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

叛逆的水

很多時候，我把自己變成

一滴叛逆的水。與其它水格格不入

比如，它們在峽谷中隨波逐流

我卻在草尖上假寐；它們集體

跳下懸崖，成為瀑布，我卻

一門心思，想做一顆水晶般的紐扣

解開就能看見春天的胸脯；它們喜歡

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潤物細(xì)無聲

他們伙在一起，大江東去

推枯拉朽，淹沒村莊與良田

而我獨自，苦練滴水穿石

撿最硬的欺負(fù)。我就是要叛逆

不給其它水同流的機會。即使

夾雜在它們中間，有一瞬的渾濁

我也會側(cè)身出來，努力澄清自己

午夜的農(nóng)場

有約不來過夜半

我一直在等

等你的腳步聲靠近我的農(nóng)場

在一塊紅土中，種下嘴唇

日日思君不見君

葡萄熟了，草莓熟了

肥水為你白白流向外人田

閑敲棋子落燈花

棋子碎了，燈光滅了

只身走進牧場

看兔子吃盡窩邊草

滇中狂想曲

這次我落草為寇，隱身百草嶺

積木成屋，窗口向南

能看到，山下的集市

擺著蘆笙和嗩吶

唱歌的咪依嚕，頭戴馬纓花

這次我削發(fā)為僧，六根不凈

曇華山中點青燈，睹佛思人

下山化緣時，偷偷在摩崖上

刻她的名字，把恨

刻得像愛一樣深

這次我采菊東籬，見枯木

死而不朽，朽而不倒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調(diào)

借山中木葉，吹一曲《梅葛》

替它還魂

這次我飲酒成鬼，囚于大姚堡

黑夜之中寫反詩，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凌亂。一個被埋的人

他還沒有死；一個死掉的人

他還沒有被掩埋

這次我在滇中趕路，找自己

路過姚安府，途經(jīng)龍華寺

寫詩，喝酒，愛陌生女人

再重申一遍，我姓王

真的不是你們所說的

那個姓徐，名叫霞客的人

*公元1638年，旅行家徐霞客曾游歷滇中，龍華寺當(dāng)時的住持和尚寂空為他敬奉午餐，并留他在后軒歇息。

去澄江，或三個反悔的人

彝人來自涼山，趁天色藍(lán)凈

要去夢中放一只鴿子，效仿鴻雁傳書

其母枯坐山中，日復(fù)一日

空等字句飄落，像等一場雪

逼回遠(yuǎn)走的人。百行孝為先

可以諒解

書生叫楊昭，坐不改姓

據(jù)說行也不改名，無字無號

長發(fā)正當(dāng)飛舞，電話響起

他妻子打來的。大意是：

子歸，請速回。天倫難得

可以諒解

第三個人，要改小說

響水鎮(zhèn)一再刪減

客棧之外，僅剩半截木樁

天馬行空，任他自由

可以諒解

總有人會去的，在車站等我

他說，不急

山河還在，破的只是夢

一上車，蒙頭就睡去

一個人在山中走

一個人在山中走

有必要投石，問路

打草，驚蛇，向著

開闊地帶慢跑。一個人

站在風(fēng)口上，眺望

反思，修剪內(nèi)心的枝葉

看著周圍：樹大，招風(fēng)

一個人走到路的盡頭

還可以爬坡，跳埂子

相信沒有過不去的坎。一個人

攀上石巖，抓住四處蔓延的

藤條，給遠(yuǎn)方打個電話

告訴她，真的有種東西

割不斷，也放不下

一個人爬到最高的山上

難免心生悲涼，這里

除了冷，就只剩下荒蕪

一個人在山中走，一直走

就會走進黃昏，走進

黑夜籠罩下的寂靜

廣德關(guān)遇白發(fā)老者

若非逃亡，無人愿來廣德關(guān)

