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詩

[1]

我叫陸子薇，每當我說出自己的名字時，總會引來一陣戲謔：“你媽媽很愛看《還珠格格》吧？你的爾康哪里去了？”

父母以我的名字開了家花店——“子薇花房”。

高考結束后，錄取通知還沒下來。這天父母要去親戚家，我趕緊來花店當當臨時“店主”。嘿嘿，感覺不錯嘛，這么年輕就有花店了。我正臭美之際，一聲巨響把我的思緒從九霄云外拉回。

我定睛一看，一個小丑打扮的人騎三輪摩托車摔倒在我家店門口，車上寫著四個大字“小丑鮮花”。

我趕忙起身上前，看看對方傷勢如何，還沒等我上前扶他，他就趕忙自己起來了，不看自己傷勢如何，第一件事就是去扶起車子，看看送貨箱里的花有沒有傷到。打開箱子后，他垂下了頭。雖說有濃濃顏料的小丑臉譜做遮擋，也能看出他很不開心。

我往前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問他：“喂，你沒事兒吧？”

他沒有回答我。

我再往前挪了挪，走到送貨箱旁邊，探頭一看，噢，原本包裝精美的規(guī)規(guī)矩矩擺放著的一束玫瑰花，徹底翻了個身，有的掉落了花瓣，有的直接整個花苞都滾落了出來。

“我想我要失去這份工作了，老板說沒有下一次了?！毙〕笙壬趩实剜洁斓馈?/p>

“下一次？”我不合時宜地好奇問道。

“這是我上班的第一周。就在前天，我要給一個客戶的母親送一束康乃馨，給另一個客戶的女朋友送一束玫瑰花，因為我們是盒裝的，我自己粗心大意，送反了，導致收到康乃馨的那位女朋友吵著要分手。老板又是退錢又是道歉的，聽說客人氣得要過來砸店了。”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完隱約感覺氣氛不對，立馬把笑容收了起來。

“老板說沒有下一次了，再有下一次，就讓我卷起鋪蓋走人……”他越說聲音越小。

“別難過，我?guī)湍??！?/p>

我把小丑先生領進門，他像抱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般抱著那束破損的玫瑰花，我給他找了個座位，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上接過那束花。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花束，一共有11朵，兩朵“斷了頭”沒有了花苞，另有3朵破損了花瓣，而這3朵破損了花瓣的玫瑰，并非慘烈到嚴重，把破損的那一瓣小心翼翼地撕下，再把整體開苞弄得蓬松一些，看起來也很正常。

可是好像個頭會比之前小一些，那也沒問題，把花束拆開重新包裝，破損的小個子放到周圍，我再從自己家的玫瑰中，挑出兩朵大而飽滿的，放到正中間，把所有的玫瑰從中心到四周由大到小地擺放，顯得主次有序，正中間那兩朵在襯托下，越發(fā)妖嬈。

我把花束遞還給他，他激動到不行：“天啊，這太謝謝你了，看起來就像每一朵都是剛采摘的一樣。我應該給你多少錢？”

“舉手之勞啦，我只是給了你兩枝玫瑰花而已，不要錢。你快走吧，不然送貨太晚，你的老板又要罵你啦！”

面對我的慷慨，略顯羞澀的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再次感謝，然后小心地抱著玫瑰，倉皇而逃。他把“復活”之后的玫瑰小心翼翼放回原來的包裝盒，就像一個新手爸爸小心地把小寶貝放進嬰兒車一樣，他的手因為緊張而略微發(fā)抖了。

他開車離開了，側身招手，用他小丑夸張的大嘴巴，跟我微笑再見。

呵呵，這個送花員還蠻可愛的嘛。

[2]

爸媽走完親戚回到家。

媽媽問我今天生意怎么樣，我如實稟報，只是沒有提起給小丑鮮花送貨員幫忙的事情。

聽我講完當日業(yè)績，媽媽對我的看店態(tài)度表示滿意。然后她系上圍裙，開始忙活了，今天還有幾束花要扎呢。

媽媽包花的時候，我坐在店里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偶像劇的套路雖然都一樣，可是我這種浪漫的女生就是愛看呢。平凡的傻白甜女主角，帥氣多金又溫柔的男二號，無論男二號多好多暖，最終女主角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奔向高冷男主角的懷抱，嗯！就是這樣。

