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梆子震落了槐樹上的雪,場院里五色的彩旗交相輝映,插在土墻上,溫老漢和他的戲班子在自搭的簡易舞臺上表演著秦腔。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對鑼兒,一組鼓,再夾雜少許自制的土樂器,就是溫老漢的全部家當(dāng)。戲服是自個兒扯了料子縫的,倒也有模有樣。女人們扯開了嗓子吼,一折戲罷,都哈啦啦說笑成一團,不見一絲吃力的樣子。
這是農(nóng)閑時節(jié),乘著年的熱火勁,女人們過足了癮。時不時聽著老漢、婆子、女人們哼著秦腔調(diào)子,背搭手從村道上悠閑地走過,村里的喇叭播著秦腔,沒有人覺得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煩,因為西北人說話是亮堂堂的,唱戲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_@是我爺爺說的話。溫老漢和爺爺相熟五六十個年頭,每年的年關(guān)上,爺爺總會幫溫老漢置些新家當(dāng),給他搭把手。
年,是所有農(nóng)家人的盛宴。請神,唱社戲,每日的早晚祭拜,是萬萬不可小覷的。那座老廟的香火正月里就徹夜相續(xù)。神靈寄托著人們對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祈愿,承載著人們對土地的敬意,不管是老是少,逢廟會必進香火。
我的爺爺在這熱鬧的當(dāng)兒,吧嗒吧嗒咂一鍋煙葉,在鞋幫子上使勁一磕,然后把煙鍋頭裝進煙葉袋里,拎在手上,弓著腰去串門。他老是念叨開春了要把土翻了再曬一遍,又規(guī)劃著地里要種些什么莊稼,去年誰家的麥種好。他是個莊稼人,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因而熟知每一個節(jié)氣的重要意義。他會虔誠地在第一場春雨下過之后焚一炷香,說這是上天的恩賜。也許是吧。
他固執(zhí)倔強,就連養(yǎng)的牛也一樣,怎么調(diào)教都不溫順。他今年七十三歲,頭發(fā)全白,身體幸還硬朗,總也閑不住,扛把鍬在這塊地里平平地,在那塊地里鋤鋤草。我說您都一把散骨頭了,該歇就歇著,他可不服老,總埋怨地荒著可惜了,種些莊稼看老天爺能成多少是多少,總也不會白種的,那土肥著呢。一輩子了,他的地似他的命根子一般難以舍下。后來我漸漸明白了,從爺爺瞇著眼睛撿掉在地里的麥穗時,從他掬著一把新麥笑得滿臉皺紋時,從他奮力揚起一鍬肥料,看著它們被分散在地里的動作時,我知道這土地對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他說我的太爺爺,他的父親,拼了命才得了幾分地,現(xiàn)在他有二十幾畝地,咋也要管理好。于是他趕著牛,喊著悠長的調(diào)子,在土地上耕耘著、收獲著。這更像是一種信仰,父輩們?nèi)栽诟潘麄兊耐恋?,也是我的土地?/p>
秦腔在吼,吼出西北粗獷的韻律。再沒有任何一種音律能這樣淋漓地表達(dá)出西北的個性。這便是祖先創(chuàng)造出來的永恒的價值。時過谷雨,爺爺和鄉(xiāng)親們已在土地上耕作多日,玉米苗已露出了地皮,要蓄勢瘋長了,麥子已開始拔節(jié),土地的春天又一次開始了。它將孕育出大西北豐腴的機體,貢獻它的全部價值。
我在朦朦朧朧中看到槐花已開,趕花的放蜂人要來了。大爺爺?shù)拇赘自诮锹潇o立,爺爺?shù)暮禑熷佭€那樣閃著黃銅的光澤。
我看到了深藏于土地深處的精魂。