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康 字長樂，別署惠緣居士。1964年出生，江蘇無錫人。曾先后就學(xué)于無錫二泉畫院，江蘇省國畫院?，F(xiàn)為江蘇省收藏家協(xié)會藝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無錫徐悲鴻研究中心秘書長，無錫黃養(yǎng)輝藝術(shù)研究會秘書長，先后主編了《百年粱溪》《盛世和諧》《流風余韻》等大型畫冊。個人藝術(shù)成就被編入《當代書畫百家》《江蘇收藏藝術(shù)》等典籍。并入選旅游衛(wèi)視《藝術(shù)人生》欄目專題介紹，并有《明清狀元研究》等文章刊登于報刊。

一、明中晚期的書法

明朝中晚期主要指的是明萬歷至明代滅亡的這一段時間。在隆慶起，朝政的迭變導(dǎo)致社會思想的大變革，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大家亦開始不對吳門舊風亦步亦趨。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士人們開始追求書法中直抒胸襟、追求自我的表達?！靶蠌埫锥薄案低觞S倪”先后豎幟，加上大量同時士人推波助瀾，書法藝術(shù)在明中晚期得到空前發(fā)展。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在科舉考試中，考取進士就能躋身仕途，光宗耀祖，有的讀書人為此而耗費一輩子人生，如大書畫家文徵明一直考到54歲仍未考上進士。能擠過科舉考試的獨木橋，不但要有豐富的學(xué)識和堅毅不拔的信心，更要有一手出眾的書法。吏部會試以身、言、書判斷擇人，即先觀書判，再察聲言，然后比擬。如何觀書？書法高古優(yōu)美是最關(guān)鍵的一條。否則吏部絕對不會篩選為士，更不用說后來的殿試奪魁。

吳鵬先生在《明末清初的書法藝術(shù)思潮芻議》中將明末書法分為三大思潮：一是以徐渭、王鐸等書家為首的表現(xiàn)主義書風；二是以董其昌、米萬鐘等為首的復(fù)古風格；三是以黃道周、倪元璐和傅山為主要代表的浪漫主義書風。但是狀元們都是極理性極自律者，極少有人寫表現(xiàn)主義或是浪漫主義書風，縱使有極浪漫者，也仍能從中窺得晉唐宗脈。在這里，我們簡單得用古典主義書風和浪漫主義書風將狀元書法分為兩大類。前者代表有朱之蕃、申時行、文震孟等，后者代表則有趙秉忠、錢士升、劉若宰等。雖說狀元們不一定是職業(yè)書法家，但由于他們文化修養(yǎng)比較高，有些人又身居高官顯位，成為一時文壇書苑領(lǐng)袖也就無足為奇了。在本文中，將主要介紹申時行、朱之蕃、文震孟、錢士升4人的書法。

二、狀元書法賞析——以申時行、朱之蕃、文震孟、錢士升為例

申時行（1535年-1614年），直隸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汝默，號瑤泉，晚號休休居士。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狀元。

申時行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吏部會試時位居第三，殿試時世宗見申時行文辭、書法兼美，遂欽點狀元，時年28歲。登第后，受翰林院修撰，后升任左庶子，掌院事。萬歷六年時，首輔張居正歸葬其父，又舉薦申時行以左侍郎兼東閣大學(xué)士入閣，參與政務(wù)。不久又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從少傅兼太子太傅一路升遷，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xué)士，直至內(nèi)閣首輔。

申時行為人溫和謙讓，王世貞所作《內(nèi)閣首輔傳》稱他“蘊藉不立崖異”，即是胸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旗幟，以高尚的道德標榜世人。承襲了儒教的中庸之道，在張居正死后，維持政局穩(wěn)定的基礎(chǔ)，在矛盾沖突中尋找制衡點，穩(wěn)固了萬歷皇帝的統(tǒng)治，也穩(wěn)固了自己的首輔地位，使國家無為而治。然而政治的急浪險灘，最終沒有讓他有機會對國家和黎民百姓作更大貢獻，在萬歷十九年，申時行毅然辭去內(nèi)閣首輔的要職，最終獲得皇帝準其乘驛車還鄉(xiāng)。

申時行在鄉(xiāng)閑居長達二十幾年，在此期間，他與蘇州當?shù)氐奈娜私挥眩娫~唱和留下了著名的《賜書堂集》。黃仁宇先生在其名著《萬歷十五年》中對申時行的道德文章大加贊賞。明史權(quán)威毛佩綺先生在《明朝頂級文臣》中把申時行列為從明朝洪武開國至崇禎時期的15位頂級文臣之一。他政事之余，也留下了頗多著述，如：《書經(jīng)講義編》《大明世家肅皇帝實錄》《大明會典》《召對錄》《論扉奏章》《申文定公集》及著名的《賜閑堂遺墨》等著作傳世。

