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蕊佳

摘 要：蘇童的小說中人物的命名和語言的古典意蘊都有共同性。他常用“繩”和“魚”作為一種人物的符號，展現(xiàn)人與人之間神秘詭譎的延續(xù)和繼承。此外，蘇童筆下的死亡常與河水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用水洗刷罪惡獲得解脫，以水為重生，也以水為終結(jié)。蘇童筆下的意象世界構(gòu)成了一種圓形的循環(huán)模式，既周而復(fù)始，又相互貫通。

關(guān)鍵詞：蘇童 小說 意象 循環(huán)模式

蘇童的小說，無論是“香椿街系列”“楓楊樹系列”“紅粉系列”，這些細(xì)膩的文字匯集成的意象神秘荒誕，卻又反復(fù)被蘇童重墨渲染。

一

隱喻是蘇童常用的敘事方式，從最細(xì)微的命名到文本意境的熏染處處都有意象的存在。在命名上，女子命名往往與中國意蘊的古典事物息息相關(guān)：云朵、動植物、仙子、季節(jié)、美玉、貞潔。比如長篇《河岸》中的慧仙和鄧少香，《黃雀記》中的仙女，中長篇《妻妾成群》中的頌蓮、卓云、憶云、文竹、梅珊、雁兒，《紅粉》中的秋儀和小萼，《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的顧雅仙、粟美仙、杭素玉、簡少貞和簡少芬，《桑園留念》中的丹玉；短篇《美人失蹤》中的貞貞、蓓蕾、珠兒，《南方的墮落》中的姚碧珍和紅菱，《人民的魚中的》中的柳月芳、張慧琴，《白雪豬頭》中的張云蘭等等。與珠有關(guān)的名字居多，包括《美人失蹤》里的珠兒，《沿鐵路行走一公里》的小珠，《像天使一樣美麗》的簫珠珠，這些古典韻味十足的女子所散發(fā)出來的并不是香氣，如花似玉的外表下駐扎的是一顆顆最世俗的心。“人如其名”的慣例在蘇童筆下并不奏效，叫仙的并沒有仙氣，叫玉的也只是塊頑石，叫蓮的全然不似蓮花般“出淤泥而不染”。這種與人物性格相反的命名方式在不輕易間就形成了一種對比，造成心理預(yù)期與人物現(xiàn)實的強烈反差。除此之外也有一眾以姓氏指代的無名女、以“子”命名的女孩，比如鄧家女（《水鬼》）、蔣氏、環(huán)子和鳳子（《1934年的逃亡》）、穗子（《飛躍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鳳英子（《祖母的季節(jié)》）、劉素子（《罌粟之家》）。這些女孩構(gòu)成了一種類似于無名的女子形象，往往沒有自己的獨立話語權(quán)。男子的命名上較為散亂，以“生”為尾字的倒有一些：達(dá)生（《游泳池》）、柳生（《黃雀記》）、居林生（《人民的魚》），左禮生（《騎兵》），春生（《哭泣的耳朵》）。這些女人和男人，瘋瘋癲癲，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生得怪誕，活得偏執(zhí)。

在語言的使用上，蘇童營造的是高雅的語言氛圍，能夠使人物形象更加活靈活現(xiàn)。葛紅兵曾高度評價蘇童語言中的古典韻味，他在提到《妻妾成群》時曾這樣說道：“蘇童提供了一種意象化的敘事語式，一種幽暗的、意緒的、精神化敘事，小說與其說在著力刻畫人物，不如說在著力刻畫陳家后院，那個意象的集中之地，它是小說的空間背景，更是小說最重要的主人公，它是小說故事的發(fā)生源、人物活動的全部舞臺，更是人物心理結(jié)構(gòu)的象征，那里的紫藤和枯井、海棠等等，承擔(dān)了非常重大的敘事功能?！眥1}

蘇童善于用季節(jié)的循環(huán)往復(fù)為命運的輪回來開啟新的序幕，利用春夏秋冬各季節(jié)的特點來渲染人物的悲喜。尤其在短篇小說中，“我把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時間放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暮春或深秋，這種做法未免唯心和機(jī)械，但我仍然迷信于好季節(jié)誕生好小說的神話”{2}，正如蘇童自己所說的他對季節(jié)的偏好，這種意境與季節(jié)的結(jié)合被廣泛使用在小說中。許多故事都發(fā)生在萬物瘋長又炎熱的夏季，一種狂熱的灼燒感使一個個少男少女著魔發(fā)瘋。《紙》《被玷污的草》《稻草人》《水鬼》《傘》《游泳池》，他們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燥熱的夏天，好似悶熱的天氣為人物的行為增添了一絲助力。秋季往往與凄涼相連，如《櫻桃》中用濃濃的秋意、飄落的梧桐葉襯托郵遞員與白衣女孩注定幻滅的人鬼戀?！饵S雀記》中以“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為章節(jié)命名，分別預(yù)示了保潤那春天萬物懵懂的青澀之愛，柳生注定蕭瑟落敗的市儈之愛，白小姐如花般艷麗而短暫的青春?！镀捩扇骸分许炆弿氖軐櫟绞櫿龑?yīng)從春天入陳府為妾、夏天得寵到冬天變瘋，她的人生軌跡都與季節(jié)的變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二

