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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外二篇)

        2016-04-25 13:27:57徐東
        神劍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文文二叔團(tuán)長

        徐東

        那年春天,天氣還很涼,河里的水冰涼。黃土地上,年前種下的小麥,經(jīng)過冬雪覆蓋,在春風(fēng)里開始泛青,有甜絲絲的味道。

        我們七個戰(zhàn)士,其中有一個女孩叫文文,跟我是同一年生的,生日沒有我大。文文很漂亮,扎著一雙大辮子,一條在背后,一條在胸前,背后的能搭到屁股尖兒上,胸前的能搭到大腿根兒,眼睛大大的,笑盈盈的,別提有多美。我們要一起過黃河,從國民黨占領(lǐng)的那邊,到我們這邊,沒有船。我們每個人弄了兩個葫蘆,準(zhǔn)備游過去。

        國民黨的兵盯著黃河,白天不能過。我們趁天黑時(shí)過河。那天晚上有些陰天,天上沒有星星,伸手不見五指。過到河對面,楊隊(duì)長一查人少了一個,是文文。

        楊隊(duì)長說,怎么把文文丟了?派個人再去對岸找找吧,誰去?

        楊隊(duì)長看了看眾人,沒有一個應(yīng)聲。

        楊隊(duì)長考慮到我從小在黃河邊上長大,就對我說,金鐸,你去怎么樣?

        我說,好,我去。

        四周黑得看不見人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見。楊隊(duì)長帶著人歸隊(duì)了,我一個人去找文文。河這邊沒有,說不定還在河對岸,也說不定被黃河的水給沖跑了。

        那時(shí)黃河的水不算深,是水冷。我趟過黃河,也不敢大聲喊——黃河的河套很寬,岸上就是拿著槍巡邏的國民黨兵,大聲喊的話,驚動了他們我就跑不掉了。

        我找啊找啊,找了很久,后來看到一個人影子。

        我小聲問,是文文嗎?

        文文說,是我,我活不成了——我陷到泥沙里了,你別過來!

        我說,怎么會活不成了哩,我既然來了,你就活得成!

        我把背包繩子解開,扔過去說,文文,你抓住繩子,慢慢往外爬!

        文文抓住了繩子,一點(diǎn)點(diǎn)的,從泥沙里爬了出來。可是爬是爬出來了,她的褲子卻落在了泥沙里了。文文害羞,她蹲在地上不愿站起來。

        我問,怎么啦?

        文文不說話,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說,文文啊,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哥吧,和哥你有什么害羞的呢?你趕緊站起來吧,我們過河去,再待一會兒敵人發(fā)現(xiàn)了,咱們可都回不去了!

        文文還是不愿站起來,一個大姑娘家,怕羞,也正常。我想了想,脫下了身上的衣服,丟給了她。文文把身子包上,才站了起來。

        文文對我說,以后你就當(dāng)我的哥哥好嗎?

        我說,行,我就是你哥!

        我們過到對岸,凍得牙齒咯咯直響,渾身都僵了?;氐剿逘I地,我們洗漱了一下,喝了碗姜湯,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通信員過來找我說,金同志,張團(tuán)長找你。

        我穿上衣服去了。

        張團(tuán)長見了我,夸獎了我一番,笑著說,小金啊,毛主席說了,我們革命軍人也不能當(dāng)一輩子和尚兵,既然你把文文救了,我們做主把文文許配給你怎么樣?

        我一聽,臉紅了。

        那時(shí)候我們打仗,不知什么時(shí)候死,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根本沒有想到結(jié)婚的事。我搖搖頭,低下頭不說話。

        張團(tuán)長呵呵大笑著說,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小金?你打仗沒得說,是個英雄,可在這事上怎么就那么熊包了呢?走,咱們到王政委那兒去。

        我沒說話,跟著張團(tuán)長去了王政委那兒,沒想到文文早就在那兒等我了。

        王政委讓我們坐下來以后,回過頭來問文文,文文,你愿意和金鐸同志結(jié)為革命夫妻,永遠(yuǎn)在一起嗎?

        文文倒也變得大方了,她走到我身邊,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說,是金鐸哥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他的,我這一輩子,除了他誰也不嫁了。

        張團(tuán)長呵呵大笑。王政委也笑著說,小金啊,你看,人家文文都表態(tài)了,你也表個態(tài)嘛!

        我這才明白,是文文找到王政委,提起了這個事兒。

        我想了想說,現(xiàn)在正在打仗,再說,我們都還小,我把文文當(dāng)成我的親妹妹,比親妹妹還親,行嗎?

