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英

蘇藤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在一個清秀的女孩身邊坐下。她注意到女孩的背部是隆起的，像背著一座小山，顯得十分丑陋。蘇藤心生憐惜，便主動問女孩是不是去峨眉山，如果是的話，正好可以結伴同行。'

女孩神情蕭索，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認可蘇藤的建議。當她聽到蘇藤是一個以寫字為生的女子時，馬上來了興致，和她攀談起來，說她叫鄭丹，是從一個偏遠小鎮(zhèn)來的，要去峨眉山看看。然后她問蘇藤：“喜歡自殺的故事嗎？”蘇藤看著她，搖搖頭。鄭丹便有些興味索然，不再說話。

不久，鄭丹便昏昏欲睡，蘇藤把身子移過去一些，鄭丹笑了笑，把頭放在她的肩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兩手交握的姿勢也松散開來，一只手就搭在蘇藤的腿上。蘇藤小心撩起她顯得過長的袖子，幾條丑陋的傷疤蜿蜒在手腕處。蘇藤的手一抖，袖子便滑落下去，重新掩蓋了傷疤。

到了峨眉山，因為下雨，兩個人在萬年寺暫時住了下來，吃齋念佛，拜山訪水，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佛光境地里。有時蘇藤要碼字，鄭丹便雙手合十，跪在一邊，心中卻不知在想些什么。當蘇藤終于抬起頭時，卻發(fā)現(xiàn)鄭丹不見了。

此時正當下半夜，蘇藤向廟里借了一些香燭，一路追尋到了金頂，等待日出的人們還沒有醒，三三兩兩睡在隱約的佛光里。蘇藤四處尋找，終于在一處隱蔽的懸崖邊發(fā)現(xiàn)了正欲跳崖的鄭丹。蘇藤不敢撲上去，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太陽，太陽快出來了！”

鄭丹回頭一看，看到了蘇藤，看到了第一縷霞光。

蘇藤走上去，和鄭丹并肩站在懸崖上，回頭等待即將升起的太陽。大約半個小時后，萬丈霞光照耀金頂，鄭丹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鄭丹有著舞蹈的天賦，從小便被父親送往縣城的藝術學校學習跳舞。后來，她的脊椎骨骼不斷發(fā)生異變，向一邊側彎，并且蜷曲，最終成了一個彎躬蝦背的怪物，四處治療也不見好轉。

16歲那年，父親因為貪污入獄，并沒收了全部財產(chǎn)，藝術學校也讓她退學，漂亮的母親席卷細軟，和一個男人私奔了。只有她的奶奶帶著她四處求醫(yī)，醫(yī)生說她是特異性脊椎側彎，需要在22歲之前做矯正手術，手術費大約20萬。

18歲那年，奶奶也去世了。她為了舞蹈的夢想，一直在想盡辦法籌集手術費，可是，她快承受不住了，感覺到了死亡的召喚——與其等著哪一天被畸變的骨骼穿破內臟而死，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

“你多大？”蘇藤輕輕地把她抱住，問她。“21?！编嵉そK于淚流滿面。

“還來得及?！碧K藤緊緊握住她的手，面對萬丈霞光。

蘇藤四海為家，這一次，她提著簡單的行李到了鄭丹的故鄉(xiāng)，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一邊寫著長篇連載小說，一邊為鄭丹的事四處奔走。

本土各大媒體先后報道了鄭丹為了舞蹈的夢想勇敢與病魔抗爭的感人事跡，并希望各界人士伸出援手。鄭丹的故事迅速在網(wǎng)上傳播開來，蘇藤還專門建了個愛心群，有不少人加入進來，并獻計獻策，十分熱情?？墒?，鄭丹的手術費依然沒有著落。

沒辦法，蘇藤把鄭丹的資料以及病歷發(fā)給了香港一家醫(yī)學援助基金會，希望能為鄭丹爭取到一筆可觀的援助金。

一天黃昏，蘇藤正在碼字，突然接到鄭丹的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氣若游絲的聲音：“救我，救我……”然后只聽“啪”的一聲，電話便沒有了聲音。

蘇藤一路狂奔，到了鄭丹的屋門口，卻見一個陌生的男子在焦急地敲門，蘇藤沖上去，吩咐男子和她一起把門砸開，男子有些疑惑，蘇藤向他吼道：“快點，鄭丹在里面，快不行了！”