后人之所以談?wù)撋陼r行的政績以及他的人生經(jīng)歷，是因為他的人生軌跡成為古代讀書人的終極夢想——金榜題名。在取得功名后，申時行在官場上也是順風順水，一度入閣拜相，位極人臣。書以人貴，何況申時行的書法本來就是高古優(yōu)美，功力深厚，所以自明以來，在歷朝歷代受人喜愛和珍藏。

余藏有申文定公紅金扇面一幀，此扇得于2008年北京永樂拍賣，所寫七律一首，全用行草寫就。用筆豐厚圓沉，轉(zhuǎn)折圓熟，法度嚴謹，勢態(tài)開拓，極具氣派而不發(fā)越，呈含蓄蘊藉之致，雖是小幅書跡，而處處能呈現(xiàn)大學(xué)者氣象?？钭R時行，鈐印瑤泉，文學(xué)侍從二印。從印文文學(xué)侍從推算，應(yīng)是萬歷初年文定公入閣之前所書，時值文定公精力充沛，仕途通達之際，所以通篇喜從心出，行筆流暢。我對扇面上的藏印進行一番考證后發(fā)現(xiàn)，此扇曾經(jīng)乾隆朝狀元，金石學(xué)家畢沅收藏，后又經(jīng)咸豐狀元孫家鼐遞藏，民國間轉(zhuǎn)至廣東大藏家鄧蒼梧之手，后由鄧蒼梧后人釋出。

余涉收藏30余年，文定公真跡所見者僅三，而此紅金扇面為第一，書寫精妙且品相幾近完好，明朝狀元公的書扇又分別得乾隆，咸豐朝二位狀元公遞藏，成就了一段奇緣佳話。符合收藏最高級別，真、精、新、奇的四個最高標準，實是可賞可寶也！

朱之蕃（1561年-1626年），金陵（今南京人）世居茬平（今山東茬平）后附南京錦衣衛(wèi)籍。字元介，一字元升，號藍隅，明神宗萬歷二十三年乙未科狀元。

朱之蕃自幼工書善畫，能詩能文。萬歷二十三年考取狀元之后，授翰林院修撰，后歷任左諭德庶子，少詹事，進禮部侍郎。后調(diào)吏部侍郎，為官清正廉潔。其繪畫酷似米元章，竹石兼得東坡神韻，他于泰昌元年所作《君子林圖卷》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余先后覓得朱狀元之紅金扇面二幀，其一尤佳，所書近于趙子昂，而略參文徵明，布局疏朗，字距行距寬綽閑適，用筆圓潤，提按有致，在漫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生秀的氣韻。所書是詠白燕之詩：“入聽呢喃舊語嘩，驚防玉質(zhì)防檐牙，鳥衣國里誰同侶，白板扉中自一家，掠水影隨冰盡泮，穿檐光透月初斜，上林來往住翻飛處，裊裊梨花更柳花?！币蛘Z句甚佳，此詩被康熙帝收錄在御編的《佩文齋》詩集中。

朱之蕃畫名既高，書名又著，論者以為“初學(xué)趙孟頫，遠師顏真卿虞世南，而朱元介自辟蹊徑，是具大成者，而詩、書、畫三絕，尤為士林所重”萬歷三十年，朱之蕃以欽差正使出使朝鮮，受到隆重禮遇。“中原之人，數(shù)學(xué)士文章，只稱焦竑，黃輝，朱之蕃三人”。朝鮮國王李訟親自接待朱之蕃，甚至過問他的食宿。他邀請朱之蕃參觀了當時朝鮮的最高學(xué)府成均館，拜偈了孔子像，還請朱之蕃為重建不久的明倫堂題寫了匾額。朱之蕃為此作詩一首“廟貌更新杏檜繁，蹌蹌多士集橋門。八條遺澤遵其范，六藝根源溯魯論。道不遠人期諧瞳，含靈成性在存存。相期愿學(xué)先時習，扶植無常壯翰藩”。至今明倫堂匾額仍懸掛在首爾成均館。韓國1000元面值的紙幣正面，即以明倫堂作背景。

朱之蕃一生勤勉，著述累累，《南還雜著》《金陵四十景圖考》《莫愁曠覽》《奉使朝鮮稿》等文集。傳世作品有《杉禽圖》《課子圖》《東坡小像》等。在南京水西門附近，至今仍能找到紀念朱之蕃故居所在的朱狀元巷。