“子薇！”媽媽的一聲大喊把我從偶像劇拉回人間，“怎么了媽媽？”

“冷藏柜里的卡羅拉玫瑰怎么少了兩朵？我記得剛好19朵的，你把它們賣了嗎？怎么沒有告訴我！”媽媽語氣急促。

天吶，媽媽也太神了吧，怎么可能花有多少朵都記得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家昨天就打電話來訂的，要上好的卡羅拉玫瑰19朵，這是大客戶，是附近的演藝中心，咱們的花都是送給藝術家和演藝明星的！這家演藝中心跟咱們合作很久了，花都是咱們這里訂的，這可怎么辦……那兩朵花去哪里了？”

“啊，這……”我蒙了，頂級卡羅拉玫瑰我家里沒有種植，花市的玫瑰都是清早去批發(fā)的，像這種特定的品種，一般都要提前電話訂購，臨時肯定沒有。

我今天是不是犯傻啊，很明顯這個冰柜的玫瑰花是限定款，更大更飽滿，我居然想都沒想就直接拿出兩朵來做慈善！媽媽知道詳情可能會吃了我。

“媽媽，要不咱去別家花店借兩朵？”我躲避開那兩朵花去了哪里的問題，跟媽媽建議道。

“自己家開花店的，去別人家借花，虧你說得出來，丟人都丟到外面去了。”媽媽更加生氣了。

正當我們母女倆都犯愁的時候，一個彩虹般的身影從家門口晃過，?。∈撬?！沒準他可以幫忙！

我顧不上跟媽媽解釋，沖出店去，跑到馬路上，朝著遠去的小丑先生大喊。

“喂！”除了這么喊，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總不可能喊小丑吧。

他聽到我的喊聲，停下車，回過頭。

我跟了上去，氣喘吁吁：“你好……你家……有沒有……能不能……”

“你歇會兒再說，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也聽不清你講什么?！彼Φ溃约阂擦ⅠR補充道，“對了，上午的事真的要好好謝謝你了，多虧你幫忙，顧客很滿意，還夸我們包裝水平高呢。”

“我追趕你不是因為這個事，有急事！你家花店有沒有卡羅拉玫瑰？要上好的那種?！蔽抑比胝}地問他，沒空解釋。

“卡羅拉？我剛做這個工作不久，不太懂花，不知道卡羅拉玫瑰是哪種?！?/p>

“就是我上午幫你包進花里的那種，很大很飽滿的，一朵能有普通玫瑰一朵半大的那種。很急！我不知道那個花是已經(jīng)被客人訂了的，等會兒就要送了，少了兩朵，媽媽急壞了。”我越說話語速越快，因為我也很著急。

他一聽我這么說，很愧疚，立馬跟我講：“來，你擠上車來，我?guī)闳ノ覀兊昕纯?，因為我也不認識，怕挑錯，應該有的，我家花店是這邊最大的花店了，拿了花我再送你回來。”

“好的！”我上了他的車，擠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然后從車里側出頭，對不遠處正在好奇看著我的媽媽大喊：“我去拿卡羅拉，很快就回來！”

他車開得很快，很專注，看得出他很上心，很想幫我。

他是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看著他專注的眼神，有一點點好看。他的車很快，像飛奔的彩虹，我像是坐在彩虹上的人。我坐在這并不浪漫，甚至有點滑稽的外賣小車上，居然感覺到了一絲絲偶像劇的幸福。

車子很快就到了小丑花店，他讓我提前下車，別讓老板看到我是坐他的車來的，他在轉角處等我，塞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去買那兩朵卡羅拉，買完立馬回來坐他車回家，如果被老板看到他，他可能又要立馬去送花了。

我看著一百塊，說：“用不了這么多！我自己也帶了錢的?！闭f完把錢還給他。

他拒絕收下，說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我損失這兩朵花，怎么也得他來出，他示意我趕緊去買花，不然來不及了。

我小跑進入小丑花店。啊，我還是第一次來呢，不僅裝修很有游樂園的感覺，花店確實比我家大不少，鮮花的品種也比我家多呢。我顧不上再多端詳，趕緊去買花，居然有賣，這種我家需要提前一天訂購的特供鮮花，他們家花店直接就有零售，真是太棒了。