槍聲過處，草木瑟縮

絕壁斷崖間，沖出一條空蕩蕩的峽谷

像一柄刀鞘，拔出去的河至今無法收回

一個老人，守著自己的殘山剩水

從荒草中抬起頭，慢慢向我靠近

他介紹，家住關(guān)口上

孤獨時，就來溝里走一走

我第一次驚覺

人生苦短，像一個回音

喊出去時，青絲莽莽

回來已是白發(fā)蒼蒼

告別安爾

開門就是峽谷。大地凹下去的地方

霧靄晃蕩，柔軟潔白，像一杯牛奶

隨時會浪出山外

山上有榛子，野板栗，毛竹

惚木，蕨苔，狗鈴草，蝴蝶花

據(jù)說還有珙桐，又名鴿子樹

或許，這種樹，它想飛

能飛的，我還認(rèn)識一種：

烏鴉。一只、兩只、三只

大搖大擺，走在鄉(xiāng)村公路上

或者操場邊。一條狗撲過去

它們就飛起來，又落在不遠(yuǎn)處

不遠(yuǎn)處，河流是烏江的一段

夏熱。秋涼。適合裸泳

村婦突然出現(xiàn)在河岸時，可借

流水遮羞，身子藏進深處

只有頭，露出水面

沿著水，就能找到人家

買土雞，小灶酒

在日落之前，把自己

喝得面紅耳赤

那時，隔三差五

朋友們會來看我

夜游湘江

一絲不掛。剛進去

就被浪濤推倒在淺灘上

像那年，我的輕薄與無禮

被張小萌狠狠踹下床

再進去。踩著江底的泥沙

柔軟。癢。水剛好淹到襠部

那兒輕微晃蕩，我知道

浪平靜了些

繼續(xù)深入。能摸到流動的裙子

湘江的體溫，比想象中高

不會游泳，但我的放肆

得到她的默許

江水漫上我的嘴唇

她開始挑釁，翻滾

讓我越陷越深。像那年

我在環(huán)城北路遭遇的愛情

回到岸上，有點涼

黑夜下的湘江帶著哭腔

頭也不回。張小萌走的時候

也是這樣

401號病房

1

單行道，禁止掉頭

通往401的路

誰也不敢違規(guī)，似乎罰單上

被扣走的，是自己的命。

旁邊電桿上，掛滿廣告牌

許多電話號碼擠在一起———

遺體運送找吳師

城內(nèi)一百元，出城兩百元

夜間多加五十

2

來過兩次。第一次陪父親

他來了，再也沒有回去

第二次陪母親，她醒后

滿臉疲憊，伸手摸我臉上的淚水

父親住402，母親住401

陰陽之間，或許

隔著一堵墻壁

3

夜深人靜。

聽著母親的微鼾

到窗臺邊吹吹風(fēng)

玻璃上有條裂縫，透過它

能看到天空的硬傷

能看到星星一閃一閃地疼

4

有張空床。太困了

想躺上去

但內(nèi)心總在追問

之前的人去了哪里

我這樣睡上去

會不會壓著誰的魂

5

“尹華，給我寄點錢嘛

早晚吐血，估計活不長了

尹華，住院費兩千

我還想試試

尹華，你聽得見嗎

我不想死，尹華……”

空蕩蕩的走廊，老頭

流著淚，他告訴我

尹華是他兒子

6

2號床的小女孩

四歲，來自貴州

她負(fù)責(zé)生病

母親負(fù)責(zé)疼

她父親在浙江，兩天了

還在趕來的路上

7

夤夜時

對面病房傳來哭聲

緊接著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傳來醫(yī)生的喊叫聲

“鄧申幫抬出去，把劉成貴抬進來”

8

我始終認(rèn)為

戴著口罩的醫(yī)生

也有殺人的經(jīng)驗

刀子薄如葉片，放在唇邊

可以吹出死亡的聲音

9

去樓下抽支煙

街上無人

月光照著城邊上的建筑

像覆蓋著潔白的床單

世界是一間寬闊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