錢士升（1574年-1652年），字抑之，號御嶺。浙江嘉善人，萬歷四十四年丙辰科狀元。錢士升登第后。授翰林院修撰，因文才出眾和錢龍錫，錢謙益，錢象坤并稱為“翰林四錢”。當時閹黨首領(lǐng)魏忠賢專權(quán)，大肆逮殺“東林黨人”，錢士升蕩盡家產(chǎn)竭力營救，受到東林黨人的特別推重。

崇禎元年，錢士升應(yīng)詔任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再升詹事。崇禎四年升禮部右侍郎，署理尚書事務(wù)。崇禎元年，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參與機務(wù)。曾撰著名的《寬簡虛平四箴》——“寬以御眾，簡以臨下，虛以宅心，平以出政”進呈。但現(xiàn)實給了錢士升沉重的打擊，他忠君愛國的愿望得不到實現(xiàn)。崇禎九年的時候他在徨懼中引罪乞休，回到了闊別的家鄉(xiāng)。在嘉善東門外景德講寺大悲閣西，營建放下庵。以更雨堂作祠堂。并捐祠田120畝，1644年甲申變后，與嘉興知府鐘鼎臣登舉兵反清，后事敗，削發(fā)為頭陀，終身未仕清?？v觀錢士升的一生。雖也曾仕途通達，但在明王朝風雨飄搖之際，縱使他想扭轉(zhuǎn)乾坤也是有心無力了。錢士升雖不能以一個出眾的政治家馳騁在歷史的政治舞臺上，但他的學(xué)識著述和詩詞書法已足以讓其百世流芳。他在為官和歸乞后先后留下了《袁忠記》《易揆》《遜國逸書》《增削南宋書》《論扉奏章》《賜馀堂集》《王子近思錄》《莊子四篇詮》《楞嚴外解》等著作。他在未登第時就和顧憲成，高攀龍等人倡導(dǎo)理學(xué)，精通周敦頤、朱熹學(xué)說，并踐行終生。

明末士人重視修史，錢士升是當時江南史界的一大領(lǐng)袖，在他的周圍聚集過不少布衣學(xué)者，如許重熙，淡遷等。吳鎮(zhèn)是他極推崇的前賢，天啟間，在他主持下梅花庵被修葺一新。他還在吳鎮(zhèn)《落溪會飲圖》題跋中稱：“仲圭，行極高潔，貧隱忍孤?！辈Υ水嬜髁恕坝霉ぶP，尤可寶也”的評解，落款：“仲圭同里人錢士升識。”錢士升題吳鎮(zhèn)畫口吻如此謙卑，足證這位前賢在他心中地位之重。

在中國書法字典里，論明末書法稱：“徐文長之外，錢士升的行書風清骨峻，存隸意而得章草味，”趙宦光篆書，李流芳行書，蔡羽行書亦各自獨絕。

我藏有錢狀元行書自作詩紅金扇面，詩曰：“法堂一丈草深深，寒月孤明到梵林。一自彌天飛鉤影，即看大海漫潮音。幽泉活火供清賞，古塔晨鐘養(yǎng)道心。莫說虎溪難再續(xù)，歸兮談老欲追尋。送扈芷懶先入東塔作?！闭髌饭P法純熟，酣暢淋漓，當屬成熟期作品。由此作可以看出錢士升對書法的追求已不再是點劃的形似，模樣縱使與古人不盡相同，其意卻始終不離晉唐。由此可見錢狀元食古以化，自成一家。另外此作乃日本國書畫家下條桂谷舊藏。上世紀80年代曾編入《中國古代書畫綜合圖錄》，是研究錢士升書法的重要資料。

文震孟（1574年-1636年），生于萬歷二年，初名從鼎，字文起，號湘南。文徵明曾孫，文彭孫，元發(fā)長子。博通經(jīng)史，尤長于《春秋》。文震孟曾祖文徵明曾十試舉人，皆未中。文震孟本人雖22歲就中了舉人，但會試不順，十入秋闈皆未果?；侍觳回撚行娜耍K于在天啟二年（46歲）時狀元及第?？婆e之難，由此可見一斑。

文震孟為人耿介，明史稱其“剛方貞介，有古大臣風”。在高中狀元之后，文震孟的仕途之路并不順暢，這與他耿直的性格分不開。天啟時，魏忠賢把持朝政，禁講學(xué)，興黨議，他上書《勤政講學(xué)之實必君臣相對如家人父子》一折力言其弊。文震孟將矛頭直指魏忠賢，因而獲罪。崇禎時又上疏彈劾權(quán)臣王永光，得罪首輔溫體仁，兩次被罷黜。在擔當翰林院侍講時，講到“為人上者，奈何不敬”以目視帝足，帝即袖掩之，徐為引下。明史直接稱他為“真講官”。

