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論眼淚
眼淚毫無意義
它垂落于眼瞼巨大的陰影
澆灌臉龐無能的憂悒
如果大哭
時間將在嗓音中浪費(fèi)幾秒
爆破的悲傷于事無補(bǔ)
而我們依舊如此擅長哭
五官配合著淚水
說出啞巴靈魂的悲傷
而不哭也不算什么
我們從奔涌的淚水中
找自己或他人
它奔涌的速度解釋著良心或愛
淚的溫度告別心臟體溫
從眼瞼的冬天下垂落
只有相信而并不確信的失敗
令我們生出哭泣的本領(lǐng)
一種無能的能力
優(yōu)美而溫柔
但哭泣如此無用
它終究屬于無用
因無用而趨近于
悲慘的永恒
奢侈
我找不到可以寄托的事物
一些美過于空曠
像我自己
一些又過于陌生
充滿危險
有時我手上大把的糖果和鮮花
不知該送往哪里
我贏弱,孤僻而羞澀
在大街上埋頭走路
真悲哀啊這么多事物被浪費(fèi)
在我身上
隨時間速朽
寧靜
我的一生會寧靜嗎?
那些微風(fēng)中溫柔的松林
祖先目光般的故事
會文明而優(yōu)雅地將我
安放在生活平靜的籃中嗎?
如果寧靜像母親陪我直到死前
如果寧靜用它柔軟樹枝般的手
將我撫慰
我確定將不在死亡面前大哭
當(dāng)一切如花瓣在風(fēng)中飄落
如此輕,毫無怨恨
我將熱愛這水落石出的一生
永生于我的記憶
我認(rèn)不出我的童年了
它們消失于無從修補(bǔ)的記憶
那里殘存的標(biāo)識如此陌生
風(fēng)聲中沒有過去的風(fēng)
他們造出了另一棟房子
另一個廣場與公園,另一個開發(fā)區(qū)
他們吃掉了我的田野和包谷
用斗雞般的推土機(jī)
將我開花的山坡剃成了光頭
還在繼續(xù)著摧毀與制造
世界,機(jī)器,或另一個世界與機(jī)器人
他們想造出愛人,造出
另一個太平盛世,或無笑話的歷史
造出家庭外的家庭,婚姻永不重復(fù)
這樣的制造將替代什么?那些
顛覆般駭人的智慧,那與我如出一轍的人
永遠(yuǎn)無法制造,失去的自然永遠(yuǎn)無法修復(fù)
在放大的野心中問題不只是問題
無法存在的異世界遲早被強(qiáng)大自毀
所有無法相認(rèn)的過去逐漸成為空白
有人變成別人,有人變成灰土
一代人連遺址都無法擁有
我恐懼集體的拋棄陷入
永久的孤獨,那些失眠的午夜
我用力存儲記憶可能的火種
那些油畫般清晰的故鄉(xiāng),從睡夢中復(fù)活
只有回憶保留著永生,他們從思想中回來
將隨我共生共死
墻上的臉
那些穿透時代的眼睛
并不屬于我們
更多無法觸摸的事物來自永生
虛空是強(qiáng)大的
連時間也弄不死它們
像此刻我回憶起一個人
那是個怎樣的人啊
穿透了無數(shù)個風(fēng)雪之夜
我至今無法準(zhǔn)確去形容
我的父親是鐵
我的父親被艱難鍛打成一塊鐵
他的沉默比黑夜還要結(jié)實
從山坡到田野,再到巍峨高崖
被嚼碎的痛苦在風(fēng)中火化
北斗星掛在老屋的高墻上
一切都如此遙遠(yuǎn)
被他黝黑的臉詮釋為遺憾
他站立的姿勢像永遠(yuǎn)緘默的群山
古老的靜謐,恒久的赤忱
就是這樣活到了現(xiàn)在
多余的艱難拿來喂養(yǎng)我
他從不說一句廢話
但銀河并不夠拿來傾訴什么
有時他坐在河邊抽煙
河水寧靜如莊嚴(yán)的宗廟
但狂風(fēng)毫不歇止
一生沉重如龐大的渾濁
來自個人的黑暗敘事
——給索德格朗
不得不談到屈辱的詞語,
在病神籠罩的萎縮花瓣下,人的愁容
象征烏鴉的黑暗。
你可以從一條河流
窺見世界的動脈,而詩歌如此蒼白,
辭藻堆不出四月之花。
關(guān)于我們的生命,追求與命運(yùn),
有時如小丑面具下的臉,
顏料混雜著淚水,沾染了狂笑的氣氛
那是荒誕,黑燈瞎火中你看不見
我們走過的路都是世界的路,而途中的悲傷
只屬于個人。
因此要原諒無數(shù)遲到并
——狗尾續(xù)貂的人生
在黑暗的敘事中,你看見眼眶中純潔的白
喊一遍痛心的祖國,你站在不是祖國的地方
寫下了無法重來的記憶,
并再次還原成一個人
父親與寂靜
整個世界打開它空白的寂靜
抽象如一鍋危險的沸水
如緊張的直弦,舒張的蘆花
如暮雪的落下和
鋪陳的星光
整個世界寂靜如最后一刻
黑夜如荒原沉默躺下
一些鳥匆忙掠過
空氣倏爾動蕩
我的父親從田野上歸來
放下他的犁鋤和草帽
從木門旁經(jīng)過帶著蓼子草的香氣
鶯歌從森林的幽深處傳來
世界如此寂靜
驚慌有如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