        張團(tuán)長和王政委對視了一下,王政委笑著說,這事就這么定了,等過兩年,我們勝利了,你們就結(jié)婚!

        文文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偷偷地笑了,我也點(diǎn)了頭。

        我們的部隊(duì)當(dāng)時(shí)駐扎在一個鎮(zhèn)子里,那里有許多桃樹。三月,桃花盛開了,文文常常穿過一片桃樹林,跑到我們這兒來,聽我給她講我以前打仗的事。

        我十三歲參加革命,和日本人拼過刺刀,腦門上還有個刺刀劃的傷疤。我打死過五個鬼子,是戰(zhàn)斗英雄,文文很佩服我。部隊(duì)上有不少人都佩服我,年紀(jì)大的,年紀(jì)小的,都有。

        文文要給我洗衣服,我不讓她洗,我說我會洗。

        文文不同意,可能是她覺著,兩個人訂了婚了,雖然是口頭上的,但畢竟是訂了。

        訂了婚,文文覺著她就應(yīng)該為我做點(diǎn)事,像洗洗衣服什么的。文文拿了我的衣服就走,我跟著她。我們一起去河邊洗衣服。部隊(duì)上的戰(zhàn)友們,看見了都笑,都說我們倆像一對,蠻配的。

        有一次,張團(tuán)長、王政委、楊隊(duì)長叫上我和文文,我們一起去觀桃花。

        那是一天上午,陽光燦爛,照在桃花樹上顯得很溫暖。我們走在桃花叢中,呼吸著春日里清甜的空氣,感覺特別好。我真覺得不該再打仗了。打日本鬼子我沒得說,可中國人跟中國人打,我心里真是有意見。誰都不愿意打仗,但是這仗不打,咱們老百姓就沒法翻身,就當(dāng)不了家,做不了主,咱們國家就得不了解放,所以,這仗還得打下去。

        我們邊走邊說話。

        張團(tuán)長留著大胡子,喜歡跟人說話時(shí)拍人的肩膀,說話的聲音很大,像打雷,他說,小金啊,我和政委都等著吃你和文文的喜糖哩!

        我和文文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王政委戴著個眼鏡,人顯得很文氣,他也笑了,說,瞧,還害羞呢,看起來打仗和處對象完全是兩碼事。小金啊,處對象也得拿出點(diǎn)向前沖的勁頭??!

        后來我與文文故意落在后面,和他們在一起,我們倆總像個小孩。聽他們說話,總覺著不好意思,可他們偏偏又愛拿我們倆說話。

        我與文文在一起,看著一樹一樹的桃花,突然想折一枝送給她。

        我對文文說,我給你折一枝桃花吧!

        文文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文文笑的時(shí)候真好看,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就像桃花辦兒。她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薄薄的,牙挺白,門牙還有點(diǎn)兒大。

        張團(tuán)長他們好像聽見了我的話似的,一齊回頭朝著我和文文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折了一支桃花給了文文。

        文文接過桃花,把花放在鼻子上聞了聞。

        我笑了,說,桃花不是香花,是用來看的。

        文文說,哥送給我的花,就是香的花!

        春天過去是夏天,夏天過去是秋天。

        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接到上級的命令,攻打一個城市。

        我們那個團(tuán),犧牲了六十二個人,許多人掛了彩。

        在戰(zhàn)火里,有許多抬擔(dān)架的老百姓也犧牲了,文文是衛(wèi)生員,跟著擔(dān)架隊(duì)也犧牲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楊隊(duì)長問,小金,你知道了嗎,文文她……犧牲了!

        我板著臉說,我知道了!

        那時(shí)候我聽到文文沒有了的消息,沒有流眼淚。我聽到那個消息以后反而顯得很平靜。在戰(zhàn)斗打響之前,我的許多戰(zhàn)友都還有說有笑。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有些人說沒有就沒有了。那時(shí)我不相信他們都沒有了,我覺著他們還活著。那個年代,活著和死去在我看來沒有多大區(qū)別,活著的人說不定下一場戰(zhàn)斗就去見老朋友了。我沒有眼淚,死了那么多的人,自己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有什么好哭的。我沒有淚,我的眼淚都變成血了,我的血在我的身體里奔騰,我就想著報(bào)仇,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報(bào)仇!