陌生男子一聽，馬上用身體撞開了門，蘇藤立刻沖進去，只見鄭丹閉著眼睛躺在臥室的床上，左手臂垂在床沿，手腕處有一條刀口，還有鮮血在往外面涌，地上已經(jīng)有一大灘血，蜿蜒向著門口流去。

在一張舊的書桌上，擺放著一臺最先進的攝像機，攝像頭正對著灰白臉色的鄭丹，處于工作狀態(tài)。

陌生男子一把抱起鄭丹便往附近的醫(yī)院趕。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的搶救，鄭丹終于脫離了危險，但仍沉睡不醒。

“你是鄭丹的朋友嗎？”蘇藤看著陌生男子問。

“是的，我是周遠，從前和鄭丹住在一條街上，她是我最喜歡的女孩，到現(xiàn)在也是，可鄭丹拿著刀威脅我，逼我斷了與她結婚的念頭，甚至不準我再來看她。前兩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鄭丹的故事，便趕了過來，沒想到……”周遠看向鄭丹，滿臉痛苦。

“你知道鄭丹曾經(jīng)數(shù)次自殺嗎？”蘇藤接著問。

“我一點都沒有覺察，也曾覺得奇怪，這兩年她在夏天也穿長袖衣服，但沒細問?！敝苓h一臉痛苦，呆呆地看向熟睡的鄭丹。

蘇藤沒有再說話，看著鄭丹陷入了沉思。

周遠拿出一筆錢交給蘇藤，說他雖然收入微薄，但每個月都會存錢，為鄭丹的手術盡一份力量。鄭丹也許不希望見到他，所以他先走一步，一切拜托蘇藤。蘇藤點點頭，收下錢。然后，周遠隱忍著眼角的淚光，轉身離去。

第二天早晨，鄭丹醒過來，看到蘇藤坐在旁邊，先是一愣，隨后勉強笑了一下，想說什么，但張了張嘴，沒說出來。蘇藤也不追問，安靜地坐在一邊，膝蓋上放著紙筆，卻一個字都沒有寫。

醫(yī)生過來的時候，鄭丹便要求出院。醫(yī)生先是不同意，后來蘇藤向醫(yī)生保證會好好照顧鄭丹，醫(yī)生才開了一堆安神補氣的藥品，同意鄭丹出院。

回到家里，鄭丹走到攝像機面前站定，蒼白的臉漸漸有了顏色，原本失神暗淡的眼睛里也有一抹奇異的光彩閃過。

蘇藤服侍鄭丹躺下休息，見她睡不著，覺得有必要說一點什么，就說起了周遠，問她為什么要那么絕情。

鄭丹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是真的想死，只是迫不得已?！?/p>

蘇藤一怔，說：“這種殺害自己的事，你一再重復，難道是習慣成癮了嗎？”

鄭丹再次搖搖頭，說：“我想睡一會兒，有人在，我睡不著?！?

蘇藤一怔，離開病房，回到自己的住處，也上床睡了一會兒。等一醒過來，她便去看鄭丹，卻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門緊鎖，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連電話也打不通，蘇藤便坐下來等。

鄭丹終于回來了，蒼白的臉上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你去哪里了？”蘇藤跟著鄭丹進了屋，發(fā)現(xiàn)攝像機已經(jīng)不在了。

“我自殺一次，就可以得到兩萬塊錢，剛才拿錢去了?！编嵉さ乖诖采希p描淡寫地說。

“他是誰？”蘇藤壓下心里的波濤，平靜地問。

“一個病友，骨癆患者，叫鄒揚，做過無數(shù)次手術，依然只能坐著輪椅度日。后來他學會了炒股，并且賺了很多錢，成了一個富翁。我們在一個病友網(wǎng)上認識，他瘋狂地愛上了我，希望我做他的女朋友。但我一直不同意。他便給了我兩條路：一是嫁給他，然后他派人送我去日本做手術，若三五年后他死了，將給我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二是拍自殺視頻，視頻效果一定要完美到令人窒息，充滿死亡的魅惑。每成功拍攝一次報酬兩萬塊。我自殺了五次，已經(jīng)有10萬塊手術費了，還差10萬塊?！编嵉し^身去，看不清她的臉。