“繩子”和“魚”是蘇童最常用的意象之一，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不同的作品中，構(gòu)成了一種人物性格和命運上的共同性。繩子常作為捆綁和束縛的意象出現(xiàn)在蘇童筆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繩與蛇形狀相似，蛇能傷害人，繩子能捆縛人。蘇童小說里的人物形象往往并不怕蛇，而是懼怕被繩子捆縛，《把你的腳捆起來》中的一鳴和保潤與繩子有著解不開的淵源。短篇《把你的腳捆起來》中的一鳴在小時候便常常想象自己常穿壞鞋的雙腳，被憎惡它們的父親用繩子捆了起來，甚至還做了很真實的夢。長大后的一鳴用旅行的方式逃出家庭，最后在父親瀕死之際回到了家。父親的死給兒子帶來的并不是傷感，而是更真實的懼怕：他看見父親的靈魂來捆他的腳了?！饵S雀記》中保潤別無長處只是擅長捆人，他捆丟了魂的祖父，表演十八種捆人的技法，自創(chuàng)了民主結(jié)、桃花結(jié)。更因為捆了仙女而卷入了強奸案，并成了替罪羊而入獄十年。出獄后，他要污蔑他的仙女還債，陪他跳小拉，卻要綁著她才可以邁得出腳來。蘇童曾在采訪時說打結(jié)是關(guān)于捆綁和束縛的隱喻，隱喻在漫長的政治社會中，無論是社會底層還是鄉(xiāng)村居民，整個民族都是被繩子捆住手腳的。這中間有對漫長的20世紀(jì)

七八十年代社會政治的隱喻。一鳴和保潤的人生不僅是因別人而被束縛了，更是被自己捆綁住了。

“魚”常與人的變異有關(guān)。在《罌粟之家》中地主劉老俠的后代里，有四個孩子都長得像魚似的，沒有腿和手，卻有劍形的擺尾，最后作為棄嬰從水上順流漂去了。唯一活下來的演義又是個常常嚷著餓嚷著要殺人的傻子?！逗影丁分幸驗橥尾可系聂~形胎記而被認(rèn)定為烈士遺孤的庫文軒，在“文革”中飽受他人對其身份來歷的質(zhì)疑，只得被趕到船上生活。長期的水上生活使得他變得如魚一樣了，眼珠萎縮，周身散發(fā)著土腥味道，皮膚上布滿似鱗片的斑痕。人異化為魚，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帶有著強烈的神秘色彩。這是個人種族的退化，也是整個族群的血性的退化。

三

死亡是蘇童反復(fù)的書寫對象。蘇童曾坦言自己對世界存在著某種循環(huán)的神秘色彩。蘇童筆下的河流常出現(xiàn)在香椿街和楓楊街的故事里?！逗影丁分信c河水結(jié)緣的庫氏父子常年以船為家，以河為“贖罪”之地。飽受摧殘的庫文軒最終也魂歸河底，兒子庫東亮的結(jié)局也只能與船為家。《黃雀記》中白小姐欲擺脫眾人的圍堵只得從河水借路。岸上兇神惡煞的柳生家人叫嚷著，拿著竹竿攆白小姐回到滿目垃圾的臭水里。這時的白小姐在水里得到了某種靈魂上的超脫。

“很奇怪，她仰面浮在河水之上了，以一堆垃圾的速度，或者以一條魚的姿態(tài)，順流而下。她帶著她的胎兒，順流而下。她不知道溺水是這么美好的感覺，天空很藍(lán)，有幾朵棉絮狀的白云。她看見了自己絳紫色的魂，一綹一綹散開的魂，一綹一綹絳紫色的魂，它們緩緩上升，與天上的白云融合在一起。河水其實也很美好，水面上有一條寬松而柔軟的履帶，風(fēng)的動力在推送這條履帶，推她順流而下?！眥3}

水是純凈之源，孕育了萬物，在古代文明里水是構(gòu)成萬物的源頭之一，同時在很多文化里冥界是由冥河組成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冥界有冥河忘川之說。在古希臘的神話體系里，地獄中有著多條冥河。弗萊曾這樣總結(jié)水與死亡的關(guān)系：“水在傳統(tǒng)上屬于人的生命之下的存在范疇，即死亡之后的混沌狀態(tài)，或者說是向無機(jī)物狀態(tài)的墮落。所以靈魂常常穿過大水或者是沉入水中喪生。”{4}

蘇童除了善于把水與死亡相連，還常使溺水而亡的可憐人化作了活人眼中的魂魄或水鬼。溺水而亡，是蘇童慣用的死亡方式。《南方的墮落》中命運坎坷的女孩紅菱與她體內(nèi)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被她叫囂是孩子父親的李昌扔進(jìn)了河里，在冬季的一天她的尸體被打撈了上來（《南方的墮落》）?！冻潜钡貛А防锉粡娂榈拿犁鞑豢爸車说睦溲劢K于魂歸她窗下的河流，但是尸體并沒有被找到。她的死并不是終結(jié)，許多人都看到了她那穿著綠裙子，拿著一只油紙做的紅心游蕩著。更離奇的是紅心連續(xù)幾天出現(xiàn)在強奸了她的紅旗家的門上，相同的位置，相同的紅心?！队斡境亍分锌从境氐耐岵崩现煜胍弥窀桶巡宦牴芙痰倪_(dá)生從泳池里趕出來，卻反被達(dá)生拉到了水里淹死了。

生與死到底是什么？這恐怕是許多文人都想要或正在探索的問題。蘇童對死亡、對這個世界也有自己獨特的感悟：“從遠(yuǎn)處看，世界一茬接一茬，生命一茬接一茬，死亡一茬接一茬，并沒有多少新的東西產(chǎn)生?！眥5}生命如一個圓形，周而復(fù)始。

{1} 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xué)》2003年第2期。

{2} 蘇童：《我的短篇小說“病”》，《尋找燈繩》，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34頁。

{3} 弗萊：《批評的剖析》，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4} 蘇童：《黃雀記》，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

{5} 林舟：《永遠(yuǎn)的尋找：蘇童訪談錄》，《花城》1996年第1期，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