除文震孟外，在天啟二年的進士群中還出了許多書法大家，如王鐸、黃道周等人，皆是晚明書法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作為天啟二年進士榜的魁首，在時風影響下，文震孟也投入晚明書風嬗變的浪潮之中。他的書法挺拔健雅，秉承家學(xué)而能參以蘇東坡筆意。在文震孟傳世書法中，有一些隸書條幅與引首，從這些流傳墨跡來看，他的隸書用筆方折，點畫厚實深得漢碑蒼渾之意。因此在他的行楷作品中，很自然便植入了隸書字形，自成一家。

文震孟素有詩書名，蓋文氏一脈自文徵明始，便成詩書世家。有《姑蘇名賢小記》《藥圃詩稿》等著作傳世。余幸藏有文氏扇面一幀，自書《游中峰寺》七律一首：“崗復(fù)溪回一徑穿，招提樓閣暮云邊。山腰正值諸峰缺，寺面平鋪萬頃煙。為問把茆尋石室，莫因渫井嘆寒泉。道人縱鶴今何處？且縱雙眸向碧天?！笨v觀整個扇面，其書嚴肅端正，極具理性，這與文震孟的品行高度契合。細觀其落筆處處有晉唐遺規(guī)，轉(zhuǎn)折泯其棱而多圓熟之致，將他的書法歸為古典主義書風是比較『合當?shù)摹?/p>

另外，還有其他狀元的書法扇面，如：趙秉忠，萬歷二十六年狀元；楊守勤，萬歷三十二年狀元；劉若宰，崇禎元年狀元；魏藻德，崇禎十三年狀元；楊廷鑒，崇禎十六年狀元。

三、論紅金扇面的收藏價值

下面再來談?wù)劶t金扇面。明朝士大夫幾乎都寫扇面。親友、師生、同僚之間的互贈書扇亦是當時所流行的風雅活動。明朝扇面的質(zhì)地大多紙質(zhì)，也有極少部分仍然沿用宋元團扇而用絹質(zhì)。隨著人們審美的不斷提高，明代的工匠們研究出用金箔貼在紙質(zhì)的扇面上，由于工藝及氧化的原因，流傳于今的明代金扇面都是黃中帶紅，成為了明中晚期至明末清初的獨有產(chǎn)品。紅金扇面流行于明代中期士大夫階層，因價格昂貴一般貧寒士人無力染指?，F(xiàn)在所能見到的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明中期的書畫名家或朝中重臣，受人之索或朋友贈予，都或多或少地在紅金扇面上寫畫作書，成為當時士大夫階層的一種時尚。在明朝中晚期扇面書法日趨流行，而進士狀元作為較富裕的文人階層當仁不讓地成為了這個時期泥金扇面消費的主力軍。

扇面與書畫結(jié)合后便超越其實用性，成為一件藝術(shù)品。許多收藏家將書畫扇面直接裱成冊頁，還有人將成扇扇面揭下，裝裱成冊以供賞鑒流傳。因此明代的扇面藝術(shù)大都不以成扇的形式存在，而是以冊頁的形式保存了下來。

扇面幅不盈尺，且形制固定，折扇上寬下窄，紙面高低不平，要在扇面上表現(xiàn)書畫藝術(shù)并非易事。在扇面上作書畫，既要顧及法度，也要兼及趣味性。中國傳統(tǒng)評定收藏價值的評定大致是從藝術(shù)家成就，作品優(yōu)劣，使用材質(zhì)好壞，有無名家收藏，保存狀況這幾個方面來看的。扇面藝術(shù)其對藝術(shù)技巧要求之高，非高手很難駕馭，流傳至今的扇面大都為精品之作。而后世因無法復(fù)制明代紅金扇面的工藝致使紅金扇面在扇畫材質(zhì)中已稱絕響。因此，紅金扇面是當之無愧的扇面之王，在所有扇畫藝術(shù)中最具收藏價值。

四、尾聲

朝代更替，江山易主，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初的輝煌也早已趨于平淡，一切都成了故事。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圖書館中至今仍保存著他們的片縑尺素。他們留下的翰墨文章，或多或少記錄了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每當與墨跡潛神對弈之時，這些往昔才子的形象一一躍然紙上，引領(lǐng)我探究著書法的殿堂。這也是我至今研究，鑒賞明清狀元書畫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