“那你為什么還要去金頂跳崖，也是計劃中的一幕嗎？”蘇藤有些生氣。

“那一次，是我真的想死，而你救了我。”

“前幾次是誰救你呢？”

“是鄒揚派人過來的，他有我房間的鑰匙?？蛇@次，他的電話出問題了，所以……”

香港醫(yī)學援助基金方面遲遲沒有消息，蘇藤有些灰了心，在她剛組建的愛心群里聊起了鄭丹五次自殺的非常經(jīng)歷。群友們唏噓不已，對鄒揚的變態(tài)行為給予了強烈的譴責，勸解鄭丹不要再做傻事了，說大家一起努力，總會有辦法的。

五天后，鄭丹竟然離奇失蹤，不知去向。

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兩夜，蘇藤準備去報警，卻有人開著車來找蘇藤，說是一個叫鄒揚的人要見她。

蘇藤便跟著去了，在一棟別墅里見到了鄒揚。那是一個全身殘疾，卻面目清奇的年輕男子。他的父親是一家公司老板，母親是外科醫(yī)生，他有的是錢，卻只希望有一個女子伴著他短暫的生命，讓他歡喜。他愛上了鄭丹，以一種吸血鬼的姿態(tài)，瘋狂地愛著。

鄒揚說，鄭丹被人綁架了，綁匪向他勒索贖金10萬塊，并且威脅說得不到錢，便與鄭丹同歸于盡。

蘇藤突然想起她在愛心群里曾經(jīng)提到過鄒揚的名字，以及與鄒揚有關的五次自殺事件，也許在一片討伐聲中，有人卻做起了發(fā)財?shù)拿缐簟?/p>

所以，鄒揚前來向蘇藤索要線索——他也加入了愛心群，只是很少發(fā)言，沒人知道他是誰。但他斷定問題就出在愛心群里的某一個人身上，他要報警，讓警察去處理這件事情，10萬塊贖金他是不會支付的，讓綁匪好自為之。

蘇藤在群里發(fā)布了鄭丹被綁架的事，呼吁大家提供線索，解救鄭丹，并特別透露鄒揚是不會支付贖金的，希望綁匪放過鄭丹，讓她平安回來，此事便不再追究。

群里的人明白自己都成了綁架鄭丹的嫌疑犯，紛紛要求用一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有人建議大家到鄭丹居住的小鎮(zhèn)集合，然后由蘇藤帶隊，到鄒揚的別墅前靜坐半天，試圖以此方式向鄒揚施加壓力，讓他能暫時答應綁匪的要求，保證鄭丹的生命安全，給警察足夠的時間破案，以解救鄭丹。

群友們熱血沸騰，一呼百應。第二天，報名的群友都來了，蘇藤一一確認好身份，便帶領他們到了鄒揚的別墅前面靜坐。鄒揚坐著輪椅，出現(xiàn)在別墅寬大的陽臺上，遠遠地望著靜坐的人們，卻一直沒有表態(tài)。直到夕陽西下，人群散去。

蘇藤絕望了，慢慢往回走著。卻有人疾步追過來，告訴她鄒揚愿意支付贖金。

最后，鄭丹安全歸來。她的手術被安排在她22歲生日那天。手術的時候，周遠來了，和蘇藤坐在手術室的外面，等待著手術的結束。鄒揚也來了，由他的母親推過來的，停在蘇藤的面前，托蘇藤等一會兒送他回病房。

“蘇藤，祝賀你，你贏了?！?/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鄭丹綁架案，其實是你和周遠聯(lián)手策劃的，因為你們想救鄭丹，但束手無策。最終，我也只能就范，因為我曾經(jīng)那么愚蠢，竟然想用演習自殺的方法逼迫鄭丹屈服，讓她嫁給我，但是，我失敗了，卻更加體驗到生命的可貴，所以，我愿意為鄭丹付出一切?！?/p>

蘇藤低下頭，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什么，只要鄭丹手術成功，她就算獲得解脫。周遠想解釋什么，卻被鄒揚制止。

“我要謝謝你們，讓我終于鼓起勇氣面對死神的挑戰(zhàn)，我也要去做手術了，或許不再醒來……如果，我手術成功，就可以多活一段時間，我將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幫助那些陷入絕望的殘疾人士?！?/p>

蘇藤走過去，緊緊握住了鄒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