        楊隊(duì)長通知我參加追悼會。

        那天下午,在一片樹林子旁邊的空地上,一共擺著六十二口棺材,成人字形排開。

        棺材是鎮(zhèn)子上征集來的,有漆成黑的,有還沒有來得及漆的。其中有一個紅色的棺材,放在最中間,特別顯眼。那口棺材是文文的。

        張團(tuán)長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從警衛(wèi)員手里拿過一枝布做成的桃花,粉紅色的桃花,遞給我說,這個,送給文文……你要對她,對我們每個死去的和活著的人,說說話……

        張團(tuán)長在戰(zhàn)斗中受傷了,他拿著桃花的手上纏著紗布。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張團(tuán)長、王政委、楊隊(duì)長等人與我一起走到紅棺前。

        張團(tuán)長說,開棺!

        棺打開了,文文靜靜地躺在里面。

        我扶著棺材說,文文,文文啊,我來看你了,我們有許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你們生得偉大,死得光榮

        文文,你安心走吧,我會給你們報(bào)仇!

        張團(tuán)長大聲說,就這樣完了?不行!

        張團(tuán)長用受傷的手指著文文說,你個笨蛋,你看文文的眼睛!

        那時(shí)我難過,沒敢看文文的臉,聽團(tuán)長這么一說才發(fā)現(xiàn),文文有一只眼睛沒有閉上。

        文文的一只眼睛沒有閉上,我的心咯噔一下知道了,文文是死不瞑目啊,文文是心愿未了??!我與文文在一起的時(shí)候,我們總是以哥妹相稱,我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她是我的未婚妻。

        后來我又對文文說,文文,文文,你想家了嗎?你想家的話我就把你帶回家去!我來了,現(xiàn)在就在你身邊,你,你放心走吧,我會永遠(yuǎn)在心里記著你的……

        說完話,我用手把文文的眼睛合上了。

        追悼會結(jié)束以后,王政委說,小金啊,你不能忘記了文文,每年桃花開吋,你都要用一枝桃花來紀(jì)念她!你能做到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后來,每年桃花開時(shí),我都會出門去釆一把桃花,放在窗口,紀(jì)念文文。

        現(xiàn)在我走不動了,以后啊,在桃花盛開的時(shí)候,你要幫我折一支桃花,給我的妹妹,給文文。

        子彈

        一九三八年末,日本鬼子來到咱們這兒。有些軟骨頭當(dāng)了漢奸,為鬼子辦事,向咱老百姓要錢,要糧。要不來就搶,有些混蛋喪盡天良,還糟蹋婦女。

        第二年夏天一個中午,我記得太陽把黃土地照得白花花的。我父親從山里回家,突然聽見村長“咣咣咣”的敲鑼聲!

        村長邊打鑼,邊用他的粗嗓門喊:“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啊,大家都給聽清楚了,日本皇軍開進(jìn)了咱村,要給鄉(xiāng)親們講話啦!不去不中,不去的逮著了可就沒小命了啊……”

        我父親心頭一驚,隨即站起身來,抬腳踢翻了一張椅子說:“狗娘養(yǎng)的,終于來了!”

        我母親說“娃他爹,啥東西來了,還能吃了咱?瞧你把椅子踢得怪可憐的!”

        父親說:“你老娘們家知道個啥,你看著娃,守在家里,不許出去!”

        父親臉色難看,母親不敢再聲張。

        父親思忖片刻,披衣攜槍,大步流星走出去,牽上那匹高大的紅馬,出門騎上,一溜煙消失在鄉(xiāng)村土路上。

        銅鑼聲把村里人聚在祠堂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兩百口人,黑壓壓的一片。多數(shù)人是想看看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時(shí)很多人還沒有見過日本人。我也好奇,沒聽母親的話,偷跑了出去。

        日本兵穿著黃軍衣,個個面無表情,像天上降下來的木偶。他們手里揣著刺刀,圍成半個圈,把村子里的人嚇得不敢高聲說話。穿著青綢子褂的翻譯官,淡眉細(xì)眼,白白凈凈,笑模笑樣的,看上去倒也并不像個壞蛋。

        翻譯官咳嗽了一聲,清亮了嗓子說:“啊,咱們大日本皇軍來到咱李家村,咱們要以禮相待啊,咱們家里有糧食的別藏著掖著……”

        話音未落,就聽人堆中里冒出個聲音:“放你娘的臭狗屁!”

        我一聽就知道是我二叔,我二叔神經(jīng)有點(diǎn)兒不大正常。

        二叔擼著袖子,戲劇化地從人堆里走出來,口中說道:“嗨呀呀,閃個道,借個光!”

        我走過去,拉了二叔一把,沒能拉住。鄉(xiāng)親們像看戲似的,給他閃了個道,誰也沒有想太多。

        我二叔的腳下邁著小碎步,用嘴巴給自己“咚鏘咚鏘鏘”地配著樂,走向前去。

        二叔站定后轉(zhuǎn)身向鄉(xiāng)親們抱拳揚(yáng)聲道:“各位鄉(xiāng)親們,你們說說,這個看著不順眼、說話不中聽的人,該不該打?”