買完花，老板問我要哪種包裝，我說：“不用了，我自己會。”說罷拿了零錢和花就跑。

小丑先生在角落接應我，他顧不上接我遞給他的零錢，示意我趕緊上車。他載著我一路飛奔，我用手護住花，很快就到了家，一點也沒耽誤。

我跑進自家花店，把花遞到媽媽手上，等我出來跟他道謝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我手上還攥著找零的錢，他真是個好人。

原來，冥冥之中，真的有善有善報這種事情呢，我感激起來。

[3]

從這一天開始，我每天的看店都變得更有趣了。坐在店里的我，注意力總在店外。

第一天，我把零錢還給了他，我謝謝他，他說這是他應該的。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叫丁向，方向的向。我說聽起來好像花名“丁香”哦，他說別這么叫，太娘了。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子薇，他說，你這才是真正的花名啊。

第二天，他主動停下來跟我說了會兒話，我問他熱不熱，他說還好呀。我問他這樣曬，會不會曬傷，讓他注意防曬，他說，沒關系，小丑臉譜的顏料應該挺防曬的。

第三天，家里榨西瓜汁喝，我多榨了一點兒，留了一杯給他，怕他弄花了小丑的大嘴妝容，特意給他準備了吸管，他說太好喝啦。

……

“你不畫小丑臉譜，我都不認識你了?！边@一天他照樣去送花，騎著小丑鮮花的車，只是沒有再畫小丑臉譜，他的長相跟我想象得差不多，不，或許比我想得再好看了那么一些。

“因為今天是去敬老院給一位八旬老人送花，敬老院里老人比較多，老板交代我正常著裝好了，不要嚇到他們?！?/p>

聽他這么說，我覺得也對?！拔乙部斐鲩T了呢，”我指了指店門口的小電動車，“我也要去送一束花?！?/p>

“我?guī)阋怀虇h，順路?！倍∠蛘f。

“你哪知道我要去哪里啊，就說順路。”我害羞笑著。

“你去哪兒我都順路，上來吧。鮮花禮盒后備箱里塞不下了，你就把花束抱手上吧?！彼疽馕疑宪嚒?/p>

我瞄了瞄店內(nèi)，確保媽媽沒有在盯著我看，然后靈活地溜上了車，手里抱著待會兒要送的花。

坐在車上，覺得這場面太搞笑了，他開車，我抱著花坐在旁邊，就像我剛收到一束他送給我的花似的。車子是三輪送貨小摩托，車外的人看我們一目了然，我很害羞，感覺自己的羞澀被整條街的人檢閱了。

他好像也有點害羞，不，是比我更害羞。他說：“小丑裝扮的時候，雖然看起來滑稽，但是心里還挺不錯的，好像有了一個面具，別人看不到你的內(nèi)心，即便剛剛被老板罵，被客戶抱怨太慢，但是一路的小朋友看見你，都像見到圣誕老人一般，就算自己沮喪著臉，也是一張滑稽的逗人開心的沮喪臉。小丑裝扮的時候，人會更樂觀、更自信，甚至感覺，就算小動物見到我，都像見到朋友，好像全世界都挺喜歡我的?！?/p>

“對啊，我也挺喜歡的?！蔽医又脑捳f，說完感覺不對勁，“不不不！我說的是我也挺喜歡你的小丑臉譜的！不是喜歡你！”說完還是感覺不對勁，“哎呀，也不是不喜歡你，就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完全語無倫次。

他笑了：“哈哈，我懂我懂。”極力幫我緩解尷尬。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然后陪他送了花，再等他捎我回家。

城市很小，路上熟人不少，盡管我沒有注意到他們，很多人還是看到了我，碎嘴的婦女們，該跟我媽打小報告了。

[4]

晚餐的時候，媽媽停下筷子，很嚴肅地問我：“你是不是跟小丑鮮花的那個送貨員好上了？

天天看你們在店門口眉來眼去的。今天還坐他小破車去送花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哪有……”我被老媽這突如其來的教育驚嚇到，趕忙大口吃飯，以掩飾我的慌張。

正在專注看新聞的爸爸緩過神，湊了過來，“什么情況？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币桓焙笾笥X求八卦的神情。

“哎呀，就是他有一次在咱們家店門口摔倒……把花摔壞了，可能要因此丟了工作，我?guī)退匦掳艘幌禄ā褪巧倭藘芍_拉那次，人家也幫了我啊……我們就是剛認識的普通朋友?！蔽覙O力辯解。

