繞屋
世界突然恍惚起來
孩子與老人相互疊映
唉!核桃啊核桃
時光雕琢的崎嶇珍寶
當我再次凝視
掌中油亮的阡陌之美
心中升起無限敬意
仿佛從另一個角度
重新審核自己
牛糞如煙
What did you do in the great World War Two?
You wont have to say
Well, I shoveled shit in Louisiana.
——George Smith Patton
在所有的動物糞便中
我唯一能接受的是牛糞
它不僅與傳說中的黃金有關(guān)
更與低矮的房屋有關(guān)
有時候,還是治療凍傷的良藥
聶家?guī)r的牛群三三兩兩
黃牛最英俊,常在松林間撒野
濃墨寫意的水牛和孩子們歡叫著
點染外公守護的池塘
大地饋贈無所不具
牛糞裹著青草、塵土和麝香的氣味
各種顏色的甲殼蟲出入其間
那仿佛是另外一種獨立存在
來自于反芻與回憶的世界
每一個腐朽角落都被太陽烤得透亮
這就不難解釋牛糞之火
為何如此壯麗又暖心窩
值得思考者:一堆燃燒的光芒
常常來自于卑下之物
甚至是俯仰即拾的臟東西
猶記得和小伙伴的快樂游戲
當我們將手中余溫未消的牛糞團
像酷斃了的巴頓將軍一樣
使勁兒摔到老墻上
牛的力量已轉(zhuǎn)化為潛伏火星
只需一根瘦小的火柴
就足以點燃童年的落日孤煙
[注]外公鮮思喜的墓前池塘,是聶家?guī)r的灌
溉蓄水塘,
也是夏日牛群與孩子們的天堂。
螞蟻劫
近于虛無的遙遠夏天
又大又黑的金剛戰(zhàn)士們
舉著剪裁得當?shù)牧~旗幟
向著落日堡壘飛逝
那片小小的沙化高地
雄關(guān)連著漫道,烽火照遍亭臺
仿佛鏖戰(zhàn)方休的埃及法老
眺望尼羅河頹廢城池
更龐大的陰影及預(yù)感
來自于專心注視
天真爛漫的司芬克斯
突然煥發(fā)怪獸固有的殘忍念頭
酷暑中的秘戲巧妙又激烈
一方進退無方迂回有術(shù)
靈動的爪須如閃電
一方攻防恰到好處
在聶家?guī)r小學(xué)的孤獨球場邊
兒童無端肢解一只
卑微又勇敢的動物
卑微得看不見一絲血跡
這情形并不罕見
并不比駕駛吉普獵殺曼德拉雄獅
或用高能武器擊毀民航客機
多幾分冷酷、少幾分仁慈
棉花匠
迄今為止,我仍然以為
這是世上最接近虛空
最接近抒情本質(zhì)的勞動
并非由于雪白,亦非源于
漫無邊際的絮語
在云外,用巨大的弓弦彈奏
孤單又溫柔的床第。彈落
聶家?guī)r的歸鳥、晚霞和聊齋
余音尚繞梁,異鄉(xiāng)的
棉花匠,早已彈到了異鄉(xiāng)
我一直渴望擁有這份工作
繚亂、動蕩而賦有韻律
干凈的花朵照亮寒夜
世事難料,夢想彈棉花的孩子
后來成了一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