        鄉(xiāng)親們沒人回話。我三叔也在人堆里,一看不是個勁兒,趕緊走向前去拉我二叔說:“二哥,你也不看人家是啥陣勢,趕緊回去吧!”

        我二叔哪里肯聽三叔的話,他伸手就去扯翻譯官的衣領(lǐng)子。手伸出去吋卻發(fā)現(xiàn)一把槍指著了他的鼻梁。

        我二叔見過槍,知道我父親用那鐵疙瘩射出的子彈可以把碗口粗的楊樹穿個小孔,能讓人嚇得尿褲襠。但我二叔不怕,當(dāng)時(shí)他也沒覺著會鬧出人命來。

        我二叔臉上有著興奮的表情,他說:“你姓啥叫啥,快快報(bào)上來,我二猛子從來不打無名之輩!”

        翻譯官也覺得好笑,歪著腦袋笑著說:“好,我姓金,叫太木,你是不是八路?”

        二叔哈哈大笑著說:“八路就是演戲的對不對?我想八路,可是沒有人要咱啊,咱們今兒個給咱們鄉(xiāng)親演一出,演一出!”

        說罷,二叔掄起手就給了金太木一個耳光!金太木用手捂著嘴,怔了片刻,他扭頭對一個鬼子頭目說了幾句日語。

        鬼子頭目一擺手,立馬有二把刺刀“刷刷”的架到了二叔的脖子上。

        有個日本兵為了找繩子,用刺刀把祠堂旁的一只老黃牛的鼻子挑開了。牛疼,疼得哞哞直叫喚。牛鼻子的傷口冒出的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我的個娘喲,真狠——牛有什么罪,也傷它!我聽見人群里的婦女們,小聲感嘆議論著。那時(shí)我有些怕,但更興奮,莫明其妙的興奮。

        我二叔的雙手被捆綁起來,有個偽軍照著他的屁股狠踢了一腳:“你他娘的找死!”

        二叔被踢了一個趔趄,穩(wěn)住腳,他扭頭罵道“日你娘,你為啥踢俺?”

        二叔準(zhǔn)備踢那個偽軍吋,不料大腿被一個日本兵的刺刀實(shí)實(shí)在在給扎了一下。鮮血濕透了半條粗布褲子,血流到腳腕處,我看著,紅得刺眼。我打算沖出去,被人給攔下了。

        我的父親揣著兩把槍,騎著馬,帶著十幾個騎著黑馬、白馬、紅馬的人即將出現(xiàn)在街口的時(shí)候,我二叔已被雙腳朝天,吊在村街上的一棵老槐樹上。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棵槐樹上的槐花開得正滿枝滿朵的,有些蜜蜂“嗡嗡”唱著,好像在人世間發(fā)生的那些事兒和它們沒啥關(guān)系。

        金太木用手捂著腫了的半邊臉,大聲對我們說:“給我過不去,就是給皇軍過不去!給皇軍過不去,那可是要?dú)㈩^的——皇軍說了,今天要?dú)⒁毁影佟?/p>

        人群里議論紛紛,被吊在槐樹上的我二叔仍然罵罵咧咧的。

        金太木指著我二叔又說了:“皇軍殺個人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我奉勸大家識相點(diǎn),別學(xué)他。啊,皇軍來到咱們村……”

        這時(shí),就聽得一陣暴雨似的馬蹄聲,踏踏的由遠(yuǎn)及近!

        鬼子們預(yù)感到不妙,很快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他們有的藏在樹后,有的躲到墻角,有的趴在了地上,占據(jù)了有利的地形,用槍從各個角度瞄準(zhǔn)了村口。

        眾鄉(xiāng)親們?nèi)缤荏@的鳥獸,哇哇亂叫,四處奔走。

        日偽軍朝著天放了幾槍,也不想真正打中那些無辜的百姓。鬼子人數(shù)不多,他們的目的是來收糧,當(dāng)時(shí)也不太想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

        我父親和他的二十多個土匪兄弟,在村口收住馬韁繩,怕馬匹撞傷鄉(xiāng)親。等鄉(xiāng)親們各自走散,村街上空洞下來吋,父親讓自己的兄弟也各自找到掩體。然后我父親對著祠堂大聲喊:“出來個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金太木從一棵樹后面露出個腦袋,大聲問:“來的是什么人?”

        我父親說:“告訴太君,繞個道,大家相安無事,否則魚死網(wǎng)破!”

