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shí)候讀過一則童話,講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森林中迷路,他們一直走,終于找到一座用糖蓋成的小屋。小屋的門是赤褐色的巧克力,窗戶是薄而透明的水晶糖,屋頂是鮮紅的(棱、菱、凌)形糖塊。
這樣一座精致的全糖屋子,一直矗立在我早年敏感好奇的思維世界里,其他故事中的森林、城堡、花園、宮殿,都為之黯然失色。我常常煞有介事地設(shè)想那男孩或女孩從屋頂上撕下一塊糖,或是敲碎一塊糖玻璃,送進(jìn)嘴里,任那甜絲絲的感覺在唇舌之間漾開,然后周流全身。
我是一個愛糖的人。媽媽裝糖果的玻璃罐高放在廚房的木架之上,搬椅子也夠不著。童年時(shí)為了吃媽媽收存在玻璃罐里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透明或夾心的糖果,我做了許多悲壯的犧牲:甘心放棄和鄰居小孩在沙堆上打滾的樂趣;甘心背那枯燥乏味的九九乘法表;甘心吃那可恨的胡蘿卜;甚至,甘心帶著礙手礙腳的妹妹去和男生賽跑。
媽媽的糖果罐原是香港的叔叔送來的禮品,里面裝著英國制的什錦太妃糖,包裝非常講究。罐上本來還貼著一張彩色圖片,是幾個維多利亞時(shí)期的貴婦,穿著華麗多褶的長裙,握著長柄碎花小傘在宮廷花園散步,輕聲談笑,春日的花園綠陰覆地。對那糖果罐的渴望,竟讓我初嘗浪(曼、漫、慢、蔓)的滋味。
因?yàn)閻鄢蕴牵B帶對糖果紙,我也充滿感情。一張一張的玻璃紙,我把它們留下來,夾進(jìn)媽媽的大辭典里。有時(shí),日影稀薄的午后,一個人在綠紗窗前,忽然涌起淡淡的寂寥。我便從床下取出百寶盒,把那一張張有顏色的糖果紙自盒中取出,覆貼在眼睫之上,認(rèn)真地去看熟悉的世界,被染成深深的棗紅、艷艷的橙黃、陰陰的墨藍(lán),或青青的蘋果綠。我心里充滿歡樂與驚喜。
太妃糖吃光后,設(shè)想周到的媽媽便從來沒有讓玻璃罐空過。有時(shí)罐里是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或者是奶油的白脫,有時(shí)候是巧克力球、棒棒糖和黑白芝麻的交切片。因?yàn)閻鄢蕴?,我總是歡歡喜喜、開開心心地笑著,笑這世界有許多甜蜜、許多芬芳、許多色彩。
二十年光陰悄然飛逝,由于醫(yī)生的吩咐,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shí)間沒有吃過一顆糖了。不過,每次去市場,我仍然喜歡在擺著各色糖果的攤架前流連,心底充滿無比喜悅。一顆小巧鮮明的糖粒,竟那樣具體地濃縮著幸福!人生雖有辛酸苦澀,但我仍對那點(diǎn)點(diǎn)滴滴滲入生活中的光明獨(dú)具信心,只因?yàn)樘鹈凼俏覍@個世界的最初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