“你啊，一結巴就是心里有鬼?！眿寢尶墒俏叶亲永锏幕紫x。

老爸替我解圍：“年輕人，交交朋友沒啥啊，天天坐店里也怪無聊?！?/p>

“就是就是?！蔽亿s緊接住老爸的話茬。

“人家一個送花員，咱們家子薇下個月可就是大學生了，就像他們家的店名，他是小丑，咱子薇是鮮花，你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蓜e讓人給騙了，年輕小伙子心里裝著啥事兒啊，我可清楚著！”老媽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老媽，瞧你這婆婆媽媽的勁頭，同學們都叫我紫薇格格，紫薇格格的媽媽明明是夏雨荷，怎么到了你這變成容嬤嬤了呀?！蔽掖蛉寢尩?。

“去你的，小心我拿針扎你?！眿寢屝χ瘩g。

“哈哈哈！”

[5]

深夜，睡不著，我一個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我腦海的小人開始對話了。

感性小人：“我是不是喜歡他啊？”

理智小人：“我不知道欸?！?/p>

感性小人開始碎碎念：“大概真的有一點喜歡吧，如果不喜歡的話，下午的時候為什么要語無倫次？爸媽提到他時，我為什么會緊張，為什么要跟他們狡辯呢，他人挺老實的，心眼好，而且樣子也還可以，雖不是我平日看的偶像劇里那樣高帥，但至少清秀，聲音也挺好聽，我賣花他送花，好像這個組合也不錯噢，可以像爸爸媽媽那樣?！?/p>

理性小人：“媽媽晚飯時說的是否對呢，他只是個送花員，而我不久后要去讀大學，一個遠方的挺不錯的大學，而他一直是這樣，一個笨拙的羞澀的送花員，帶著滿臉的顏料和大大的紅鼻子。”

感性小人：“他這么年輕，不會一直是送花員啊，他可能漸漸會擁有自己的花店，那個花店又大又漂亮，花店里只是缺一個善良可愛的老板娘而已。再說了，就算他不會擁有自己的花店，他一直做送花員，我會因為這個排斥他，那真的很功利呢?！?/p>

“對哦，功利。喜歡一個人不應該功利……等等，我在說什么？喜歡一個人，噢，看樣子，我是真的喜歡他了，那他喜不喜歡我呢……”

[6]

也許是前一天父母開了自己跟他的玩笑，也可能是昨晚想了太多關于他的事情，總之，這一天，我感覺自己看到他會很不好意思。

為了掩飾這種不好意思，我故意背對著門坐著，一副好奇怪的看店架勢。進店買花的客人甚至都要奇怪地問上一句“今天賣花嗎？”

稍稍躲避了他一兩天，我又于心不忍，他那么樸實善良，看到他就抑制不住好心情。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跟他打招呼，他順路帶我送花，我給他準備一點飲料和點心，像一個中途的補給站。

我還有幾天就要去上大學了，真不知道怎樣跟他開口。

這一天傍晚，他來到我家店里，“子薇，我可以預定一束明天的卡羅拉玫瑰嗎？”

“咦，你家店里沒有嗎？”我好奇地問他。

“有啊，可是我覺得我們老板包的花沒有你包的好看?！?/p>

“哈哈，真的嗎？”我開心道。往常來店里買花的顧客可都是“你媽媽在嗎？讓她包裝行嗎，她包裝得比較好看”，這次，終于有了我這個新銳老板的出頭日，嘿嘿。

他付了定金就立馬走了，我甚至來不及跟他多說一句話。

他走后，我有點失落，這花是他替別人買的？還是自己買的？如果是自己買的，又是送給誰呢，這可是玫瑰啊，上好的卡羅拉玫瑰啊，不可能是送給媽媽的吧，或許，他有喜歡的人呢……或許明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我不愿再想了，心里五味雜陳。

[7]

隔天，他來到店里，取走了那束卡羅拉玫瑰，我依然沒有來得及問他送給誰，只是好羨慕那個收到花的人。

他騎上送貨車，跟我揮手再見，我目送他離去。

他圍著遠處的花壇繞了一個圈，又徑直把車開了回來。

“您好，您的花到了，送花人是丁向先生，他明天就要結束這份兼職工作，去上大學了，他希望你能每天都很開心，像這束卡羅拉玫瑰一樣美麗?！?/p>

我羞澀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問我：“卡羅拉玫瑰的花語是什么？”

我說：“因為有你。”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