        金太木說:“你先讓你的弟兄們把槍放下說話!”

        “你讓小鬼子站出來說話!”

        “日本人習(xí)慣趴在地上,躲躲藏藏的,你先把槍放下,有話好商量!”

        我父親抬頭看見我二叔被吊在槐樹上,想了想說:

        “你讓人先把我兄弟放下來說話!”

        金太木對皇軍頭目說了幾句,大意是說,來的這一伙人是土匪,不是八路軍。土匪呢,還是可以爭取他們做皇協(xié)軍的——被吊起來的人呢,是來的人的兄弟。

        皇軍頭目想了想,就揮揮手,讓人把二叔放了下來。

        我二叔罵罵咧咧的,被兩個人摁,動彈不得。

        日本人要的是糧食,我父親想讓他們繞個道,繞個道又能繞到哪里去?十里八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我父親當(dāng)時(shí)也管不了那么多——我父親當(dāng)初落草,是因殺了欺男霸女的一個惡人,官府要拿他問罪。我父親不得已成了土匪,想當(dāng)梁山好漢,殺富濟(jì)窮,替天行道,但也沒成什么氣候。日本兵來了,父親心里恨,卻知道斗不過人家。他想護(hù)住自己的地盤,與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這又怎么可能?

        金太木后來說,放了我二叔也可以,但條件是我父親得幫忙給收糧食。父親仗著自己有二十多條槍,知道對方也不過二十來個人,因此并不懼怕。談了半個鐘頭左右,也沒談出個結(jié)果。日本人失去了耐心,假意答應(yīng)把我二叔放回去。在我二叔即將走近我父親時(shí),槍響了,接著輕機(jī)槍突突突的響了,街路上泛起一竄白煙。

        二叔最先中彈倒下。接著是我父親,他身上也被射中了好幾處,也倒下了。我爬到房頂上,在遠(yuǎn)一些的地方看著,下房子想沖出去,被我母親死死地摁住了。

        炒豆子一般,雙方叭勾叭勾地對射了一陣子,后來剩下的幾個土匪,見勢不妙,跑了。

        日偽軍打掃好戰(zhàn)場,帶著搶來的糧食、牲畜,還有幾個女人,回縣城。那時(shí)已近黃昏,殘陽似血,從西方緩緩落下。村莊上幾處被燒的房子冒著青煙,一些被搶、被傷害的鄉(xiāng)親哭喊的聲音,后來,也漸漸在黑夜里熄滅了。

        不久,八路軍來了,在我們那塊地方建立了根據(jù)地,我成了通信員。

        第二年八月份,地里的玉米有一人多高。我和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接到命令,一起去給在別處的八路軍送情報(bào)。情報(bào)特別重要,所以才叫兩個人去送。我們一路上會遇到日偽軍設(shè)的關(guān)卡,會被盤查。那個男人膽子小,見到敵人腿肚子直打哆嗦。敵人開口問話,他說不出話來,就招懷疑,要搜他的身。

        我機(jī)靈,怕萬一情報(bào)被發(fā)現(xiàn),我們就完了。我們完了沒關(guān)系,暴露了情報(bào)內(nèi)容,那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我是小孩,目標(biāo)不明顯,情報(bào)放在我身上。我機(jī)中生智,聲稱自己拉肚子,一下就鉆到玉米地里去了。敵人在我后面放槍,追我,我跑得快,他們沒追上。

        我找到我們的隊(duì)伍,把情報(bào)送到了,我們的部隊(duì)打了個大勝仗。后來我聽說,那個和我一起送情報(bào)的被敵人殺害了,因?yàn)樵谒砩蠜]搜到情報(bào),懷疑他吞進(jìn)了肚子,后來肚子都被刺刀挑開了。

        我同情他,也為他難過,但我在心里又罵他,活該——你說你見到敵人,哆嗦個什么勁兒??!我這輩子,最看不起那些膽子小的人。

        我十五歲參加戰(zhàn)斗,攻打敵人的一個炮樓。梯子架好了,子彈從頭頂上嗖嗖的過。沖鋒號吹響了,有一個戰(zhàn)士怕,不敢爬梯子,我一把把他給拉下來了。你怕,別擋著后面的?。∧悴略趺粗?,我剛爬過墻去,就聽轟的一聲,敵人丟過來的一枚手榴彈炸響了,我回頭一看,那個戰(zhàn)士被炸死了。我為他難過,但我看不起他!

        我跟鬼子拼過刺刀。我個頭小,鬼子個頭也不高,但訓(xùn)練有素,比我壯實(shí)。那時(shí)我們許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敵人也死了許多,一個個的死人,身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鮮血在腳底下能把人滑倒。

        我殺紅了眼,我要為我父親,我二叔,我的戰(zhàn)友報(bào)仇,我要把小鬼子趕出中國,我要讓那些漢奸賣國賊跪地求饒。打吧,殺吧,拼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看誰先倒下。

        那個小鬼子的確有能耐,我拼不過他。他把我的頭皮給刺了一道血口子,血水流到我眼里,看不清楚。我想,完了,再不把他放倒我就沒命了。好,你扎我腦袋,我刺你心臟——結(jié)果他被我刺死了,沒拼過我。

        我一共殺死過五個鬼子。

        解放戰(zhàn)爭的時(shí)候,我也打死過幾個國民黨的戰(zhàn)士。

        日本鬼子該死,他們不該來咱中國,不該殘害咱們中國人,不該挑起不正義的戰(zhàn)爭,所以他們該死!

        那些國民黨的士兵,不一定該死,他們沒辦法,有些人得死。

        許多年來,我都在想我殺死的那些鬼子,我能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臉。我也會想起我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也能清楚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不管是死在我手上的鬼子、國民黨士兵,還是我犧牲了的戰(zhàn)友。不管是我當(dāng)土匪的父親,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二叔,還是那些被殺害的老百姓,他們都在我的生命里,還繼續(xù)活著,還在繼續(xù)和我戰(zhàn)斗,和我在一起。他們反復(fù)在我的記憶中死,又活過來,死去,又活過來。

        我身體里還有幾片沒有取出來的彈片,我一直在用我的血暖著。有一天我死了,燒成灰,你要把那幾個彈片留著

        如果日本人再侵犯,誰再發(fā)動不正義的內(nèi)戰(zhàn),你給我把它們送到軍工場,鑄成子彈!

        殺人

        一九四二年的初秋,當(dāng)時(shí)部隊(duì)駐地離我家鄉(xiāng)并不太遠(yuǎn)。

        我母親生病了。我得回到家看我母親,但當(dāng)時(shí),我們那兒還在日偽軍的手里。

        我脫了軍裝,換了一身便裝,盒子槍別在腰后面,便出發(fā)了。

        天傍黑吋,我摸進(jìn)家門,看到母親。母親的身體并無大礙,她老人家只是想我了,做夢夢見我戰(zhàn)斗死了,不放心,托人給我捎話,以病了為借口,讓我回家。

        我出來,還捎帶著任務(wù),得去縣城辦件事。

        見母親沒有事,就說連夜要去縣城。

        我母親說,兵荒馬亂的,哪兒也不如家好。何況又要走夜路,你從小就怕黑,就留在家里過上一夜,等明兒個一早再去縣城吧!

        我笑了,說,我現(xiàn)在成了革命戰(zhàn)士了,早就不怕天黑了。

        母親想了想又問,你現(xiàn)在是八路軍的人,你去縣里,縣里全是鬼子和披著黃皮的假鬼子,能有個好嗎?我不讓你去!

        我知道說不過母親,便只好答應(yīng)在家里過夜。

        那時(shí)天還有些熱,青蛙在水里“咕咕呱呱”地叫著,小昆蟲在墻根草叢里“吱吱唧唧”地唱著。約莫到三更吋分,我剛剛躺倒睡下不久,就聽得一陣叩門聲。

        母親還沒有睡,起身問,黑燈瞎火的,是誰呀?

        門外沒有人應(yīng),我感到不妙,從枕頭底下摸出盒子槍,悄悄走出門去,藏到大門后面。

        我母親穿衣去開門,又在門旁問,是誰?說句話!

        門外有個男人的聲音說,老嫂子,是我啊,韓三龍,我呢從城里給您老人家捎了點(diǎn)好東西!

        一聽說是韓三龍,是自己村的,我母親倒也沒有多想,就打開了門問,這孩子,天那么黑的,你給俺捎的是什么東西?。?/p>

        天黑看不見,咱進(jìn)屋去說,金鐸呢?

        在屋里睡著啦!

        母親的話音未落,大門外就閃進(jìn)兩個手握短槍的人。

        母親正要問是誰,結(jié)果被一個人一把推倒在地上。

        母親大聲喊,這是咋的啦?你們,你們這是……兒啊,趕緊的,壞人來了!

        三個人往我睡的房子里奔去,接著門被人用腳踢開了。

        我的門開著,他們反身出來時(shí),我已經(jīng)出了大門。

        一個聲音說,跑了,追!

        不料想出大門的時(shí)候,我母親撲上去抱住了韓三龍的腳說,三龍啊,你的良心讓狗吃了,你為啥與金鐸過不去?

        不是我和他過不去,是皇軍和他過不去,你快松手。

        你什么時(shí)候也當(dāng)狗了,我真是看走了眼!

        你松手!

        你忘了你的媳婦秀芹還是我給你說的媒!

        嗨,別人看見金鐸回家了——我們抓不到他,自己得倒霉,你松開,我保證不朝他開槍行不?

        你做事得往以后想一想,你當(dāng)了狗,以后八路軍打過來,你怎么活人?

        韓三龍說,老嫂子,你趕緊松開,不然別人抓到他就晚了。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不能害了他,又不能不來抓他!趕緊的,快松手吧!

        我母親不松手,韓三龍把我母親的手給扯開了。

        我就躲在大門口對面一個墻垛子后面,看著兩個人跑出去.跑遠(yuǎn)了。

        韓三龍剛出大門,我從側(cè)面迎上來繳了他的槍。

        我用槍頂著他的腰,又回到我們家屋子里。

        韓三龍雙膝一軟,給我跪下了。

        金鐸啊,咱們從小玩到大的,我是被他們逼著來拿你,這真是沒辦法的事,上頭有人盯上了!

        我沒有想到韓三龍也成了漢奸,更沒想到他帶著人來拿我,心里頭的火上來了,狠狠踹了他一腳。

        你什么時(shí)候成了鬼子的走狗?

        沒辦法啊,我被叫去談話,不當(dāng)狗就沒法活著出來了!

        萬一我被你們捉住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世道這么個亂法!

        現(xiàn)在我給你指條道,你愿不愿意走?

        你說,你說,趕緊說,說不定他們一會又殺回來了!

        有機(jī)會的話,和我們八路軍合作!

        中,我聽你的,全聽你的,可眼下怎么辦?

        那兩個是什么人?

        有一個是張莊的,是鬼子的走狗,叫張剩,上個月他來咱們村看上了我媳婦,把我當(dāng)八路,送到縣里去,趁機(jī)把我媳婦給毀了。我要有槍,要報(bào)仇

        當(dāng)時(shí),我要是不答應(yīng)像他一樣當(dāng)漢奸,說不定我就真給當(dāng)八路給斃了。另一個是錢樓的,叫錢三,這個人倒沒那么壞,他只是喜歡喝點(diǎn)酒,又沒有錢,這才做了狗!

        我想了想說,今天晚上,咱就把那個姓張的給弄了,給你報(bào)仇。事成了,你回去以后怎么說?

        我——問題是能那么順利嗎?

        這么辦吧,你出去把他們引到村子的小樹林里。你控制住那個錢三,別讓他開槍,到時(shí)我出現(xiàn)時(shí)你就摟住他,別讓他亂動。他怕死,會以為你保護(hù)他,剩下的事情由我來辦!

        韓三龍的槍被我收了,我當(dāng)時(shí)還是對他不太放心,不得不提防他。我們兩個人前后出了大門,出門后,我去了村子前面的那片樹林。

        那天晚上有些陰天,一彎銀色的月亮,在云里吋隱吋現(xiàn)。

        張剩和錢三一前一后跑出村口,沒有見到人影,村子里的狗汪汪直叫。后來他們見韓三龍沒跟上來,便又走回來找。看到韓三龍,韓三龍見到他們,就照我說的說了。張剩有點(diǎn)立功心切,拿著槍就朝著村前小樹林的方向跑。

        錢三和韓三龍?jiān)诤竺娓?。等他們走近,我已?jīng)把張剩的槍給下了,解了他的腰帶,把他捆了起來。

        韓三龍和錢三走近吋,就著朦朧的月光,才弄明白是什么情況。

        錢三有些緊張,回頭望望韓三龍。

        韓三龍小聲對他說,完了,完了,隊(duì)長被繳了槍,咱們很有可能被八路軍給包圍了,趕緊投降吧,說不定還有個活路!

        韓三龍舉起了手。錢三看著我時(shí),我的槍正指著他,他也舉起了手。

        我讓韓三龍把錢三的手給綁了,然后我又把韓三龍的手給綁了。三個人的腰帶都被抽掉了,只能用被綁了的手臂夾著褲子,不然褲子就落下來了。

        我當(dāng)時(shí)也沒有想好怎么處置他們,那不像是在戰(zhàn)場上。

        后來我想了想,覺得該讓他們認(rèn)罪,我得審判一下他們。

        于是我說,你們知道當(dāng)漢奸是什么下場嗎?

        沒有人吭聲。

        我又說,你們身為一個從小吃娘的奶長大,說著中國話的中國人,為什么要去給鬼子賣命,去禍害咱們自家的人?

        還是沒人吭聲。

        我有點(diǎn)氣惱,又說,你們還想不想要活著?給我說!

        韓三龍配合似的說,我想,想活!

        錢三帶著哭腔說,八路爺啊,饒命,饒命啊爺,我家里還有七十歲的老母親沒有人贍養(yǎng)啊,我死了她老人家可怎么活?。?/p>

        張剩沒有說話,其實(shí)我主要針對的是他。

        我對著張剩說,你呢?你欺男霸女,殺害無辜,死心塌地為鬼子賣命,你不說話,是不是覺得自己作惡太多,沒有活路了?

        張剩還是不說話,韓三龍想到自己的媳婦,突然裝不下去了,忍不住說,打死他!張剩,你這條狗,你不是人!

        張剩扭頭看了韓三龍一眼,有些吃驚。

        我上去解開韓三龍的手,把槍拿給他。韓三龍雖說心里恨張剩,可他拿著槍的手還是有些哆嗦,半天也開不了槍。

        張剩倒是怕了,他知道韓三龍有些恨他,一直在心里防著他,甚至想過在暗地里解決了他。張剩一下跪到韓三龍的面前說,三龍兄弟,我錯了,我不該看上你媳婦,不該說你是八路……我,我不是人!

        韓三龍還是開不了槍,他還沒有殺過人,怕。

        錢三的手被綁著,夜晚的小樹林有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響著有些疹人,他心里有些怕,見韓三龍遲遲不動手,就主動說:“我,我來將功補(bǔ)過行不行?八路爺,你饒了我吧,都是張剩這個狗日的不是個人,不是他逼著我,我也不會給日本人當(dāng)狗啊!”

        我想了想,也想看看錢三敢不敢開槍。于是我把錢三的手也解開了,讓他系上腰帶,又讓三龍把槍拿給他。錢三把槍放到張剩的太陽穴上,他自己可能也沒想到,手也在哆嗦,半天開不了槍。

        時(shí)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想,這事還得我來。

        我準(zhǔn)備把槍從錢三的手里拿過來吋,錢三一時(shí)有些怕我,不愿意把槍還給我。后來他用槍指著我了。

        錢三說,八路爺,你,你別逼我!

        我說,你別犯錯誤,我沒打算要你的命,把槍給我!

        韓三龍也說,你別犯傻,外面可全是八路軍,咱們跑不了!

        錢三想了想,又哆哆嗦嗦把槍要還給我。這時(shí)候,張剩站起身來,想跑,結(jié)果掉下來的褲子又絆了他一下。他站起來,又想跑,我對著他打了一槍。

        在靜夜里,槍聲顯得特別脆亮。

        我知道子彈出膛,會要了一個人的命。我知道自己不打那一槍,那個叫張剩的,逃走后還會繼續(xù)為鬼子賣命,還會禍害百姓!我恨日本鬼子,可更恨張剩那樣的沒有人性和良知的漢奸!

        張剩死了,我放了韓三龍和錢三,與他們約好了,一、不準(zhǔn)禍害百姓;二、不準(zhǔn)為鬼子賣命;三、適當(dāng)?shù)臅r(shí)機(jī)要與八路軍合作。不然,下次再碰到他們,就是他們的死期!

        半年后,我八路軍的部隊(duì)開始攻打縣城。

        韓三龍和錢三,發(fā)動偽軍棄械投降。無論如何,他們挽回了一些人的性命,算是立了功。接著,韓三龍和錢三被編入革命隊(duì)伍。

        在革命的隊(duì)伍里,他們各自的生命自然也會發(fā)生一些變化。

        在后來的解放戰(zhàn)爭中,韓三龍為了救一位戰(zhàn)友,光榮犧牲了。

        錢三在一次戰(zhàn)斗中腿部被子彈射中,人瘸了,不能繼續(xù)在留在部隊(duì),返回到鄉(xiāng)下。據(jù)說,在一九五八年大饑荒時(shí),錢三吃多了觀音土,給脹死了。

        在那個特別的戰(zhàn)爭年代,許多人都?xì)⑦^人。我們不殺死那些壞人,那些該死的,就會有更多的好人、不該死的人會被欺辱、被迫害,甚至?xí)瘧K地死去。

        那些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數(shù)千萬無辜的百姓、戰(zhàn)士,他們?nèi)绾文芟衲切┐笕宋镆粯颖惠d入史冊?能被人記?。坎荒軌?,他們像微塵一樣,隨風(fēng)消失。

        責(zé)任編輯/劉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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